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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5期|蒋在:等风来(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5期 | 蒋在  2021年05月11日06:26

№ 1

等风来了,风筝就会从屋子上掉下来。它不会掉下来,你就从这边顺着栅栏爬上去。太高了,我怕。怕,就自己一边玩去。

她的脚在打颤。连日的秋雨将银杏叶吹掉了一地,踩上去有一种让人害怕的柔软。她的表哥红豆和绿豆坐在下面的石头上咧嘴笑,抬头看她越爬越高,阳光像是从他们的嘴巴里露了出来。他们俩一黑一白的坐在那儿,等着她从房屋上摔下来,他们早就料到了。

挂在树上的风筝是她爸爸给她做的十个中的最后两个,还有一个她藏在床底下。他们如果知道还有一只风筝,他们会让她拿出来。她的爸爸出差执行特殊任务前,告诉她等风来了,他就带她去放这两只风筝。等风来了,她的妈妈就会醒来,妈妈只是睡着了,太累了。

绿豆的脸在房屋的阴影里白得惨淡,他将他的一条肥腿往另一只上搭时,微微侧着头假装去看不远处那道破烂的铁门。红豆把因缺钙而不对称的头往绿豆那边靠,他们一起朝斜坡下红色的砖楼那边看。他们一定不会忘记要朝那边看,那个开着七色花的窗户,他们姥姥的头在那一瞬间,从窗子那儿冒出来了一下,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高声地喊叫他们让他们回家,就像她要寻找的并不是他们。

天地和房屋间的界限因为光影一片迷茫,风筝就落在依傍在屋子旁边的树上。屋子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槐树,伸向天空的部分到了春天会在屋子上空开满槐花。夏天槐花落下来铺满了地面,他们在那儿来来回回地跑,跑过一道小门,就进了姥姥家住的院子。

破屋子在这扇小门外,是卖煤球的人自家搭出来的,拟着这座原本就在着的石墙修建房屋就能节约一堵墙的费用。从侧边看这座房屋,它就是抱槐树而成。

屋子里的人将灯缠绕着挂在树上,他们还在树上钉钉子,将锅和抹布还有一些带手柄的厨房用具也挂了一圈。不管什么季节,他们随时取下锅具,在树旁吃火锅。

一家六口在屋里,从亮处往里看像是一堆影子。

她说:“起码有六七个。”

红豆不管她说什么,也不管对错,都会否定说:“四个,你什么眼睛?”

绿豆对他们说的数字没有兴趣,不停地用脚踢石头缝里长出来的草。绿豆的爸妈最近下岗了,他住到姥姥家后也没有像以前那样爱说话了。

“他们家是卖蜂窝煤的。”她说。

“你懂什么是蜂窝煤,你不能说煤巴?”

她不说话,低头看自己的脚挤在鞋里的样子。他们又笑她。

她脑子里想着屋里的一家人在下雪天推车,妇女背着一个小孩,板车上坐着两个戴红白相间的线绒织帽,白色的部分已经变成了黑色,分不清男孩女孩,帽子一直盖住了眼睛。男人在前面拉车,车上装着没有卖出去的煤,车后面还跟着个十来岁的男孩,就是那个经常站在半边街上,跟一群蓬头垢面的孩子混在一起的,把石头打到红豆头上的喜来。喜来喜欢一个人埋头走路,看到红豆就会跑过去捉弄一下他,仿佛他们天生就是敌人。她喜欢看他们一家人的样子,他们一家人热闹,力气总朝一处使,还有爹有娘,起码不像面前这两个狼和狈一样的表哥,让她感觉不到一家人的温暖,整天以偷她的日记并大声朗读它们用来取笑她为乐。

她回头去看两个表哥,他们也在看她。她慢慢地在他们的注视下,爬上低矮的连接着那个破屋子的石梯。从这头斜过去石梯越来越陡。屋顶上铺满了枯黄了卷边的树叶,她一脚踩破了油毛毡屋顶,再一抬脚人就从空而降——掉进了人家屋子中央。那家人正在吃饭,热气腾腾的火锅遮住了他们的脸,面对天外来物一样的她,他们痴愣愣地抬着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看着她站起来,直到她再一瘸一拐地走出他们的视线,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看着她,然后抬头看油毛毡顶棚被她砸出来的洞,阳光落了进来。她怕被他们抓住扣下来,她忍住剧痛,出了门就开跑。

№ 2

进家前她怯怯地站了一会儿,听见屋里有笑声才敢敲门。

小姨打开门就拉住她问:“你掉到人家锅里去了?”

两个表哥坐在阳台上,围在那个没有生火的铁炉旁,咯咯地笑。

姥姥坐在里屋的床上做按摩,姥爷在沙发上看一张专门讲治病的报纸,还用一支笔在上面划出他认为重要的内容。姥姥姥爷整天忙着给自己看病,然后到报纸上宣传的各种药店参加活动,买回来大堆的药品和仪器,每天晚上两个人轮流用仪器相互治疗。他们还上了电台的专门节目,给老年朋友分享他们的感受。

她站在门边,感觉到屁股和腿痛得厉害,她不敢说话,低着头换了拖鞋进了客厅。

“两个坏种又把妹妹引到哪里去了?”她听见姥姥的声音从卧室传出来。

她走到阳台上,小姨在她还没有坐稳时把菜抬到铁炉子上,然后用脚踢她说:“坐过去一点不要挡着姥姥。”

她埋着头挪了下凳子靠近了他们。

红豆把头凑近她说:“告诉你一个消息,你爹回不来了。”

她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她去看姥姥的面目表情,两个表哥就又笑起来。

姥爷一直在看报纸。姥姥过来了。姥姥对两个表哥说:“你这个坏种,谁教你的乱说话?再乱说乱讲,我打不死你们。”他们不敢再出声,一家人开始吃饭。

小姨抬起碗说:“给她说真话还不行么?”姥姥不抬头往她碗里夹菜。

小姨见姥姥没说话,又补充道:“你不说我说,一定要给她说真话。”姥姥沉着脸回她:“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小姨说:“这样下去,你觉得还瞒得住吗?你真的相信罗伊雯会醒来?我们要回越南去了,你们这样子,现在又说她爸爸下落不明。尽做无用功。”

姥姥说:“你闭嘴。你不做无用功,怎么会让红豆吹那个破管子。”

小姨说:“那不是一回事,红豆还在成长。”

“这个家我说了算。我只要有一口气,我闺女的管子,就没人敢去拔。”姥姥放碗的动作很大。

姥爷说:“不要动气,不要动气,不然药就白吃了。”

她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听到筷子碰到碗的声音。

磨剪刀锵菜刀!磨剪刀锵菜刀!

挑筐喊磨刀的人,就在窗下。他的筐里有糖葫芦,绿豆和红豆喜欢跟在他后面,学着他叫“磨刀”的声音。还想乘机拿他的糖葫芦,他一步三回头,有人请他磨刀,他就放下担子坐下,把磨刀石放在小凳子上。他们也许更喜欢看他磨刀,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小姨叫红豆下去磨刀,姥爷说他自己磨。红豆放下碗站在门边上,等着姥姥发话,好一溜烟跑下去。他身上有钱,他想拿去买糖葫芦。

姥爷问他们什么时候回越南。小姨父说过一阵子就回去。小姨起身离开前朝小姨父谢了顶的头发上抓了一把,小姨父也就跟着站了起来。姥爷问要不要带红豆。这次不带。小姨走到阳台的另一边,从架子上取下菜刀。

红豆跑下楼去的声音很响。

为什么不给她说真话?姥姥也站起来问什么是真话。小姨不说话,打开了他们的房门。她看到屋内彩色的纸花,和摇晃的用玻璃珠子串成的手工门帘。

铁门外的草丛里,蛇蜕皮,像人丢了件衣服。她问爸爸那是什么。他说那是蛇脱的衣服。蛇为什么要脱衣服。因为蛇要变成一条新的蛇。那么人呢?是不是要死了才能变成新的人。

后山有一条蛇爬进屋来。盘踞在她们家靠窗的炉子上,昂扬着头。阳光从铁栏处晒进来,蛇就迎着那缕光弯曲晃动。她叫来了爸爸。他一棍子朝着蛇的头打去,她惊叫一声,蛇就拉长身体顺着墙根往窗外爬。

她拉住他,制止了他举起来的棍子。他放下棍子对她说去厨房找个麻袋来。他从地上捡起棉纱手套戴好它后,顺着蛇爬行的方向,抓住蛇的脖子,另一只手托起蛇弯绕盘曲的身体,把它装进了女儿拿来的麻袋里。她说把它放回后山的草丛。他牢牢地抓住麻袋的开口,她跟在他的后面,他们走出院子绕过香蕉洞,沿后山长满杂草的小路往山上走。

她问爸爸为什么他们总是看见蛇。爸爸说那是因为你晚上总梦见蛇。她说那不是我的梦,是妈妈的梦。他转过头看她,为什么是妈妈的梦?

因为妈妈当初生我时梦见蛇,她说我肯定是个儿子。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他们看见杂草里有四脚蛇爬过,因为听到他们脚步声,竟然一下停住了,躲在那里。她捡一块小石头朝那儿扔。

他问妈妈还说什么了?妈妈说,你总是把车开得飞快。还有呢? 总是蜷在沙发里面看电视,袜子臭得熏死人。

他把蛇放进草丛,她和他站在那儿看着它钻进草丛,朝着杂树深处爬去。

他抱着她,把她举过头顶,让她骑在肩上。她的小手交叉环抱住他的额头,经过他们家院子外面下坡的香蕉洞时,他们看到工人们正在往洞里搬送从云南运来的香蕉。有一股浓浓的防腐剂味道的风从洞里吹出来。洞口被隔出来了一间小黑屋,守香蕉的男人就住在那里。守香蕉的男人从歪斜的窗子朝外望,他帮着他姐姐看守香蕉洞,无聊时他就站在斜坡上喊她小宝宝,你饱还是饿?

她跟她的爸爸走在一起时,他就会假装没看见她。她给她爸爸说我怕他,他是个疯子,我听见他前几天早上还在听英语。

那是他收音机的频道只能收到那个台。他说。

他会被冻死吗?她问。

不会,一般傻子都不怕冷。

她朝前跑了几步,再回头那个人的脸还在窗子那看着他们。她爸爸问,你怕什么?她说,我怕他看见我的风筝。

他说,他不知道这是风筝。

他知道的,他也有一个风筝,还挂在花椒树上的。

他们一起去看花椒树上的风筝。那是一只蝙蝠,黑色和红色的线条被树枝戳破了,一只尾巴挂在树上。

它已经不会飞了。他每次都让它飞,然后又掉下来。

你不要蝙蝠风筝,就是因为他?

她点了点头拽紧了她爸爸。

№ 3

前天一早,他们就收到消息,说她的爸爸在执行任务过程中下落不明。电话是她的舅舅打来的。

“下落不明?”

“这是内部消息。”

“就是说他失踪了?”

“也许吧,我是听一个人提起,没有细问都是机密。”

“一个在医院生不如死,一个现在又下落不明。”她听到姥姥在屋里叹气。

“如果最后确定人不在了,政府会有一大笔抚恤金,你不要太忧愁。人都没有了,孩子可怜。”

她听到大人们在屋子里小声地说话,还听到姥姥抽抽泣泣的声音。她从床底下拖出她的风筝,关着门用一张纸放在风筝的后面,想要在那张纸上画出风筝的形状。

红豆在用力拍门叫她,“你是不是要装?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屋子里干什么。开门。”接着就是一片死寂。她的小身体抖了一下,回头看门,她知道他贴在门上听她的动静。

她不理他,她挪开风筝,风筝的形状歪歪斜斜地被拓在了纸上,如今,她在蜻蜓风筝的翅膀上,用彩色笔轻轻地涂上一层红色。上次她涂了黄色,下次她涂蓝色,它飞在空中就会看不见了。她也不知道这是第几次在涂色了,这只蜻蜓像是浑身上下都受了伤一样。

屋子里没有声音了。她跑出门来,红豆和绿豆正在帮着姥爷在屋子后面的煤棚里砸煤。她朝着老白家商店走去,假装去买东西。

老白正在跟两只厮打的猫说话,她绕来绕去地看它们。老白给了她两颗糖,她朝姥姥家这边看了一眼。老白笑了,她第一次看见老白笑,她的头发花白眼睛浑浊。她想,老白真的好像和姥姥说的一样,比她要老得多。她抬头看看老白,又摇摇头表示不要。

老白说:“那你想要什么?”

她还是摇头。

打输了的猫大叫了一声,轻身跃过老白。老白抱起另一只更小一点的橘猫,把头靠在它身上说:“你就是最可怜了,它们整天打架,可是你连站都站不稳,昨天晚天又因为你们我一夜没有睡。”她看着那只橘猫只剩三只脚了,怪不得站不稳。老白一边嗔怪着猫一边用手捋它的毛,面朝着她说:“你就像这只小猫咪一样可爱。”她刻意躲闪了老白年迈的目光,像是可以一眼将她看穿。

她说:“我想要一只风筝。”

老白说:“我家不卖风筝。你怎么不喜欢水果糖?”老白拿起自己铺面前面的塑料罐在她面前摇了摇,又准备将它打开,拿出来几颗给她。

她往后退了一步说:“我不敢要你的糖。”

老白笑得更开心了,这个话却没有制止老白打开塑料罐的动作,她拿出几颗,把糖纸剥开,放在地上,“你看我的猫,我天天给它们糖吃。”

“我要是吃你的糖,回家姥姥就要打我。”

老白看她,又看了眼正在凑过来闻那个糖果的猫咪说:“谁要你去告诉你姥姥呢?”

她说:“我知道的猫不吃糖。”老白半个身体伏在柜台上,两只眼睛眯成了弯月亮向她解释说:“这颗黄色的,是菠萝味的。绿色的是猕猴桃味,紫色的是葡萄。”

她小声地问她:“那这颗蓝色的是不是天空味的?”

老白笑了起来,回答道:“是的。”

她抓起柜台上的糖说:“那我吃一颗,你不要告诉我姥姥。”

她在店铺面前的石梯上坐了下来,她也去摸猫。小猫发出喵呜喵呜的声音,身体在她的手掌里蹭过来蹭过去,到尾巴部分时,那只小猫全身竟然抖动起来,尾巴都竖起来了。她缩回手来说:“我妈说猫是她的克星。”

老白感到疑惑,看着她,“你妈妈醒来了?”

她低下头看着小猫摇摇头,老白也看猫。

“你为什么要养这么多猫,是不是可以卖很多钱。”

老白说:“你姥姥说的?”

“不,是我自己想出来的。”

“你姥姥在家怎么说我?”她的脑子里转动着姥姥给老白起的外号老白毛,眼睛停在老白的头发上。老白的头发全白了,像戴了顶白帽子。

她说:“我姥姥说你一个人很可怜。”

老白愣了一下说:“你姥姥胡说。她才可怜,要带好几个孩子。”

老白又怕话说重了,才又重新考虑眼前这个小女孩问的问题,她说:“卖不了钱,都是它们自己来的。”老白看见她开始剥手中的糖纸,老白试探着说:“你爸爸好久没有来看你了。”

她把准备放进嘴里的糖,又重新吐出来包到糖纸里。她想起姥姥说老白整天没事喜欢打听东家长李家短。她看到柜台后面的猫弓身跳上货架,上面的烟被它撞下来了,然后它喵地狡猾地叫了一声。老白侧过转身去拾起掉到地上的红色包装的烟。

№ 4

红豆和绿豆带着她去捡石头,捡到一个就让她放在衣服口袋里。他们在石头堆里选了又选。她捡起一颗石头问他们俩这个可不可以。

石头捡完了,红豆和绿豆站在院子斜坡的两头,让她站在中间。他们在朝她扔石头。

“如果石头打着你了,今天就休想跟着我们去河边。”

“如果石头打不中我,是不是我就可以和你们玩?”

绿豆捡起刚刚精心挑选过的石头说:“那你得问石头。”他手里的石头飞过来了,她跳着躲开了。然后站在另一面的红豆捡起那块石头又扔了过来,她朝后一退倒坐在地上。她捡起差一点就打着自己的石头送到绿豆手里。红豆在那头喊:“下次你摔倒就不算。”

她站在他们中间点头。这次石头是连发,两边同时打过来,她左右来回地跳了几下,还是被红豆打来的石头打中了。他们丢下她跑到河边去了。

她朝着他们跑去的方向去追,哭喊着说:“哥哥,哥哥,等等我,我不是故意的。”她跑过小破门,跑过那间低矮的房屋,跑过那棵树,树上的风筝还挂在那儿。她停了下来,看着树上挂着的风筝。如果她取下那个风筝去找她的表哥,或许他们就会和她一起玩了。她慢慢顺着爬上旁边的那堵墙,她离风筝更近了,她附在那堵墙下朝上看时,她看到高处站了那个满脸煤污的男孩。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他的身后冒出几个脑袋,也都朝下望着她。他们蓬头垢面,有两个稍大一点的头发还染了点颜色。

喜来用竹竿打她的头:“让她从墙上摔下去。砸死她。”

她仰着头,看见那几个脑袋在太阳光下旋转。他们开始用小石子打她。石头扔完了,就又手脚并用踢地上的泥沙,泥沙撒得她满头都是,她手指放开了,摔了下来。她听见他们一哄而散的笑声和脚踏地的声音。

喜来站在她面前,她看见他手里的竹竿上都是煤污。他问她为什么要爬他们家的房子。她说她的风筝挂在树上了。他抬起头看到了树上的风筝。他问她的两个哥哥为什么要打她。她不说话。他说我站在上面看见的,他们两个经常打你。她坐在地上不敢站起来,她怕他也打她。他说你的风筝?他又抬头朝他们家屋子上那棵树看去。

她想哭,却不敢哭。脚跟手都摔伤了,感觉站不起来。他走了,他爬到他们家屋顶的树上取下了风筝。他把风筝拿到她面前,她还是不敢抬头,她看到他运动鞋旁边裂开一个口子,他没有穿袜子,左边的脚丫露在外面。他看见她在看他的脚,把脚向外面移动了一下。

喜来!喜来!那边有人叫他,他转身就跑了。

晚饭时,她跟着姥姥去街上买菜。她走过卖米的小店时,看见喜来一家人拉着板车,依然是他的爸爸走在最前面,车上坐着两个,还有一个在他妈妈的背上,煤还没有卖完,他的爸爸上坡时朝后倒了几步,他的妈妈使命地在后面推着。她觉得他们一家人真好啊,在一起卖煤,在一起吃饭,还挤在一个屋子里睡觉。

喜来跟在后面,看见她时就放慢了步子,等他的爸妈把车拉远了,他就跑过来给了她一个气球。她不敢要,红色的气球被他污了煤的手染黑了。他把气球朝天上一放,它就飞走了。姥姥问她怎么会跟小脏孩啰嗦。

她看着天上飘远的气球,想起她的风筝。

他把她扛在肩上,她把风筝举过头顶。他问,你妈还说我什么了?

她说你脑子里横放着一根扁担。他迎着风跑起来,她在他肩上抓住风筝身体朝前。

他放下她,两个人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阳光照过的石头暖暖的,他心里也暖暖的,为什么之前没有觉得妻子伊雯说的每一句话都这样暖贴,人总是要等到失去后才懂得一切的珍贵。这话一点不假。现在伊雯沉默了,躺在病床上还不知道能不能再次醒来。她问他为什么妈妈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记不得。

他躺下去头放在石头较为平整的那一端,天空旋转的方向大片的云涌过来,那时他不知道被妻子怨责竟然是一种幸福。

她问他为什么他们总是吵架。

他从山上往下看,能看到他们家的房子,那座紧紧地贴着山修建的灰色房子,是他们来到这座城市买下的第一套房子。买房前他们一家人租住在她姥姥家那条半边街上,与一群外来务工的人住在一起。

她还能记得那间屋子不大,冬天,屋外是一家私人搞的无证加工饮料的小作坊。她的妈妈背着她跟在一个外来打工的邻居身后,准备去那里做一份兼职的工作,一看是黑心作坊,就不敢去了。

后来的一天下雪了,她站在一个蓄水池边上,看见那个邻居从小作坊后面走来,他走得满面红光。她的妈妈在水池边洗衣服。他说我又给你找了份工作。做什么的?他说带奶孩。伊雯站直身来拧着一件棉大衣说你来帮我搭把手。他犹豫了一下把从衣兜里伸出来的手又缩了回去说,这么冷的天你怎么洗大衣,叫你老公洗啊。

罗伊雯抬起冻得通红的手,捋了一下头发说多少钱。他一边帮她拧水,一边朝天上看。雪下得真大。他说一个月四百,小孩吃的由他们家自己全包。

她看见她妈妈眼睛亮了一下,将大衣晾在屋檐下的一个架子上说,我可以试试。

那个女人抱着娃来了。他们站在她家的铁炉子前正说话,小孩哭了起来。那个女人抖动身体左右摇摆着哄小孩,一边踮起一只脚将纸尿布塞进小孩的屁股里。伊雯袖手站在那儿没有去接过小孩。结果,那个女人大概看出伊雯不是个带孩子的料,就又把小孩背走了。

为这个事情他们也吵架,伊雯问他为什么她要给别人带孩子来补贴家用。他说因为别人比你年轻。伊雯举起手里的杯子朝他砸过去,结果把他们家唯一的一面镜子砸了。

后来伊雯的单位分了房子,他们借了四万元买下政府最后一次的福利房。为了节省房屋租金,他们一家人搬进还没有装修好的新房子,住在厕所里,4平方米刚刚放得下一张床。他们给家具上漆,房门上漆要吵架,灶台大小要吵架,没完没了地吵了两个多月。

伊雯站在凳子上刷油漆,整天满身污垢,就更加气势汹汹。凳子一歪摔下来,两个人吵得更厉害。伊雯说为什么这么穷。他说这是你的命。伊雯就拿东西打他,把碗摔到地上。有一次伊雯把一个深蓝色的鱼盘举起,来回地比画了几下,如果他劝止她,她不会真的把它摔得粉碎。可是他没有那样做,那是他们中像样的稀有摆件。他说你砸吧,最好往我头上砸。伊雯就真的把它砸了。

房子终于装修完了,工人拆走刷墙用的楼梯,伊雯付完钱,换上了白色T恤,放下了一直挽在脑后的头发,穿着浅绿格的麻布料裙子走出家门。午后的阳光照在住宅的院子里,那时她跟一个小伙伴站在紫藤架下面玩,听到妈妈叫她的名字,她说妈妈你再等一下。再一回头,她看见妈妈的长发在一缕光线里飘动,然后她看见妈妈倒在地上。五楼正在装修,坐在窗台上的工人,一甩手那个锤子没有拿稳,从手里飞了下来,她听见工人大叫了一声。

她记得血像喷泉一样从妈妈的头上涌出来。她抱住妈妈的头,血从她的小手上流过。她抱着妈妈的脑袋哭喊说妈妈,我们走。她听到妈妈说,乖,别动我。有人将她的妈妈从她手里抱起来,她满手是血。没有救护车,院子里正好停了一辆老式吉普车,他们把她的妈妈抱上车。车开走了,血顺着车走的路上流下来。

№ 5

绿豆今天来不来?

她站在阳台的凳子上朝外看,值班室的王成友坐在门口,老白家店铺很冷清。

“早上就给你说了他不来,他妈妈不让他来。”

“为什么?”

“我妈说他妈妈下岗了,不愿意见人。”

“为什么?”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为什么?”

“你是不是只会问为什么。”

红豆把萨克斯放在沙发边上。他吹了还不到两分钟。她问他:“不吹了?”

他说:“吹什么吹?”

“你妈为什么要让你吹?”

“她说我以后要做萨克斯手。你没看见我妈不正常啊。”

“我要去告诉你妈。”

红豆从身上摸出一颗糖说:“拿去堵上你的嘴。”

开门,开门。

四楼煤老板家的人总是在一楼就喊开门。他们坐在阳台的护栏上,几条腿掉在空中甩过来甩过去,葵花子吐得满天飞。“他们没有爸爸。”她说。

“他们有爸爸,他们的爸爸给他们一人买了一套房子,这栋楼我们家以上都是他们家的。”红豆说。

“他们好有钱。”红豆没回话,找出沙发垫凹陷处卡着的遥控器,反复地寻找着他想看的节目。

姥姥说:“他们再有钱,都像煤。”

红豆边调电视频道边说:“那群烂崽里面就有楼上的一个,我认得他的衣服,还有他的声音。他穿阿迪达斯,别的人家都是来打工的。”

“往我头上打石头的就是他,他一定认得我。”

红豆说:“是喜来。”

她问:“谁是喜来?”她不敢说了。

“他说你是个叛徒。”

“我不是,我是听到他们这样叫他。”

“叫谁?”

“叫卖煤的喜来。”

“怕是你叫的吧,看你叫得那么亲热。”

门开了,小姨和小姨父说话的声音传进来。红豆关了电视从沙发上拿起萨克斯迎上前去, 她跟在后面。小姨把手里提着的水果放在茶几上,问今天练习了多久。红豆说刚刚练完,吹得我嘴巴都痛了。小姨看了她一眼,问她:“真的还是假的?”

她低下头说真的。小姨走到电视机后面,伸手去机箱上摸了一下,然后反手就给红豆一个耳光。为什么要讲假话。红豆看看她说,是她要看电视。她说我没有。小姨又给了他一耳光,他捂住脸问为什么不打她。小姨说她已经报废了你跟她比?

她看着小姨在屋子里一边骂红豆一边叫他拿出萨克斯吹。她不明白小姨为什么非要听这样的噪音。他们一家人在姥姥家里占了一间屋子,屋里全是他们结婚时的照片,小姨父穿着军装站在小姨的身边,小姨抱着一束假花,这张照片放大到占了屋子的一半,还有没有从柜门上取下的“囍”字。

她怕她的小姨也恨她。小姨不仅幻想红豆会成为萨克斯手,还幻想她的妈妈不会醒来。小姨扯着她的衣服往外屋走,“你站在这里哥哥就吹不好,你废了还要搭上他,我给你说哥哥一定会成为萨克斯手,我小时候就有音乐天赋。”

她被搡到屋外,她静静地坐在过道的木沙发上,她想哭。如果哭了,小姨出来就会扯她的脸。她只好在心里想着她的风筝,等风来了,一切就好了。等风来了,我的风筝就会飞起来。

萨克斯的声音隔着门,像石头一样飞过来。

№ 6

红豆站在阳台上,看见绿豆跟着他的妈妈远远地走来。红豆一下子跳了起来,高声喊着绿豆的名字,然后开门冲下了楼。坐在过道的沙发上专心研究医学报纸的姥爷,抬起头来四下环顾,他不知道这突如其来的慌乱是怎么回事。

姥姥说狼和狈又见面了。

他们在洗澡堂的铁门外,那堆废铁里面有一个洗衣机。红豆转了一圈,他附在绿豆的耳朵边说话,绿豆心领神会地笑着点头。红豆手里握着一块石头,又在地上捡了一块递给绿豆,他举起石头来来回回地比画。他说就这样不能轻也不能重,重了石头打进去会打着人。他瞄准洗澡堂的窗子,瞄了又瞄。

洗澡堂里的热气从格子窗冒出来。他手里的石头还没有甩出去,就看到了小街那边跑过来的几个小男孩,他们也手拿石头呼哧呼哧地从远处跑了过来。红豆把举在半空中的手放到了胸前,他假装什么也没有做。

其中一个叉腰拦在路中间指着红豆说,就是他。几个人举起手里的石块土块一起朝红豆打过来。绿豆反应过来也开始朝他们打石块,她站在那里看石头飞来飞去。他们叫她快去捡石头。她朝着斜坡下跑。对面人石头多,像是打也打不完。她拿红豆丢过来的袋子,一边拾一边缩起身体躲避飞来的石头。有的石头从斜坡上滚下来,她跑去捡石头就打在她的身上,打到脚上很疼,扑哧扑哧响。

半边街上亮起了灯,诊所的人穿着发黄的白褂开门朝外泼水,见他们打来打去的,站在那看了一会儿,笑着喊打得好打得好。卖蜂窝煤的人拖着板车过来了,他停下来,看着斜坡洗澡堂岔路上正在打石头仗的孩子。喜来!他喊了一声。喜来丢下手里的石头转身跑了,接着一个两个都跑了。

她提着装了很多石头的袋子,站在那里看着他们推着板车往家里走。想着他们家屋里那棵树上挂满了各种东西,一家人挤在屋子里碰来撞去的洗脸换衣服。红豆抢过她手里的袋子说,废物。

她跟在他们的后面,脑子里还在想刚才的情景。走过喜来家屋门口时,红豆和绿豆跑了过去。她朝里面看了一眼,屋里挂在树上的灯已经亮了,一圈一圈的黄光里,他们挤在一起吃火锅。喜来蹲在离树更近的地方,坐在一堆柴上呼哧哧地大口刨饭,锅中的热气遮住了他的脸,他像一堆破布。

他们家的人都像影子和破布。

等风来了,你的风筝就会飞得很高。她的爸爸说。半山腰上不能放风筝,要爬到山顶上去。她坐在爸爸的腿上,半仰着头看风筝。

天很高很远,树丛里开着的野花格外明亮。妈妈真的会在云层里看着我们吗?她问爸爸。谁说的?他把风筝线又放了一节。姥姥说的。他摸摸她的头把她抱过来面对着他,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执行一个特殊任务,会去很久。什么是特殊任务。你长大了就知道了。能不能不去?不能,听话,以后我保证再也不会离开你。

那么你要给我做十个风筝才能走。他说好。不要买的,要你做的。远处的天空中有两只风筝飞得很高,在云层里轻轻地浮动。她问他为什么别人的风筝总是飞得那么高。他说因为别人的风筝一直在风里没有放下来。她让他把风筝也放到风里去。他放长了线,让她拉着风筝跑一段路,没跑多远她的风筝就掉下来了。

妈妈为什么还不醒来。她太累了。她故意滚到地上问你会不会睡那么久。当然不会,我不喜欢睡觉。她在地上又滚了一转,半俯着身子说,天上的云,快点让我妈妈醒来。他把她抱起来放在膝盖上,抓起她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她说爸爸你不要哭。他说,嗯,不哭。

他们身后的树丛里,鸟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她要他去追一只鸟,他拉着她朝矮树丛里正在觅食的几只麻雀走去。它们扑腾跳跃,然后飞出树丛。她跟在一只鸟的后面追了很远,她回头他站在远处笑。她大声说这是一只受伤的鸟,抓住它。小鸟扑腾了几下重又钻进树丛,它跳上树枝又跳了一次,他从它的后面拨开树丛,一下子抓住了它。

她的笑声飘进了云里,非常清亮。她把鸟抱在怀里,收起风筝骑在爸爸的肩膀上,风里有一股花树的味道,她眯着眼想着把鸟关进笼子里。她说我们没有笼子。她爸爸说会有的。你会做吗?当然。为什么你什么都会做?因为有你。她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耳朵说,我还要你给红豆做一只蝙蝠风筝。为什么?因为他坏。

他把她放下来,让她站在下山的路边,他钻进竹林用脚踩倒两棵竹子。她蹲下身来把鸟放在地上,两只手捏住它,一动不动地把它按在地上。你别动,今晚你就会有自己的家了,你睡在我身边。

醒来,外面下雨了。给红豆的蝙蝠风筝挂在窗外,雨无数次打湿过它。它褪了色一次也没有在天上飞过。她没有让红豆知道,窗外有一只她送给他的风筝。

扑哧扑哧的雨声在风里时隐时现,风倒像是波浪涌过来涌过去,从房子顶上走远了。她记得一年前妈妈受伤那天夜里醒来,也是这样的风声。姥姥在医院,把她独自丢在家里,雨也是这样让她害怕,雨是红色的。如果妈妈不再醒来,就没有妈妈了。这句在她脑子里翻腾的话,她不敢说出来。

№ 7

望远镜里,对面楼下小卖部零碎的彩色瓷砖像河面漂过的树叶和花瓣,透过万花筒,被红豆一会儿拉近一会儿推远。他们伏在阳台的花盆后面,绿豆嫌她碍手碍脚,就用身体挡住她。她说给我看一下。红豆用手肘拐她,被他们挤在一边。店里的老白坐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花白的头发露出来,在望远镜里不像是头发,像是秋霜打过的稻草。

他们在望远镜里寻找,他们插进碎瓷砖缝隙里的爆竹。看见了,还有两颗,插在石梯里面的。你跑得快,你去点。绿豆见她没有反应,就推搡了她一下问她听见没有。她不说话,依然挤在他们身边。

为等到老白打瞌睡,他们等了一个中午。有人站到了镜头里,柜台的玻璃板后面香烟饮料各种包装的食品,也在镜头里。老白没有把头抬起来,午后最慵倦的时光,她连动都不想动一下。中午站在柜台前面的人,大多不买东西,都是来说张长李短。老白不是不想说长短,那儿正好是这个院子的是非输入和输出的地方,她恨他们只来说闲话,却不肯买一分钱的东西。

他们收起望远镜。如果今天下雨,鞭炮淋湿了就点不燃。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浪费我们好多根鞭炮了。他们蹲在阳台的窗子下面,两个人一起朝她看。她不敢看他们,她怕他们推她出门去点燃那两颗鞭炮,前天他们就把她推到门外,让她不得不去点燃鞭炮。他们说不是要炸老白,而是要吓她。结果她还没有点火,老白就出来了。

她假装蹲坐在石梯上系鞋带,老白靠着她也坐在石梯上。老白微侧着头并不看她,伸手将夹缝里的鞭炮拣出来扔到碎彩砖拼出来的地上。她不敢动,眼睛落在老白缠着绷带的一只脚上,那只脚在雨天踩到红豆丢在石梯上的瓜皮,人坐在地上滑出老远扭伤了。老白即使听到了笑声,也不会想到他们在望远镜里看着她。

她重新站到凳子上,伏身趴在阳台的花盆中间朝远处看。她希望下雨,那样他们炸老白的计划就又落空了。鞭炮一炸柜台上的猫就四处逃窜,把老白放在柜台上的东西打翻在地上。如果下雨,鞭炮被雨水打湿即使可以炸,也没有声音。她喜欢看它们变成哑炮,老白伏在柜台上看着她,还会笑她笨说小可爱,过来吃包瓜子。她摇头,老白还是笑。

“现在我们想吃东西了,你去买。”

她问:“去哪里买?”

红豆说:“你还敢去老白毛家买?”

“她叫老白。”

“姥姥叫她老白毛。”红豆给她纠正,“姥姥去她家买牛奶,她连吸管都不给姥姥。姥姥说了,都不要去她家买东西,让她家的店门白白地开着。”

她跑下楼去,急急地埋着头跑过老白家的店门外。老白叫她,她回头朝姥姥家窗子上望,他们把头藏在花盆后面。老白说:“小丫头过来,你看我的东西掉在石梯下面了,你帮我捡起来。”她想跑开,老白又叫了她一声。她歪歪扭扭地走过去,她知道她正走在他们的望远镜里,他们会叫上姥姥过来看她,说她是个叛徒。

她站在他们的镜头里,他们甚至可以把她拉近到她眨个眼睛都逃不过。老白靠近睡在柜台上的猫说,你看这些可恨的小家伙,一天到晚尽做坏事。老白抱起它们,把头埋到它们的身上,然后将那只麻花小猫的前爪抬起来,使它软绵绵地站直了身体。老白看着她站在那里,笑着说你要不要来抱一下这个小宝贝。老白忘了叫她捡地上东西的事情,她在他们望远镜的镜头里,胆怯地捡起地上的报纸和两包彩色的袋装薯片。

跑开的时候,她忍着不回头,她没有听见他们笑的声音,但她知道他们在那儿笑。(节选)

选自《边疆文学》2021年第2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5期

蒋在,1994年出生于贵阳。中国作协会员、英美文学硕士。诗歌、小说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十月》《钟山》《山花》《上海文学》等刊。小说集《街区那头》入选中国作协“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8年卷,参加第36届青春诗会,出版诗集《又一个春天》。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新人奖,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