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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幻中国:异形,异次元,异托邦”工作坊实录
来源:“四十二史”微信公众号 | 王侃瑜  2021年04月30日12:23

2021年4月23日,由哈佛大学费正清中国研究中心和韦尔斯利学院东亚研究系联合推出的科幻中国工作坊在线上成功举行。本次工作坊主题为“科幻中国:异形,异次元,异托邦”,由哈佛大学的王德威教授和韦尔斯利学院的宋明炜副教授主持,邀请韩松、陈楸帆、伊格言和王侃瑜等四位科幻作家及黄丁如、周迪灝、陈济舟、欧慕康(Michael O'Krent)和金雪妮等五位青年科幻学者参加,围绕主题进行发言和讨论。共有两百余名观众参与本次活动。

活动分为两个环节。第一环节由王德威主持,五位来自哈佛大学和耶鲁大学的博士生发言,每人进行十分钟以下的短报告,介绍他们正在进行的与科幻相关的研究项目。第二环节由宋明炜主持,他与四位作家进行对话,针对他们的作品和科幻的整体现状进行提问。最后,宋明炜也从现场观众的提问中选取一些,邀请作家和学者们进行回应。

短暂的开场白后,王德威依次邀请五位青年学者发言。

来自哈佛大学的黄丁如分享了《危机及其生态:20 世纪 30 年代大众科学杂志中的毒气意象》,这是她的博士论文《动物与机器之间:二十世纪中国战时生态与现代主义》中的一节。她首先指出在场各位作家都有生态相关主题的作品,而她的分享试图为这些作品提供一个民国时期的前史,强调政治危机和环境生态以及环境危机和媒介与政治生态之间密不可分的关系。黄丁如指出,在30年代的媒介中,存在大量关于毒气战争、尤其是毒气面罩的文字和图像,呈现出时空拼贴的特质。同时期也不乏有关毒气的科学小说,比如发表于1935年的科学小说《冰尸冷梦记》。她在论文中借用米莲姆·汉森 的“白话现代主义”(vernacular modernism)概念讨论这些文本,认为这些三十年代的科普读物可以视作帮助读者重新组织战时生活经验的“白话现代主义”实践。最后,她提到韩松曾在讲座中指出旧物种的灭绝往往伴随新物种的诞生,以及科幻作为一种“文学物种”的起落,她认为处理生态危机的作品往往直接呈现人与非人的联系,想象灾难亦想象救赎, “科幻写作也由此成为将多种未来引入当下、在危机中看见生机的积极行动。”

来自耶鲁大学的周迪灏随后分享了《遗失的早期人类和遗忘的中国科幻》。他从两个中国科幻历史上的片段勾连到在场诸位作家的作品,试图提供一个整体理解中国科幻内在联系的网络。他首先分享了科幻作家童恩正1979年的作品《雪山魔笛》,作品的主人公在西藏考古中遭遇类人生物,后被证明为古猿在进化成人过程中形成的分支。他指出该题材与70年代末风靡中国的“野人热”相关,当时喜马拉雅山雪人、神农架野人、美国大脚怪等传说曾引起热议。他引用法国动物学家厄韦尔曼斯(Heuvelmans)的“潜动物学”,该学科设法证明传说中的生物存在、保护未被承认前就已消失的动物,并由此联系到文学研究亦是在文本消失的过程中试图证明和记录其存在。接着,他指出中国科幻在近十年间受到关注之前,曾以潜藏定义自己,比如科幻作家、学者飞氘曾以“寂寞的伏兵”来比喻中国科幻,科幻作家刘慈欣亦曾在《消失的溪流》和《缺失的宇宙》两篇文章中,谈论区别于英美科幻主流的中国科幻传统,以及对于其消逝的惋惜。然而,对于失落和缺失的寻找无法避免从当下进行建构,正如在寻找野人时也无法避免将其锚定在过去,使其成为活化石。最后,周迪灏指出在场各位作家的作品中都曾出现过类似野人的类人和非人形象,但它们并非在当下指向过去的建构,而是激发出对自身和他者的重新认知的诱因。

《雪山魔笛》▲

来自哈佛大学的陈济舟分享了《唯药辩证法》。他主要聚焦于韩松的作品《医院》三部曲,试图阐明如何在科幻文学评论中体现“科幻性“和唯 “药”辩证法两个命题。他认为,文学评论是依靠作家的作品来无限趋近于作家在文本中没有表现出来的东西,因此评论是一种再创作。他借鉴量子力学中事物的状态在被观察者观测时才会确定,提出了“量子文学评论“。与相对客观、抽离、恒定的经典文学评论不同,量子文学评论需要借助一个观察者来实践,因此他请出了自己的”化身“赵谢来对唯 “药”辩证法进行讨论。陈济舟以韩松作品《医院》三部曲中角色赵谢的口吻,说明了在“医院“的世界中,要消灭疾病就要消灭基因、消灭传统意义上的生命,就要使人成为非人。他分别从 “病”、“药”、“安”三个方面进行阐释,将《医院》三部曲中的“原病”、“基因治疗”和“安全”等相关概念定位到中国文学和文化传统中,寻找文本中的联系,梳理其存在的脉络,最后提出唯药辩证法是一种人生观,旧邦新命在今日应是旧邦新“病”。

《医院》三部曲 ▲

同样来自哈佛大学的欧慕康分享了《作为历史思维的科幻》,试图回答中国科幻小说为什么在当下盛行。该问题中有两个关键,为什么是中国科幻?为什么是当下?他承认该问题可以从中国的现代化和经济增长,或者由科幻带来的文化自信方面来回答,但他想要讨论的是如何通过科幻来理解中国历史。他指出,中国科幻如今拥有的国际声誉看似新近才出现,但在中国文学历史上影响深远的鲁迅和包天笑等作家亦曾在写作生涯早期书写科幻,只不过要从鲁迅开始讲起,就需要花大量时间来向西方读者解释他是谁、他为什么重要,因此他选择从“中国科幻新浪潮”时期开始对更广大的读者来阐释中国科幻。他指出,中国科幻新浪潮是一种对于历史的集体文学想象,这里的历史不仅指涉过去,也指涉当下和将来。他引用苏文的“认知疏离”理论、韩松的“革命的文学”和詹明逊的“想象的异世界”等理论,说明中国科幻取代了马克思主义和史学分析,书写了中国当下的革命。在20世纪的中国史中,中国面对西方的技术介入被迫发生转变,而当下中国正在发生的、未完成的变化导致了科幻的盛行,科幻在这里是一种关于历史转化的想象。

达科·苏恩文《科幻小说变形记》▲

最后,来自耶鲁大学的金雪妮分享了《科学与修真小说》,试图解答科幻如何帮助我们重新理解类型。她选取了融合人工智能这一传统科幻主题和网文修仙的文本,试图提供关于修仙的解释、解答修仙与科幻如何相关、以及科幻如何想象一种粉丝文化,她联系自己同样作为一个科幻译者的身份,提出翻译是一种对于映射概念形成方式的隐喻,而科幻写作则可以被视为另一种隐喻,使我们能够探索未来和当下,以及一种想象的过去。她选取的文本是网络文学《C语言修仙》,该作品于晋江文学城连载,作者为一十四州,讲述了一位程序员在修仙的过程中发现编程与修仙的相似性。金雪妮由此引发,指出晚清在介绍现代科学时,亦曾将西方科学术语对应到中国古代技术上,比如“化学”曾被翻译为“金石”,译者通过这样的翻译,建立认知桥梁,将西方现代科学定位到中国传统科学上,进行“嫁接”。金雪妮认为,如果我们将科幻的流行视作通往未来的心灵之旅,而将修仙的流行视作与神秘过去的重新联结,那么在近未来修仙故事中,这两者被嫁接起来,创造出与现实不同的或然世界,科幻或许也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当代的神话建构,而网络科幻或许也可以为传统“主流”科幻带来新的启发。

《C语言修仙》▲

活动进入第二环节后,由宋明炜主持与各位作家的对话。他首先介绍了在场的四位作家及其新近作品,特别是伊格言和陈楸帆即将问世的新作,即《零度分离》和《AI 2041》。随后,欧慕康询问各位作家小时候爱看的科幻,陈楸帆表示《星球大战》等科幻影像作品给他带来的影响最深,韩松表示他既爱读阿西莫夫等黄金时代科幻作家,也受到了童恩正《雪山魔笛》的深刻影响,王侃瑜表示她最早接触到《少年科学》《科幻世界少年版》等杂志上的科幻小说,也受到日本科幻动漫的影响,伊格言则表示他的早期科幻阅读主要由黄海、张系国等台湾本土科幻作家的作品构成,后来才接触到引进的西方科幻。

接下来,宋明炜结合每一位作家的作品,进行针对性提问。他指出韩松作品中经常出现“吃人”意象,包括《红色海洋》《乘客与创造者》等等,他询问该意象显然继承自鲁迅,但韩松的表述是否又有自己的考虑。韩松表示这来自小时候的感受,他与鲁迅都从周围的世界发现了“吃人”的命题,因为时代的关系,他见证了许多发生在身边死亡,又因为从小生病经常出入医院,从而感受到更多死亡的阴影,而当今经由技术的蔓延,吃人有了各种变体,不再让他觉得恐怖,反而令人兴奋。宋明炜又指韩松作品中常有梦游的意象,这让他想到鲁迅作品中的梦与醒的问题,韩松表示这也是因为小时候的梦游,而今日很多科幻活动亦有很强的梦游感,因为参与者的话语体系不同,他感觉一个个梦境互相穿插,与周围的社会变化相连,既可怕又令人兴奋。之后,宋明炜将话题引向王侃瑜的作品《海鲜饭店》,提问在结尾的吃海鲜情节中是否也有“吃人”隐喻,王侃瑜表示她在小说中表现出的对于海鲜的恐惧同样源于儿时厌恶海鲜和观看深海恐怖电影的体验,主角所遭受的“必须随大流,不要搞特殊“的压力也源自她受到的社会压力,而结尾处的吃海鲜虽然在物质层面上是自我吞噬他者,但在精神层面上却是自我被他者所吞噬,这种精神上的”被吃“比物质上的”被吃“更为恐怖。随后,宋明炜由认同和差异转向对于身份的思考。伊格言认为,吃是人的身体和外界交换能量及物质的过程,而他也在《噬梦人》中写过梦境;人的精神与外界交换想法是一个复杂的过程,但科技会让这件事变得像吃饭一样简单;博尔赫斯与萨瓦托的对话中曾提到疯子是醒着做梦的人,而技术会让所有人无法分清梦境和现实。陈楸帆则分享了自己的生活现状,一边与科技企业CEO交流科幻,一边与萨满和灵修者交流他们的信仰;三星堆的挖掘近日又有新的突破,他去现场考察时发现,央视报道里那些所谓的高科技,在实际运用中并没有那么神奇,现场挖掘靠的还是人和洛阳铲;他认为经由这种量子状态的叠加,几千年的传统通过当下技术重新呈现,而科幻就像是一种媒介,持续加速,把古老的叙事欲望用科技包装,重塑神话;《三体》作为一本黄金时代风格的科幻,带来的亦是一种宗教感和历史神话性的复现;他还指出,当下在中国流行的工业党思维认为一切都可以用工业解决,中国提倡重新发扬传统文化、重造中华神话体系,建立自己的叙事逻辑和话语体系,应当从更大的历史语境来看待这些现象,形成中国科幻的书写命题。

伊格言:《噬梦人》▲

宋明炜接着工业党的话题,向四位作家发问,当下比任何时代都对科幻更友好,科幻甚至可以参与意识形态建构,对科幻来说是机遇、挑战、还是限制?高度技术化的时代对作家个人又有何影响?陈楸帆表示,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机遇,科幻跨越不同话语体系建立共时性,比如硅谷如今所提倡的“Metaverse”就源自科幻小说《雪崩》;要美国故事转化为亚洲故事,需要更开放的心态。伊格言认为,这是机遇,但也很恐怖,人类历史上的意识形态转变都伴随巨大的动荡,从宗教向科学的转变就曾造成过暧昧的影响;由此可能诞生“科学解决一切”和“不信任科学”的两极化思维,需要从科幻方面来想象继续发展下去会怎样;他还提到法国小说家韦勒贝克的《一座岛屿的可能性》就在一座岛上建立了一种宗教,通过技术来提供永生,探讨了这方面的影响。王侃瑜指出,她关心的问题是,当技术成为意识形态时,这些技术由谁定义、为谁服务?那些被技术抛下的人、没有资本或资格接受技术福祉的人又会如何?而当技术成为宗教,是否会成为一套被强加给所有人、所有文化的统一逻辑,是否还可以选择不接受这种技术?科幻小说同样不应该忽视技术发展的社会层面,进行广阔而多元的想象。韩松认为,这是最好的时代,科幻兴盛、潜力空前,但他不免担忧盛极而衰,对科幻本身怀有强烈的危机感;他观察到当今科幻作者浮躁、精品不多、受众不广、产品影响不大、想象力的突破越来越难,但与此同时,像伊格言这样的作家话语体系国际化、跳出框架,而慕明、双翅目等新一代作家所写的科幻亦与前辈不同,因此科幻既在往后缩,又在更多层面上变得更开放;科幻隐喻社会的变化,在新的十年中,科幻如何回应社会变化,很大程度上要看新一代的作家。

最后是观众提问环节,谈及全球化对个人创作的影响时,韩松表示不清楚,陈楸帆则表示明确受到影响,比如创作一开始就面向全球市场的《AI 2041》的过程中,他不得不削弱个人风格,以便被翻译后更容易为全球读者接受,而伊格言则表示他的创作本就比较全球化,场景像间谍片一样发生在全球。被问及在四川、新加坡和波士顿谈科幻有何区别时,陈济舟表示他到哈佛之后才真正开始谈科幻,而他也计划在新加坡等南洋文化的华语文学语境中去寻找科幻。金雪妮回应关于科幻与神话的问题时,表示科幻架起通往过去和未来之间的桥梁,科幻自身是有神话性的,要理解新的科技得将其锚定到现实中,通过科幻可以连接过往所有的神话,避免和历史之间的断层;最早的人类在面对大自然未知的挑战时创造了神话,那么如今的作家亦在面对高速发展的科技力量时选择了用科幻来进行诠释,以科幻为解释未知之物的锚点;以此类推,科幻即是当下的神话。在回答佛教和科幻的关系时,韩松回答说,科幻就是佛教,他表示写过很多这方面的小说,但均未发表。在回答关于性别在中英文的科幻中呈现有何不同时,王侃瑜指出了中国科幻面对西方传统、女性科幻面对阳刚传统时具有同构性,都是在面对一个历史上强势的传统,并在此过程中建立自身的主体性。

《AI 2041》▲

王德威在总结中指出,今天的讨论既谈到了中国科幻和世界的联系,又回应了科幻与神话之间的关联,他提到早期鲁迅关于科学与神话的思考,认为将科幻放回中国的历史脉络中进行考量,十分有意义。由于时间所限,很多问题未能充分展开,希望未来能有进一步的讨论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