荒野中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 ——《草原》自然写作营乌兰布和侧记
4月23日至25日,内蒙古文学杂志社、《草原》杂志创意策划的“自然写作营”在乌兰布和开营。
我要提前一天赶回乌海,开辟营地的兄弟们在那里。
汽车在沿黄公路上颠簸,而我平静如这长旅。这条路现在叫兴巴高速,但我仍称它沿黄公路。除了习惯使然,重要的是在生理上我对“高速”有一种本能的畏惧和排斥。相对“兴巴”,“沿黄”对我来说更具乡土及地理归属感。寄身蹉跎人世,我还是个怀旧之人。
四月下旬的鄂尔多斯,目之所及一派荒凉。
这种荒凉随着沿黄公路一直延伸到乌海,延伸到乌兰布和。
01
23日上午,乌海市区的天气比气象台预报得要好,这让我的期待值顿增。
诗人西凉(时间之北)有晨会,我和诗人李建军在一家人烧麦馆开始了四个多小时的漫长等待。
李建军是那种沉默大于表达、行动又大于沉默的人。他请客从来不说谁请客,只告诉你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最后悄悄去结账,结完账也不说。这个一生写内蒙古西部、写乌海的诗人,其诗如其人一样低调内敛而不事张扬。
在等待的过程中,我们喝掉了烧麦馆好几壶青砖茶。
阿霞率领的大部队来了,路远、兴安、拖雷、鲜然、筱雅、高阳像他们背负的崭新睡袋一样面容光洁精神饱满。
穿过壮观的乌海黄河大桥,在被乌海当地诗人岳楠带错几次路之后,我们终于在另一座黄河浮桥西端的阿拉善巴彦木仁嘎查路口,与随后赶来的乌海本土艺术家于永强、刘敏夫妇汇合。
其时,西凉率领纳森、刘惠春、楚楚、青木等人已先期到达预定营地,与乌兰布和的飞沙和尘暴展开博弈。当岳楠的车轮陷进沙漠时,两顶大帐正迎风挺立。
不是风比市区大了,而是我们来到了风的地盘。
也许只有在沙漠中,风才像真正的风。
02
风中的欢迎和签到仪式显得有些凌乱。
当颜色各异的哈达缠在每个人的脖颈上,当我们把手中的银碗高高举起,乌兰布和的姿势不知是平添了几分酒意还是诗意。
兴安,2021年《草原》自然写作发起人之一,这个多年前曾被我戏称为“文学浪子”,有点儿像中世纪美国西部老牛仔与波西米亚人的著名文艺评论家和水墨艺术家,想必是把沙地上摇晃的签名台当成了他家乡呼伦贝尔草原上奔跑的烈马,挥舞毛笔的手臂像扬起的牧鞭。哦,这个人太有驾驭感了。
路远,驰名全国文坛且至今葆有创作活力的少数内蒙古籍作家(后面可以有之一),大牌编剧,前文工团舞蹈演员,在文学和影视之间游走如闲庭信步,从容自若。此番置身荒野大漠,沙尘拂面,风雨灌顶,也丝毫不失他的温文尔雅和绅士风度。
拖雷,原名赵耀东,少年才子,青春得意,成名太早,文路坎坷。如果没有他和海勒根那、赵卡等人,内蒙古的70后小说写作将整体缺席当代文学序列,内蒙古的70后小说也就断代了。这次自然写作营对他来说,最大的收获是“完美体验了一次不好玩”。户外生活嘛,喜欢则是享受,不喜欢就是受罪。
鲜然,生长于鄂尔多斯准格尔旗,以书写花草植物见长。其文清新隽永,其人外冷内热。在她递回银碗时,我关心的是里面的酒哪儿去了?
刘惠春,身居乌达矿区,心系文学旷野。一个沉静的写作者,一个持续走向优秀的女作家。
于永强、刘敏伉俪,多向度艺术家,深谙书法、绘画、古琴造诣,阳光艺术公社发起人,其“格调生活艺术会馆”为乌海文化地标,文人雅士造访之地。
筱雅,本名赵筱彬,《草原》编辑室主任,80后新锐评论家。隔着三米远也能感受到她身上的那种文学爆发力,一个充满力量的小女子。
高阳,《草原》美编室主任,经她之手《草原》有了时尚和独特的艺术审美。
岳楠,本名赵国林,乌海本土诗人,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自印诗集《我的葬礼》,为我所仰慕。三十多年过去,赵国林还健在,岳楠也没有被诗埋葬。
纳森,乌海本土诗人,音乐人,长期的流浪和漂泊生涯让他的人生透着厚重与深沉的色调。
楚楚,90后,我曾在西凉主编的《2016乌海诗歌年选》读过她的诗,眼前一亮。时隔五年,却不怎么写了,据说是生活之故。
……
23日晚约19时,《草原》自然写作营在阿拉善与乌海接壤的乌兰布和沙漠两顶拼接起来的大帐篷内开营。
诗人西凉(时间之北)代表承办方致欢迎辞,他引用自然主义者约翰·缪尔的话说:“群山在召唤,我必须攀登。群山在召唤,我必须出发。”最后还甩出一句相当蹩脚的英语。关于西凉,我一直欠他一篇文章。这是一个集心智、才情和俗世成功于一身的人,简而言之他不仅是一位出色的诗人、随笔作家,更有一颗满怀正义和悲悯的士子之心。但正如他换来换去的笔名一样,人们通常记住这一个而忽略另一个。
内蒙古文学杂志社社长、《草原》主编阿霞(贾翠霞)的开营辞开宗明义,在阐述《草原》创建“自然写作营”的初衷、目的和意旨的讲话中,既有对草原文学的思考和展望,也不乏对内蒙古作家的期待与厚望。在之前的欢迎仪式上,当一袭黑衣,纱巾蒙面的阿霞端起银碗时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语“像一个女汉子”。时光倒退二十多年,分配到《草原》之初她还是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从“草原骑手”到“自然写作”,从《草原》文学奖到各种论坛……当年的编辑小贾已成长为一个老牌期刊的资深掌门人。
03
风声渐弱,气温骤降。
营地旁架起的篝火拖长了作家诗人们的身影,寂静中可以听见流沙细碎的走动。
夤夜时分,作家们冒雨攀上营地对面的沙山,整个世界在他们面前静止下来。
两顶帐篷仿佛苍天遗落在大地上的两盏灯笼,透出黄沙般的光晕,
我在远处站着,身边躺着一株倒下的枯树。
夜晚的大漠荒野,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罩。
今夜,但愿我不会梦游。
04
营地上方,十余面营旗猎猎飞扬。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来的。
路远说“到风雨中来吧,只有在风雨中才能真正拥抱自然”,永强说“有风有雨才是自然写作”。
上午9时许,“《草原》自然写作营乌兰布和漫谈”在风雨交加的帐篷内、在阿霞的本色主持下举行。
作为《草原》自然写作的发起人之一,兴安最有发言权。从十八世纪英美自然文学发轫到当下的生态环境,他首先做了细致而深入的分析。期间针对个别观点,因我的疑议而起争论。场面形同名门正派与江湖草莽的对决。好在毕竟是理论切磋,虽语锋激烈,亦无伤体统。
面对这两人的煞有介事,我猜路远老师早就不耐烦了,他幽幽地吐出一句大意是“作家不是靠说而是要靠写”。对此,我在心里也很不屑地怼了他一句“作家当然不是靠说,但若开口还是要能说出一些东西的”。反正路老师听不见,哈哈。
最反常态的是西凉,多年来我们之间交流争论无数。这次他很少说话,我想不是碍于路远的“作家说写论”,我觉得他要么是累了,要么是在观察。
今后我也不打算抱歉的是,让兴安耿耿于怀的、我在现场粗暴打断了乌海一位诗人朋友“不知所云”的发言。由于坐得太近,又极不礼貌地干扰了拖雷表达的兴致。为了提醒我,兴安老师甚至搬出卢梭的名言“即使我不同意你的观点,也要誓死捍卫你说话的权利”。可我没能接受。
外面下雨,帐篷里也不闲着。
漫谈气氛相当热烈。尽管话题偶有跑偏,但在主持人阿霞的引导和拨正下,始终行进在自然写作的轨道上。整整一个上午的探讨可以说成果殷实,除了学术层面的争论和碰撞,也达成了诸多共识。通过这次“漫谈”,作家们不仅加深了对自然写作的理解与认同,也增强了创作信心,有的作家还提交了写作计划,表示要拿出最好的作品回报《草原》。漫谈最后,作家们集体提出并初步形成了自然写作“乌兰布和倡议”。
特别要说的是,由刘惠春一篇散文引出的梭罗名句“人类救赎寓于荒野”。兴安说他没读到过这句话的中文翻译,我也是。在我见到的各种中文译本里,相对认同的是“荒野中蕴含着这个世界的救赎”,并视之为这次自然写作营的点睛之笔或灵魂之语。
此外,与大家对争论和碰撞的理解不同,不记得谁说过类似的话,争论不是谁要说服谁,而是在争论中彼此获益,得到启发。
鉴于《草原》将推出座谈实录,这里不再一一赘述。
在我有限的视野中,这样一场关于写作的野外漫谈形式,不仅开创了《草原》历史上的先河,在内蒙古乃至全国也属首举。
05
“漫谈”结束,雨也小了。
营旗交接仪式诙谐而庄严,当我从阿霞和西凉手中接过白底蓝字的“《草原》自然写作营”营旗时,你们知道,下一站该到鄂尔多斯了。
随后,西凉号召大家去徒步穿沙。
细雨中的乌兰布和沙漠连绵起伏,像一帧做旧效果的胶片。
镜头移动,露出沙砾般的人影。
镜头继续移动,画面依次为乌海湖,虹桥湖畔度假村。
在一幢二层楼的“小城故事”文化茶吧,作家温治学特意安排了一场自然写作营作家与乌海本土作家的短暂见面会。
晚上,作家们观看了西凉手机拍摄的电影短片。
天意难违。这个事先保密、计划在阿门乌苏露营时展示的神秘环节,因雨天无法成行而挪到了温治学先生的风水宝地。
短片播放至深夜,直到所有人沉沉睡去。
乌兰布和,沙漠风雨之夜。
乌海湖,电影风雨之夜。
每一个夜晚都是不眠的风雨。
每一个夜晚都是自然和这个世界对我们的恩惠与加冕。
06
25日,悬念仍存。
这一次岳楠终于没有带错路。
沿着崎岖逼仄的山路,自然写作营的作家们参观了阿门乌苏露天矿坑。
有人赞叹工业的神奇力量,有人感慨工业对自然的破坏。
其实站在时光的角度看,原始的工业早已成为自然的一部分。
在摩尔沟,对岩画最为着迷的人可能是兴安,他试图从中找寻古代先民的情感与生存记忆。我没有祖先膜拜情结,我在看来,它只是人类存在的迹象或符号而已。
自然孕育了文明,文明该如何反哺自然。
自然与文明和人类该怎样和谐共生,写作何以担当。
这不是问题而是命题,也不需要答案而是作为。
再见阿门乌苏,再见摩尔沟。
07
帐篷飞歌,篝火沉吟;风雨大漠,激情自然。
两天的野外深度体验,对于缺乏户外生活经验的作家们也是一种考验。
艰辛的过程成就了美好的经历。
黄沙漫卷的乌兰布和,在西凉、李建军、岳楠、纳森和我的指导示范下,作家们尝试掌握收搭帐篷,践行“除了脚印什么都不留下,除了记忆什么都不带走”的环保理念,亲历“自助、他助与互助”的户外精神,深刻体认自然的尊严,“在自然界中任何存在都不小于人类”,真正懂得对自然的敬畏和礼貌……并由此重新审思自然写作的现实意义及美学价值。
尤其令人感动的是,永强刘敏夫妇的付出。在作家们雨中穿沙之际,他们在营地默默收拾、整理物品和垃圾,他们完全可以不独自去做。
陌生,好奇,冲突,贴近,融汇……这是一次成功的自然写作拉练。
最重要的是,我们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回归到自然之中。
自然,写作,自然写作,两天的《草原》自然写作营乌兰布和首营拉近了作家和自然的距离,也缔结了作家与《草原》、作家与作家之间的情感纽带。
两天的《草原》自然写作营乌兰布和首营可以画上句号了,但《草原》自然写作营才刚刚启程。
感谢乌兰布和,感谢《草原》,感谢自然写作营,感谢各位作家,感谢乌海和乌海的朋友们。
汽车颠簸在沿黄公路上,我不断从后视镜里搜寻后面的中巴车。车上载着《草原》自然写作营的七位作家,也载着这次《草原》自然写作营未来的成果。
汽车颠簸在沿黄公路上,我的脑子里不断闪现出那两个场景——
24日清晨5时许,我从帐篷里爬出来,抬头望见乌兰布和晦暗的天空。
围着营地走了一圈又一圈,来到昨晚攀爬过的沙丘。
攀爬的痕迹已荡然无存,就像我们从未来过。
然后,我看到迎风招展的营旗之下,那一顶顶彩色的帐篷多像彩色的家。
一股暖流在胸中涌荡。
2021.5.8.于一亩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