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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文学》2021年第5期|郑小琼:深夜去海边
来源:《青年文学》2021年第5期 | 郑小琼  2021年05月11日06:13

春日下午,阳光明媚,刘红勤与张纪爱坐在芯满楼粥店靠窗的位置。张纪爱透过蓝色的玻璃窗望着马路对面,国盈大楼的彩色玻璃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几株凤凰树花开,红色的花朵将巨大的树冠点缀得一片火红。芯满楼粥店装修得颇有文艺气息,室内灰白色餐桌干净而整洁,几个高两米左右的博古架将几十平方的店面分隔成几个不同的区域。店不大,上下两层,各有八张四人长条桌,两张圆桌,四张双人桌。

粤式潮州粥店,多为大排档,南方的粥用料生猛,口味咸重,油荤为主,从鸟禽走兽到海鲜河鲜,都能下锅煮粥。芯满楼卖的也是南方的粥,猪肝粥、咸骨粥、虾蟹粥、蛇羹粥、田鸡鳝鱼粥等等。南方粥店的店面装修风格也如同南方的粥一样,平民、粗糙,黄色的桌布罩着木桌子,木桌子背面没有刨平,凹凸不平,几张廉价的塑料椅子围住桌子。芯满楼的装修风格却如同北方的粥一样,清淡而素雅。刘红勤来自湖北随州,张纪爱是陕西汉中人,她们来广东有十八九年了,两个人在丽晶制衣厂打了十一年工,住在同一个宿舍,上下铺。前些年,丽晶制衣厂搬到越南,她们离开工厂另谋出路。刘红勤进了现在的光容制衣厂,张纪爱在附近的东莞国药做售货员。两人隔得不远,又是多年同事。刘红勤跟她的前夫聂正刚离婚后,两人都成了离异女人,她们的关系自然更加亲密。

张纪爱身后的博古架上摆着几本书,东野圭吾的《祈念守护》、沈从文的《边城》,以及《5G时代》《品牌化思维》之类。博古架上还有手工竹木船只、风车、粤绣画扇、仿古式沉香香炉,两个用架子支起来的小瓷盘,形态不一的小瓷器。店里放着低低的钢琴演奏曲,气氛显得十分文雅。

“这家粥店的味道还不错。”刘红勤指了指悬在头顶的灯,对张纪爱说,“我喜欢他们家的灯,很有品位。”张纪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仰头看了看那几盏灯,一根细小的电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菱形的铁灯罩下,黑白相间的三菱形状的灯显得温馨而别致。

“还不错。”张纪爱回答道。其实,她并没有注意粥店里的装饰。她在刷抖音,盯着手机。

“吃什么?”刘红勤问张纪爱。

“你点了就行。”张纪爱回答。

刘红勤点了份金牌瑶柱海皇粥、柠檬鸡脚、沙姜扇贝,她知道张纪爱喜欢啃鸡脚。以前无论是去工业区的烧烤摊,还是到吉庆嫂,她都会点份鸡脚。

服务员端来了茶水。刘红勤帮张纪爱烫好碗、茶杯、筷子,倒满茶,也拿起手机。她打开微信,看见熊五爷的留言:“你在忙什么?”

一个半月前,刘红勤与熊五爷在微信上认识,他们见过一面。熊五爷说自己是江西人,在邻镇的五金厂做主管。熊五爷前额的头发谢了,显出宽阔而光亮的额头,四十多岁。他说自己来广东二十几年了,十七岁来这边的工厂打工,一直在工厂。她对这个男人谈不上好感,也谈不上反感。人在异乡,一个孤独的离婚女人,有个人聊聊天,也还不错。

前年,刘红勤与前夫聂正刚离了婚,儿子聂沛然判给了前夫,在前夫老家四川达州读书。她和聂正刚在工厂里认识,那年她十八岁,聂正刚是丽晶制衣厂的机修工,她是车工。聂正刚比她大四岁,他未满十六岁便来这座城市打工。刘红勤进丽晶制衣厂时,他已在这家制衣厂上了两年多的班。丽晶厂男少女多,总共一千一百多名工人,其中女工八百多人,男工不到三百人。在追刘红勤前,聂正刚有过几段恋情,都无疾而终。他们在工厂里谈了两年多,刘红勤带聂正刚回湖北随州,刘红勤家里反对他们在一起。刘红勤的母亲说嫁得太远,在婆家受了气,也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但刘红勤死心塌地要跟着聂正刚,她跟家里僵持两年,后来她怀上了聂正刚的孩子即儿子聂沛然,父母也便不再反对。聂正刚带着刘红勤回家办了喜酒,拿了结婚证。婚后,两人又回到丽晶制衣厂上班。时间过得很快,儿子聂沛然要进城读初中,他们两个咬紧牙,花光打工十几年的积蓄在达州市区供了一套房,三室二厅,有一百二十几个平方。丽晶制衣厂关闭后,聂正刚去了别的工厂,刘红勤进了现在的光容制衣厂,两个人分居在两个不同的镇,有二十几公里远,为了见面方便,两人又攒钱买了一台大众朗逸车。后来,聂正刚出轨了,与一个河南女人。河南女人怀孕后,聂正刚死心塌地要跟刘红勤离婚,两个人吵过、打过。她见过那个河南女人,用张纪爱的话说,不知道刘红勤的丈夫为什么会喜欢那个河南女人,那女人比刘红勤差一截。直到河南女人把小孩生下来,刘红勤心灰意冷,两人才离婚了。达州的房子户名改成了儿子的名字,继续由聂正刚还房贷,刘红勤要了那台车。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败给那个河南女人,但是感情的事,哪个又能说得清楚呢。

刘红勤没回复熊五爷的留言。她放下手机,端起茶,望着窗外。她看见一个背双肩包、戴蓝色旅游帽的年轻男子在人行道上走,他边走边看手机。她盯着他看,口中数着“一,二,三,四……”,但年轻男子没有像她预想的那样撞到路灯柱上,他到了路灯柱前转了方向。她略微显得失望,正想低头喝茶,没有想到,那男子下台阶时被绊了个趔趄。

她笑了起来,对张纪爱说:“看,有个靓仔。”

张纪爱听到“靓仔”,停止刷抖音,问道:“在哪里?”

刘红勤指了指窗外那个年轻男人。张纪爱看到那男人停下来,蹲下身揉了揉脚。显然,他崴了脚踝。他蹲了一会儿,站起来,继续朝前走。

张纪爱说:“哪里靓?没有想到你的品位现在变得如此差了。”

刘红勤又指了指那男人。

“这就是你说的靓仔?”张纪爱摇了摇头,又说道,“刘红勤同志,注意一下你的品位。”

本来,刘红勤叫张纪爱出来吃饭,想告诉张纪爱她和熊五爷的事情,但是她一直不敢告诉张纪爱。她想起那次见熊五爷,他的模样又浮现在她的眼前:后移的发际线、偏肥的身体、偏矮的身材、隆起的小腹……她担心这些,都会成为张纪爱嘲笑与打击的内容。她一直害怕张纪爱嘲笑自己沦落到饥不择食的地步。刘红勤一直是个温柔、稳定、可靠的老实人,对于男人的外貌等条件没那么挑剔。女人找男人,最好是靠得住,其他都好讲。但是哪个又靠得住呢?她又想起前夫聂正刚,一个很普通的工厂机修工,工资又不高,长相也普通,这样的人不也一样背叛了婚姻?

张纪爱与刘红勤在婚姻与爱情观念方面完全不一样。张纪爱是一个绝对的视觉主义者,她交过多个男朋友,具体有几个,刘红勤也只能估计个大概,不会少于两位数吧。张纪爱的男友们全是“花样美男”,高大、帅气、年轻。张纪爱喜欢主动出击追求男人。张纪爱为了追她喜欢的男人费尽心思,恋爱后,甚至爱得有些卑微。她与一个“花样美男”结婚没多久,别的女人勾引他,他没有守住,实际上他根本没有守,便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了。他不止一次也不止出轨一个女人。刚开始,张纪爱与这个“花样美男”争吵,后来不吵,她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但是那男人依旧不停地出轨。再后来,张纪爱也看开了,夫妻俩各玩各的,各自都有一段段风流韵事……两人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张纪爱继续刷抖音,她将手机对准芯满楼的周围,在博古架和房间的灯上多停了一会儿,她把镜头对准印有一男一女的卡通图案的蓝布门帘,那男女卡通图案上写着“排出所”三个字。她对着镜头说,猜猜这是哪里?

刘红勤注视着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对面是华润超市,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所有的人脸上一副事不关己、漠不关心的神色,他们对街道旁满树盛开的凤凰花也不在意。

穿着黑色制服的年轻服务员把粥端上来,张纪爱看了看这位男服务员,清秀的脸、明亮的眼睛、高鼻、丰唇……她朝刘红勤使了个眼神,示意她,这个比刚才窗外那个帅多了。刘红勤看了看年轻的服务员,一米七八左右的个子,身体匀称,五官俊美。尽管刘红勤一直想找一个成熟而稳重的、与自己年龄相仿的男人,在她心里,男人最好比她大几岁,十岁都行,她不会像张纪爱那样,总找比她年轻的“花样美男”,但是见到这个年轻而俊美的服务员,她仍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她听别人说过,芯满楼的老板是一位从国外学艺术回来的富二代,他做这家店不是为了赚钱,只是为了把别人眼里的大排档——潮州粥,做得更有品位些,有艺术气息一些。想到这些,她又看了看粥店,店面的格局、摆设,甚至是茶杯、餐具,看上去都那样随意,但又显得别具匠心,哪怕服务员也一样。她又忍不住看了一下那个年轻的服务员。

年轻的服务员微微弯腰,前倾,低声说道:“这是你们的粥,请慢用。”

然后转身。

他的声音很温柔,脚步也很轻,显得专业,又非职业化的那种,是一种独有的温馨味道。

在这位年轻的服务员面前,刘红勤突然觉得自己的生活很糙。糙,这个词,突然从心头涌起来。她想起聂正刚也这样说过她。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工厂里的打工妹,工作与生活本来就是大大咧咧的,粗糙难免。但是,聂正刚却不这样认为,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时代在不断地变化,我们也要跟上。在城里买了房后,聂正刚像变了一个人,变得干净、整洁,当然也变得冷淡起来。他常说的一句话:“现在进城了,得像城市人一样活着。”刚开始,他说张红勤要跟得上城里人的素质,张红勤一直不明白聂正刚为什么要这样说她。她觉得自己还算跟得上时代的人。看见街上的女人把头发染色、拉直,她也让发型设计师给她设计头发;她也做指甲,在指甲上做彩绘镶钻等;也学着手机教的化妆技巧化妆;她还报过一个瑜伽班,让自己的身体更有柔韧性。她变化很大,有些工友还说她太爱时髦。

“这个才算是小鲜肉。”张纪爱指着年轻服务员的背影对刘红勤说道。“真嫩啊!”她从粥里挑了根青葱放在嘴里,模仿抖音里“老牛吃嫩草,〇〇后老弟”的段子,朝刘红勤扮了个鬼脸。刘红勤笑了起来。

粥不错,白玉参、虾、生蚝等佐料与浓稠的米浆交融在一起,看上去就让人食欲大增。刘红勤刚舀好粥,手机又响了,还是熊五爷发来的:“美女,美女在哪里?”她没有回复他,戴起食用手套从碟中拿起一个鸡脚啃起来。

熊五爷又发来一个表情。

“谁?”张纪爱问道。

“一个网友,在D镇。”

“男的?”

“嗯。”

“多久了?”

“一个多月了。”

“保密工作做得挺好的。”张纪爱本来也在啃着鸡脚,听到刘红勤说跟一个男人交往一个多月了,就停下来,一本正经地盯着刘红勤,说了一句:“老实交代吧。”

“江西人,在五金厂。一个小主管。”

“年龄?”

“没问。”

“见过?”

“对。”

“咦——咦——瞒得深啊。”张纪爱表现出极大的兴趣,她放下鸡脚,又把食用手套取下放在桌子,倒了杯茶,坐在那里。“我说你今天约我到这里吃饭。原来有故事。”

刘红勤点了点头,一脸无辜的样子。

“快点说。”张纪爱把身体靠在沙发椅上。

“没有什么好说的。”

“莫不是个〇〇后小老弟,保密工作做得这么好。”张纪爱跟刘红勤开玩笑。

“我哪像你,天天想着老牛吃嫩草,我牙口不好。”

“那就招了吧。”

“大叔,大叔的年龄,大叔的外形。”

“大叔还好,温暖又多金,只要不是师傅就行。”

“还真是个师傅,五金厂的师傅。”刘红勤一本正经地回答。

“是不是已经从了?”

“哪能从了,还只是网友。”

“网友,还见过面了。”

“嗯。”张红勤承认。

“一切不以见面为目的的网友,都是耍流氓哦。”

“那你可是一个老流氓了,耍过无数次了。”

“一切不以行动为目的的见面,都是耍流氓哦。”张纪爱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刘红勤的手机又响了,还是熊五爷发过来的。

“什么时候约出来见见。”张纪爱抢过刘红勤的手机。

“好啊。”刘红勤对张纪爱说。她拿回手机,回复熊五爷:“在陪一位美女吃饭呢。”

熊五爷马上回了过来:“有美女怎么不叫我呢。”

在微信上交流,他永远那样油腔滑调,刘红勤回复他:“这次算了,下次吧。”

“怎么又下次呢,现在不好吗?”

“我问一下美女。”

“那好,我等着呢,不要让我等到花儿都谢了。”

“好。”她放下手机,对张纪爱说,“约上他一起去海边吧。”

“好啊。”张纪爱答道。

“美女说吃完饭去海边,问你有空没有。”刘红勤回复熊五爷。

“发位置吧,我也带上个帅哥,不能我们俩约会,冷落了美女。”

张红勤回了一句:“等会儿把位置发你。”

张纪爱在旁边咯咯直笑:“看来是招之即来,挥之便去。”

她们戴上手套继续吃鸡脚。

在与熊五爷碰面前,她们决定先回宿舍准备一下,帐篷、泳衣、防晒霜、驱蚊药等。她们回到合伙租的二居室里。从宿舍出来,张红勤告诉熊五爷,她们在常朗路的十字路口见面。熊五爷回了一句“没有问题”。

她们开车沿毛织大道拐进莞樟路,沿莞樟路一直开往常朗路的十字路口。

刘红勤与张纪爱在这里生活十几年了,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一楼一阁都十分熟悉,每一条街道的变化,每一个工业区的消失,她们都一一见证了。她们转过的毛织路,十几年前是这里最繁华的路段,道路的两边遍布毛织厂,一天二十四个小时,织机嗡嗡响个不停;货柜车、卡车、小型货车川流不息;大街上到处写满招工的牌子,贴着各种型号的毛织、布匹的广告。随着时间的流逝,往日的繁华渐渐显露出衰落的气息,一些毛织厂、制衣厂搬到更遥远的地方或者其他国家去了,二三十年前建筑的房屋如今显得陈旧而低矮,不合时宜的装饰瓷砖与陈旧而老套的玻璃弥漫着一股年深月久的气味。一些破旧的房子长期无人居住,砖块、钢筋裸露在外,窗玻璃被砸了,豁开着嘴。当车拐过丽晶制衣厂时,白瓷砖的围墙边长满了杂草,围墙边大叶榕长期没有人修理,腐叶落满一地,横枝斜逸,几乎蔓过围墙。围墙的墙面出现一条条裂纹,高大的厂门紧闭,蓝漆厂门锈迹斑斑,红色的招牌残缺不齐,晶字只剩下一个“日”字,“厂”字完全不见了,宿舍与车间厂房灰暗而陈旧,只有高大的棕榈长势依然很好。张红勤看着破旧的街道,感叹万分。十八年前,她刚十七岁,从湖北随州坐车来到这座城市的制衣厂学习车工。十八年来,她在这座城市不同的工业区转来转去,这家丽晶制衣厂留下她十一年的青春。在这座号称“世界工厂”的城市里,有数千万如同她一样的外来工到这座城市生活,他们来了,在这座城市或长或短地逗留、打工,然后又离开了这座城市。她和张纪爱却一直待在这座城市,她不知道还能在这座城市待多久。

刘红勤说了一句:“丽晶厂变成这样子,没有想到,当时可是一千多人的工厂啊,也不知大家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她显得有些感伤,一些往事与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浮现出来,他们像洪水一样打开记忆的阀门。张纪爱没有刘红勤那样伤感,她看着大门紧闭、衰败了的丽晶制衣厂,说了一句:“这样的厂早该关门。”丽晶制衣厂留给张纪爱记忆最深刻的是:无休无止的加班,常年工作日要工作十三个小时甚至更长时间,一个月只放一天假,发放工资极不准时,有时三个月都不发工资,有时一个月连续发三次工资,工厂的厂规中有一百多条针对工人制定的罚款条例。

转过丽晶制衣厂,便是工业区大道,大道临街铺面的门头上,风格不一的招牌分别是飞马针织、诚达装修、丰润白铁、创业车行、永丰织机等。道路两边的冬青树依旧生机勃勃,园艺工人将它们剪裁得整齐而平整,来不及修剪的榕树向下伸出黑色的根须,像一个充满回忆的老人。在丽晶制衣厂的围墙上,悬挂着一条条宣传横幅,写着“推动产业转型升级,促进产业集聚”“聚焦高质量发展,谱写转型升级新篇章”等。

工业区十字路口,她们拐进了新建的兴盛街。十几年前,这里是一片荔枝林和村居,现在开发成为商务区,一座座高大的楼盘、商业写字楼、大型购物中心矗立。八车道的柏油路,崭新的交通标识,高大的LED灯向路面投下白泠泠的光;设计精致而各具匠心的楼盘,向路人展示着这个城市的繁华;四处可见的街心公园,黄色与淡红相间的园林植物,长得繁茂。

刘红勤说了一句:“才十来年,这里的变化真大啊。”

张纪爱说:“以前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是十年一变。你看以前这里还是荔枝林,现在变成了商业中心,”然后说一句,“这里的房价涨到快三万了,三年翻一番。”

她们拐过一条交叉道,车进了一个交通环岛,沿着“圆盘”换道进入园林路。在十字路左侧,刘红勤看见熊五爷的车停在路边,他站在道旁树下张望。

张纪爱先看了看熊五爷的车,黑色丰田凯美瑞,再打量路边的熊五爷,一个半秃顶的中年男人,身体矮小健壮,蓝色T恤,腹部微挺……她兴趣全无。她没有想到刘红勤跟这样的男人见过一次,还会有第二次见面的欲望,心里暗自说了句,这女人,品位越来越奇葩了,真哭笑不得。

熊五爷旁边站着的男人倒入张纪爱的法眼,身材偏瘦,匀称而结实,灰白短袖衬衫,一双明亮的眼睛,看年龄三十五六岁,虽算不上“花样美男”,却收拾得干净。

熊五爷迎了上来,另一个男人朝她们微笑。

“你们好,美女。”熊五爷说着,向张纪爱伸出手,“这位美女叫什么名字?”他脖子上的金链子露了出来。张纪爱并没有伸手,他显得有些尴尬,很快指了指他旁边的男人说:“这位帅哥是王伟。隔壁老王的王,伟是伟岸的伟,不是阳痿的痿。”

张纪爱向王伟伸出手,说:“我是张纪爱,很高兴认识你。张是弓长张,纪录的纪,爱情的爱。”

四人驱熊五爷的车出了省道,转入高速公路。熊五爷开车,刘红勤坐在副驾驶,张纪爱与王伟坐在后排,车里放着吴雨霏的《人非草木》。吴雨霏是刘红勤喜欢的一位香港女歌手,刘红勤跟熊五爷聊天时说过她喜欢吴雨霏。粤语歌的旋律有一种浪漫的伤感,让人沉湎,欲罢不能,刘红勤被歌声深深地吸引。

车到海边,他们把车停在沙滩边,熊五爷从车里取出折叠塑胶凳与塑胶布,他们在海边的沙滩上铺开塑胶布,将矿泉水、啤酒与熟食摆在塑胶布上。这些东西是他们下了高速路后,在一个超市里买的,王伟还买了两盒烟。这时王伟点了根烟,他递烟给他们三个,都没有接。大家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在海边,听海水拍打着沙滩,天空幽蓝而深邃,几颗星星在高处闪耀。过了好一会儿,大家才碰了碰杯,然后一饮而尽。

王伟是湖南株洲人,在这边开了一个小注塑厂,生意不好不坏,妻子在湖南老家带小孩,他独自在这边。几杯酒过后,大家开始猜拳,刘红勤不会,张纪爱与王伟的声音渐渐高起来了。几瓶啤酒过后,他们都有点兴奋。刘红勤头有点昏,她不知自己怎么会有醉意。熊五爷不断地与她碰杯,她朝他微微一笑,显得有些冷场。

“你显得好孤独。”熊五爷说,“孤独中又有些特别。”

“什么特别?”

“说不上,只是一种感觉。”熊五爷向刘红勤靠了靠,她没有躲避,也没有拒绝。

她感受到他身体的温度缓慢地向她涌来,她拿起啤酒说:“再喝一杯。”

他停住了靠近,举起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时张纪爱对王伟说:“我想去那边,听听海浪的声音。”她站了起来,脱下鞋,赤着脚,将裤腿挽起,拎着酒瓶向海边走去。王伟紧跟在她的身后。她与他之间仿佛有了某种默契。

张纪爱很好地把握四个人的节奏,二男二女深夜到海边,她明白什么时候该进入哪一步,她看到熊五爷朝刘红勤靠了靠时,刘红勤没有拒绝,她觉得该留一点空间给他们。

张纪爱朝海边东侧的树林走去,月光穿过树林照着大地,温柔而安静。月光像一片片轻盈的羽毛在天地间飘浮,有风,吹着海浪,浪声阵阵,此起彼伏。她赤脚走着,王伟跟在后面,他们在一片礁石边停了下来,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面对大海,朝大海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

张纪爱和王伟走后,熊五爷又向刘红勤靠了靠,他像一头缓缓进攻的野兽,她是他的猎物,她显得顺从,但有些冷淡。他在她的心里依旧只有一个模糊的形象。她也知道,他要进攻了,她不想拒绝,但总觉得又少些什么。她没有迎合他,只是给自己倒了杯酒,独自端起酒杯,像在自饮,也像在跟熊五爷干杯,她拿着酒杯跟熊五爷碰了碰,然后对着大海举杯,直至熊五爷的身体碰到她的身体,她把手中的酒喝完。深夜的海水拍打着沙滩,阵阵喧哗自海上涌起,又归于平静,月光照耀海面,碎裂的月光不断地涌动、跳跃。

“夜真安静,真美。”她突然说道。

“是的,在海边可以让人彻底地安静下来。”他迎合她。

她没有再吭声。

“海上生明月。”她念了一句诗。

“天涯共此时。”他接了下句。

“可惜不知今年是何夕。”她有点小浪漫。

他顿住了,没有再接话。他暗自骂了一句,这是哪儿跟哪儿。他刚想进一步,想把她搂住。她莫名其妙的话让他停住了,他只好端起酒,朝她示意,继续喝酒。

在另一边,张纪爱坐在礁石上,望着大海,树影投在她的身上,斑驳而杂乱。她的身体散发出一股热情与活力。王伟的手搭在她的肩上,她没有拒绝。他的力更大一些,将她搂住,她靠在他的身体上,温驯的、暧昧的……充满小挑逗的味道。王伟的手沿她的肩缓缓下移,缓慢而有力地挪动。月光很暗,她看不清他的脸,她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她像一个孩子一样缓缓朝向他,任凭他的手放肆。他没有出声,他让她更靠近他一些,缓缓地,要将她融化在他的臂弯里。

“你很有意思。”他对她说,却有点言不由衷。

王伟的手顺着张纪爱的头发往下滑,然后是颈部,背脊,直到腰部,停顿在那里。

王伟的眼睛渐渐迷离起来,像孤独的月光从树林间投过来,张纪爱感觉到他身体带给她的兴奋与快感,那种雄性的结实与坚硬,他的气息越来越重,像汹涌的大海。

刘红勤永远是那样冷淡,连同她的身体与内心,淡如月光里平静的海湾,没有浪,只有月光静静地移动。月光是苍白的,庄重的,像她,也像她的生活。

熊五爷觉得遇到了阻碍,却让他更加有征服的欲望。他喜欢缓缓地追击,不停地朝猎物奔跑,感受猎物与狩猎者之间那种缓慢的磨合、追逐,这个过程让他着迷。他不像王伟,可以那样准确地一击致命,他充分地享受进攻的过程。他把手停顿了下来,慢慢移开身体,好像生气,他刻意地跟刘红勤保持一定距离。她的情绪正被他挑逗起,她有些失望,她原以为他会继续进攻。

“你们现在活多不?”熊五爷突然问起刘红勤公司的事情。

“还行,没有以前多,少了些加班。”她喝口啤酒,感觉喉间有丝丝苦味,酒液突然在胃里汹涌起,像风吹过海面,她感觉风越来越大。

“那还不错,有订单就好。我们厂的订单很少了。”熊五爷在退守。

“我们认识有一个多月了。”刘红勤说。

“你们什么时候分开的?”熊五爷问。

“有一年多了。”刘红勤说。

“前年底?”熊五爷问。

“对,过年回去办的离婚证。”

“在一起多久?”

“十几年。”她有些失望,他退得太多了。她希望他继续主动些。

“你跟她认识多久?”他指了指已经看不见人影的张纪爱。

“有十几年了,以前是同事,现在是闺密。”她回答,“你们呢?”

“才两三年。”

“了解不?”

“还行,我们有业务往来。”

“你在这边同事还多不?”

“很少了,要么回老家了,要么去了别的地方。”她回答。

“都一样。”

他举起了酒杯:“为我们的相识再干一杯。”

她举起杯,盯着他说:“喝多了,有点头昏。”

她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用手揉了揉头,她在暗示他。

“是不是吹了海风?”他故意避开她的暗示。

她等着他将手伸过去,抚着她的额头,然后可以开始下一步的进攻。他没有动,他望着远方,大海的深处,没有船只,没有桥,没有岛屿,只有一片茫茫大海在月光下沉睡。远方的海水与天空重叠在一起,连一只鸟都没有,四周只有孤独的大海与寂寞的沙滩,还有不远处草丛里的萤火虫。张纪爱与王伟不知隐入哪片树林中了。他看着远处的城市,昏暗的灯火,夜在变浓,越来越浓,变成湿重,在空中凝结,披在他的身上。

她半躺在塑胶布上,仰望天空,幽蓝的天空犹若天鹅绒般光滑,明月宛如天空镶着水晶,星星很少,像点缀的珠宝。她喝多了,露出无忧无虑的兴奋。

深夜的海边,躺在沙滩上,旁边是一个不那么熟悉的男人,一切如此地不可思议。这是一个空气中充满美好与暧昧的夜晚,像远处的大海与天空相接处那样暧昧,你分不清是大海在靠近天空,还是天空在靠近大海。

他看见她躺着,顺势躺在她的身边,静静地看着天空,没有星星可数,只有海浪声声,从不远处飘了过来。她有意无意地将手挨近他的躯体,她感受到了他身体的温度,很烫。

“这样真好。”他感叹了一句。

“嗯。”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月亮被云层遮住,光线渐渐变淡,他慢慢地将她的手放在他的胸口,他们一言不发,默默地感受深夜海边的寂静,听风吹过树林,花在风中,慢慢绽开。

她的思绪仿佛像一株藤蔓,在他的身体蔓延,她想象一株蔷薇,一株爬山虎,一根黄瓜藤蔓,一株牵牛花……那些张开的藤蔓伸出嫩黄的触须,攀住他。

他伸出手,侧身将她搂在怀里,他不停地吻着她,他的动作是温暖的,像海水轻轻拍打着她。对她来说,亲吻是那样自然,没有预谋,也没有犹豫,仿佛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地发生。她曾想过这样的深夜到海边是不是有些仓促,最后会变成一种暧昧不清的失望。他们无法控制住暧昧的夜晚流淌出来的欲望,那是肉体的、心灵的欲望,也是她离婚后被压抑的欲望——她时时与它搏斗,但她很快便落败下去,她丧失了与它搏斗的力量与勇气,她任凭它驱使,在这样的海边的夜晚。

当欲望像潮水一样退去,她穿好自己的裙子,他赤裸着上半身,她看见他有些臃肿的身体,特别是隆起的腹部,哪怕在深夜,都会显露出一个中年男人衰败的气息。她突然觉得有些倦怠与失望。她拍落沾在衣服与裙子上的沙子,她想起在激情时那些沙子硌得她的身体有一股柔软的疼痛。他起身,坐在海边,点燃一根烟。他记得自从他离婚之后,已经很久没有抽过烟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抽烟,但是每次做完爱,他都会抽烟,他分不清这是一种习惯,还是一种仪式。每次,他都有一种被抽空的感觉,唯有轻盈而飘逸的香烟能把他身体里与心灵上的空塞满,这是一种寂寞与孤独,是一对不相爱的人做爱后无边的困倦与失落。

不过,他们不清楚这种失落来自哪里。

张纪爱与王伟从树林里走了出来,他们有说有笑牵着手,朝他们走来,夜已经很深了。

他们决定这就回去,王伟开车,熊五爷坐副驾驶,张纪爱与刘红勤坐在后排。她们显得有些疲惫,张纪爱闭着眼睛,刘红勤睡意全无,很疲惫的样子,半躺在座位上。

熊五爷与王伟没有作声,大家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沉默中。

一种无言的失落在车里弥漫,这是猎手捕捉到猎物后的失落,所有快感与希望被突然抽走,剩下的只有伤感与失落,这种伤感与失落来得那样自然。

刘红勤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个深夜跟熊五爷来海边,她在努力地回忆此行的过程和目的,只是为了和一个男人寻找身体的放纵?或者是孤独让自己要寻找暂时的安慰?一切没有头绪,也毫无关联,她对这样深夜的海边行谈不上欣喜,也谈不上失望,只有一种莫名的疏离感升起。她想起与日益疏远的前夫十几年的婚姻,想起与自己日益疏远的工厂,哪怕十几年了,她与这座城市依然有着一种难以表达的距离。她想了很多,想起前夫说的要跟得上时代变化的步伐,想起丽晶制衣厂围墙挂着“推动产业转型升级”的标语,这一切离她那么近,但是,与她之间又有一种莫名的距离。而她与这个叫熊五爷的男人之间,则更为疏远,她不知道他真正的名字,她也没有想知道的欲望,她只知道熊五爷是他的网名,他说他是江西人。她没想知道他到底是江西哪里的,也不想打听关于他的一切。她没有想过,是与熊五爷继续交往,还是从此相忘于江湖。

她也没有觉得这趟深夜海边之行有多么突兀,人生没有那么多的计划与安排。人生随兴而起的事情,其结果往往是败兴而归,至少这次深夜海边行她没有败兴而归。酒在她胃里还没有散去,啤酒在胃中有些凉,不像白酒那样烫着胃,那么,就把这次海边之行看作一次醉后的旅行吧,她这样安慰自己。

车子开得越来越快,大海越来越远,只有明亮的车灯像两朵盛开的花一样,照亮黑夜。

郑小琼:生于一九八〇年,四川南充人。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等,出版有诗集《女工记》《黄麻岭》《郑小琼诗选》等。多次受邀参加柏林诗歌节、法国“诗歌之春”等国际诗歌节。其诗歌被译成德、英、法、日、韩、俄、西班牙、土耳其、越南、印尼、尼泊尔等语种出版,并被国外艺术家谱成不同形式的音乐、戏剧,在美国、德国等国家上演。现居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