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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3期|林森:诗人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3期 | 林森  2021年03月08日06:38

忙,所有的时间都是别人的。在他看来,自己是很顾家的,可往往又没办法顾家——晚上九点半接到小学三年级的女儿电话时,他只在心里叹息,却不敢让声音随着嘴角的烟气漏出,他说:“你先睡觉,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关键是,这种忙还无法埋怨、不能埋怨、没理由抱怨,要知道,年初的新冠疫情蔓延以来,各行各业萧条,友人里失业者不少,他能忙、可以忙、有资格忙……相对来说,已经是一种资本,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不能让人把他的埋怨当成炫耀。把车停在散发霉味的地下停车场,回到家里,不太敢开灯,洗澡也要静悄悄。女儿、儿子都已经睡着,唯有妻子,双目像漆黑中的两只萤火虫。第二天,还得早起,把女儿送到学校——送儿子到幼儿园的任务,是妻子的。无论多么不愿睁眼,他还是得挣扎而起,把自己收拾得像个人样。手机嘛,主力机当然是华为Mate系列的,摄像功能强大并不是主要理由,而是要匹配其“商务风”,当然,iPhone也得配一部,当备用——更多时候是用来打击一些年轻人,若他们说“什么年代了还用华为”这一类的话,他就把iPhone取出,堵住他们的嘴。上衣以Polo衫和衬衫为主,剪裁得体、修身显型,下身自然得西裤皮鞋,运动鞋和牛仔裤不会在考虑之列。既然抽烟,一个不锈钢的Zippo打火机自然得常备着。至于发型,油光可鉴一丝不乱……从何年何月开始,他便一直朝着这么一个“成功者”的目标而去?房子、妻子、女儿、儿子、车子……这些成功的配件收齐之后,旁人看他的眼光都不一样了,可,配件再全,也装不满那空荡荡,像前胸到后背直接穿透了一个拳头大小的洞穴,风一吹过,凉飕飕不说,也带着某种不易描述的刺痛与酸麻。他并不是没事就要斜眼看天空跨步越山丘的文艺男,没那么多莫名忧伤,可最近,这种空荡荡来势凶猛,他拙于言辞,只能暗地里一杯一杯灌冰啤——酒灌进去了,空并没填满,变成酸腐的空。

得怪这次疫情吗?随着国内疫情趋缓,起初的难熬已经过去,他现在的忙,也正说明业务有起色,收入并没有比去年少太多;可这情绪,确实是在疫情之后,才在他身上出现的——准确地说,这种情绪是第一次在他身上出现,是他这个理工男身上极为罕见的玩意儿。他有时考古般挖掘这情绪的起源,发现第一次出现,是春节后返城时。其时元宵没过,春节前开始的疫情,正是最严峻的时候,按说春节假期已完,往年早是返岗日,可瞧这状况,尚不知何日才能开工。妻儿就都先留在乡下老家,他率先驱车回省城,看到了此前从未见过的城市:店铺紧闭门窗,车辆稀拉,行人绝迹,偶有一个人出现,口罩也未能遮挡住目光的空茫和脚步的混乱;最吓人的则是公交车,司机驾驶着一辆辆空车,好像上头坐着的,全是幽魂。他只在路边停靠了半分钟,便觉手脚发冷,压不住的颤抖从肌肉的深层冒出,这恐惧无边无际——他好像成了这场疫情中最后的幸存者。从中学起就只对数学、化学、生物等课程感兴趣的他,有某种想抒情的冲动涌出,千般情绪拥堵在心头,可他嘴巴轻颤,一个字也发不出。他对自己很失望,以往在电影电视上,看到那些长袍古人摇头晃脑地吟诗他就笑,有什么事情需要念这些鬼话来解决?可现在,他感觉自己特别需要这么一两句“鬼话”,才能把侵入体内的恐怖驱赶,让自己回归正常。可是,他唇动而无语、唇动而不能语,他没法不觉得自己无能——想不到,活到这个年纪,倒成了会说话却没法表达的哑巴。

疫情期间的真信息假消息如浪潮翻滚,天天刷着手机屏幕,那死寂街道的画面不断在他眼前重播……猛地发现,那空荡荡突兀地站在一旁冷笑,驱逐不散。他也是有自己秘密的,所谓秘密,是相对妻子而言——在最要好的那个朋友群里,他倒是没怎么避讳,有时甚至会发出一两张照片来炫耀。那是一个女子的照片,他含含糊糊说过,说是他的一个客户,赶工之时,会半夜给她备货——天晚了,不免多喝两杯,不免就……对了,他是一个印刷厂的副经理,专营各种包装纸箱的印制。那女子则经营水果批发的生意,荔枝上市卖荔枝、橙子上市卖橙子,用到的包装纸箱,全在他厂里印的。厂里的印刷油墨刺鼻得很,可印荔枝箱子时他觉得那女的身上有荔枝味、印橙子箱子时闻到她身上藏着橙子味?他发在群里的照片,从不出现正脸,在这点上,他还是有点防备之心,多是她侧脸喝饮料的照片,灯光黯淡,暧昧的气息翻滚,要清晰辨认却又不容易。照片一出现,群里的朋友们便开始泛起柠檬般酸涩的调侃,比如说:“你还有力气站直?”“你现在就是个破气球,漏气又发软……”他也不多说,他以保留悬念的方式,撩动那群人失控的想象,真正的细节,他是不会说的,那是独属于他的秘密。新冠疫情最肆虐之时,人人都闭门禁足,和她自然也没有了任何往来,有时憋不住,想起往日的相聚,他只能用眼下的现实来给自己浇灌冷水:酒店也还没法开门呢,真开了,是不是还得戴着口罩见面?真见着了,怎么证明她身上没有带着凶狠的病毒……这种种的猜疑,会把他所有的激情,熄灭在与她联系的冲动之前,偶尔想起她身上的荔枝味、橙子味,记忆迷蒙千里外,面貌陌生万年前。

——倒是在和妻子的朝夕相对里,他觉察到了某种异样。和妻子是怎么相识的了?他有些迷糊。结婚,生女儿,生儿子,女儿上学……一切都被分割了,他和妻子好像变得可有可无,没事绝不联系,通了电话,十几秒把时间、地点、事件交代完,便立即挂掉。疫情防控最严厉那些时间里,在家里朝夕相对,等到女儿、儿子睡着,他和妻子大眼瞪小眼,两人便靠在一起——他们大半个月内,把以往一年的任务都完成了,这是他大学时代才可能有的体力和兴趣啊。他甚至在靠近她的时候重新找到了某种紧张,可问题是,当两人浓情蜜意,需要说点什么来抒情、感慨或玩笑一下时候,他还是欲张口而忘言——又失语了。妻子感觉到了不对,却又不清楚这不对从哪而来——他的时间并没有变短啊,比起前几年,他这已经算是难得地骁勇少见的猛烈了吧,为什么他会有沮丧感?为什么她好像也有些挫败?他看过不少科幻片,作为一个学理工科出身的人,这是他最爱的片种,可他不是爱科幻片的故事,而是要在这些片子找硬伤——可真回想起来,他记住了几个所谓科学上的漏洞呢?他倒是常常想起那些片子上,大浩劫后的满眼废墟,那几乎毁尽的世界,让人唏嘘。他在春节后返城所见到的空荡荡,多么像那些电影上的画面啊,当时他就是一个被抛进影像世界的幸存者,是不是也有无数观众的目光,正在另外的银幕上注视着他,等待他重新让世界开启或陷入无望的挣扎?好吧,他认可了这个角色,可台词呢?命运剧本的背后,那把脸藏在深色口罩后、消失无踪的编剧,给他准备了一句什么样的台词?

疫情发生后,复工复产的行业里,印刷厂算是恢复得比较早的,尤其是那些印期刊的厂子,积压的刊期需要消化,反而会比往年要忙。而作为主要印刷包装纸箱的厂子,速度则没有那么快,别的产业只要停滞着,包装的纸箱需求量没那么大,他们就没活干。但总算是慢慢恢复了,他比往年更忙。有好几回,他把手机调成飞行模式,驱车离开市区,他想往中部的山区钻,准备在一个小旅馆里,睡个昏天暗地,直到时间尽头。其中一次,是傍晚,落日泛红,把云烧成浓烈的金黄色,他心想,在此时,确实是需要有诗人的,诗人才能用他们的鬼话,说出这鬼一般的景象。把车停下,他走入路边一片茂密的茅草丛中,他总算艰难地想起了某些画面,可以对应眼前的场景:在所有的古装剧里,人们都需要这么一片随风起伏的茅草,茅草起伏摆荡,萧瑟感、荒凉味就出来了。那些旧片子里的画面和眼前的画面重叠、重叠,好像随时还会从茅草的背后,闪动刀光和剑影——他有些兴奋,好像他在此时终于变成了一个可以说出“鬼话”的诗人,可以对着这莫可名状的世间万物,一一给予命名。这兴奋,让他没有沿着路一直把车往前开,而是到了下一个出口,往回拐,再次回到灯火辉煌的城市。眼前的喧闹,和带给他无限烦恼的空荡荡之城,是同一座?

各省派人、遣物支援疫情的中心武汉之时,他在朋友圈里看到,被他经常拿出来炫耀的女客户,正张罗着一卡车瓜菜,驰援武汉。她晒着瓜菜收购点的图片、农家田地里的图片、瓜菜装车的图片……他又开始恍惚了,她身上,除了荔枝味、橙子味,莫非还有辣椒味青瓜味芥菜味?他给她发了一句语音:“你们送瓜菜去武汉,需不需要纸箱?需要的话,我个人赞助了。”并没有收到回复。她仍然在更新着朋友圈,她和几个一块上路的司机拉起横幅:“琼鄂一家,武汉加油。”口罩遮脸,他只能从她的眼睛处,猜测她口罩下的表情:嘴角是上扬还是下压?唇线如何起伏?两腮是缩小还是胀起?照片放大,也看不太清,他只感觉到陌生,口罩让一切都太过遥远。这仅露出目光的脸,和他多次在昏暗中所见、所闻、所抚、所贴近、所摆弄、所沉迷……真是同一个人?当妻子变成生活里的盲区后,那荔枝和橙子的气息,就成了他所有的惊喜。两天后,他收到了她的文字回复:“纸箱有了。谢谢。太忙,没听语音,没注意到。”他为这句话也想了两个小时,想不到合适的话,最终也没回。那之后,她几乎消失在朋友圈里,一两个月没有更新,他有时会想象,会不会她驰援武汉后,却被病毒袭击,隔离治疗了?他装作若无其事,辗转通过一些认识的人,打听她的消息,被问到的人,都回说不知。也就是说,对他来讲,她从这个世界上忽然消失了。翻看手机相册里设密码来暗藏着的几张相片,怎么会那么陌生?真的有过这个人?他手指一抖,把那几张照片全删了。他拨打过她的电话,倒是通的,却从没接,好像是拨往茫茫夜空和辽远前世。

他的工作不外乎几件事,和客户谈纸箱的大小、设计、数量、价格、交货时间、付款时间、签署合同……一切谈定后,给厂里下单开工,然后就是安排送货。他是一个随波逐流的人,没有多大野心,更没有拯救世界的崇高理想高尚信念。高考填报志愿,随手填个服从,去了个“印刷工程”专业,毕业后在外省一个中专当过一段时间老师,后来因环境不熟匆匆辞掉,返回省内从事了印刷的工作。该结婚时结婚,该买房时买房,该二胎时二胎,到了最可能有外遇的年纪他闻到了荔枝味、橙子味……他害怕平缓河流下的溢出、害怕所有不期而遇的意外——比如那一次返城所遇到末世般的空荡荡。他讨厌艺术的乱涂、热爱数学的推演,可他没办法推演出,他怎么就被一次空荡荡的街景所改变,此前顺理成章的生活忽然全都位移、变形、坍塌——连抽一根烟,他也会疑惑,这烟怎么是这味道?它怎么变得这么酸苦?莫非,连味觉也被彻底篡改?

他是技术出身,对纸张、油墨和印刷的精准度,都有自己的要求,几乎厂里所有出去的箱子,他都亲自核对每个环节。在他老板看来,这有点鸡蛋里挑骨头,毕竟,纸箱的印刷容错率高,不像书籍要求那么精细,客户也多是大老粗,不会拿着放大镜,盘算字体颜色和线条曲直。可他过不了自己那关,他晚上回家比较晚,多是因为在谈完业务后,他都会返回厂里,抽检今天的纸箱。这是独属于他一个人的快乐,他没法跟别人交流油墨调色中的细微变化会影响最终的呈现的技术问题,他只是在看出问题后,用印刷工人听得懂的话,交代他们作出调整。他的烟总是在此时抽得最猛。厂里满是纸张和油墨,严禁烟火,他得走出厂房,走到街边,听着厂里印刷机的鸣唱,灯光不歇——他在此时最安逸,所有心事全飞走的安逸。如果兴起,他会驱车五十公里,离开省城,在高速路上驰骋,回到以前上学的小镇,找到那家数十年从没变过的夜宵摊,在那里安静地吃一碗炒粉。疫情最严重的时候,小镇上的人好像也若无其事,口罩也没戴——因为实在买不到,只是逛街的人少了,店铺也不让开。疫情趋缓后,小镇上回到了以前的生活,所有该摆到街边的都摆了出来。他安安静静地吃炒粉,喝两碗附送的酸菜汤,如果胃口好,他会再点一碗粉汤。那味道让他不断重返少年。他在省城寻不到这味道,还不能跟别人说,会被认为矫情,他只能在某些夜晚悄悄回来,心满意足后再悄然离开——如果说这个世界最后崩塌于新冠病毒,这小镇也仍能倔强地活着吧?这是世界之外的世界,是独立于那易碎花瓶般的世界之外的钢铁之乡,被记忆包裹多重,不会被摧毁。

接连三晚梦到那空荡荡的街头之后,他不得不正视自己身体的反应了。他得回想这三天到底去了哪:大前天,他从深圳返回,结束了两天的短暂差旅。这一趟,他去深圳的一个印刷厂考察,他们厂里准备购置下深圳那家厂的二手机器。新款的印刷机,价格高得吓死人,省内的厂子,往往只能到深圳去,购置那里升级换代后的二手机器。在机场经历了检查健康码和测体温,貌似严阵以待,其实却宽松得很,健康码所需要的选项都是自己填,真“不健康”了,恐怕也看不出来。那天飞机晚点,在飞机上多坐了一个小时,封闭的空间里,是不是有什么在悄悄地传播了?前天,跟老板汇报了考察结果,老板还在斟酌考虑,他便急匆匆去一家老爸茶馆见一个客户。那是一个品牌地瓜的老板,生意做得大,口碑却不好,地瓜老板开口要的箱子量很大,却明说要欠款一段时间,他还没立刻应承下这单生意。当时茶馆里人来人往,几乎有两百多人,那喧闹的场所里,无人佩戴口罩。昨天,一大早,他就跟着厂里的送货车,把三万个椰子汁的纸箱,送往省内一家生产椰子汁的大工厂。那厂里人也不少,进进出出,抢着把货卸下……这三个地方,哪里最有可能是传染源呢?目前,省内明明早就绝迹了啊,国内偶尔出现的病例,也全是国外输入的,不太可能会传到他身上啊。可这三个地方都没有出现任何感染者的新闻,连无症状感染者也没有,按道理来说,他是不可能染上的——可谁又能拍着胸脯保证呢?他会不会成为这些地方第一个被发现的感染者?谁能保证那些不可见、不可闻、不可听的病毒们,不是早已在暗中张开獠牙,朝他扑来?更何况,发热、乏力、干咳等迹象已经在他身上出现——在家里,他只能极力忍着,实在憋不住了,就走到门口去咳嗽。他不断回想:不是在深圳机场逗留过嘛,他不是还在机场内把口罩拉下,挂在下巴上吗?会不会是那时,病毒已经发起攻势?在机场里上厕所,手倒是洗了,可那些厕所的门把上,谁敢保证是干净的?这些念头一冒出,他就后悔,自己在外头实在是太马大哈了,是不是还把病毒带回家里了?这三天来,家里人倒没有任何异样,可是……现在,浑身瘫软,干咳不断,却又是他身上实实在在的症状,不能再在家里待着了,他得立即隔离。

他查了一下核酸检测的流程,并不复杂,也准备明天去看看,今晚是不能待在家里了。他带上几套衣服,立即去地下室开车,驱车出去。他给妻子打了个电话,妻子说:“你刚刚还在,去哪了?”

“我得躲躲?”

“躲?什么?有人追债?”

“我说了,你别害怕。你今晚带女儿、儿子到外面住一下酒店,家里别待了,我怕我这两天都在家里,已经不干净了。我准备明天去做一下核酸检测,结果出来之前,你们别待家里了。”

“你是不是有妄想症了?现在国内状况这么好,你就是真想得,到哪去感染啊!你是不是今晚出去见小情人,找个借口躲我啊?”

“我没心思开玩笑。要笑我,等做核酸检测出来你再笑。你先带他们出去,安全第一。我今晚也不去哪了,万一真有了,祸害别人。我就开着车,在车上待待。”

“你真要做检测,人家今天晚上是不是也可以做?”

“晚上也可以?”他有些愣了,竟没想到这一点,只能说,“还是安全第一,你先把孩子们带出去。告知你结果前,先别回去了。”

隔着手机屏幕,他好像听到了妻子的苦笑。妻子沉默了好久,长叹一声:“你别做什么检测了,关掉手机,找个地方,好好睡个安稳觉,明天起来,什么都好了。明天也刚好周末,不用急着上班,你好好睡。”后面夹杂着几声杂音,他挂了电话好一阵,才醒悟过来,那是妻子的抽泣声?他拍拍自己的脸,想让自己清醒过来。自己身上的发热、乏力和干咳,莫非只是身体对他多日忙乱提出的警告?叮咚一下,微信有语音信息过来,是妻子的,她说:“你就是累的,别把车开太远。”他反复听,她就反复说,就像他所在的印刷厂,机器开着、油墨未完,不断塞纸,文字和图案就可以不断重复出现,一遍又一遍。

“你就是累的,别把车开太远。”

“你就是累的,别把车开太远。”

“你就是累的,别把车开太远。”

……

车出小区,可到哪去呢?先别管,第一件事是把口罩戴上,若真的自己有了病毒,不能让它传开去。车里还有几瓶矿泉水,撑到明天问题不大,吃的要不要买?可吃啥呢?干咳到嗓子冒火、撕裂,能灌进去的,也就稀粥了。他在家给自己测过体温,37.7度了,而此前他已经二十多年没有发烧了,无论感冒到什么程度,体温就是上不去。别说酒店大堂一般都会象征性地试试体温才让入住,就算不测,可以浑水摸鱼,万一真染上了,也不能住进去祸害别人吧!他想给老板打个电话,好歹知会一声,让他有点心理准备,可要怎么说呢?拨号后,他迅速掐断电话。像往日一样,回小镇上,再来一份炒粉两碗酸菜汤吗?那家夜宵摊上传开的香味,是多少夜归人的导航仪。不行,那个炒粉的老曾,快七十的人了,自己断断续续吃了他三十年的粉,怎么能回去害他?是不是要回老家村里?还是别了,传染不传染倒还好说,母亲若是听到这消息,估计得丢半条命。辗转一圈,哪都去不了,在此时,便体现出了第二套房的好处了——若是另有一个房子,把自己藏身进去,天下太平。可自己没有啊。算了,就把这辆车当自己的房子吧,还好,油箱还满,不然去加油站,会不会传给加油的小哥小妹?打电话总不会传染吧?他不自觉拨了那个消失已久的女客户的电话,响了二十秒之后,竟然通了。

“老板,发财啊!”是她的声音,熟悉,也陌生——声音熟悉,语调陌生。

“发财,发财。好久不见。”他试图把客套话扭到两人的私人领域。

“是啊,这大半年不见了,你业务还行?”

“倒还能活,就是没你照应了。这大半年你失踪了?生意也不做了?”

“唉,不能只顾赚钱嘛。你还记得我元宵节前送了一车瓜菜去武汉吗?”

“记得,我还准备赞助你纸箱。”

“那次看到武汉的街景,回来后,我就想通了,不能再这样了,整天忙得不像人。”

“然后呢……”

“然后?我结婚了,生意暂时搁一搁吧。对了,我这几个月也没去哪,就是烦了、腻了,手机都不拿了,在安胎呢,怀了五个月了……”

“……祝贺祝贺……祝贺……”他只能说出这一句,不然能说啥呢?他倒也没有因为她的结婚和怀孕而有什么失落,像是奋力抱着的一块大石头落地了,而且并没有砸到脚上,他松了一口气。毕竟,和她在一块的若干次里,两人从来不谈生活上的事,除了生意上的照应,也给不了对方任何东西;他好奇的只是,那回驰援武汉,她到底见到了什么样的场景,瞬间改变了她的心性?在他的记忆里,除了两人忘情之时,其他时刻,她都是很强势的——甚至在两人干柴烈火之时,她也强势,她要主宰、要掌控,她比他更主动。每一回,都是她开好房间,让他过来,事后,她的逐客令也毫不委婉:“就这样吧。”他便起身离开,像一团用过的卫生纸。可她终究被武汉的街景所改变,像他被省城的街景所改变一样。自己身体出现的染病的迹象,是不能和她说了——事实上她挂电话很干脆,总不能再拨回去强迫她听吧?

真的无处可去也无人聆听了。只能驱车出城,走到哪算哪,城市的灯光渐次落在身后,眼前越来越暗淡,不知不觉又上了高速。一上高速,在下一个可以驶出的路口之前,只能像水管里的水,被胁迫着往前开。那就往前开吧,眼前的路延伸到世界尽头,路上的车你追我赶,渐渐地,车少了些,好一会儿才有超车的,从左侧滑过去。喉咙发痒,咳嗽开始了就再也停不下,后一声咳嗽追赶前一声、拍死前一声,连绵不绝。力气像皮球里的气,从某个破孔里泻出,身上所剩无几。而额头,不用摸,也像此时车头的发动机,烫得头发都快卷了……不行,再开,肯定得出车祸。慢慢减速,把车停在应急车道内,打开了报警灯,一闪一闪,在黑夜里,让人紧张。

时已入秋,这热带岛屿上还没看到变凉的迹象,可这高速路所延伸至的旷野之处,呼啸的夜风里,还是带着夏日里不会出现的凉意。他昏昏沉沉,再次想到了那次入城时所见到的空荡荡,那空荡荡和眼前的空荡荡好像一样,又完全不一样。眼前星垂平野,天地辽远,他却被肉眼无法看到的病毒所侵扰——无论有没有正式攻击到他身上,这病毒都已经以某种方式,至少在他心里停驻了大半年。眼下,不过是它们开始肆虐的时刻。他知道,只要自己还没像一个诗人一样,说出一两句驱邪咒语般的鬼话,那空荡荡的梦魇便永远在他身上流连。好吧,今晚就停在这里吧,好好把这句话想一想,读书是少,说不出动人的话,可花一晚的时间,总想得出来吧?

手机响了,是妻子的号码,他知道,即将说话的,不是妻子,是女儿——这是女儿询问他的时间。他接了,女儿说:“爸爸,你什么时候回来啊?”他像往常一样,说:“你先睡觉,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这话说完,他却恐惧得浑身发抖——因为他的嘴巴在动,气息流窜,可并没有任何声音出来。他竭力再说一遍,还是没有任何声音。他站在远远没到下一个出口的高速路应急车道上,不清楚在此时,消失的是自己的听力还是嗓音。路边的杂草荡漾不歇,被来历不明的夜风所驱逐,犹如潮汐被遥远而孤独的月亮所掌控。此时,有光无端而来、无端而逝,拥堵在他心口大半年的那句话终于突破言语的堤坝,从他的嘴角奔腾而出。

——这话,别人把耳朵凑近他唇边也听不到,可他自己,听到了。

林森,作家,《天涯》杂志主编。主要著作有小说集《小镇》《捧一个冰椰子度过漫长夏日》《海风今岁寒》《小镇及其他》,长篇小说《关关雎鸠》《暖若春风》《岛》,诗集《海岛的忧郁》《月落星归》、随笔集《乡野之神》等。曾获茅盾文学新人奖、人民文学奖、百花文学奖、华语青年作家奖、北京文学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