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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河到八卦田
来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 | 房泽宇  2021年03月10日08:53

茫白的碎片从天空到荒野,从街角到田头,白雪笼罩上墨黑的大地,灰成一片的白桦林疯狂地迎面而来,将这列火车挤着加速向前。

白色颜料嵌进黑色画框,一层层倒退向远方。

我随列车在白桦林中穿行。

“有了。”斜对角一个青年人说,我向外看去,已经很多人看到了,但我还是看不见。

坐在我身边的那位中年人此时也发出一小声感叹。

“你也看到了?”我问他。

他对我点点头。我忙举起相机,对准窗口按下快门。随后我把照片拿给他看。

“树枝有一点红斑,下面的雪是青灰的。”他告诉我。

可在我眼里,这张照片上的树如同白乳,只有那黑色怪异的眼睛像被扭曲似的从枝干上睁开,眼睛们正在照片上不动声色地看着我,如同在向我发问。

你回来了?

是,我回来了,但依然没有看到颜色。

北方,我怀疑是否曾来过这,它本是我出生、成长的土地,是我住过十八年的地方,可现在看起来却是那样陌生,就像第一次见到一样。

车站的归乡人背着颜色深浅不一的行李,和他们的脸一样,无疑全是灰的。他们驻足观望,如同我此时的彷徨。在我住的南方城市,车站有公交接送,但在这儿却看不到,随着人群辗转了几圈,这才从雪埋的路上见到一排灰白中嵌着黑铁锈的面包车。直到挤坐在过道中间的引擎盖上我才想起来,我的家乡是一座小城,一座小城中的一座偏远小镇。

可我已经忘记了,忘记了车站,忘记了颠簸,甚至忘记了要从哪下车。只知道脚踩实到这坚硬的大地上,满眼依旧是茫白和灰暗的。

为什么还没恢复呢?我已经回来了。

但眼睛似乎并不这样认为,它可能感到陌生,一个全新又了无生息的世界,它依旧不愿透露出一点点彩色的信号,让我站在雪原上,化成一块雪中的石头。

这就是我热爱的地方?就是梦中一次次促动我的向往吗?可它在哪呢?我已经回来了,颜色又去了哪呢?

我望着远处的雪原,一长条帐篷在冒着热气,我走向那,像走进一部默片。

灰色的人低着头,灰色的墙反射灰色灯光,他们漆黑的头发外缘圈着一道道白色轮廓线,我走进去,加入这黑白的世界。

当看到老板掀开锅盖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对了,这是北方的面馆,裸露在外,任凭蒸汽与寒冬相撞,我看向挂着冰凌的黑板,那写着朝鲜面,我恍然,原来是朝鲜面。

我很久没听到这种面了,在南方,朝鲜面会做成冷面,里面配上各种菜料。而北方的朝鲜面则是热的,只配香菜和自制的辣白菜,我记起了家乡特制的辣白菜,它比正统的好吃许多。

“哪个是辣白菜?”我问面店的老板。

“红色的那罐。”他隐在热气中,随口这样一说。

“我不知道哪个是红色。”我坦言道。

他这才把头从水气中探出来,好奇地看着我。

“眼睛还没好?”他问。

“嗯。”我坐回自己的桌前,“刚刚回来。”

他把热面舀进大碗,开始亲自为我配作料,“很快就好了。”他说。

“大概多久?”

“要一个小时吧。”

“可已经三个小时了,还是什么颜色也没看见。”

“三个小时了?”他有点不敢相信,“离开家乡多久了?”他又问。

“二十年了。”

他露出惊讶的表情,是的,二十年,中间我从未回来过。

“那可能需要几天吧。”

“我就怕是永远不会好了。”

他把面放到我面前,“你是做什么的?”后面没有客人,他便坐在了我对面。

“摄影师。”我告诉他,“所以颜色对我很重要。”

“会好的。”他安慰道,“只要慢慢找回记忆,你的眼睛就好了。”

“但我只觉得陌生,我可能全部已遗忘了。”

“不可能。”他摇摇头,“既然你会受到家乡城市信息素的影响,就一定还存在家乡的记忆。”

“可那些记忆在哪呢?”我不应该问这种问题,他又如何会知道我的记忆。

“慢慢找吧。”他果然这样回答,“在这儿没有亲人了吗?”

“没有。”

“怪不得。”他点头,“我以前和你一样,在另一个城市做厨师。”

“你也失去过颜色?”他看起来比我大不了多少,大概50左右。

“是的,但对做饭来说没有太大影响,主要是因为梦。我总梦到自己的孩子,他让我想家,越来越想,实在熬不住就回来了。”

“是啊,每个人的梦都不一样。”我掰开筷子,我的梦是混乱的,不是具形的,是一股味道,一片闪光,一种感觉,城市信息素似乎也没找到好的理由,不知道该给我编个什么样的画面,所以只给了我纯粹想家的感觉。

“当我看到孩子的第一眼时颜色就回来了,之后我就再也没离开。”

“我羡慕你,有具体能依恋的东西。”

一个客人来了,他站起身,“还是去找找吧,回忆一定是存在的。”

我不想反驳他,这没有意义,寻找残渣的记忆中到底哪片残渣还是完整的是件残酷的事,我把面放进嘴里。

此时,一阵大风挟持着雪片从我肩膀上冲过。

热烈的味道打开了什么。

是辣白菜和朝鲜面的味道。

我放下筷子看着它,那只是一碗冒出热气的面,只是我上学时每天早上吃的一碗寻常的面,是我和同学胡闹着,偷偷往对方碗里撒进盐的面。那是母亲还在的时候,她也会做的面。

可现在,灰的地板,灰的桌子,灰的面盆里,这碗普通再普通不过的面上,泛起了颜色。

金黄油亮、淡红剔透、墨绿青涩。是面、是辣白菜、是香菜有了颜色。

我抬起头,其它还是灰蒙蒙的,但这碗面如同舞台聚光灯下的金歌子,让整个破败的剧院都变得不同了。

颜色在恢复,因为品尝到了记忆中食物的味道。

我要快点找到其它的记忆。

我需要颜色,我需要它,我要得到它。

我不知道家乡是否有过变化,看不出来,连路也记不清了。找了很久,我才看到那张开翅膀的雕像,两片红砖的墙,挂在白柱上的干枯葡萄藤,我站在大门面,孩子们一个个地经过,向那大门走进去,但这真是我曾经的学校吗?

我等在那儿,等着大门关闭,等着课堂铃声响起,等着朗读的声音能唤起什么。可什么也没有,我听着、看着,一点记忆也没有,只有那天空上的雪不再下落了而矣。

可正当我心灰意冷的时候,有人拍了我的肩膀。我转头看这个叫出我名字的男人,我认识他吗?

“是我,阿华。”

这名字如同裂谷中长出了一道台阶,将我引向了另一边的大地。

“是你?”我竟然把他都忘了,他曾是我的同学,也是我最好的伙伴。

时间、新的生活,如同刀子,剜掉了过去。

我们坐在曾经的酒馆里,他说已装修过了,没了曾经的模样。

“没想到送孩子的时候竟然能遇见你。”他对这次偶遇满怀热情,滔滔不绝地向我诉说这些年的事。但我并没有很认真地听,这些事是陌生的,像沿途经过的车站,悄悄流走的云。

“我走的时候说,我再也不会回来了。”我想起了这件事儿。

“都会回来的。”他指了指酒瓶,“还记得这种酒吗?”

“不记得。”

“咱们以前经常喝。”

“南方很少有人陪我喝白酒了。”是啊,很多年没沾过酒了,那的黄酒不合胃口,而烈酒又少有人陪我沉醉。在北方,我们喝酒是不谦让的,喝好就是喝倒,这是我们朋友间的传统。

“但这样喝对身体不好。”我告诉他,但这些话似乎是我刚去南方时别人对我说的。

“你真是变了。”他把酒给我倒满,我们一饮而尽。

哦,那热烈,就像白雪地上绽放出一朵鲜红火焰的花。

“我以前也出去过,但还是回来了。”他和我说。

“哦?那么你也看不见颜色过吗?”

“是啊。”他说,“城市信息素的副作用。但在外地感觉做什么都是束手束脚的,我经常梦到朋友们,想想还是家乡有人脉,于是就回来了。”

“我这次回来是要找到颜色。”

“哦?眼睛还没好吗?”

“对。”

“恢复后还要回去?”

“因为工作的关系,还是要回去。”

“那样的话,你会再回来,不如就留下吧。”

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继续陪他喝酒,几杯下去,我们的眼睛都迷离了。

“你记不记得你喝醉了把一条街的空调外机都踢了?”他说的这事儿我一点也不记得了,但我还记得他骑摩托的事。

“有一回,我们七八辆摩托车晚上去城里看烟花。”

“在高速上。”

“对。”我说,“有一辆双排座横在道边,对面正开过来一辆卡车,你带着我就从中间半米多的地方冲过去,差一点就死了。”

“我当时来不及减速。”

“从此之后我再也不坐摩托了,开也不开了。”

“直到现在?”他大笑起来。

“还记不记得你弟弟。”我又想起来,“有一次他被班里的同学堵在花园里,我们去救他。”

“有二十来个人,我们只有四个,你当时是开你爸的车去的。”

“我直接开车从大门冲进花园。”

“轧进草坪。”

“我记得我穿着一件大风衣,你们是皮袄,下车后咱们一句话也没说,一句话也没有,就站在车边一边抽烟一边看他们。”

“把他们吓废了。”

“那个带头的主动抽自己嘴巴,可我们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我想起那一幕,大笑起来。

“还有一次在校门口。”阿华回忆道。

“对,那次是你们来为我报仇……”我忽然停住,看着他。

他在追述那曾经儿时的荒唐经历,我们人生的一部分,挖掘着,像曾经埋进树洞下的宝藏。而我在这时看到了,看到他脸上泛起的酒红。

颜色,周围的人全都有了颜色,他们是活的,在笑,不是非黑即白的皮影,是布满色彩的生灵。

是那疯狂的过去唤起了我的回忆?我在雪原上独自奔跑着,食物有了颜色,人有了颜色,虽然其它依然在沉默与单调中,但酒精让我兴奋不已,我跑出大街,跑向田野,我跑向了北方。灰色的玉米杆倒退,吊机那巨大的悬臂中央,一座座挺拔的城市信息塔在大地上竖立着。

它们向大地和天空传导的信息波,不间断地掠夺,将土地、气味、声音转成信息,冲进大气层,我怎么会不清楚呢?无论走到哪,它都会追到我,我的家乡,任何人的家乡,它们的城市信息素终会找到每一个人,在记忆深处敲打、配对,让人一遍遍回忆它,让人一次次渴望回家。

我不想逗留在这无色的世界中,我要继续寻找我的回忆。

还乡河。

那条荒芜、干燥、充满酒味和迷茫的大河迎面而来。

这河滩上的石头上有我的名字,那滔滔的河水里我洒进过烈酒。

它是我茫然时的朋友,思考时的伴者。它沉浸在无色的回忆中,河水在黑白中流淌着。

我醉倒在那儿,一头扎进雪里,让河水声淹没我。我也曾在这里高歌,醉倒和吟唱,它依旧奔流不息着。

不知什么时候,几个人围住了倒在雪上的我,我醉卧起来,敞开大衣,酒精依然在血液中沸腾。

“你是做什么的?”一个人问。

我站起来,没有看他,只看着不远处简易帐篷前的一处火堆,我用肩膀将他撞开,走到火堆那坐下来。

这些人也一起跟了过来,我斜眼看着他们,十来人,年纪都不大。

我没有说话。

“你也是在找工作吗?”一个留着寸头的青年小声问道。

我有些诧异。

“大点声。”我喊道。

“我是问,你也是刚刚回乡吗?”我在他们脸上看到了茫然和忐忑。

“你们回乡在这儿干嘛?”我问。

“是这样。”寸头小心翼翼地回答,“我们从小父母就一直在外地打工,长大后我们去找他们,家里没房子了,现在回来还没找到工作,暂时就住在这儿。”

我在醉意中思考着这件事,看起来像是曾经的留守儿童出去了又回来了。

“那你们回来干嘛,留在大城市不好吗?”

“好是好,但我们在那没竞争力,还要租房子,赚的钱不够生活的。家人因为信息素而只能留在外地,我们从小生活在这儿,有这里的回忆,既然城市信息素是为了鼓励大家回家乡建设,我们就决定回来了。你有什么工作能给我的吗?我是做信息编程的。”

“我是做大数据采集的。”

“我是做国际金融的。”

他们带着期待的神色一个个向我问了起来。

“这个小镇上,没有你们这种职业吧?”

“是,但是其它的也行,我们还年轻,还能学。即使建设类的基础工作也能适应。”

看着灰色的火焰,我陷入到沉思之中。

“还是说,你也是来找工作的,你也是刚回乡吗?”

我在沉默中点点头。

他们顿时失望地坐了下来。

大家一时都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才问道。

“离开家乡后,你都在哪里生活?”

“南方。”我吐出两个字。

“南方什么地方?”

“八卦田。”

“那是哪?”

“就是南方。”我曾向往的地方,向往那的一草一木,那冬天也不会落叶的地方。

“三线以下的城市都在建设,而一二线城市的人口已经很高了。所以我们想留在家乡发展,让家变得更好。”寸头眼中燃出希望。

“然后呢?”我问。

“然后先赚钱,再找喜欢干的事儿。不管会不会干,能不能干,找相关的行业,从最底层做,多底都没事儿。等了解了再向上换,能上一步就上一步,然后再去学。”

我醉眼看着眼前那条不曾结冰的河,在它的岸边,信息素仿佛从雪地里升了出来,它们包围住我,让我沉进大地,天空越发遥远,身体产生出的留恋使我和这片曾经的土地越发靠近。

我呼吸着空气中的冷,它们和我血液混沌地融在一起。雪原的尽头,白茫茫的河对岸,阴影中的高楼仿佛正在成长着,正在向天空中生长。

家乡在变化,家乡在拔地而起。

但这条不变的河水终是唤醒了我,它让我想起北方的冬天是荒芜的,雪是厚重的,空气是干燥的,寒冷是充满酒味和迷茫的。

轰隆隆的机锤敲打声在城市中此起彼伏,遥远的还乡河堤坝抹上了斑驳的青蓝,邱庄水库汹涌出滚滚棕色泥浆。整个城市在复活,在加快脚步向明天冲去,而我的眼睛也在恢复了。

北方,我回到了北方,又一次属于了这里。

一个城市总想要留住它孕育出的人,这些人如同它的血液般宝贵,是它的能量,为它建设,他们留下,城市的脉络便又活动了起来。

我也决定留了下来。

南方的冬天是绿色的,空气是潮湿的,寒冷能钻进再厚的衣服里。可我在燥热的暖气中醒来的时候,干裂的嘴唇仿佛呼吸到了另一股信息素。

那信息素刚刚又进入了我的梦,在梦中郁郁葱葱的树叶在微风中摇曳,我在一片雾气笼罩的山峰下喝着龙井,各种作物围成的八卦田里,肃静禅意的林子在外圈如太极般旋转,暖洋洋的太阳下面,西湖上一位泛舟的老人正摇撸高歌。

我的耳边响起细雨声声,我的鼻前荡出一股桂花的幽香,邻居播放的音乐透过墙壁传递进来,是那首老歌。

——我住在北方,难得这些天许多雨水,夜晚听见窗外的雨声让我想起了南方……

忽然间,窗外那北方的大地在黑白中沉淀了下去。

信息素奔腾着向我涌来,那生活了二十年的南方向我召唤。

我视线中顿时失去了颜色,因为那南方的城市信息素又找到我了。

我究竟属于哪?我惊坐而起,两处信息素正在一同撕扯着我,像在一遍遍向我询问。

你为何要漂泊?

到底何处是家乡呢?

(完)

编者按

只有找到家乡的记忆,才能看到颜色,这是一个有趣的设定。将故土情怀和记忆,用可视化的方式和明确的技术方案呈现了出来。它有点像反乌托邦小说,但我们在这篇作品里,更多看到的是流浪的一代人,在特定历史时代背景中,对于何为故乡,自己身在何处的感伤和迷茫。

作者简介

房泽宇,科幻作家,时装摄影师。酒醉时披上件黑色幽默,舞台上演一场荒诞的秀。代表作《向前看》《青石游梦》,长篇《梦潜重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