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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1期|潘向黎:每一片落叶都被看见
来源:《钟山》2021年第1期 | 潘向黎  2021年03月29日07:05

人的一生,常会对某个故乡以外的地方有难以解释的乡愁。对我来说,第一个就是南京。而南京和秋天是绝配,如果秋天到南京,就会在抚慰旧乡愁的同时,又种下新的乡愁。

南京的秋天,美得令人觉得一切释然如愿。单说紫金山南麓,明孝陵、中山陵、美龄宫一带,树叶从空中到地上,上演着一年落幕之前的优美的安可。优美的事物常常缺乏力量,但是南京的秋天,树叶们的安可声势浩大。道路两旁的地面上,到处是厚厚的落叶,依落下的顺序而有颜色、干湿和蜷曲程度的不同,一幅秋意图,层层叠叠一丝不苟。“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若不是秋天到南京,大概不能体会这十个字的妙处。空山独行,走着走着,人也空了起来,觉得人与落叶也没有什么分别,随时可以和落叶们混在一起,渺小地、宁谧地、安心地嵌进大山的任何一条微不足道的缝隙里。

 

诗读到中唐,就像走进这样一座秋山。树枝上、空中、地上,都在上演秋天的离别大剧,满目的黄叶和枯叶,温暖和湿润已经不再,而秋日已斜,光线黯淡,整个世界分外萧瑟,秋气扑面。人渺小而茫然,继而有一种接受一切的静定。

刘长卿笔下经常落叶纷纷:

孤云飞不定,落叶去无踪。

(《洞庭驿逢郴州使还寄李汤司马》)

十年犹去国,黄叶又纷纷。

(《秋日夏口涉汉阳献李相公》)

荒村带返照,落叶乱纷纷。

(《碧涧别墅喜皇甫侍御相访》)

欲扫柴门迎远客,青苔黄叶满贫家。

(《酬李穆见寄》)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长沙过贾谊宅》)

惨惨天寒独掩扃,纷纷黄叶满空庭。

(《过裴舍人故居》)

而杜甫,由盛唐步入中唐的大诗人,他用两句气势非凡的诗句说出了他所处的环境和内心:

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

(《登高》)

“不尽长江滚滚来”,是不妥协,不放弃,是不屈,但毕竟,整个时代已经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了。在这里,个人意志和时代的气数、命运的悲哀像两剑对击,铮然一声。

“无边落木萧萧下”的时代,其他诗人,是如何敏感于黄叶和落叶的呢?

钱起:

鹊惊随叶散,萤远入烟流。

(《裴迪南门秋夜对月》)

落叶寄秋菊,愁云低夜鸿。(《宿毕侍御宅》)

贾至:

枫岸纷纷落叶多,洞庭秋水晚来波。

(《初至巴陵与李十二白裴九同泛洞庭湖三首》其二)

郎士元:

暮蝉不可听,落叶岂堪闻?

(《盩厔县郑礒宅送钱大》)

司空曙:

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

(《喜外弟卢纶见宿》)

雨后绿苔生石井,秋来黄叶遍绳床。

(《题暕上人院》)

韦应物:

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

(《寄全椒山中道士》)

窗里人将老,门前树已秋。

(《淮上遇洛阳李主簿》)

卢纶:

白云当岭雨,黄叶绕阶风。

(《和考功王员外杪秋忆终南旧居》)

绿萍藏废井,黄叶隐危堤。

(《客舍苦雨即事寄钱起郎士元二员外》)

夜露湿苍山,秋陂满黄叶。

(《秋中野望寄舍弟绶兼令呈上西川尚书舅》)

韩愈:

落叶不更息,断蓬无复归。(《落叶送陈羽》)

白居易:

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途中感秋》)

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

(《长恨歌》)

落叶声策策,惊鸟影翩翩。(《秋月》)

飘零同落叶,浩荡似乘桴。

(《东南行一百韵寄通州元九侍御澧州李十一》)

贾岛:

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忆江上吴处士》)

关于中唐的诗人,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认为,“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与群体疏离的倾向,以及由此派生的惆怅、寂寞和哀愁。”……“他们对于作为群体代表、但经过安史之乱已日益暴露其腐朽无能的唐政权深为失望,而唐政权同时又是社会秩序的象征和支柱,他们当然不能站在它的对立面。于是,在依附唐政权的同时,又保持着某种内心的孤寂。”

唐代,正如日本学者气贺泽保规的书名那样,是“绚烂的世界帝国”,盛唐的建功立业的热望、飞扬潇洒的意气,自然是元气充沛的;但中唐之后,“绚烂的世界帝国”的太阳西斜,繁华落幕,光明远遁,宦官专权,藩镇跋扈,朋党相争,边患四起,整个社会危机四伏,读书人陷入无路无依无望之境。

大时代的光荣和飞扬过去了,虽然迷茫,虽然孤寂,但是喧嚣也过去了。肃杀的秋天来了,浪漫的繁花,欲望的树叶纷纷凋零,生命的本质露出了萧瑟而瘦劲的枝条,但同时也摆脱了时代大氛围的挟裹,生命意识和自我意识开始抬头,开始不向外求,转而向内心观照。这时,每一片落叶都变得意味深长——春和夏过去了,但作为这一片叶子,唯有这个秋天属于它了,因为大秩序的恒久无情,即使是末世的这一刻,仍然是可宝贵的。固然是失落无奈,固然是万般不如意,仍然是值得珍视的此刻此际。于是,每一片落叶都因为独一无二、稍纵即逝而被凝视。落叶从未这样被看见和投射感情,因为诗人们觉得自己就是一片落叶。

个体和群体疏离,四野荒寒,天地苍茫,精神视野和诗境固然相应变得狭小,但生命个体及其内心细微的皱褶都被看见了。

寄托个体化情感的,除了落叶,还有落花。

 

有研究者认为,白居易是写落花最多的诗人,比如这首《落花》:

留春春不住,春归人寂寞。

厌风风不定,风起花萧索。

既兴风前叹,重命花下酌。

劝君尝绿醅,教人拾红萼。

桃飘火焰焰,梨堕雪漠漠。

独有病眼花,春风吹不落。

以及《惜落花赠崔二十四》:

漠漠纷纷不奈何,

狂风急雨两相和。

晚来怅望君知否?

枝上稀疏地上多。

还有这首《惜落花》:

夜来风雨急,无复旧花林。

枝上三分落,园中二寸深。

日斜啼鸟思,春尽老人心。

莫怪添杯饮,情多酒不禁。

此外,他的诗中还出现诸如“落花无限雪”“匡床闲卧落花朝”“朝踏落花相伴出”“相扶醉踏落花归”“落花如雪鬓如霜”“落花不语空辞树”“落花何处堪惆怅”这样的句子。白居易写落花的诗和句子大多浅近直白,算不上好诗,但足以证明他非常敏感于落花。白居易深切体会到仕途风波险恶、人心反复难测,经常饮酒以求“万念千忧一时歇”,本来不应该多留意影响心情的落花,但是诗人终究是诗人,他不能不敏感于落叶和落花。这种敏感所流露的,有对容易消失的美的珍惜和惋惜,以及由花及人的伤感和叹息,但有时候似乎也有几分他自己所说的“时事方扰扰,幽赏独悠悠”的置身事外。在困境之中,这种抽离和隐逸的倾向,往往是智者的一种自我保护。

到了晚唐,整个社会百孔千疮,江河日下的时局和完全无望的生涯,使得“落花”更加成了诗中重要的意象:

落花惆怅满尘衣。(赵嘏《南园》)

水面风回聚落花。(张蠙《夏日题老将林亭》)

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张佖《寄人》)

落花犹似坠楼人。(杜牧《金谷园》)

……

看看晚唐诗坛的灵魂李商隐。他有一首《落花》:

高阁客竟去,小园花乱飞。

参差连曲陌,迢递送斜晖。

肠断未忍扫,眼穿仍欲归。

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

另有一首《花下作》:

寻芳不觉醉流霞,

倚树沉眠日已斜。

客散酒醒深夜后,

更持红烛赏残花。

在这里,出现了触目惊心的“残”字,怜惜和眷恋的对象是“残花”。

 

傅庚生先生曾评南唐中主李璟《山花子·菡萏香销翠叶残》(此词牌通常作《摊破浣溪沙》)曰:

意以为全阕固脉注于一“残”字耳。“菡萏香销翠叶残”,是荷残也;“西风愁起绿波间”,是秋残也;“还与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是人在残年对残景,诚然其“不堪看”也。……“细雨梦回鸡塞远”,是梦残也;“小楼吹彻玉笙寒”,是曲残也;人在残年感已多,“多少泪珠何限恨”,矧更“倚阑干”对此残景乎?(《中国文学欣赏举隅》)

这番心领神会,正可移来说李义山的《花下作》:全诗固脉注于一“残”字,第一句是酒残,第二句是昼残,第三句是宴残,第四句是春残,落魄残魂的诗人,哪堪“持红烛”对此残景乎?

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新著》中,由张祜《平原路上题邮亭残花》之“云晦山横日欲斜,邮亭下马对残花”句联想到李商隐的“更持红烛赏残花”,认为:“晚唐诗人对残花的兴趣似乎超过前人。”这份审美意趣的敏感,可谓诗心一脉遥遥相通。

确实如此,除了“更持红烛赏残花”,李商隐还不止一次写到残花:

残花啼露莫留春,尖发谁非怨别人。(《残花》)

细草翻惊雁,残花伴醉人。(《离席》)

还有更著名的一句是:

东风无力百花残。(《无题》)

其他诗人的笔下也残花明灭——

落日已将春色去,残花应逐夜风飞。(李昌符《三月尽日》)

残花不一醉,行乐是何时?(杜牧《途中作》)

秋风郡阁残花在,别后何人更一杯。(杜牧《送赵十二赴举》)

还似墙西紫荆树,残花摘索映高塘。(韩偓《旧馆》)

……

我觉得,晚唐诗人不仅对“残花”特别有兴趣,他们对所有残缺、衰残、颓败的事物都特别感兴趣——

司空图:

他乡处处堪悲事,残照依依惜别天。(《长命缕》)

张祜:

残霞昏日树苍苍。(《题弋阳馆》)

残红长绿露华清。(《华清宫四首其四》)

李涉:

残骸已废自知休。(《硖石遇赦》)

段成式:

残阳择虱懒逢迎。(《呈轮上人》)

残日黄鹂语未休。(《嘲飞卿七首》其四)

杜牧:

雨暗残灯棋散后。(《齐安郡晚秋》)

月过楼西桂烛残。(《瑶瑟》)

李商隐:

残灯向晓梦清晖。(《梦令狐学士》)

残宵犹得梦依稀。(《春雨》)

回头问残照,残照更空虚。(《槿花二首》)

赵嘏:

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长安晚秋》)

韩偓:

残梦依依酒力馀。(《春恨》)

……

境界自然是狭小了,光线自然是黯淡了,温度也越来越低,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带来有价值的变化。那便是:春天的丰饶多变和夏天的热烈喧闹都已经过去,整个时代的热血冷了,世界和心境都呈现了一种萧疏冷静;繁华落尽,天地的无情、命运的残缺、人世间的缺陷开始显露本相,残酷、寒冷而坚硬。但同时,不再有激情的眼泪模糊视线,寒冷同时带来了清冷的理性,提醒了宇宙的秩序,人猛然意识到了生命只在并不如意的此时此际,于是,每一片黄叶都被看见,每一瓣残花都被爱惜。

当代作家黄佟佟谈她的长篇小说《头等舱》时这样说七十年代出生的一代人的心态:“人生到这个阶段,是彻底明白了其中的悲凉和虚无,但好在,也是彻底接受了,于是,悲中带静,自有一种硬扎。”除了不一定“硬扎”,中唐诗人的心情和意绪,和这种“人到中年”的心态是颇为相近的。

气贺泽保规在《绚烂的世界帝国:隋唐时代》中说:“相对于盛唐时期具有个性的诗作而言,日本更喜欢中唐时期的诗歌。”他举的例子是白居易:“特别是在日本,白居易的诗歌有很大的影响。”也曾听了解日本文化的学者、作家说过,在日本,最广为人知的唐代诗人是白居易。在电影《寻访千利休》中,千利休和他初恋的高丽贵族女子语言不通,只能用书写汉字来“对话”,在逃亡失败的生死关头,高丽女子用笔写出了白居易诗句“槿花一日自为荣”,进行了两个人一生中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交流。这个情节应该不是没有依据的脑洞大开,因为白居易诗确实很早就在朝鲜半岛和日本广为流传。

以白居易为代表的中唐诗歌比较平易、浅近、朴直,感情相对单纯,所以更符合日本人的审美习惯——我本来是这样认为的。

 

但最近轮换着读唐诗宋词和日本茶道花道的书,觉得事情也许没有那么简单。千利休给了我很大的暗示,他曾经再三重复藤原定家(镰仓前期歌人,1162年-1241年)的短歌:

茫茫四顾,

花死,叶亡。

苫屋在这岸边,

独立暮光秋色。

(谷泉译)

和中唐诗歌的底色何其相近!而在日本,这种氛围便是典型的“侘寂”(Wabi-sabi)。

侘,是豪华、艳丽、丰满、繁琐的对立面,寂,是崭新的对立面。侘寂,是以对无常的深刻认识为基础、接受渐渐消逝的生命的哲学意识,更是以接受短暂、残缺、不完美为核心的日式美学。

盛唐诗歌的底子,是满的,完好的,光彩的,响亮的,是一种“完全美”,而到了中唐,“落叶满空山”,诗歌总体转向了冷瘦、枯寂、黯淡、简素、幼拙、静谧,其实正与“侘寂”暗合,宜乎更得日本读者的喜爱。如果从“侘寂”美学的角度来看,中唐诗残缺之美和枯淡之美是比盛唐诗的“完全美”更加上品、更加高贵的。(明乎此,看到《绚烂的世界帝国:隋唐时代》列举的中唐代表诗人是:韦应物、韩愈、白居易、张籍、元稹、柳宗元、李贺、薛涛,偏偏没有最富盛唐气质、英迈旷达的刘禹锡,也就不奇怪了。)

中唐的残缺之美和枯淡之美,固然在日本赢得了更充分的赏音,而在中国,诗歌自有其命定的轨迹。

到晚唐,颓伤到底了,视线渐渐自带微焦距,每一片落叶的叶脉,每一瓣残花上半褪的颜色和夜露晨霜的痕迹,都被放大到无比清晰。因为,这样细微的残缺的美终究也是美,也是希望和柔情残存的痕迹,甚至,这样的审美,是此生可以自由选择的仅有的事情。你说天会塌下来?天早晚会塌下来的,让它塌吧,谁说我不可以继续凝望面前这朵花?不,和我的命运一样,已经不是完好的一朵,而是残败的几瓣,正因为如此,我要格外珍惜地欣赏。

对残花都如此兴味十足地重视,自然不会不重视容颜姣好的妙龄女子以及她们的香闺,不会不重视似梦似幻的惊鸿一瞥以及倾心相许却未必能相守的爱情。

世事如此无常,本已充满缺陷的生命还如此脆弱短暂,所以有什么理由不万分珍惜局部的细微的美丽,有什么理由不极尽细腻地描摹迷人女子的风姿、风情和风神?更有什么理由不近乎耽溺地抒写男女爱恋的缠绵悱恻和缱绻旖旎?写,而且要当成人生最重大的事情去写。于是精致雕琢、深婉绮艳的诗风自然出现。这就和“侘寂”大相径庭了。

顾随说:“晚唐人最能欣赏自我。”确实,晚唐诗人的关注对象从社会转向了自身,强调个体、重视心灵、珍惜情爱。于是,从晚唐的纷纷落花之中,秀出了一往情深、精丽凄艳的李商隐和温庭筠,还有此后任性大胆、艳而有骨的韩偓。

于是有了“香奁体”,于是有了“花间词派”。而任情唯美的五代词和惊动千古的宋词,已经在前面不远处等候了。

潘向黎,女,1966年生人,现居上海。文学博士,上海市作协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穿心莲》、短篇小说集《白水青菜》,随笔集《梅边消息:潘向黎读古诗》等多部。出版有英文小说集WHITE MICHELIA(中文名《缅桂花》)。荣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等奖项,作品被译为多种文字。在本刊发表有多篇作品,2020年1期起,撰写“如花在野”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