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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2期|季宇:无处不在
来源:《钟山》2021年第2期 | 季宇  2021年04月26日07:07

1

老楼斜靠在沙发上,无所事事地翻着手机。他的硕大保温杯里泡着浓浓的茶,透过茶渍斑斑的透明杯体可见茶叶几乎堆到了杯口。老楼喜欢喝浓茶,茶叶放少了他感到没味道。每次泡茶都要抓上一大把,一斤茶叶喝不了几天。他还喜欢抽烈烟,一般卷烟根本满足不了他。他抽的烟丝都是从五湖乡下买来的。五湖产烟丝,但名气并不大,但老楼喜欢,因为够劲。在部队时,他常让老婆给他寄。老婆不理解,劝他不要省钱,又不是抽不起,干吗老买这种便宜货?老婆是好心,但老楼嫌她啰嗦,每次都要冲她说:“你懂个屁啊?”

四海公司是一家汽车运输服务公司。办公楼前有一个停车场,停放着各种车辆。楼下有一个大房间是供驾驶员们休息用的,里边摆放了几张桌子、椅子,还有几个油迹斑驳的旧沙发靠墙摆放着。此刻,老楼就靠在其中的一个沙发上。

手机里的信息五花八门,各种离奇古怪的事都有。老楼看了一会儿,感到眼睛有些干涩了,很不舒服。随着年龄增长,他的眼睛早已不比当年。正要放下手机,忽然噗的一声响,微信里来了新消息。是老严发来的。老严是他的战友,当年曾在汽车连做过文书。老楼一看标题《顾春明严重违纪违法被开除党籍》———啊,又干倒一个!老楼心里想,点开来一看,消息很简短,但足够震动。他还没看完,边上早有人嚷嚷开了:

“看看,顾春明被抓了!”

“又是一只大老虎!”

“嘿,早该抓了!”

“我早说过这家伙不是个好鸟!”

顾春明是前五湖市委书记,后来提拔当了省长,曾是改革的风云人物,国内各大媒体都报道过他的事迹。老楼退休前曾在市政府车队开车,经常见到顾春明。他的司机小魏,他也认识。顾春明中等身材,不胖不瘦,腰板挺得直直的,头发向后梳,总是纹丝不乱。他喜欢背着手,走路昂着头,一副气度不凡的样子。老楼对他的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坏,不过对他的司机小魏却十分反感。这家伙仗着顾春明的势,耀武扬威,处处耍横,就连一些当官的也不放在眼里。车队的驾驶员背后都骂他,但也不敢得罪他。据说他是顾春明的亲戚。

顾春明是个能人,起码在老楼看来是如此。他在五湖干了不少事,比如大刀阔斧搞拆迁,整顿脏乱差,使五湖面貌一新。再比如发展经济,搞开发区,引进各种外资和中资企业,使五湖的GDP和财政收入大幅上升。尽管如此,他的口碑并不佳,各种传闻一直不少。特别是他与各种女性的关系传得最多。这家伙精力充沛,且好色。据说他提拔过好几个情妇,有一个还当上了省里某厅的副厅长。对于这些传闻老楼似信非信,不过从他的司机小魏来看,他对身边的人要求并不严。

这些年由于加大反腐力度,大虎小虎查了不少,一般案件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但顾春明的案子不同,一是他的级别比较高,二来他是本省官员,大家关注程度自然不同。消息一出,微信朋友圈便转疯了。

“这下好日子到头了!”

“这班当官的咋弄的?”

“听听这段写的:经济上大搞权钱交易,生活上腐化堕落……与多名女性通奸……”

“多名是多少?”

“何止多名?听说至少一个排。”

其实,顾春明的事已经传了一段时间。他刚从省长位置退下来,就有人说中纪委在查他了,还听说他被限制出境,只是没有得到官方的证实。就在几个人议论纷纷时,华子从外边进来了。华子的伯父过去与老楼同在市政府车队开车,他一进来便说:“楼叔,你听说了吗?魏峰也被抓了。”

“是吗?”

“就是前两天。”

魏峰就是顾春明的司机小魏。老楼早就料到,顾春明出事小魏也跑不了。这么年他一直跟着顾春明。顾春明调到省里后把他也带走了。“听说他捞得也不少,”华子说,“很多人给顾春明送钱都要经他手,他雁过拔毛,从中昧了不少。”

老楼听了便说:“抓得好!这家伙狗仗人势,早该收拾了!”老楼讨厌小魏,其实小魏虽然横,但并没有得罪过他,老楼讨厌他也说不上原因,就是看不惯。听说他被抓了,他甚至比抓了顾春明还痛快。

回到家里,老伴已烧好饭,坐在椅子上正与媳妇小琴说话,看见老楼便说:“顾春明的事你听说了吧?”

“那还能没听说?都传疯了。”老楼一边脱外套一边说。

“听说,他贪得不少,超过了郭三亿。”

郭三亿是省里的一个副省长,几年前落马,犯罪金额达到三个亿,这在当时是一个破天荒的惊人数字。老伴说你看看这些贪官前仆后继,多可怕。

小琴插话道:“这回五湖要大地震了。顾春明在这里经营多年,买官卖官,牵扯了不少人,许多当官的都人心惶惶了。”

“活该!”老伴道。

不一会儿,儿子楼勇接孙子回来了,老伴便把饭菜端了上来。大家边吃边聊,话题自然也围着顾春明的事。楼勇带回了更多的消息,他在交警队工作,上午大家也都在议论这件事。楼勇说金姐也被带走了。金姐是五湖的牛人,她是龙湖集团的董事长,该集团是五湖最大的房地产公司,资产高达数亿。了解底细的人都知道,她是顾春明的马子,原先不过是政府招待所的一个女服务员,因长得漂亮被顾春明看中了,从顾春明手中拿走的地不知多少。“总之,”楼勇说,“这个案子闹大了,听说惊动了高层,数额也特别巨大,至少十个亿!”楼勇伸出手掌比画了一下。大家听了都骂,说是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再不整治离亡党亡国也不远了。正说得起劲,忽然老楼的孙子说话了:“十个亿有多少?”老楼的孙子小名抱抱,今年刚上二年级。

楼勇说:“多了去了。”

“能买很多东西吧?”

“你说呢?”

“我也想要十个亿!”

一桌子人扑哧全笑了。

“做梦吧,你个小财迷!”小琴打了他脑袋一下说,“快吃饭。”

2

老楼八点钟准时把车停在了市文联的楼下。今天他接到派车任务,送市文联的作家去松县采风。老楼今年已经六十三岁了,大前年从市政府车队退下来。他开了一辈子车,打部队学开车起头头尾尾开了四十多年。由于技术过硬,谨慎驾驶,几乎没出过什么事故。虽然年过花甲,但他的身体仍很棒,每回体检都很完美(除了高血压吃药外),平时连个头痛脑热的也少见。退下来后,他无所事事,闲得难受,便想出去找事做。四海公司的马老板对他的技术无可厚非,只是觉得他的年龄大了,不大合适。后来儿子楼勇知道了这事,便给马老板打了电话。马老板哪敢得罪交警队的?马上开了绿灯。

事后,老楼得知了这件事,心里很是不快。他责怪儿子不该多事,他凭技术吃饭,用不着这么做。儿子笑道:“有技术的多哩,干吗非得你?找个年轻的不更好?”听了这话,老楼就更不安了,干脆不去了。可他不去,马老板却打电话来了,主动请他去。老楼说你不是因为我儿子吧?“哪里话?”马老板说,他们了解过了,知道老楼的技术过硬,他们正需要这样的人,而且老楼是退休人员,公司不用再替他买保险,倒省了一笔钱。老楼听了这话信以为真,第二天便上班了。如今两年干下来,样样令公司满意,就连马老板也大加赞赏。

八点半,事先约定好的集合时间到了。作家们三三两两地来了。在这之前,松县县委宣传部的小童和石河茶场的沈总也赶到了。从他们的谈话中,老楼得知,这次负责接待的是县委宣传部,而赞助单位则是石河茶场。所有的费用,包括租车的费用都由沈总结算。所谓沈总,不过是茶场负责宣传营销的,年纪不过三十来岁,叫他沈总不过是尊称而已。

作家们到齐后陆续上车。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像是个负责的,一边叫人点人头,一边招呼大家上车。小童向老楼介绍说:“这位是温主席,市文联副主席兼作家协会主席。”那个温主席笑着与老楼握了一下手,他的手软软的,说了一声“辛苦了!”又转头对一个年轻的女同志说:“牌子呢?咋不摆上?”那个女同志听了,便拿出一个牌子,由沈总接过去摆在车窗前。牌子上写的是:“全国著名作家松县行”。

老楼平时不大看书,文学作品看得更少,对这些作家的名字当然也很陌生,后来跑了几天,才慢慢对上号。所谓全国著名作家,其实只有两位是外省请来的,其余的都是本土作家。那两位外省来的,据说一个来自北京,一个来自上海。北京来的是个大胡子,表情倨傲,据说是一个诗人;上海来的戴着眼镜,白净脸皮,瘦高个儿,是个写小说的。温主席对这两位装门面的外来和尚特别关照,上车后便把他们安排到了车子前部的贵宾座。

老楼开的是进口考斯特,19座,超VIP商务版,车前专设了贵宾座,除了座椅宽大外,还有台子可供摆放物品。两位名家坐下后,温主席也在旁边靠车门的位置坐下来,以便陪他们说话。

作家们都是侃爷,一路上海阔天空,从中东谈到南海,从国际谈到国内,从天文谈到地理,还有各种轶事趣闻、奇谈怪论,老楼过去很少听到。当然,有些能听懂,有些也听不懂,不过听上去倒也新鲜。尤其是那个大胡子和眼镜儿常常观点对立,相互抬杠,有时争得面红耳赤,更是有趣。

大胡子的为人显然不大随和,不论什么话题他都喜欢唱反调。眼镜儿谈到最近他打算写一篇反腐小说,正在收集素材。接着这个话题,自然便谈到了顾春明案。他向温主席了解有关案情的细节,并提出要清除腐败最根本的是要消除腐败的土壤。他认为腐败的土壤是权力,控制住了权力才能真正消除腐败。温主席点头称是,连说深刻,深刻。但大胡子却泼起冷水:

“权力?腐败的土壤难道仅仅是权力吗?难道只有权力才产生腐败吗?”

“我认为主要如此。”

“错!”大胡子说,“权力只是一个方面,为啥腐败屡反不止?为什么人人恨腐败,又爱腐败?因为腐败能带来切实的利益,所以人人恨腐败,又想搞腐败。小了讲这是环境问题,大了讲根子在文化。”

“谬论!”眼镜儿连连摇头。

“难道不是如此吗?你敢说你没搞过腐败?你没有为了自身的利益讨好权力,甚至做出法律和道德不允许的事?”

“这是两回事!”

“不,这是一回事!”

两人唇枪舌剑,互不相让。为了寻求支持,他们不时转向温主席问他对不对。温主席当然两边都不能得罪,便和起稀泥打起哈哈,不时出来打几句圆场。老楼对他们的话似懂非懂,不过也觉得各有各的道理,尽管大胡子说话偏激刺耳,但也不是毫无根据。

老楼是五湖乡下人,家境贫寒。祖上几辈全是地里刨食的农民。他爹老实巴交的,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来,见到生人连个囫囵话都讲不全。家里的外事全靠他娘周旋。其实,他娘也不是喜欢抛头露面的人。她娘家姐妹六个,行四,过去在娘家遇事总有人顶着,轮不着她出头,但嫁到楼家后,摊上一个木头一样的丈夫,不想抛头露面也不行了,一家子总得有个活络人,既然他爹指望不上,只有靠她了。慢慢也练出来了。

老楼的娘没啥文化,解放初上过几天扫盲班,虽然识字不多,但很有见识。她育有两男三女。两个男伢,大的叫楼玉福,小的叫楼玉顺。不管家里多苦多穷,娘都勒紧裤带坚持送伢儿们上学。女伢们读完小学,男伢则上到初中毕业,后来家中实在困难,老大玉福便主动留在家里干活,把上高中的机会给了老二玉顺。

玉顺就是后来的老楼。他高中毕业那一年,济南部队来招兵。那时文革尚未结束,当兵可是脱离农村的重要机会,仅次于招工。于是争的吵的一时间挤破了头。老楼也报了名,但基本不报奢望。但他娘却不死心,东借西凑,置办了两个猪腿四只鸡(两公两母)还有一篮子鸡蛋,这对贫苦之家来说可是一笔昂贵的费用。老楼爹心疼得要死,说你不过了,这要不管用岂不白瞎了?老楼娘说舍不得孩子打不着狼,管不管用,先送了再说。后来,东西便送出去了。结果在讨论名单时,公社武装部长发话了:“这回招的是技术兵种,高中学历要优先考虑。”这一下便刷掉了很多人。接下去,部长又发话了:“各个大队都要兼顾到,要平均分配,不要都集中到一个大队。”于是老楼所在的红光大队便分到了三个名额,巧的是该大队的高中生恰好三名,老楼是其中之一。人们都说老楼运气好,而老楼心里明白,平白无故天上哪会掉馅饼?

他打心里佩服娘。虽然她只是个农村妇女,但要不是她看得远,果断出手,老楼恐怕不会有今天。尽管那些礼品当年让他们家勒紧裤带过了好一阵子,但对老楼的前程来说却是至关重要。每每想起,他都十分感激娘,认为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母亲。老楼还记得随领兵的走的那一天,娘把他送到公社,对他说:“伢儿,娘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下边就全靠你自己了。”老楼听了心里湿湿的也沉沉的,心想俺一定要好好干,不能让娘失望了。

到了部队,老楼分到了汽车连。这让他十分兴奋。那年头汽车还没有现在这样普及,驾驶员很吃香。学会了开汽车,就等于掌握了一门技术,将来即便复员回家也好找工作。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却被分到了炊事班。老楼非常沮丧。炊事班长老宋是山东日照人,他发现了老楼的活思想,便找他谈心,和他一起学毛选,提高他的思想觉悟,还带着他一起喂猪打扫猪圈。老宋是团里的学习标兵,不久,他帮助老楼的事便被团里报道员写到了报纸上。这一下老楼也跟着出了名,经常受表扬,还去团里进行过讲用。但老楼并不甘心如此,心里还想着开汽车。有一次他给连长送猪耳朵时,悄悄说了自己的想法。连长喜欢吃猪耳朵。每回连里杀猪,老楼都把猪耳朵留下来,晚上单独给连长送去。当然他对老宋谎报军情,说是连长让他送的。

老楼长得身材魁梧,方脸,大眼睛,但为人却很机灵。他来自乡村,又是贫困人家,因此时时处处放低身姿,注意搞好关系。连长家属来探亲,他送米送面送油,小腿跑得特别勤,连里烧了好菜他也大盆小碗地往家属房里端。连长家属要给钱,他不收或少收,还利用星期天去街上买大白兔奶糖送给连长孩子吃。连长家属很高兴,老是夸他不错,说小楼这个兵有眼色。这样一来,连长也对老楼有了好感。

不过,关于转汽车兵的事,连长虽然答应考虑,但一直没有消息。后来,老楼找连部文书小严(小严就是后来的老严)打听。小严是五湖老乡,他悄悄告诉老楼,这事指导员没松口。指导员是团里派下来的,文化程度高,能说会道;连长是从连里一步步干上来的,基层经验丰富,两人各有所长,却暗中较劲,关系自然有些微妙。“那可咋办?”老楼请教小严,小严便出主意说,你能不能搞到缝纫机?最好是蝴蝶牌(这是上海名产)。“指导员老婆想买一台,”小严说,“就是搞不到票。”那时是计划经济,紧俏商品都凭票供应。得知这一情况后,老楼便给黄月梅写信,请她设法。

黄月梅是上海下放知青。在村里时,老楼家对她挺照顾,她也与老楼也谈得来。黄月梅家庭成分不好,上调的事屡屡落空。村里的几个知青都陆续走完了,她仍然留在村里。老楼当兵后,有人从中说合,两人便确定了恋爱关系。老楼来信把这事说得无比重要,关系到他今后的前途大事。黄月梅当然不能怠慢,写信回上海四处托人,总算搞到了一台缝纫机,并由火车托运至指导员爱人家中。指导员十分高兴,给钱老楼也不要,后来还是指导员爱人把钱直接寄给了黄月梅。这之后不久,不用老楼再提,他转为汽车兵的事便顺利办成了。许多年过去了,有一年战友聚会,提到这事当年的小严如今的老严对他说:“火到猪头烂,礼到事情办。有权的靠权,没权的靠送。千百年都是如此,从未改变。”

三天的采风顺利结束了。跟着这帮作家游山玩水,好吃好喝,这比一般的差事快活多了。每到一地,当地都要馈赠土特产,其中也有老楼一份。当时正是新茶下来的季节,石河茶场请这帮作家去,自然是为了宣传茶叶。临走时,茶场每人送了两盒特级明前茶,据说每盒市价达到一千元,当然也少不了老楼的。

送走了各位作家,当晚老楼又帮沈总拉了一趟私活,送沈总的一干亲戚,大人小孩约十几人回老家替老人做寿。讲好了单趟,送到为止。除了汽油费、过路过桥费外,再给辛苦费一千元。这当然是老楼个人的外快,由他自己装腰包。老楼把人送到后,连夜赶回,第二天回单位交车,一点也不耽误事。虽说累一点,但一千大洋却是真金白银,相当于他月工资的三分之一。

老楼心里很开心。他刚来公司时,有一次,也是去松县出车,华子找他拉私活,他还有些抗拒,认为这样做有些不妥,后来华子对他说大家都这么做,不做白不做,难道你嫌钱烫人啊?还说有权不用,过期作废。于是做了一次,便有第二次,慢慢也就适应了。尽管马老板听到风声,大会小会讲过几次,声称一旦发现势必严惩,但大家都是利益共同体,互相袒护,互相隐瞒,马老板想查也无从下手。

回到家,已是夜里两点多钟了。老伴(就是当年的上海知青黄月梅)帮着他把礼品搬下来,除了茶叶,还有米、油以及各种土特产大大小小十几包。等到搬完了,老楼又把装在信封里的辛苦费掏出来扔给老伴。“嗬,”老伴接过来用手捏了一下,便眉开眼笑道,“这趟油水还不小嘛!”

老楼很得意,也不搭腔,只说了一句:“饿了。”老伴便连忙去厨房下了一大碗热腾腾的面条端上来,滴上香喷喷的麻油,最上面还卧了两个又白又嫩的荷包蛋。

左为季宇2021年1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长篇小说《群山呼啸》的书影;右为季宇1995年11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的中篇小说《当铺》的书影,首发于《小说家》1992年第1期。

3

第二天,老楼轮休。由于昨晚睡晚了,早饭后他又上床补了一个觉。十点多钟,他养足了精神,从床上爬起来。老伴早替他泡了浓茶,他一边喝,一边抽着烟斗,顿时神清气爽。午饭时间还早,他跷起腿,拿了一张晚报看起来。报纸的第二版、第三版整整两个版面都是报道顾春明案件的,标题是《从明星官员到落马贪官》。报道称,顾春明的房产多得不计其数,分布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等地,连他自己也搞不清究竟有多少套。至于生活更是腐败透顶,光情妇就有多名(又是多名!难道连这个也搞不清楚?老楼心里想),其中有两个情妇还为他生了孩子。“娘的,太腐败了!”老楼骂道,“这些小狗日的真是作孽!”

老伴正在厨房里忙活,听到老楼骂便探出头来问:“怎么了?”老楼用手弹了弹报纸,愤愤不平道:“你看看这些腐败分子真是太可恶了!”

“你说谁呢?”

“还能有谁?”

老伴走过来拿起报纸,这是今天刚到的晚报,她还没来得及看。她看了几眼也骂了起来:“真是太过分了!国家的钱都被他们贪光了!你看看这些女人以后可怎么办?天啦,还有孩子……”

老楼没好气地说:“你真是吃饱了饭闲操心,她们关你屁事啊!”

老伴说:“我也就是说说,这些女人也怪可怜的。”

“可怜?”老楼说,“你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她们有钱有房,过得比咱们美多了!”

“那可不一定,”老伴说,“平安是福,像咱们这样踏踏实实比啥都强。”

两人拌了几句嘴,老伴又是厨房忙活了。快十二点时,媳妇小琴接抱抱放学回来了。老楼几天没见孙子了,一见他便搂着亲了几口。抱抱一边躲一边连声叫道:“扎人!扎死人了!”老楼这才想起没刮胡子,于是哈哈大笑。“说说看,”他仍然搂着他说,“今天学校有啥事?给爷爷汇报汇报。”

抱抱说:“我们谭老师说了,让大家回去问问,有谁认识医院的人。”

“啥意思啊?”老楼一时没明白。

小琴解释说,谭老师的父亲晚期癌症要开刀,但病重无法转院,想请省医的胡院长来五湖主刀,但胡院长是有名的外科一把刀,平时忙得很,哪有时间来五湖?谭老师想请家长帮帮忙。“亏她想得出?”老伴这时插话道,“一个小小的老师也学会搞这套了!”

“妈,你别这样说,”小琴道,“你不帮有人巴不得想帮哩。”

“谁爱帮谁帮吧。”黄月梅认为老师这么做太不应该,这不明摆着是利用职权吗?小琴见婆婆这样说不便顶撞,一时沉默了。这时抱抱突然冒出一句:“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老楼一愣,这话从一个只有九岁的孩子口中说出来让他大吃一惊。“这是谁教你的?”他正要问,只听小琴斥道:“胡说个啥?去去去,快进屋写作业去。”

支走了抱抱,小琴又重提刚才的话头。“谭老师是抱抱的班主任,”她说,“她对抱抱一向不错,再者说搞好关系对抱抱今后也有好处。”黄月梅听了这话也觉得有理,便说:“不是不帮,是咱不认识啊。”小琴说:“哪有直接认识的?现在不都是人托人吗?”老楼坐在一边听着,一直没吭声,这时开口道:“这样吧,我找战友们问问。”

下午,老楼便分别给战友们打电话。五湖的战友有十几个,但真正有能耐的并不多。问了几个都说不认识医院的。最后,老楼只好打给老严了。老严就是当年的文书小严,他是他们这批复员兵中最有出息的。从部队复员后考上大学,后来进了报社,当上了副总编,方方面面认识的人不少。他和老楼的关系一直不错。老楼的儿子楼勇进交警队也是他给帮的忙。可是接了电话他也为难起来。“娘的,”他说,“五湖的事都好办,这个胡一刀是省里的人,我还真够不上哩。”

“能不能想想办法?”

“我问问吧。”

老严的口气有些勉强,老楼明白八成是指望不上了。他有些沮丧。晚上,儿子楼勇回来了。“搞定了,”他兴冲冲地说,“这事搞定了!”“咋搞的?”老楼问。“我给大哥打电话了。”楼勇说。

楼勇的大哥实际上是老楼的侄子,他哥哥楼玉福的儿子,名叫楼胜。楼胜从小就被老楼接到城里读书上学,不是儿子胜似儿子。当然,老楼这样做也是为了报答当年哥哥做出的牺牲。不过,楼胜是个争气的孩子。他聪颖能干,学习特别灵光,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学校的尖子。后来高考时考入中央财经大学。毕业后进入省城银行工作,现在已是省城东平区分行行长,年薪五十万。

楼胜是老楼的骄傲,他常常在朋友面前提起他。“我这个大儿子,”他总是这样称呼楼胜。“真他娘的有出息!挣的钱比我们全家挣得都多。”

楼胜也很孝顺,每次来五湖,除了回村里看望父母,总要来拜望老楼夫妇,而每次总少不了大堆的礼品,有时是钱和卡,从来没有少过一万元以下的。他还常来电话问候,总是说有事只管吱声,千万不要怕麻烦他。“过去总是你们照顾我,”他说,“现在也该我尽尽孝心了。”他说的都是真心话,当然老楼也不怕麻烦他,可这次不知咋了偏没想到他。原因是在老楼看来银行和医院隔得太远,几乎风马牛不相及。“那可不是,”楼勇说,“你可别小看大哥,他如今能耐可大了!手上有几十亿贷款,很多人都求他,省医的一个项目也在找他哩。”

“哦,原来如此,”老楼听楼勇这么一说便明白了。“真是踏遍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他不禁感叹起来,“我这个大儿子,还真是出息了!”

4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新年一过,老楼便算是六十四岁的人了。不过他的身体仍然很棒,并不觉得自己老,只是有时上街,有人叫他老人家时,他才感到岁月不饶人,心中有些悲凉,但这种感觉一闪也就过去了,老楼也不去多想。

公司里依然忙忙碌碌。每天上班下班,出车收车,按部就班,日复一日。这天早上,他刚到公司,老远便听见屋里叽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他推门进去,华子抬眼看见他便喊道:“楼叔,你都知道吧?”

“知道啥?”

“又干倒一个!”

华子说着举着手机过来让老楼看。他满脸激动的样子,像是中了彩似的。老楼让他发过来,然后戴上老花镜看起来。原来是某省的省委书记被查出来了,他已退位五年了仍未逃脱法网。众人齐声叫好,骂声一片,都说这帮贪官真该统统杀头。顾春明案这时早翻篇了,半年前就已宣判,人们很少再提,现在又出了个新老虎,众人的兴奋点再次被刺激起来,仿佛平淡的生活掀起了波澜。

上午,老楼出车,任务是送歌舞团的人去会议中心开会,据说是传达中央文件。车上的人也在议论这件事,都说这个书记问题比顾春明大得多,不仅贪得无厌,还对抗中央,搞两面派。有个知情者透露,他在那个省歌舞团有熟人,听他们说这个书记喜欢搞演员,歌舞团和话剧团的台柱子都被他搞了。“真他娘的太坏了!”那人愤愤道。老楼也在心里骂道:“牲畜不如,真该好好收拾!”

车子到了会议中心,车上的人都下去开会了。老楼停住车。他要等散会后再把人接回去。停车场停了不少车,有不少是市政府车队的,司机中有认识的,他们向老楼打着招呼,相互递烟,然后聊起天来。话题仍然少不了说到刚出的这个案子上。老楼把在车上听到的这个书记喜欢搞演员的话贩了一遍,引来一片笑声和骂声。

又说了一阵话,老楼的手机响了。他拿起一看,是小蒋。小蒋是楼胜的司机,每次来五湖都是他开车。有一次,楼胜接老楼夫妻去省城小住,也是小蒋接送的。“小蒋啊,”老楼按下接听键,刚要说话,只听见手机里传来急促的声音。“楼叔啊,你听着,楼行出事了!”小蒋的声音十分紧张。

“出啥事了?”

“楼行被带走了。”

“你说啥?”老楼大惊。只听小蒋又说:“就刚才,楼行在机场被带走了。”

“为了啥事?”

“我也不清楚,”小蒋说,“我不能多说了。”说着没容老楼再问话,便挂了电话。老楼急得喂喂直叫,又手忙脚乱地把电话拨回去,可对方已经关机了。

老楼心里一阵发慌,这时才发现自己早已大汗淋漓,背后都湿透了。边上的熟人看他这个样子,都问咋了,是不是有啥事。老楼一边支应着,一边赶紧打电话给华子。还好,华子上午没有班,老楼让他赶紧过来顶一下,自己连忙打车往家里赶。

一路上他心慌意乱。我的天啦,难道楼胜真出事了?他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楼胜打小就在他眼前长大。他是一个非常优秀的人,这是大家共同的看法。考大学、找工作、入党提干,一路顺风顺水,从不要他操半点心。比起楼勇,真不知强多少倍。楼勇比楼胜小一岁,学习成绩一直磕磕绊绊上不去,后来好不容易考上了警校,还多亏老严帮忙找了人。在老楼眼里,两个孩子中最让他放心的是楼胜,相反倒是楼勇,自小就调皮捣蛋,他常常提醒他要规规矩矩,不要犯错误。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他最放心的楼胜居然出事了!

这事来得太突然,老楼有些猝不及防。小蒋说他从机场带走了?难道他要逃跑吗?他究竟犯了啥事?事情究竟有多大?老楼心里七上八下的,乱成一片。

就在不久前,楼胜曾来五湖一次,他还在饭店请老楼全家吃了餐饭。当时正值清明前夕,楼胜说回来给他爹扫墓。老楼的大哥前两年病逝了,家里只有老嫂子靠着小儿子过活。那天吃饭时,楼胜倒也正常,只是略显疲惫憔悴,话也比以往少一些。老楼以为他是太忙太累的缘故,还劝他要注意休息保重身体。饭后,楼胜开车送他们回去,将两只皮箱交给老楼,让他替他保管好,还交代老楼对谁也别说。

老楼当时也没当回事,因为那段时间楼胜正在与妻子闹离婚。他以为他是想瞒着妻子把一些重要的东西转移出来,这是很好理解的事。老楼啥也没问,便把东西收了下来。

出租车到了楼下,老楼跳下车就往家里走。司机在后边叫道:“哎哎哎,你还没付钱哩!”老楼这时回过神来,赶紧付了钱。家里一个人也没有。老伴估计买菜去了。那天是周六,楼勇值班,小琴带抱抱去参加家长会去了。老楼一头钻进自己的房间,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两只皮箱。他心里怦怦地跳着,想了一想,便找来一把螺丝刀撬开了箱子。箱子里满满的都是百元大钞,红彤彤的一片在眼前不停地晃动着,老楼一阵晕眩。他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钱。“咋办?我的老天!”他心里想着,顿时手足无措。他很想找个人商量,可找谁呢?楼勇?不,他不想把他牵扯进来。找老严?也不行,尽管他是战友,但这事不好说,也说不清楚。正踌躇间,外边传来声响,是开门声和脚步声。他心里一惊,连忙合上箱盖,接着便听见小琴的骂声和抱抱的哭声以及老伴的劝解声。

“咋啦?”老楼从屋出来问道。

老伴远远地朝他摆手,又朝抱抱说:“好了,好了,知错就改,下次不敢了。”小琴余怒未消,瞪着眼看着抱抱说:“把钱交出来!

抱抱乖乖从书包里掏出钱来,林林总总的有一小把,都摆到桌子上,多是一元的纸币和硬币。

“就这些吗?”

“还有的花了。”

“干啥了?”

“买冰激凌了。”

“好嘛,”小琴说,“这还了得?小小年纪就这么干,长大了肯定是个贪官!”

老楼不明就里,这时老伴把他拉到一边说,今天上午家长会,老师说抱抱利用小组长的权力把作业给一些同学抄,抄一次收两元。有同学家长告到了老师那里,把小琴气得不行。老楼听了半天无语,老伴看他脸色煞白,连忙说:“你咋啦?没事吧?”

老楼摇摇头,突然感到胸口阵阵发堵…… 

作家简介

季宇,男,1952年出生,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曾任安徽省文联主席、省作协主席,省政府参事,一级作家。著有《群山呼啸》《当铺》《最后的电波》《新安家族》等。作品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星光奖、飞天奖、金鹰奖、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奖和安徽社科文艺奖等。长篇小说《新安家族》被译介为德文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