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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4期|阿微木依萝:失约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4期 | 阿微木依萝  2021年04月14日07:45

再往前走就是水沟,她丢开不知从哪儿抓在手里的一把还滴着水的湿草。擦干净双手。先前下了一阵小雨,夜路湿滑,走了半个时辰,凭直觉估摸着离约定地方不远了。

可实际上,还不到见面的时间。她只是不甘心,提早来看一眼约定地点,想确定是不是真的来早了就一无所获、什么也看不见。

过了水沟,进入灌木丛中的小路。这是早些年她放羊时常走的。闭着眼都熟悉。

路过一所荒亭,是峡谷里住着的村民吉鲁野萨和他后来闹僵的亲戚雁地拉威一起搭建。他二人兴致来了会到林中捕猎。他们去世以后亭子无人照管,一天天荒败下去,只剩三根柱子苦苦支撑;已经倒下的一半落在地面生了新草(白天她亲眼见过),尚未倒下的一半混入眼前夜色的泥潭中。她想进入亭子歇脚是不可能的。风在残破的荒亭中穿过再吹向她,让她心底翻起无限愁苦。

往日她怕黑。天黑一个人不敢走在路上,睡到半夜摸出门屙泡尿也要将屁股紧紧贴着墙根。今夜却没有半点儿害怕。今夜她感觉自己就是一个鬼。

蹲在倒下的一根树干上,细雨停了才重新迈开步伐。这是中秋节后最吉祥的日子:八月十八。天空很配合她此刻心境,略微将黑色面纱挑开一点,露出恍恍惚惚一丝亮光。她无法再像从前那样看见星子,眼里的光一天一天减少,灰蒙蒙的东西像杂草一样长起来,挡住她原先清透的视线。她预感过不了多久,她的世界将完全黑下去。

前面就是松林,落在地面的松针早已成了一片厚毯子。只要穿过松林就到了。仿佛已经感觉到,那个人正在林边翘首以待。

那个人是她的丈夫。他有个不难听的名字:松明。

松明是她心里喜欢的人。来提亲那天,她毫不犹豫就答应了。父亲去世早,母亲由着她的性子。

松明曾立下承诺,说他死后只跟她一个人住在一起——这纯粹就是一句鬼话,可她居然相信了——他还说,会在村子背后山梁底下的一处洼地等她,在那儿建一所草棚,他死后会一直在那个地方独居,直到她来。当然了,只有她也死了才能看见那所草棚,才能重新和他生活在一起。他跟她才是真正的夫妻。他的原配……对,在她之前他已经娶过一个妻子……他的原配妻子不会生育,他说,他和那个人之间没有感情——但是,天哪!这令她想起来心里就冒着一股冷烟,哪怕那个原配十多年前已经死了,还死在他之前,可他们三个人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很长很长时间。她心里非常难过。可又不敢太难过。毕竟她能嫁给他,也是原配亲自操办。他们出生的那个年代一个男人还可以多娶一个妻子。她要是晚生一段时间就好了。晚生一段时间就能赶上一个男人只可以娶一个妻子。可她又不想晚生,晚生意味着彻底与他错过,她只想嫁给自己中意的人。

不知道他的原配死后会去哪儿。她可不想再看到松明身边还站着那个女人。

“我唯一放在心上的人只有你。”这句话是松明死的那天晚上,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跟她说的。

她一直记得死后一起生活的约定。已经十年了,按照松明的嘱咐,这十年她从未踏足村子背后山梁底下的洼地。今天晚上怎么也控制不住情绪,无论如何要提早看一看那座草棚。

松林中走了一段长路,也可能路本身不长,是她太老,体力大不如前。听见细微水声,越走水声越亮,嗯,不是响声,是亮堂堂的感觉。她心里也跟着亮起来。

出了松林地,一个大月亮从天边跳出来。她灰蒙蒙的双眼似乎也亮开了。这儿不像刚刚下过雨的样子,地面干燥,风也不冷。她顾不上细想。走到松林旁边的山梁往下一看……什么也没看见,没看见草棚,没看见想见的人。而这一切就像松明说过的那样,就该看不见。本身她确实来早了。

一些光秃秃的石头卧在洼地里。一些鸟偶尔飞来落在石头上又飞走,这些,她倒是可以看见。

吉鲁野萨突然来了。

“你走路一点声音都不出,吓死我了。”她说。

“用不着我吓。”

“瞧你说的什么话,听上去就是成心诅咒我。”

“用不着我诅咒。”

她闭上嘴巴。心里万分不痛快。

“你们不是说我已经死了吗?死人有什么可怕。”吉鲁野萨笑道。

“死人的确没什么可怕。可怕的在于死人不承认他死了。”

“听听,你这才是诅咒的话。我经常在山林和各个村子闲逛,你应该早就习惯了。”

“你可不是人。你是鬼。”

“这话你说过好多遍了。不过,我现在并不在意我是活着还是死了。我有时觉得自己死了,有时觉得没死。我自己也摸不准。反正,活着或者死,都不是一件坏事吧?我高兴就好。”

她偷偷看他一眼,还是从前那把狩猎的烂弓箭背在身上,一套烂衣裳,一只酒葫芦别在裤腰上,一顶草帽。她忍不住说:“你倒没什么变化。难道你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在找你祖上藏起来的宝藏?”又说:“你是路过这儿么?”

“不。我特意来找你。”

这话她就不爱听了。

吉鲁野萨清了清嗓子:

“我不是跟你开玩笑。我是来告诉你,这儿根本没什么草棚。毕竟我时常去村子闲逛的时候也喝过你亲手烧的热水。算是还你人情。你就别在这儿白费力气了。”

“什么意思?难道你也看不见草棚?”

“看不见。”

“不可能!”

她心里一慌。如果连吉鲁野萨也看不见草棚,那就说明草棚根本不存在。松明为何要骗她?

吉鲁野萨又说:

“我在毛竹林还有老房子。反正我和我的女人已经不需要那儿的房子,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暂住。”

“我为什么要住你们的房子。我有房子住。”

“你没有房子了。”

“我看你今天一定喝了不少酒,尽说瞎话。”

“我说的都是真话。你要是不相信可以马上往回走,看你还能不能走回去。”

“除非我见了鬼,不然怎么走不回去。”

“我就是鬼。”

“你不算。你已经活得人不人鬼不鬼。”

“好吧,马玉兰,看在朋友一场,如果你实在没有去处可以去毛竹林。”

“马玉兰”这名字已经很久没有人称呼了。她都快忘记自己叫马玉兰了。

马玉兰抿嘴笑笑,望了望天上大得有些奇怪的月亮。转身回家。

马玉兰很顺利就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回家时天亮了。她的儿子和媳妇也回来了。他们夫妻二人正在厨房里做早饭。

儿子长得比过去胖许多。他爱上了喝啤酒,啤酒终于把他的肚子给撑得圆滚滚的。媳妇倒是清瘦。看来她减肥成功了。听说城里的女人都喜欢瘦瘦的,这样穿衣服好看。

儿子转身喊了一句:嬢嬢。

媳妇也跟着喊了一句:嬢嬢。

马玉兰心里顿时空荡起来,她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死了三个,还剩一男一女,她为那些早夭的孩子流下的眼泪可以足足下一场大雨,而为活着的孩子也没少操心。可是多少年来,松明和那个女人已经死了,儿子和女儿仍然没有改口喊她一声“妈妈”。有一次她跟他们说,你们喊的那个妈妈已经死了,以后只有我了,他们也没换称呼。他们好像已经习惯了。

“您生病了吗?”儿子问道。他总算察觉到马玉兰脸色有些灰。他以为她从外面回来只是去了一趟茅房。

马玉兰没有回答。她摇了摇手。然后就走回自己房间。

房间有两扇窗户,一扇向外,有月亮的晚上开窗就能看见月亮,一扇向着另一个房间。松明活着的时候,以及他的原配还活着的时候,松明如果睡到半夜想换个房间,不用从一个房间出门再进入另一个房间,他可以直接推开两个房间之间的窗门,从那儿跳过来或者跳过去。那个窗户是他亲手打造,方圆百里……不,世上恐怕只有她的房间墙壁上长着这样一个奇怪的窗。年轻时她觉得那窗户就是她心头的疤痕,现在老了,也仍然觉得它是个疤痕,并且现在这个疤痕更比从前还感到痛了。

她走到窗户底下,打开,对着另一边黑洞洞的房间。那个房间里所有搬出去的家具又从她的眼睛里“长”出来,完完整整地“长”在过去它们所处的角落。曾经她恭恭敬敬称为“大姐”的女人又出现在脑海。不过,她怎么也想不起她的样貌了。

“嬢嬢,”儿子在门口喊她。

马玉兰关上窗门。

“什么事?”她走到门口,视线没有落在儿子身上,冷冷地问道。

“吃早饭了。”儿子说。他有点慌张和疑惑,马玉兰还是头一回用这样的语气和脸色说话。

儿子和媳妇开始摘树上的柿子。已经过了中午。马玉兰茫然地看着两个年轻人,拿起竹竿在两棵树下转来转去,将树枝轻微勾下,挑喜欢的果子,踮起脚尖摘了放进背篓。

“嬢嬢,给您摘几个吧?”儿子说。他胖得上不了树,原地走几圈就开始喘气。

“我不爱吃。”马玉兰说。

她最爱吃柿子。这两棵树,一棵是她栽的,一棵是松明栽的。那时候她好年轻,喊她的丈夫总难免有些放肆,连名带姓地喊:古松明。古松明总是一副温和好看的笑脸,她看得出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毕竟他身边还有另一个女人。

儿子和媳妇走了。她早就知道他们只是回来摘走地里的蔬菜,摘走可吃的果子,顺便让别人看见他们两口子“经常”回家。就是这样,她在别人看见的“孝心”下孤独地活了十年有余。

——她想死。

可是死了能看见草棚吗?最重要的是死了还能不能回家。她深爱儿子,想看到儿子和媳妇早日生下孩子。吉鲁野萨说,有些人死后性格大变不愿回家。她怕自己到时候不愿回家,再也见不到未来的孙子。

马玉兰捂着胸口狠狠地咳嗽起来,剧烈咳嗽的抽动,让嗓子和心口痛得难以忍受。她只好回到屋里,找出一条青色头帕将脑袋裹住,这样能让头皮挡风,不感到太冷。关闭所有窗门,打开电灯。灯泡已经被蜘蛛网和灰尘蒙住了,灭了光就像一颗黑色鸭蛋。

听见外间说,“我们走了噢?”

她大声喊他们走。过了一刻钟,外面就不再有声音。

马玉兰又是一个人住了。这种日子一个月中能被打断一次或两次,每次一小时或二十四小时——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女儿逢年过节才会回来两三天,然后就忙忙慌慌去过她的小日子。有时候她后悔曾经血淋淋地生下他们。有时候她也后悔……啊,她不愿承认——努力去想那棵红柿子树,想象那些果子是一盏一盏的小灯笼,古松明还活着的时候说,等到中秋他有了空闲,就带她去山下集镇看花灯。可惜每年都没有去成,因为他们之间还有另一个人存在。古松明就说,把红柿子当成花灯是一样的。自从古松明说了那样的话,她就不再吃柿子,剩在树上的最后几个柿子都是鸟吃的,它们从中间一口掏空,剩下薄薄的一层皮贴在树枝上。

现在她年纪大了,古松明也死了,儿子和媳妇总是掐着时间把刚刚红了不出两天的果子摘走,使她的感情也不像过去那么绵延。他们摘走果子不出两日,她就会淡忘关于“灯笼”的事。并且更可悲的还有,她的一天之中有很多时候想不起古松明,只有在看见古松明留下的物件时想起他。这也是她想拆了那扇内置的窗户、最后却没拆的缘由。她怕古松明留下的东西一旦丢弃,就彻底想不起他。怕有一天忘记那个约定,所以提早去看那所草棚。眼下她深切体会到,爱一个人就像足足下一场大雪,然后剩下的日子,竟然不是一直下大雪而是慢慢融化,融化到最后时刻,就露出内心的荒坡,孤零零的荒坡,仿佛什么也不曾有过。她在咳嗽,或许正是在清倒心中最后的雪片:变成荒坡之前,要忍受无数个疼痛吐干净往日情感。想到这儿她害怕极了。古松明死前的那些日子,一直在咳嗽中度过,寒风似乎每日吹他,吹他直到死去。

她靠在古松明给她亲手打造的藤椅上,搂紧毯子。预感着寒风可能也要来吹她了。

她有羊圈,但是早就没有羊。

她有牛圈,但是早就没有牛。

她有猪圈,但是早就没有猪。

她有鸡圈,但是早就没有鸡。

可就在今天早上,她路过羊圈的时候看见一只绵羊关在里面。它像大风刮来的一朵云。

是过去她每天放牧的一只羊。

是她年纪大了以后,为了躲避孤独的日子,买来放着玩的一只羊。

是她后来放不动了,失踪在山里的一只羊。

今天她看到这只羊还是小时候的样子,小绵羊,叫声细得像个孩子。她回头怔怔地望着它。它也望着她。

你回来啦?小畜生。她高兴地喊了一声。搂搂羊脖子,带着羊上山了。

刚到山里,绵羊跳进草林看不见影子。无论如何呼喊,它都没有出来。天边乌云聚集起来,后来雨点落下来,越落越密。她坐在悬崖边的一块大石板上。她忽然记起丢失绵羊的那天也是这个样子,也是坐在悬崖边的一块大石板上,头顶遮着一片肥厚宽大的树叶,嘴里“咩咩”地唤羊。现在她正重复那天的样子,急慌慌地找羊。当她停下一切举动,细细思考今天所遇的怪事,脑子却一下空了。她忘记眼下的一切经历是过去的重复,她便起身,全心全意去寻找她的……“刚刚丢失”的绵羊。

她走路很慢,雨水打湿的路上,树枝、枯藤和深草将她时时绊倒。有一段路她是蹲着滑的,年纪大了,她猛然感到自己特别可怜,便一路滑一路哭,一路哭一路喊着古松明的名字,喊一会儿没人答应,再喊绵羊的名字。她喊,“小畜生,小畜生,你果然叫个‘小畜生’就没有人性,我找你那么长的路,你听见了也不出来见我?!”

滑到大路上,她才勉强站起来走。跌跌撞撞。

遇到一个熟人。和她年龄相仿。那人盯着半天才把她认出来。

你是马玉兰?

是我。她回答。

你找什么?

羊。我的绵羊丢了。

那个人摇摇头,你找了那么多年,还在找吗?

她没耐心跟他多说,但还是说:我才丢的羊。

我看你的病有点严重了,马玉兰,还是让你儿子带着去山下看看医生。那个人说。

她横着眼睛。隐约觉得这种话以前好像在哪儿听过(大概很多人跟她说过同样的话)。可她没病。

那个人是一路摇着脑袋走的。他看上去似乎比她更难过。

她继续找羊,大路上找完小路上找,树林中找完草地上找,悬崖边找完河沟边找——这么一路折腾,天又黑了。

天黑了她感到害怕。在黑路上行走,大声喘气都不敢。收着声音。身体尽量缩起来。

路过观音洞,她才稍微放松一点,觉得神灵至少会庇护她一小段路。过了观音洞她又害怕了。不过还好,过了观音洞离家就近了。

她摸到墙壁。是她家的墙壁。是她在无数夜晚害怕的时候摸着它走路的墙壁。摸到墙壁那会儿眼泪就出来了。一路哭着并摸着墙壁回家。点了灯,看见屋里墙壁上那扇窗户,抱着窗户眼泪更止不住,并说道:古松明,我一个人好难活。后来她又坐到梳妆台前,对着镜子,深深地看着自己。

天亮后,她仍然记得昨天丢了羊,顾不上洗脸,走到羊圈门口看一眼。羊圈是空的。绵羊没有自己回来。

吉鲁野萨倒是来串门了。

他打开酒壶跟她说:给我烧一壶水装进去。谢谢你了。

她就烧了一壶水给他装满。

吉鲁野萨没有马上离开。

你还有话说吗?她问道。

就怕你不爱听。他回答。

吉鲁野萨说话极少吞吞吐吐。他向来有话直说。但是今天他犹豫了再犹豫。

有什么话你就说。她说。

你觉得昨天丢了羊,是不是?

不是觉得,我就是昨天丢了羊。你看我的衣服和裤子都是脏的,还来不及洗了挂在铁丝上。

你不是昨天丢的羊,你很早就丢了羊。你是在重复往日那些令你伤心的日子。马玉兰,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你就再也过不上好日子了。从你打定主意提早去看草棚那天起,你就不再是这个房子的主人,甚至可以说,你一直就不是这个房子真正的主人。它只会拖着你掉进回忆的陷阱。就算你觉得它是你的房子,也仅仅过去是,现在它已经有了新的主人:你的儿子和媳妇。你昨天忙活了一天,找的不过是你从前就没有找到的东西。最可悲的还在于,你一直觉得,那是昨天才弄丢的。

她沉思了一会儿。努力回想那只羊:绵软的皮毛,羊角还没有长出来……一只小嫩羊。

就是昨天才丢的。我确定。她说。

吉鲁野萨哈哈大笑。说道:你还是搬到毛竹林暂住吧,在你没有找到合适的住处之前,我的老房子可以借给你遮风避雨。要是你还有精力和兴趣跟我们一起捕猎,我就造一张弓箭给你——当然啦,我只是开玩笑。

说什么笑话?她回绝道。

难道你没有过够昨天那种日子吗?

那是昨天。明天是不一样的。

明天你的牛又回来了。你等着看。明天你还会继续找牛。然后你的猪也回来,它跳出猪圈去打野,你又去找猪。最后你的鸡也回来了,它被黄鼠狼咬着脖子,你就跟黄鼠狼搏斗。等着瞧,接下来你的日子都是这些鸡零狗碎,鸡飞狗跳,乌七八糟,都是你失去找不回来的东西把你绊住。你一把老骨头,每天都在回忆中折腾,直到你没有力气,抱着一根遗落在地坎上、快要腐朽的玉米秆哭得像只狗,那时候你再想去毛竹林就不行了,恐怕只有祈求老鹰把你的肉和骨头扛到毛竹林。你不害怕吗?

你在说话吓我。谁会是你说的那么惨。

我没有吓你。看在给我烧水喝的情分上,我是在帮你。

你快走吧吉鲁野萨,我现在什么人也不想见,什么话也不想听。

吉鲁野萨就走了。

她后来一直蹲在柿子树旁的水缸边。一口早前废弃的水缸,周身布满青苔,缸底有个漏洞,缸内填了不少树叶。

“你可真是我马玉兰的好儿子。”

“嬢嬢,我没有办法了,我只能回来找您想办法。”

“说得这么好听干什么?要钱就是要钱。你娶媳妇的七万块钱,是我一只羊一只羊放出来的。我早就没有钱了。你不信么?我的眼睛一天一天瞎下去,也没有钱将它治好,一颗坏牙横在嘴里那么久,也没钱拔……有人说我还有什么别的毛病,也没钱医治。你还来跟我要钱?”

“嬢嬢,我妈死的时候应该把她的首饰盒……”

“你妈?”

“是……是呀……不是吗?”

“是,怎么不是,她就是你妈!可我没有拿过什么首饰盒。你从哪里听到的鬼话?”

“我媳妇说……”

“媳妇说,‘你去吃屎吧!’你去吃吗?”

“嬢嬢,您说话还和从前一样难听。我妈说话就比较温和。”

“你们就是喜欢听温和的话,才从心眼儿里当别人是妈妈。对不对?”

“是父亲说的,让我们喊她妈妈。喊了这么久谁也改不了口。嬢嬢,这您不能生我们的气。我们生下来长到好几岁才弄明白,我们是嬢嬢生的,不是妈妈生的,那个时候我们也感到奇怪并且伤心……您要是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多陪伴我们,而不是生下来就把我们扔给妈妈,我们也不会觉得自己和别的孩子一样,都是妈妈生的。”

“难怪你们改不了口。喊了亲妈一辈子‘嬢嬢’,喊了那位‘嬢嬢’一辈子妈妈,你们心安理得。”

“您不要生气。”

“我哪有资格生气。在这个家里,我的地位一进门就注定了。我的丈夫改变不了什么,我的儿女们也无法指望。难道我不想亲手带你们吗?我能有什么办法,孩子一生下来就注定不是我一个人的。她表现得大方得体和热情,永远像个亲姐姐那么关心人,要替我带孩子,只让我跟着古松明在地里干活,家里一切事情都交给她操办。我那时候年轻,对这种‘好事’很容易就接受并习惯。何况你们无法体会,坡地上的活,远比你们想象的辛苦,没完没了的农活最磨人。我逐渐就疲惫了,逐渐就变成一个只知道干活、吃饭、睡觉、生孩子的人。等到后来我惊醒自己的人生特别糟糕,可那时候你们已经长到好几岁,早已成了她的孩子。直到现在,我那么爱你和你的姐姐,你们的心却不在我这边了。刚刚看你从山墙背后的小路走回来,我还以为你是特意回来看我,开始心疼我这位老人家,可惜,你竟是回来要钱的。”

“嬢嬢……”

“一说到这些,你就低着头支支吾吾,就像你父亲一样,永远比我委屈,永远比我过得苦。”

“嬢嬢,我们买了房子,要还一大笔钱。要还三十年。”

“是啊,你们用三十年去‘孝敬’房子,时不时还要回来搜刮你们老母亲的零用钱。你们都是好孩子呀。”

“嬢嬢……”

“你把头抬起来。”

“我不敢。”

“不好意思么?”

“是的。儿子没有能力。儿子现在觉得,天下间所有的儿子都是傻子加白眼狼。”

“你往日骂自己的那些话都不对。这次是对的。”

“我们每个月要付房贷四千块。等我还完房贷,我一定每个月给您两千块零用钱。”

“儿子,你想多了,我敢肯定我没有你的房贷活得久。等你三十年还完钱,我的骨头在土里恐怕连渣子都不剩了。你们选择了供房子,我就知道你们放弃了供养我。是没指望的了。”

“嬢嬢,我们要给将来的孩子准备遮风避雨的地方。”

“说得那么可怜。”

“事实上就很可怜。我们想离开这片山,到好过日子的地方去。我们当初是这么想的。那些大地方回来的人给我们也是这么讲的。他们总是说,外面的日子如何好,作为年轻人不能像只青蛙,在水井里跳几个圆圈就算了,我们要有勇气跳出去。我们就信了。毕竟一身泥灰和光鲜靓丽去闯荡,一比较,总是后面的好。日子逐渐就被我们活到表面上。嬢嬢,您要是到外面生活一年两年,您也会鼓励我跟那些人一样,挣个首付买个房,用三十年时间把它养成自己的家。我敢保证您一点也不会考虑别的。谁会想到,大家一窝蜂跑到那个地方,才知道日子并不好过。但是谁也不敢说透,好歹都付出了代价。如今大家都习惯了,似乎每个人屁股后面拖着一所房子才是对的。”

“你们花钱养房子,导致没有钱养老人和孩子。自己还不敢生病,也不敢生孩子……”

“……还不敢死。”

“你知道就好。你们打算什么时候才生孩子?再有一年你就四十岁了。”

“等我们挣够了生孩子的钱,就生。您知道现在一个学籍多少钱吗?”

“我不懂你那些。”

“嬢嬢,我们这个月房贷还有三天到期。上个月她生了一场病,很严重,就把还房贷的钱花进去了。”

“我真是可怜你。”

“嬢嬢,不,妈妈,您能不能再帮我们一把。”

“我等了这么久的称呼,这会儿听到了,却没有感到高兴。我还替你觉得羞耻。”

“嬢嬢,您不要生气。”

“还是‘嬢嬢’听着顺耳。”

“只要您愿意再帮我们一把……”

“在跟我谈交易么?我马玉兰一定是闭着眼睛生的你,所以你说的话一句比一句瞎。我们那个时代的人,上养老,下养小,所有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那才是家。你们这个时代的人,你们所经营的这个家,我是一点也看不懂。你们跟我讲什么大环境,什么大方向,什么顺应潮流,我不懂。为什么你们可以为了在大环境里活得要脸,就在父母面前活得这么不要脸,我也不懂。在没有嫁给古松明的时候,我在娘家人的长辈那里学认字。我敢肯定学得比你认真也比你聪明。没有读死书。哪怕我读得比你少。可现在,我拿它们来对比你们生活中接纳的东西,是完全对不上了。我就更不能理解你为什么要过这么累的日子?远比我干的那些农活累多了。你在大环境里,乖得比马玉兰的儿子还像个儿子。早些年我还想劝你回家,过一点小日子就算了,起码你会活得像个真正的马玉兰的儿子,不用拖着一屁股烂账,我也不用活在你们那种遥远的‘孝心’下。听说你们在手机上,每到母亲节就发一则祝福的话,我虽然用手机但不会上网,你也不用费心教我,眼睛不好,也不习惯。你们把祝福发在那些什么地方,我也看不到,只是别人跟我说,说你儿子祝你节日快乐。我才知道你们祝我节日快乐。听到这个事情我恍惚以为自己已经死了,你们是在给我烧纸。有什么话不能跟我直接说,要说给别人看见?”

“嬢嬢,我们以后不在网上发了。”

“我再接着之前的话多说一句:有时候我觉得你那个房子不是家,是瘤子。你不要低着头。抬起头来。低着头让我很生气,让我气得眼睛都是酸的。”

“我觉得头很重。”

“看你始终低着头,我的眼皮重。”

“您能不能……”

“我没有首饰盒。也没有人给过什么首饰盒。”

“那您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吗?我实在是……”

“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要不然你把这座老房子扛到城里?或者,你不能把房子卖了吗?”

“不能卖的,卖了我和她没有地方住。”

“租呀。”

“租的房子始终是别人的。在心理上不觉得它是家。而且我害怕搬家,房东只要一声令下收回房子,我就得搬走。我已经在城里租房子住了十多年,搬家无数次。受够了。”

“打肿脸充胖子吗?”

“嗯。”

“我没有钱。我还要去找羊。”

“嬢嬢,那只羊已经丢了很多年了,您找它做什么。您还是给我想办法凑钱吧。”

“胡说,那只羊昨天才丢的。”

大太阳晒在马玉兰头顶。灌木丛发出浓郁的花香。一种叫破坏草的植物将山林完全盖住,它开花,花朵是干净的白,样子像菊,细碎而数量极多的花一团一团开在一起,高高低低排列,看起来比菊花壮硕,而且它只用一种颜色往死里开,漫山遍野,就更把菊花所有颜色都杀死了。凑近了看到花瓣仿佛漂在水面,再凑近又觉得它早已超越大地,用天空的蓝色做了底,天空在它的脚下生了青草和苔藓。

对破坏草花过敏的马玉兰眼睛发痒,连着几个喷嚏鼻子就堵了,用嘴呼吸,很快吸得满嘴都是花香味儿。

一只猪,一只鸡,一个羊,一个牛,它们都是小的,在她眼前的坡路上向前走。

这么看来,她今天确是来放牧的。

路过一段陡坡,草地上落满松果。覆盆子还没有长成。她把畜生们全都赶进草地。“吃多一点儿吧!”她跟它们说。拍拍牛的屁股,又摸一下羊头,至于鸡和猪,它们早就跑得远远的。

居然遇到了古松明。这件事让她脑子嗡嗡响。

“你不是……”她指着古松明,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忘记想说什么了。

古松明扛着一把锄头,弯腰从林子里出来,他拖着用松枝捆绑的架子,架子上捆着一条装了什么东西的麻袋。他拖得非常吃力。

“你不是……”她仍然不知道往下说什么。

“马玉兰呀,你来这儿干什么?”古松明累得放下锄头,蹲在他脚边的石头上。

“好了,你可以说话了。”古松明又说。

马玉兰顿时觉得喉咙松开了,脑子也清醒,想说的话突然想了起来。

“想不到我们还能见面。你怎么拖着这么重的麻袋,拖它去哪儿?你的锄头可不是家里那一把。”

“吉鲁野萨没有跟你说吗?有些人性格阴晴不定。”

“他说过。”

“你一下子问那么多,我该怎么回答你?”

“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我看不见那个草棚?”

“什么草棚?”

“你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了?”

“我说什么?”

“古松明,你怎么翻脸不认人?”

“马玉兰,你现在已经不是我的女人了。”

“你说什么鬼话。”

“这话你说对了,我现在说的就是鬼话。我们两个已经没有关系了。”

“古松明,你怎么能说这样没良心的话。”

“你生气跟我也没有关系。是你自己要问。我只说了该说的话。你一定是成天想着跟我见面,才在深山老林遇见,要按照我的意思,我是不想和你见面的。不管过去我说了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你拿着过去的事情来追究现在的我,很没有道理。我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古松明了。马玉兰,你能听得明白我的意思吗?”

“不明白。”

“慢慢你就明白了。我还有事情要忙,就不耽误时间啦。”

马玉兰眼睁睁看着古松明从眼前拖着麻袋离开。

大太阳晒在头顶。晒得马玉兰头昏脑涨。破坏草的花香更被烈日挑起,漂浮在空气里像大浪一样冲击她。眼睛已揉肿了,睁不开,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也火辣辣。

牲畜们在草地上各玩各的。金鸡上树。绵羊吃草。猪拱土。牛打滚。

“嬢嬢……”

是儿子的声音。

她四周看了看忽然醒过神来。破坏草让她过敏得快要产生幻觉。

“嬢嬢……”

“催命的!”她想。

太阳就像她过去没有端稳的碗,突然歪倒,突然一下跌落山崖,天说黑就黑,黑得完全不能预料。

马玉兰哭丧着脸,一阵巨大的委屈笼罩着她。

“走啊!回家啊!”她茫然地冲着山林喊。是在喊她的牲畜们。可是潜意识中在喊古松明。

没有声音。除了风。

“古松明……”她放低声音,低到只有自己的心能听见。

她摸黑在草地上走了好几圈,想在黑沉沉的暗夜里“找”到畜生们。没有找到。只能独自摸黑回家。

今夜没有一颗星子出来陪她走路,月亮像是在很多年前已经瞎了。

松林里传来脚步声。后来她才发觉脚步声是自己的。

到了家门口,灯亮着。一阵惊喜像雨点一样爽利地落在心头。走进门才想起,是自己忘记关灯了。灯独自亮了一天。就像她的一生从来就独自亮着。古松明虽然有个和松脂一样的名字,却从未被她点燃。

马玉兰越想越气。尤其看到墙壁上通往两个房间的窗户觉得眼睛生疼,心里一把火在烧。

她决定拆了它。找斧头,又找锯子,再回到窗户底下最后看它一眼,便一刀砍了上去。毫不犹豫再一刀上去,窗户就掉下来了。它本身也在腐朽,木条中间已遭虫蛀。

马玉兰还是很生气。用锯子将它们锯开,锯到虫眼部分,木头完全碎掉,像生活的堡垒,终于塌陷。她是在火塘边锯的。锯完扔进火坑。她突然感到全身疼痛,仿佛自身被扔在火坑里烧。

“嬢嬢……”有人抱着她的肩膀摇晃。

她清醒过来。儿子坐在眼前。而她竟然不是在火塘边,是在床上躺着。

“您终于醒了。”儿子哽咽道。

她可从未看见儿子这么伤心。

“这副表情是在哭丧么?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死了。”

“您醒来就好。您今天昏倒在路上,有人把您送回来又通知了我。”

“胡说,我白天还在放羊。”

“您就是在放羊的路上晕的。可是嬢嬢,那只羊早就丢了,您不要每天出门去放了。”

“听你这意思,是我每天出门去放一只根本不存在的羊?”

“您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是生病了吗?他们说您生病了。可我看着又不像。”

“别听人胡说八道。我身体好得很。”

“您刚才一直在说梦话,说要拆了什么。”

“拆什么?”

“没听清。您想吃点儿什么?”

马玉兰想了想说:不饿。偷偷将眼睛看向墙壁,以为将看到一个残破的窟窿,却看到窗户是打开的,通向另一个房间。

马玉兰听得清清楚楚,房子右侧山墙一直往下掉泥巴,像细雨落地。可是儿子说她听错了。儿子回来几天又要走。

昨天晚上他们进行了一场对话:

“我有沉重的房贷,您是清楚的。我只有三天假期。明天一早必须出现在工作岗位。”

“我知道呀。你昨天就应该离开这儿。”

“您不要生气。我没有撒谎。的确因为假期短。”

“你是我马玉兰的儿子,有没有说谎我一眼就看得出来。从你脸上看到忙忙慌慌的样子,就知道你说的不是假话。这个村子里,年轻人回家看他们病重的父母总是这种脸色。我对你脸上这些神情已经不陌生。那谁家的孩子……我记不起来……他那次回家看望父母,也说只有三天假期。那时候我看着那个孩子就开始可怜他和他的父母。我就猜到,有一天如果我死了或者病了,你工作的地方路途遥远,就肯定也没有耐心——最重要的是你没有假期——我见过很多这样的子女,他们死了父母也只有一周左右的假期,甚至有的地方只有三天。生一个孩子最少三十天才出月子,而死一个父亲或者母亲,三天就‘热闹’完了!好啦,我明白,你不知道这种事情应该怪谁……你不要流眼泪,也不要总是低着头。头一直低着,习惯了就抬不起来了。你是不是也像那些人一样,期望我赶紧死?其实我也想死了。”

“嬢嬢,我希望您好起来。”

“我晓得,这个时候我死了,你连丧葬费都出不起。”

“我……”

“你明天就走吧。”

“如果我没有那么重的负担,我也会是个好儿子。”

“你这话我以前就听别人的儿子说过了。你放心,从你进城那天起,我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你堂哥就是这么告诉你伯父,他会是个好儿子。你伯父下葬的第二天他就去上班了。死了父亲这件事没有在他脸上挂着,挂在脸上的全是他不能丢了工作这件事,恨不得立刻出现在工作岗位上。儿子,你买了房子就等于在屁股上拴了一条狗,你不往身后投食,它就随时咬你屁股,一寸一寸咬,咬到你脖子为止。你觉得我这话说得对不对?”

“是这样的,嬢嬢,您说得对。每个人屁股后面都有一条狗。不仅仅是买了房子的人,没有买房子的人也大致如此。现在我也到了不小的年纪,有些事也看得懂,也变得不如从前那么率性,和大家一样捂着眼睛过日子。我可能再也没办法过好这一辈子了。我很沮丧,不知道是从哪天开始,日子变得灰沉沉的,每天早晨醒来也不是我自己醒来,是一种无法推开的沉重的力量把我催着醒来。不怕您生气,我现在人坐在这儿,魂早就不知道哪儿去了。每一天我都觉得自己像个空心人,像漂在河水上的烂木柴。”

“你说的丧气话。”

“可能是。”

“我没有能力给你挣钱了。要是我还年轻二十岁,也去城里扫地,听说扫大街一个月有一千元。”

“是。”

“我现在连一千块钱也不值了。”

“嬢嬢,您真的没有那个首饰盒子么?”

“你是不是和吉鲁野萨一样,相信他祖上在松林中埋有宝藏?那是穷鬼的念头。你不要有这种想法。”

今天一早,儿子煮了一碗清粥给马玉兰放在床头的桌子上,就走了。马玉兰没有喝粥,盯着饭碗,竟希望它是一碗毒药。

快到中午她才将冷粥喝下去,胃里瞬间感到一阵寒凉,但是身上逐渐有了力气。死亡这件事她还没有做好准备。至少她的儿子还没有做好准备。

右侧山墙的确有泥沙从上面掉下。墙脚堆起小小的“山包”。最可气的莫过于,有只乌鸦飞到柿子树上,突然两声怪叫,吓得马玉兰差点儿跌倒。这是晦气的。她还不打算死。可是乌鸦好像要来吃她了。

就在马玉兰赶走乌鸦的第二天中午,她从午睡中惊醒。慌慌张张逃出门外,看见右侧房子的山墙倒下半截。

无家可归的事实让她恨不得蹲下来大哭一场。可是没有眼泪。

她必须想到一条出路。一个落脚点。

她不要去毛竹林。

也不能进城。

“缓两分钟再想办法!”她在心里跟自己说。

“总会有去处。”她安慰自己。

要是别的孩子都活着,至少还有三条路可走,不,她突然想明白了,就算他们都活着,她也照样无路可走。

她这是第一次亲身体验到,一个人活得太久并不是一件好事:房子会死在眼前。

不知道儿子的房贷有没有凑齐。说去说来,他才是最可怜的人,四十岁了,媳妇一个,房子半只,膝下孤零零。如今连老宅也倒了下去,还险些砸死他的老母亲。这件事要不了半日就会被外人传说,说得他抬不起脑壳。

当然这是好几天前的事情了。这会儿她没有心情再去可怜自己的儿子。这会儿她走在松林中,连续几个夜晚的露宿慢慢冲淡悲伤。人老了也好,不太能记得住痛苦的事。至少眼前的痛苦还没有像皱纹一样长进她的血肉。给她带来伤感的都是过去的往事和已故的人——古松明(现在还能称他为“丈夫”吗?恐怕不能了!)那天仿佛看待陌生人一样看待她的眼神,想起来心里还是冰的。他竟然会忘记给他生儿育女的人,忘记那个临死的约定。

“男人的话不能相信。”她一边踩在湿滑的松毛上,一边说。她懒得自言自语,有什么话直接挂在嘴上,大声地说给自己的耳朵听。原打算再去看一看那个草棚,又不想去,走了相反方向,踏入松林之后,发现松林的地盘大得像一片天。茂密而挺拔的松树底下,偶尔还长着胖胖的几丛野杜鹃树。这种到了五月之后大量开花的树,终于这会儿累垮了。依靠在松树的腰上休息,却仍然不忘使自己根系发达,开枝散叶,长得跟它做的梦一样快,使得马玉兰每遇到这样的野杜鹃,都要花费很长时间穿过它们。事情也总是那么巧,除了硬生生从野杜鹃树下穿行,没有别的路可走。往年她在山包上放羊是喜欢野杜鹃的,今天她对它们只有厌烦。更厌烦的是穿过它们之后,眼前还是松树林。走来走去都在松树底下打转,似乎所有之前走过的路都是白费的。

她心里感慨道:也许什么样的人才会走上什么样的路,吉鲁野萨就不会走这么倒霉的路,他肯定不会没完没了困在一片松树林出不来。

又一个白天的时间从松林顶上随着太阳滚远,又一次夜晚降临,马玉兰累得靠在一棵松树脚上睡着了。天没完全黑,她入了梦乡。睡梦中闻到松脂香,还有蜂蜜的香,还有哗哗响的溪水,还有蜜蜂飞过耳畔的声音。这是个好梦。她在梦里就知道这是好梦,于是沉下心来,要在梦里多待一会儿。竟一下子醒了。“果然命贱的人受不起好梦。”她骂自己。

心情却突然好起来。人确实需要一些指引或哪怕一丁点儿虚妄的力量,或,一场短暂的好梦。

圆滚滚的月亮站在一棵松树的尖子上,形状大得要压弯松树,像那天晚上,她去山梁那儿看草棚的时候,在松林边看到的那个月亮。这么大的月亮,它的光芒自然也更加明亮和清澈,天空水灵灵的。她低头能看清自己鞋子的颜色。也能看见松树半腰上卡着一只鸟的空巢。月亮那么好,月光那么好,好得让人想哭一场。

马玉兰不会轻易哭得出来,也不愿意哭,年老的眼睛只够用来探路,而哪怕半颗泪水也会阻碍视线。她起身茫然地向前走了一段。一段下坡路出现在眼前。她向下走。看见一堆巨石林立,长成了天然的石头棚子。在那些石头中间烧一堆火取暖再好不过。突然看到巨石背后有火光。并不是眼花,确实有火光。火苗被风吹得绕过石头。

一个人从石头背后走出来。影子纤细,像个女人,被火光和月光照射到地面,附在一小片杂草上。

“谁呀?”马玉兰问道。她半点儿害怕的意思都没有。自从房子倒了以后,她再没有力气对什么东西感到害怕。

“嬢嬢……是我。”

“儿子?”她叫了一声,放下心来,却又突然觉得不可思议。

“你在这儿干什么?”她严肃地问。急匆匆走到儿子跟前。

儿子低着头。

“这么大的月亮也没有把你照亮么?低着头让我看不见脸。还没有告诉我,你在这儿干什么?”她又说。

这回他抬起头来。月亮把他的脸照亮了。不知道他是突然瘦了还是因为处于晚上的月光下,他很瘦。脸更瘦。影子更瘦。

“我是来找您的。至少一开始我是来找您。”说得有气无力的样子。声音病怏怏的。

“这么说来,你已经知道房子倒了。”

“我很快就知道。住在我们周边的人迅速就把消息传给我。”

“他们说话一定不好听。”

“他们开玩笑说:你妈飞了。”

“我就猜到他们会胡说八道。”

“嬢嬢,我跟着您在树林中走了好几个晚上。您走路可真快啊,我都没想到您这么能走。”

“那有什么办法,我恨不得马上走出这片松林。”

“但您其实并不想走出去对吧?不然不会顺着走一段,又倒着走,这种方式一辈子也走不出去呀。”

“我是这样走的吗?”

“是。”

“我怎么不知道。”

“您心里是明白的。”

“这些天我可一直没看见你。”

“您大概根本不想见到我。”

“听你这话像是对我有怨气。”

“后来我发现在树林中瞎转能缓减压力。像是被露水把我整个人清洗了一遍。”

“所以就算你找到我,你也不肯马上和我见面。”

“我需要一个进山的理由。如果我已经找到您,就不能每天晚上再往山林中来。”

“我有个表妹住在山对面,这你是知道的,我和她关系很好,却很久没有见面了。我准备去她那儿住一段日子,住到你将老房子修好,我再回来。谁知道迷路了。你不能保持一直抬着头吗?又低头干什么。”

“嬢嬢,我这是习惯性低头。如果您去我生活的地方走一圈,您会发现大家都是这么低着头生活。都成了习惯。您去仔细观察,看完就不会觉得我这个样子有什么奇怪。”

“你好像在说我没有见识。”

“不是这个意思。”

“你们头顶长了钉子,抬头会戳到么?”

“差不多。”

马玉兰恨不得亲自上去将儿子的头端起来直直的,然后用一根藤子拴着头发再挂到树尖上,这样他就低不下头了。如果他不是一颗光头的话,她就马上这么干。

她也是现在才发现,他头上光得像个穷光蛋。不过看上去倒是干净,尤其此刻,跟天上的大月亮这么一对峙,好像很有点儿气势,好像可以随时将自己的光头飞到天上去。

她收回目光,慢悠悠地仿佛刚抽完一支烟,说道:

“你该回家去了。不管怎么样,你在城里买了房子,有房子就必须回到房子里去。人是跟着房子走的。”

“我真后悔买了房子。但是没有房子我就什么也没有了。就像您现在一样,被人剪了尾巴似的。”

“对啊,我没有房子了。前几天我还为此难过。”

“我如果没有房,我的女人可能早就走了。女人的心思我一点也摸不懂,她说有了房子才有家。现在她又准备买车。她跟我说,反正欠下那么一大笔债,一时半会儿又还不清,着什么急呢,不如干脆再买个车,把好日子先过起来。以前的人都是把钱攒起来,快死的时候才过那么几年舒心日子,那多么不划算,舒心的日子难道不是越年轻越好过吗?这就是她跟我‘商量’的话。我当时也被她说动心了。我就想,一个人因为欠了三十年房贷就每天郁闷,那不是要郁闷三十年吗?我想起来也觉得那样过着太累了。我就报了驾校。嬢嬢,也许下一次我再回村,就是开着车子回来的。”

“好像是这么回事儿。她说得有理。”

“但我越来越摸不清,她是爱我还是爱那些死物。现在连我自己也陷进去了。”

“你早就陷进去了。你只是感到有压力,却并不排斥那样的日子。从你打算离开村子进城生活那天开始,你就更愿意过那样的日子。也不能小瞧那些死物,它们能让你们这样的人‘活’起来。”

“嗯。”

“那你为啥还不高兴。”

“我不知道。”

“你回家去吧。”

“天亮时回。”

马玉兰很伤心他没有说:嬢嬢,您跟我一起回家。

心里仍然放不下古松明,马玉兰才会下意识再次来到曾经约定的山梁上。走不出之前那片松林是假的,就像她儿子所说,她只是故意在那片树林中迷路,来来回回反反复复不让自己走出来。

昨天早晨马玉兰走出来了。

今天早晨她就到了这片松林的边缘,就是此刻,在一块光滑得像被人精心打磨过的石板上站着。

鞋子早已磨烂,光脚,凉风吹在脚背上。

马玉兰仰着头,闭眼,让早晨的阳光照在脸上。今天的太阳爬到天空之前,像是特意洗了一把脸。她闻到阳光里的香气,还有风——风从天边带来了云彩的味道。今天的云彩也是香的。

身后突然传来响声。她没有回头。浸在阳光里的人就像浸在山顶的温泉中。她猜想,是一只野兽觅食到这儿来了,要用她填饱肚子。就算是这样也不能扰她“清梦”。

她没有害怕。在松林中走了很久,正感觉自己是一只野兽。或许所有野兽都是无家可归的人变来的,它们难掩悲伤,长成怪兽,还想为昨天刚刚倒下的旧宅痛哭。既然如此她更不担心,同类会谋她的财害她的命但总不至于吃掉她。她太老了不好吃,连续在野外奔波,弄得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眼下身无分文,连鞋子都穿成了破烂。

“老人家,您要买鞋子吗?”这个声音突然钻入耳朵。这是再熟悉不过的声音了。

她心里的湖面被风吹开一条缝,又很快平复。

“古松明你来了。”她说。这话说得像是她早知道他要来一样。

她转身。看见一个两边肩膀上各挂了至少二十双草鞋的古松明。他没有继续变老,以眼下这种样貌称呼她一声“老人家”倒也不过分。可是。

“你在卖鞋子?”

“是你啊!我认识你!”古松明脸露笑容,用一只草鞋的鞋跟指着她。

“我是马玉兰。我也认识你。”她说。

“‘马玉兰’这个名字很熟悉呀!你之前是不是买过我的鞋子?”古松明像是在回忆。

“大概是买过的吧。”她说。

“那你该换一双新鞋了。可不能光着脚。”

“古松明,你装得好像第一天认识我。”

“难道我们不是第一天认识吗?虽然我觉得好像之前在哪儿见过你。大概你确实买过我的鞋子。”

“是呀。我肯定买过。”

“你不用回想这件事,反正这儿的人记性都不好。反正卖鞋子的只有我一人。你们只要穿鞋,穿的一定是我做的。”

“你会做草鞋?我还是头一回知道。”

“我女人教我的。”

“你女人?”

“是的。我女人心灵手巧。”

马玉兰听得心里发抖。房子倒了之后她就觉得心里也塌了,有些东西从心里被挤了出去。挤出去正好。她早就应该丢掉一部分记忆。现在古松明一句话,又把挤出去的东西套了回来。

“我都忘记这件事了。”她自言自语。

“我能问一问什么事吗?你好像很不开心。”

“你的女人。”

“你也认识她吗?”

古松明问得很认真。他完全不知道怎么回事。

“认识,她就住在……”她盯着古松明,故意不说后面的话。

古松明盯着她,在等她后面的话。

“没什么,她就住在我旁边的村子。我们小时候见过面。后来没有联系。但我知道她是你的女人。你们结婚以后就搬走了。”

马玉兰觉得心里很痛。世上最难过的事情莫过眼前,她记得古松明,古松明却不记得她。吉鲁野萨说得对,古松明早就忘记她了。自从上次见面之后,他彻底忘记了曾经身边还有马玉兰这么一号人。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你们有仇。”古松明放下心来,脸上又重新有了笑容。

“你好像很关心她。你们的感情一定很好。”马玉兰说。

“一起过日子的人,也说不上好或不好。说句冒犯的话,我总觉得和你很熟悉,却又想不起来你是谁。”

“想不起来就算了,说不定想不起来,也不是一件坏事。”

“你说得对,我们注定会忘记一些人一些事。能被我们忘记的事情,要么开心要么不开心。如果忘记的事情本身就是一件理不清的麻烦事,那么再想起来难道不是又重新掉入麻烦?要真是这样,‘忘记’就是一个出口,能从这个出口走出来,就是一件幸运的事。”

马玉兰听后心里一怔。觉得古松明这话像是把她心里的浓雾一下清扫干净,明亮起来了。

“你说得对。难道我还要再过一遍从前那种日子吗?我可是明明记得那个窗户被我砍下来烧掉了。虽然现在我还没有忘记早应该忘记的。也许明天就忘记了。”她笑道。

“我好像没听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一些跟你没有关系的、你不知道的事情。”

“我突然觉得,我们两个好像是很早就认识的朋友。”

“如果我们只是朋友就好了。”

“就用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做朋友,是最有意义的,你觉得呢?虽然我们的年龄好像有点儿差距。”

“肯定有差距。我一个人在你之后活到现在,我算一算啊,好像……我记不清了。”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太高兴了。我胡说八道。”

“那就这么定了。马玉兰,我送你一双鞋子,祝贺我们今天正式成为朋友。”

“好啊。祝贺我们。”

马玉兰接过鞋子,套在脚上大小刚刚好。她觉得眼睛湿润,从未流泪的眼睛突然滚出泪水。

“年纪大了要注意保护眼睛。不要被风吹到。今天确实日子好。”古松明说。

马玉兰擦干眼角。

“以前有个人跟我说,他会给我造一个草棚,就在这个山梁下面。”马玉兰说。

“他没有造,是不是。”

“你看那个地方哪里像是可以造草棚的。是他快要死的那天跟我说的胡话。”

“听你这么形容,我觉得他当时是认真的。他好像是为了安慰你一个人好好活下去。给你留了一份指望。”

“你能感受到他的心意吗?我很高兴听到你这么说。是啊。大概是这个意思。人确实需要一份指望,不然活得没有意思。我和他的事情有点儿复杂。他有两个妻子。在他还活着的时候,那个女人也还活着的时候,我们三个人住在一栋房子里,我和那个女人的房间只隔着一面墙壁,墙壁上一个窗户时常打开,他呀,就在那个窗户间跨过来跨过去。后来他年纪大了,就死了。吉鲁野萨说,死去的人会重新选择生活。我相信这个说法,因为吉鲁野萨现在选择的生活和过去完全不同。所以我更相信那个人留给我的指望,他说死后要跟我一起过日子,他只会选我。我就毫不怀疑。”

“噢。”

“可他选了那个人。”

“噢。”

“你怎么了?古松明。你哪儿不舒服吗?”

“我不知道啊。我只觉得好像有点儿难过。大概因为我们今天成为了朋友,听到朋友的伤心事也跟着伤心。”

“我现在不伤心了。”

“噢。”

“他可能彻底不想再过从前那种日子了。谁知道以后我会怎么选择呢。说不定我比他更绝情,连他什么名字、什么样貌都不记得。”

“噢。”

“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只是有点儿难过。我感觉我们以后见不到面了。”

“怎么会呢,我鞋子穿烂时你总会来的吧!你可是这儿唯一卖鞋子的人。”

“我倒希望还能见到你。因为我们是朋友。我也说不清这种突然冒出来的情绪。隐约感觉到,你会把我忘记。”

“你只是突然有了一个朋友,还不适应,容易多想。”

“好像有人跟我说,有些人连做朋友的缘分也很浅。”

“你好像很悲观。”

“我只是不想失去和你做朋友的机会。我不知道怎么了。”

“我们现在是朋友。”

“这倒是,我们现在是朋友。”

马玉兰在山梁的松林边搭了一所草棚。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在这儿“暂住”。原本要去山对面的表妹那里过一段日子,突然改了主意,不去了。这个“房子”的建造,花了她差不多一个月时间。她自己也没想到对老房子的感情那么薄,一次想回去看看的念头也不曾有。

——不,其实她回去过。只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走到半途就回来了。总是走到半途忽然间没有兴致。

儿子来看过她两回。一回下雨。一回天晴。之后没再来。

渐渐地,马玉兰不记得时日了。不记得在松林边住了多久。她觉得时间是被头顶的太阳和月亮驮着跑,天空一会儿黑一会儿亮,云彩有时干净有时脏。而夜里的星子,就像一群勤快的小狗,跟在月亮的屁股后面擦灰尘。它们擦得很用心也很用力,导致天色一黑,就露出擦破的密密麻麻的小洞洞——透着银光的小孔。她每日天黑就到草棚外面,盯着上空发呆,偶尔温和地笑出声音,仿佛看见一群小狗子在天上“汪汪汪”地冲她叫唤。她便下意识抬手向它们挥动:“走吧,走吧……”她极少关注草棚后面播种的蔬菜有没有发芽,或者已经被虫子吃光。她极少吃东西。吉鲁野萨总会送来一些食物。之前她还跟他道谢,现在,只会习惯性地接过来挂到房梁上,饿了再取下来吃。她不太能记得每次都吃了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很快就要死了。一个人对她常吃的食物感到厌倦和无动于衷,要么正在悟道修仙,要么就像植物,它的叶片开始干枯发黄接近死亡,不再需要多余养分了。她是后者。当她从白云变幻出来的那群小狗子中间突然醒来,就更能预知自己所剩的时日不多。

如果儿子能再次出现在眼前,她就抓紧时间跟他多说几句话,然后她就可以放心去死。

可是儿子没再来。

今天早上马玉兰很早起了床。她觉得浑身轻松,像是一直穿着的一件重衣裳,突然脱了去。起这么早,是离开老宅之后头一回。这会儿正午了,阳光晒在眼皮上。

吉鲁野萨来了。这个老者今日似乎特意洗干净了脸,脸庞红润的肌肤像是新生的。

“你早啊马玉兰!”吉鲁野萨打招呼。

“你遇到什么好事了?”马玉兰也跟着他高兴。不,并不完全跟着高兴,从恍惚中醒来以后她的心情就特别好。

“并不是我有什么好事。”

“那是谁?”

“是你。”

“我能有什么。我什么都没有。”

“你的房子建成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我特意过来祝贺你。”

“你已经祝贺好几回了。你是来找水喝的吧?”

“好吧。我确实需要一杯热腾腾的开水。大雪天就要来了。怪冷的。你打算一直住在这儿吗?如果你不嫌弃,我的毛竹林的老房子随时欢迎你。”

“吉鲁野萨,你自己的房子应该自己照管。我知道照管老房子很麻烦,但你不能指望将自己的麻烦丢给别人。你是希望有一天你的女人回家,看到房子还是好好的。你有这份心确实让人感动。但我可没有时间帮忙。我自己的老房子还塌着呢。”

“你还打算回去住啊?”

“对啊。”

“地上捡捡吧!”吉鲁野萨说。

“什么?”

“捡你操碎的心!”

“吉鲁野萨,你不要在这个时候跟我开玩笑。我儿子过得很惨。他欠了一屁股债。但他会把老房子修好的。”

“他知道你在这儿搭了草棚,以为你这位老母亲在学城里人隐居,早就把修缮老房子的事情抛在脑后了。他现在开车回村,只是回来看一看风景,散一散心。你以为他还顾得上你的老房子?我劝你不用管他了。你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难怪我儿子见到我的时候,没有喊我回家。原来他以为我要在这儿长期住下了。”

“你是不是每天还在求菩萨保佑,保佑你儿媳妇生个大胖儿子。让你的儿子也有了儿子。”

“是的呀……如果我有这个能力的话……希望借你吉言,我的媳妇未来生个大胖小子!”

“你变成这种性格我一点也不喜欢。”

“随你怎么嘲笑我。今天我心情很好。像是刚从我母亲肚子里出生一样,很高兴。”

“他们两个连一声‘妈’都没有喊过你,你还保佑他个屁。我祝她生个蛋。”

“吉鲁野萨!”

“好了好了,她什么蛋也不会生,这样行不行!”

“你还是别说话了。你不懂,做父母是可怜的。”

“我是不懂。还是别说这个话题了。”

“好啊。我们说点儿别的。”

“欢迎你马玉兰,既然你打算暂时住在这儿,那我作为这片山林的常客……过客……随便什么吧,欢迎你。以后我路过这儿就有热水喝了。希望你不要明天又改了主意,搬到不知道哪儿去住了。”

“我还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呢。你以为我会一下子飞到月亮上么。”

“月亮有什么好。月亮是被人望旧了的故乡。你信不信,那上面肯定已经长满荒草了。”

“吉鲁野萨,你这话说得很伤感。说明你其实每天晚上都在望月亮。你是不是在想念什么人?”

“可能吧。一开始可能在想念我的女人。但是我和她吵架了,我恨她,她也恨我,她赌咒这辈子不跟我见面。我也发誓不见她。我们分开以后,我就总是一个人孤零零走来走去,还总是习惯在夜间的山林中游荡,每次低头看见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抬头只有月亮或黑沉沉的天,就算有什么想念的人也早就累忘了。我只是越来越感到孤独。这可能跟我走了很多、很久的路有关。我的脚步又停不下来。所以孤独也停不下来。所以我白天才会去周边的山村露一下脸。我故意让一些人看见,让他们跟我说说话。你不明白这种意义。啊,不要再说我的事情了,来说你,你还要去找古松明吗?”

“古松明是什么?”

“古松明是……”吉鲁野萨望着马玉兰,他从马玉兰眼神中看不到任何一丝听到这个名字时的亮光,便说道:

“古松明是月亮上的一个地名。”

“那有什么好,被人望旧的地方,我还是喜欢山梁边的松树林,它让我觉得住在这儿很安心。”

阿微木依萝,彝族,1982年生,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人。从事小说和散文写作。出版小说集《出山》《羊角哨口》和散文集《檐上的月亮》。获第十届广东省鲁迅文学奖中短篇小说奖、《民族文学》2016年度散文奖等。现为巴金文学院签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