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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星羽
来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 | 星垂  2021年03月25日08:53

星垂,飞行学员,Troublemaker,科幻爱好者,没见过战舰在猎户座边缘起火燃烧,也没见过C射线在星门之外的黑暗中闪耀,但是梦见过。作品曾获首届星火杯科幻征文优秀奖,第三届冷湖奖短篇组三等奖,曾入围第七届未来科幻大师奖十五强。

 

在我很小的时候,有段时间,我很想去月亮上看看。在我的想象中,月亮一定是一个生机盎然的世界,银色的草原闪烁着淡淡的荧辉,不老的月桂荫下,桂香飘落似雨。月亮每天都会随着高空的疾风从东边飘向西方。每过半个月,月亮上的草叶便会渐渐枯萎殆尽,之后又逐渐长出新芽,如此反复,便是阴晴圆缺。

有些幼稚,甚至有些可笑,是吧。年幼的我当时对这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沾沾自喜,像每个自以为发现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的孩子一样。

上学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月亮其实是一块很远很远的大石头,地球的风吹不到它。后来我又搞明白了什么是质量、引力和轨道,知道了月球表面只是一片荒凉的沙漠,没有生命,甚至没有空气。我还知道了在我出生之前很久就有人登上了月球。有人说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谋杀,人类从此被剥夺了梦境。

长大之后我成为了一名飞行员,开客机的。这可不是因为我想亲自飞上天看看月亮到底是什么样,那应该成为一名宇航员……不对,那时的宇航员好像也很久没有去过月球了。我也不像许多同僚那样单纯地享受徜徉在蓝天白云之间的感觉。我选择这份工作只是因为还算丰厚的薪水和体面的制服,胸无远志又无可指摘,长辈们还会觉得这孩子有前途。真好。

只不过人生有一条铁律,看上去像是捷径的路一定有坑,还是灌满水,水底全是钉的那种坑。我就曾经差点被淹死在这样一个坑里。当学员的时候,一次夜航单飞训练,我遇到了龙卷风。教员总说,预报只是预报,永远要警惕天气,我不以为然,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的话。可惜晚了,我被狂风卷到了高空,最后不得已把飞机迫降到了月亮上。

没错,月亮。我那架切尔基教练机拖着四散的草叶和沙石撞在树上,停了下来。惊魂未定的我看着舷窗外,目瞪口呆。高大的月桂枝繁叶茂,桂花飘零如雨,银白的茵茵草叶闪着荧光,在高空凌厉的风声中卷起闪光的波涛,远方的月平线有着明显的弧度。大人们以前总说小孩子不要整天胡思乱想,原来是因为那些奇想有一天可能会蓦然成谶。

过了好久,我才回过神。抬起头,透过风挡玻璃,我勉强可以看全佛罗里达州那激情四射的轮廓,而气压式高度表的指针则指向一万两千英尺,实际高度应该比这更高,可能月球的引力聚集了更多空气,使得气压升高。但我的呼吸有些吃力,我知道此时必须万分小心,不然高原反应会要了我的命。

我打开舱门,两股战战地走出狭小的驾驶舱。除了胳膊上的几块淤青,我毫发无伤,不过飞机就没那么幸运了,螺旋桨磕在地上扭曲变形,右侧机翼撞在月桂树干上,千疮百孔,襟翼和副翼的螺栓都断了,操纵面耷拉着,起落架也陷进了地里。

被卷到这里的倒霉蛋不止我一个。正当我查看飞机的惨状时,一只大鸟钻出草丛。它比鹅略大,有着美丽的蓝灰色羽翼,喙尖锐修长,颈部和头部是黑色的,红色的小眼睛后面还有一簇乳白色的绒羽。很久之后我才知道那是一只蓑羽鹤,这种鸟每年都要飞越喜马拉雅山到印度过冬,它大概是被高空的疾风吹到这里的。它一瘸一拐地走到我脚边,用脑袋蹭我的裤脚,似乎并不怕人。它的左腿受伤了,但我没接受过任何正式的医疗训练,更不用说兽医了,大学的公共卫生课我也是从头睡到尾。我掏出手机,想上网查查该怎么做。果然没有信号,平时离开镇子十几英里就没有信号了,更何况到了月亮上。无奈之下,我只得摘下胸前的塑料名牌,在腿骨折断的位置用随身带着的胶带胡乱打了个简易的夹板,也不知道会不会适得其反。大鸟啾啾地叫了两声,啄了两下我的皮鞋,不知是在表示感谢还是抗议,接着它就躲到一边,侧着脑袋,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只歪倒在草丛里的白色“大鸟”。我也觉得自己仁至义尽,就把它晾在一边,忙自己的事去了。

打开引擎舱盖,扑面而来的黑烟呛得我一阵咳嗽,对于引擎的原理我只知道个大概,技术细节更是一窍不通,就算有维护手册,我手头也没有合适的工具和替换零件。也就是说,完蛋了。我不可能靠自己离开这里,遇险信标已经开启,但无线电里无人回应,就算有人知道我在这,又有谁会为了一个普通人烧几千亿美元,再来一次阿波罗计划呢……等等,阿波罗计划?我看了看身边的草木,又抬头看看头顶的大地和星空,不禁疑惑,阿姆斯特朗登的是哪个月球啊?

月亮逐渐被高空的风吹远,我坐在机翼上,无奈地看着云卷云舒,大鸟安静地卧在身边。我们一人一鸟坐在月亮上,望地兴叹。想想多少有点滑稽。

风越来越大,气温也越来越低,而我还穿着短袖制服,被冻得瑟瑟发抖。我冻得受不了,只得钻进驾驶舱,从飞行包中翻出夹克穿上,想了想,我又把蓑羽鹤抱进机舱,锁上舱门。

驾驶舱虽然避风,但依然很冷,加热系统需要引擎的废气流经管路才能加热座舱,现在无法工作。我把座椅靠背放低,裹着夹克战栗着,卧在副驾驶位置上的大鸟侧着脑袋看着我,过了一会儿,它凑上前,钻到我的怀中。鸟类特有的温暖触感从柔软蓬松的羽毛上传来,逐渐驱散了寒意,一直紧绷的神经放松了下来,困意随即袭来,很快我就睡着了。

我被蓑羽鹤的叫声吵醒时已是黄昏,夕阳低垂在地平线与月平线之间。揉揉惺忪睡眼,我抬起手腕看了一眼表,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昏睡了将近十七个小时。怀里的大鸟依然在不停地冲我啼叫,尖锐的鸟喙几乎要戳到我的眼睛。我直起身,抻着脖子看了看周围,很快察觉到了异常:风挡玻璃和引擎盖上零落的桂花和叶片正在飘回树上,翻起夹克的袖子,我胳膊上的淤青也不知何时消失不见。我又打开舱门,走出机舱。凛冽而又清新的空气涌入肺叶,昨天还遍体鳞伤的机翼完好如初,螺旋桨也恢复了正常。迟疑片刻,我撕开胶带,拆下蓑羽鹤腿上的夹板,修长的左腿完全没有骨折的痕迹。它挣开我的手臂,拍拍翅膀,轻轻落到机翼上,步态优雅,爪子抓挠着机翼的铝合金蒙皮,沙沙作响。

看着落花飘回枝头,若有若无的花香涌入鼻腔,我恍然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手表上的日期。月亮正在复圆,看来月亮上的一切也会随之复原。

这时,蓑羽鹤冲我叫了几声,振翅起飞,绕着桂树和飞机转了几圈,又飞回了机翼上,侧着脑袋看着我。

也许它打算回去了,我心里想着,向它挥了挥手。而我自己打算等月亮重新飘到佛罗里达上空再起飞。它摆了摆脑袋,最后看了我一眼,目光中颇有几分不屑。片刻之后,它又扭过头,从翅膀上啄下一片羽毛,丢在机翼上,然后拍拍翅膀,飞走了。奇怪的是,它并没有飞向大地,而是飞向西面夜空中出现的第一颗星星,很快消失在了暮色中。

“毕竟只是只傻鸟。”我耸耸肩,嘟囔了一句。

我把那片羽毛夹进检查单的最后一页,然后费了点劲才把飞机从坑里拖了出来,就算是在月亮的重力下,它也太沉了点。三个小时后我终于从头顶望见了熟悉的海岸线,又费了好半天才在高空稀薄的空气中打着发动机。

飞机磕磕绊绊地离开了月亮,飞向大地,星星看起来像萤火虫一样,撞在机翼上,发出风铃般的叮当声,即使隔着降噪耳机依然清晰可闻。望着蓑羽鹤离开的方向,一个念头像点点星火灼烧着我的内心,既然月亮并不似教科书上所写,那星空深处真的是传说中的暗黑深渊吗?

我没花多少工夫就掐灭了这个危险的念头,因为我的燃料不够,月亮复原了损坏的飞机,但是油箱里的油没有涨回来。回到地面附近之后,我就近找了一个破败的废弃机场降落,等到破晓时分救援直升机才找到我。他们说有七架飞机在龙卷风中坠毁或失踪,而我是唯一的幸存者。

后来国家运输安全委员会派了一个调查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解释,月亮、草原、桂树、大鸟……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自己都不会相信这些说辞,更何况那些见过大场面的调查员。所以我只是告诉他们我遇到了极端天气之后就近备降,无线电失灵,手机没电,等了一天才等到救援。其他的我只字未提,对于一些不合理的细节也只是一问三不知。他们也没有难为我,因为我遇到的特情的确是极端而罕见的,这件事最后也就不了了之。

一年后我完成了训练,真正成为了一名飞行员。穿梭于云端,星星在头顶闪耀,月亮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十年之后,后羿一号飞船登陆月球,宇航员穿着厚厚的宇航服踏上月表。我从电视上看到了他们传回的影像,那里只有贫瘠的荒漠,地球低垂天边,像一弯蔚蓝色的月牙,没有桂树,没有草原,更没有蓑羽鹤。

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也开始动摇,或许我当初的谎言才是现实,而我以为的现实只是我在孤独和恐惧中等待救援时的臆想;又或许,当我决定回到地面时,我才算是真正来到了现实世界,或者说,成年人的现实世界。但我始终保留着那片蓝灰色的羽毛,也忘不掉那只飞向群星的蓑羽鹤。

我从月亮上脱险二十年之后,一架庞大的望远镜在月球背面建成,很快就有了不同寻常的发现。亿万光年之外的某个地方,星海泛出涟漪,卷起了两个镜像对称的漩涡。专家解释说那些星星受到了某个不明引力源的拉扯,可能是黑洞。

但我知道那是什么,那两个漩涡和飞机起飞时的翼尖涡一模一样,而一些鸟类在飞行时翅尖也会产生这样的气旋。

我想给那些天文学家写一封邮件,但考虑之后还是作罢。这些话大概会被他们当成精神病人的呓语。其实只要我知道就足够了,在遥远的星空中,一只蓑羽鹤正在振翅翱翔,万千星辰不过是它羽翼下的尘埃,如同喜马拉雅山上的寒风卷起的雪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