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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1期|陈应松:野食(节选) ——神农野札之一
来源:《钟山》2021年第1期 | 陈应松  2021年03月05日09:17

草木榛榛,鹿豕狉狉……畜禽奔跑在野草摇曳的山谷,在明亮而热烈的阳光洪流中,万物嘶鸣,万喉咆哮,这片遥远的天堂闪烁着华美的人类文明之光。森林是生灵们巨大的卵翼,只有奔向她的生命,才能感受到她的挚爱。在以往的年月里,富奔平原,穷奔高山,是残酷生活教会的真理。

神农架是野食的盛筵。森林是最大的野草丛,那些暴着青光锐响、鲜嫩无比、带土沾露的野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受神农架山河庇佑的、皮毛和姿态俱美的禽畜走兽,法律允许可食的,全是自然慷慨的馈赠……

在大九湖某农家的屋场前,主人从火塘上摘下一只腊蹄子,砍去吊挂的麻绳,是一截黑糊糊的类似猪蹄或别的兽类蹄子的东西,又黑又枯。这叫柴火肉,被熏成了柴火的模样。主人拿出喷枪,还有锯子、斧头。喷枪点燃后,发出呼呼的蓝色叫声,对准了腊猪蹄。这腊蹄子细看长着绿霉,像一块年深月久的老铜、一块凝结的沥青或者黑曜石。主人手握喷枪,将这块腊蹄子炙烧,要将剩余的毛和霉菌烧死,烧得皮肉起泡。他把肉来回翻动,烧得差不多了,熄了喷枪,提着这东西到屋旁的泉水中刷洗。是用铁刷子刷的,还要加上洗衣粉。慢慢地,这块黑炭样的东西,出现了红白色,再洗刷,现出了腊肉原有的皮色,微黄。松烟的气味也似乎飘出来了,一切真相大白,它就是一只大九湖的腊猪蹄。但委实太硬、太旧,不动用大工具很难对付它。要煮它,得花一些出汗的工夫。主人捋起袖子,咬牙切齿地挥舞板斧开剁了。剁骨是个力气活,跟劈柴一样,还要稳准狠,不能剁得骨屑乱飞。蹄子没有看相、块头大小不一,是对客人的不尊敬。如果实在剁不动,则改用锯子锯。锯子拉动,坚硬的骨头发出刺耳的让人抗拒的噪音,直磨人的心脏。经过熏干的蹄子,已经不能叫肉了,叫死尸也不行,就叫肉石吧。蹄子上的骨头又是最硬的。如果你要请客人吃一顿腊蹄子火锅,是一场力量的比拼,要你的肌肉比腊蹄子更结实,你的骨头比腊蹄子更坚硬。做完这一切,加上花椒、辣椒、蒜子、桂皮、草果、八角、姜、酱,如果正好赶上有木姜子,放上一把,碧青的颗粒一颗颗像是加工精巧的翡翠吊坠。再放点紫苏,有天葱天蒜是再好不过。所谓天葱天蒜,就是野葱野蒜,在神农架的山岭上,长着一片片的天葱天蒜,有一座山头就叫天葱岭(我的小说《马嘶岭血案》中事件的原发地)。为什么会长那么多天葱天蒜,就是天上的神仙栽种的吧。腊蹄子煮好了,要辣,是辣蹄子,皮在有嚼劲和软糯适中之间。蹄子里有许多牵扯的筋肉,也有糯性,用牙齿剔骨头缝中的肉与筋,分解骨头关节,是啃蹄人的享受,一边吃一边研究猪蹄的骨头结构,想象它们奔跑的姿势——因为神农架的猪是跑跑猪,散养的。猪散养在山野间,吃百草长大,猪肉有百草的香味,有劲道,也等于是野猪,是野味。而且这些猪许多本就是野猪的后代,一头母猪放养在山上,失踪多时,有一天会带回一群猪仔,这些猪仔浑身是条纹,棕黑色,长毛如刺,嘴尖如刀,就是野猪与家猪杂交的种。(我有个朋友在神农架老君山养蜂,他的微信发图说,他失踪的一只母鸡,几个月后回来了,还带回了一窝小鸡。这些小鸡长得与众不同,个头小,是与野鸡杂交的后代,会啄人,性格剽悍,宿树上。宰过一只,肉有嚼劲,汤色发黄,味道极佳。)

在烟熏火燎的火笼屋里,一排排悬挂在板壁和屋梁上的腊肉,就是一些黑黢黢的霉变朽木,你看不清是肉的原形,对它排斥。它好像裹着烂泥风干的,已经悬挂了百年,是一件失去使用价值的、干瘪的、被人遗忘和丢弃的器物。但它是肉,是味道醇厚的、有着松脂香味的猪肉。

太累,爬山,在田野间、丛林间行走。悬崖、兽道、冰凉的溪河,水是从地窟中流出的,水浸入腿脚,就等于是刀子捅入肾脏。这也许是肾脏的痉挛所致。还有旱蛭,吸食你的鲜血,让你奇痒难耐。还有挡道的野猪、心怀叵测的盗伐者和外来的采药人,有突然而至的冰雹和暴雨,有狼。那些切开山林、刺入大脑的狼嚎,或者被欺凌的、落单的、迷路的鹿麂的悲惨叫声,还有神经质的大鲵的叫声、猪獾的叫声,都会是身心交瘁的原因。一处农家,几片腊肉,一杯苞谷酒,是我渴望的归宿。

“茅草屋里腊肉香”,这就是神农架的特点。不愁没有肉吃,那些吊在梁上的腊肉,基本上是源源不断的,主人会精心安排至年底。在杀年猪前,客人来了,一直都会有腊肉上桌。神农架是一个被雨水宠幸和植被遮蔽的神秘山区,她丰沛的植物可以喂养无数的猪羊。猪没有单只的,不用圈养,一群群猪羊钻在草丛中,到了晚上才会回到圈里。我写过养牛,牛也是成群的。每到秋季,牛不用干活了,就将它们驱赶进天坑。天坑四围绝壁,有一条小路下到坑底,将牛放入天坑,将小路口用木栅拦住,这些牛就成了野牛,它们在天坑里要度过严酷的、漫长的寒冬,度过风雪交加的夜晚。晚上它们歇息在哪儿,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有猛兽袭击它们,农家是不管的,它们的死活看老天的恩赐,看谁的命大。到了来年春天的四月,牛的主人下到天坑看它们的牛,领回来准备春耕。牛呢?一头头很好,健壮,毛色鲜闪,见到主人,发出高亢的哞哞声,像是找主人报到,说,我胜利活着,活到了又一个春天。

我钻进下谷坪一户人家的阁楼上,主人让我看看他们的腊肉。我爬上陡峭的楼梯,在昏暗的光线里,看到了一个奇景:整个楼上,堆满了腊肉,四壁也挂满了腊肉,加起来估计有一千公斤吧。这些干脩,像些摆放的神秘暗器,或者是晒干的植物块茎,匍匐在阁楼上,吊挂在木板上。这些被分解的猪的尸体,有美味的肉质,可它们像木乃伊一样,发霉、遭受虫蛀。在主人的电筒光中,我看到了令人肉麻的一幕:一些亢奋的无名虫,黄色的,像蚕一样,蠕动且穿梭在肉的孔洞中,这些孔洞是被它们吃空的。但又不是蛆虫,比蛆虫大。我打了一个寒战,鸡皮疙瘩骤起。可主人说,这种虫可以吃,跟米里面的虫一样。他告诉我,有些腊肉是十年前的,杀了太多的猪,这肉吃不完。我问他,为何不拿出去卖?他说山太深,到哪儿卖去?有时背几刀肉到镇上换东西,也不值钱,要到松柏城里去卖,来回的车费餐费住宿费也就抵消了。好在,近年随着旅游业的兴旺,陈年腊肉几乎都被山南海北的游客给消耗光了。在木鱼镇,有几家专门卖腊肉的店,那些像煤炭一样的腊肉,是神农架山珍腊货的标志。

我见过熏制腊肉,在火塘上方,常年烤火的柴烟用来熏染,是主要办法,也有专门烧新鲜的松柏树枝来快速熏制的。以松柏树枝和松针熏制,味道更加芳香。腊肉的芳香是烟火的长久蹂躏造成的,而森林是腊肉芳香的源头。燃烧的柴禾送了死去的猪一程,让它们的死亡化入了森林的另一种气息之中,从而安抚它们身首异处的灵魂。腊肉上的绿霉有毒吗?森林里面的回答是否定的。这种深山里的霉菌,没什么毒素。人们啖食腊肉,必以自酿的苞谷酒为伴。蒸熟的苞谷加大曲发酵,然后上笼焖蒸,酒就从蒸笼底下的竹管涓涓流出,装入陶罐,封好后放入地窖或山洞秘藏半年,再取出饮用,香气芳冽,酒味醇厚,谓之“地封子酒”。入喉爽滑,绝不打头,一斤八两,一醉即醒,无甚后劲。这样的酒,绝对是杀菌的。讲到神农架的苞谷酒,有一种叫“刀子烧”,八十度,点得燃火的,好喝极了,喝过一杯,终生难忘。神农架猪吃的是五味百草,中有许多草药,猪便成了药膳猪,对人只有补益,没有伤害。再则神农架人整日劳累,爬山攀岩,就是吃下霉菌消化排泄亦快,不可能有什么疾病上身。

在腊肉锅里放一堆洋芋吧。堆放在墙角和火塘畚箕中的洋芋,沾满了山上的泥土和石屑,它们在石缝中贫瘠地生长,歪头拐脑,疙疙瘩瘩,像是石头的近亲。但这些洋芋是神农架山民的主要收成,也是主要饮食。煮饭放入洋芋,叫洋芋饭;做腊肉火锅放入洋芋,却叫腊肉土豆火锅。把用刨子剐皮的洋芋丢入煮沸的腊肉中,洋芋一会儿便有了腊肉的香气,这种洋芋个头不大,不须切开,叫洋芋果(有民歌曰:烤的疙瘩火,吃的洋芋果,苞谷酒合着腊肉喝,除了皇帝就是我。),久煮不会趴烂,因为淀粉含量高,含硒,有嚼劲,怎么煮也不会软塌如泥。洋芋煮熟后,搛起一个咬开,热气便向外扩散,粉状的洋芋有时比腊肉更好吃。

坨坨肉。某个夜晚我在一户农家吃过坨坨肉,肥瘦相间的腊肉,或者较肥硕的腊肉,取下,用开水煮了,再将这肉放上砧板,热跳跳地下刀,切得手上冒油。切成一坨坨,也就是两三寸见方的肉块,什么作料也不用,端上桌,堆在盘子里,客人就这么享用。几块坨坨肉吃下,咬得嘴角浮油四溢。它有腊肉的本色之香,也是腊肉的原形,这种吃法最受欢迎,也是农家常见的野蛮吃法。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指的就是这种肉。坨坨肉与彝族的坨坨肉“乌色色脚”截然不同,其实神农架的坨坨肉应当叫块块肉。坨,这里指大的意思。

腊肉是一种与所有食材可搭配的“万人迷”。我在去往打豹英雄陈传香所住的村子采访的途中,夜宿深山独户农家老何的家里,第二天早上起来,主人已经将早饭做好。因为前一晚吃过了火锅,早饭就是炒菜,其中有一盘腊肉炒鸡蛋,这腊肉切得薄薄的,与完全不相干的鸡蛋炒来,加上一点香葱,其味陌生,仿佛腊肉是鸡蛋的作料。这食物是简陋生活中主妇巧炊的智慧。

我在木鱼镇一户人家里吃到的腊猪尾炒黄豆,是猪身上最末端的小皮骨而已,但与黄豆搭配的腊味,干脆响亮的香,慢慢啃噬的尾骨与皮,那种民间口味的珍馐,不是谁都能够遇到的。

还有腊猪肝蒸出的香,腊猪肚炒蒜苗的香,腊肠炒酢辣椒的香,腊猪脸的香,灌肠的香……

遇到肥胖竹笋的春天,温暖的地气开始蒸腾,鹰在往上飞,人们的心里漾动着与森林一样勃勃的生意,草芽萌发,奇异的芳馥一层层从地底提升,像潮水涌来,弥漫在春雨过后的松软山地上。竹子挺过了寒冬,笋们从深深的地底苏醒,钻出尖尖的头,包着衣壳子,可它格外的青碧,毛手毛脚,一夜间就蹿出老高。竹笋是春天的第一波生命,它们持着锐甲,冲出冰封的世界,炯然挺立。与老熊们争抢竹笋的比赛在山里时常发生,犹如与它们抢蜂箱里的蜂蜜。老熊冬眠后醒来的第一顿大餐,一定是林中的竹笋,开始调适它的胃口,发出嚼食的响声,这是叩打春天的梆鼓。挖竹笋的孩子们用挖锄挖开笋根,掰开,听到喀嚓一声,笋就掰下了,就叫掰竹笋。此时的老熊体质虚弱,不会对人有威胁,人与熊比赛着掰,喀嚓咯嚓的声音会在竹林中天天出现。掰下的竹笋,剥了壳,留下最嫩的笋芯,切成薄片,中空的竹子的雏形,切成了花网,开水焯过,捞起,炒进腊肉中,竹笋的鲜嫩是春天饕餮的信号。

腊肉煮白蒿的汤是那样鲜美,生津爽口,白蒿(火绒草)也是第一阵春雨后的尤物,是时鲜,带着被温热雨水滋润后的浓郁药味。煮过的白蒿软绵入口,醒脑提神,其汤浓绿,喝下会神清气爽。冬天的阴郁仿佛被这汤汁悬河般滚热的药味冲刷一空,腊肉的香味在白蒿的汤里是精神提振的重要推手。

更多的野菜在春天开始招摇,它们在路边蓬勃生长,地白菜、川芎叶、蹦芝麻叶、藁本叶、山马齿苋、蒲公英、马兰头、岩板菜、豆瓣菜、鸭脚板、野花椒叶、花牛儿腿、长寿菜、雪菜等等,它们是腊肉火锅必须的“下菜”。这些野菜,是如何被人尝出而成为美食的?也并非美食,如果没有腊肉,它们就只是猪草,或者一味中药。有了腊肉的加持,它们的身份就变得响亮有型了。

瓦蓝色的谷雨。我在山坡的茶园里采茶之后,回去必须带些野菜下锅子。锅子就是火锅,是吊在火塘之上的鼎锅。被无穷寒冷的时间和柴烟熏黑的锅,里面煮着些腊肉,也许就是昨天吃剩的肉汤,下一些洗净的野菜就可以呼噜呼噜地吃上一碗饭,然后再出坡干活。在野草古藤纠缠的老墓边,鸭脚板是最为茂盛的野菜,它们的样子就像一群鸭子竖着脚将头钻进水中,一片片沾着昨夜的雨屑,闪着滴滴圆润的亮光。它们抱团生长,将许多野草挤走,在坡坎边、在渐渐暖和的风垄里抖擞。头顶的山上,白云历历变幻,一缕缕,一团团涌向山尖。茶园芳香流溢,那是青草和茶叶的香味。(摘好的芽尖,可以在炒鸡蛋时放上一把,叫芽茶炒鸡蛋。芽尖制成茶后能卖到一千元甚或几千元一斤。但鲜叶炒鸡蛋,那种出锅后满室的茶香,则缠裹着鸡蛋的香味一起升腾在餐桌上。经火和油后,茶叶的苦涩基本没有了,何况芽尖本来还带有一丝关于清明谷雨季节浪漫的甜味。)鸭脚板,是墓地和荒沟的宠物,是泛滥成灾的野草,它们以拥挤的方式繁殖,跟鱼腥草一样,跟白蒿一样,跟野芹菜一样,都是放肆疯长的群体。捋摘鸭脚板时,要掐其嫩尖,它有粗糙的手感,叶面有毛刺,发硬,精神。爱它的人,就是皮肤过敏也要饱食———有人吃了会全身发痒。在滚烫的火锅里涮几下即食,否则会撕咬不动。但如果煮得恰到好处,它进入口腔中的美妙,恰恰在于它的粗野、毛糙、生涩、马虎的口感,还有一丝神秘药性的味道。想到老坟前头那些遗忘的名字和生命曾经在山里出现的坚韧,鸭脚板未必不是一种神魂化物。大地上的每一种野草都是精魂幻化,不会无缘无故地长成这种样子。

我第一次掐马兰头,让不知名的毛虫螫了一下,疼了几天。马兰头浩荡生长在山沟峡谷的小路上,生长在荒凉的垭口和洼地。但可食的马兰头也只是它茎干上的一点嫩叶嫩茎,它的茎干有一些红色。《本草拾遗》称:马兰,生泽旁。如泽兰而气臭。北人见其花呼为紫菊,也称鸡儿肠,四川人叫泥鳅串。似刘寄奴叶,具有清热止痢、消炎解毒功效。这种摇晃在山道上、山洼里的野菜,山里人并不稀罕,没有谁会行走时掐上一把带走,因为它太多,就是藏蛇藏兽的野草,并且易生毛虫。在山里,可食的野菜太多,不食时,它是野草,需要它时,它成了佳馔。马兰头在腊肉火锅中从来葆有美味的声誉,如果用开水焯了,凉拌也是佳选。放些豆瓣酱、蒜末、醋、木姜子,在劳作之后,疲惫着身体,擦过头上的汗,坐在柳木椅上,自己拌好一盘焯过的马兰头,也可以是鸭脚板,来一碗洋芋饭或者苞谷饭(神农架叫金包银),没有比这样的凉拌菜佐饭更有食欲。而此时暮霭升起,火焰般的晚云正在西山之顶鼓动,黑暗即将吞噬一天的阳光和劳动的艰辛,使世界重新在梦境中平坦舒展,痛苦和悲剧将暂时失去意义。如果有开胃的野菜安抚我们的命运,这便是环境和生活给我们的巨大恩典,此生何求。

但在垭口采摘马兰头,这是一个荒凉山崖的拐角处,你可能会等到一个过路的旅人,或者一个山那边的山民,背着沉重的背篓,手拿打杵,晃着凝滞的身影,像一块从山谷里漂来的石头。有几次,偶尔,他们经过我的身边时,会同我说话,但他会继续走去。太阳依然明亮,山风劲厉,树林发出抑郁的轰响,远处的山峦有着被阳光反复透视的洁净,鹰隼追逐着云彩和森林里隐跑的动物,不动声色。群峰默立,像是疲惫的巨浪止息在神祇魔法指点的一瞬间。采摘野菜的人,是一个野人,他热爱旷野和孤独。

我还爱吃在茶园里寻到的豆瓣菜,它长在茶树根的空隙里,长在石头边上,有点像火镰草(火镰草和豆瓣菜也许都是这种植物的别名)。它不是我们书上说的豆瓣菜,是另一种,清炒和下火锅均可。岩板菜与它也像,是在光秃秃的岩板上生长,比豆瓣菜叶子大,形状有点相似。进入茶园,弯腰去寻,豆瓣菜匍地生长,一会儿就有一大把的收获。掂量着有了一碗,就可以回家了。

侧耳根,就是鱼腥草根,这种略加腌制凉拌的美食,山里人可以顿顿不离,在每一户农家都能吃得上,而且永远是新鲜的。挖鱼腥草根时,因为它在石坎边蓊蓊地生长,里面可能藏蛇和小兽,或覆盖着一个兽洞,得分外小心。鱼腥草浓郁的鱼腥味会让你窒息,就像草丛里有一窝群聚的鱼。

野菜粗糙的多,是那种狂放生长的生命,没有谁会在意它们的生死,它们有些脾气是正常的。野菜因为有太多的风霜感,只服油荤的滋润,对腊肉的入伙毫无抵抗能力。

在神农架,某一座山岭是被某一种野草占领的。天葱岭,被野葱占领了。黄连垭,被黄连占领了。银花沟,被金银花占领了。芹菜垭,被野芹菜占领了。蛇草坪,被蛇草占领了(蛇草,又名降龙草)。腊菜应该不是野菜,平原上是菜园种下的,就是芥菜,也有人叫雪里蕻。但在神农架,我看到阳日湾的某一座山上,全是这种野生的腊菜。它们像土匪占据一个山头后,繁衍子孙,从此称王,兴旺发达。腊菜的称谓,应该是说在农历腊月会生长。为什么叫雪里蕻呢,蕻,字典里指茂盛,也指蔬菜的长茎。在下雪天里它才会茂盛,才会长出长茎。比如菜薹,湖北人叫菜蕻子,说蕻,有一种蓬勃向上,嗖嗖生长的动感。说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长个子的时候,叫抽蕻子。如果你爱吃,一入冬,漫山遍野的腊菜只管砍回,晒软,然后腌制。腌制的腊菜若做腊肉火锅,是底菜。酸菜鱼火锅也好,酸菜肉火锅也好,这酸菜就是腊菜,就是雪里蕻。但作为在高山风雪里顽强繁殖生长、在石头和山峰上喘息过的腊菜,它的滋味是辎重式的冲击,茎叶厚实,有着韧性、滚烫入喉的嚼劲,是属于山野的饮食,与精制的筵席和礼节格格不入。

在狗毛雨轻洒的山谷,蕨菜肥厚浩大,无数青幽幽的手掌从地心钻出,像卷起它们曾经的战刃,变为放荡的绿妖,披散着梦幻般的战袍。这种远古的植物,经受湮没、冰冻、炙烤和焚烧之后,看过无数生命的灭绝和崛起。有着张扬的叶片,可怖、深沉锋锐的苍翠里,有一种野外存活的强大机心。野草从来就是经受风吹雨打的壮士,柔弱中有坚韧的基因,在地球上,它们是荒凉盛大的家族,占领着时间的长河。

可食的蕨菜有毛蕨、菜蕨、紫萁、西南凤尾蕨和水蕨多种,在神农架,蕨类共有三百零八种,隶属三十四科,七十五属。其中鳞毛蕨科五属七十四种,水龙骨科十二属五十三种,蹄盖蕨科八属三十七种,这三科占据了属种的绝对数量优势。而这里面,可食的蕨不计其数。在看似芜杂的、放纵的、颠七倒八的蕨丛中,一场雨过,森林的腐殖质气息和兰花的馥郁香气,小偷似的随着云彩往外膨胀,在慢慢沉淀的水漾绿色里,会浮出一根根红色的卷曲的嫩尖,梦幻地、毛茸茸地、笔直地钻出,像是半娇羞半招摇的无精打采的调皮少女……跃动的碧潮……星宇相吻的盛装……在大地的眠床上脱颖而出……无边无际扬起的红酥手,从云雾里走来,搔首弄姿,在澄明的空气里蜕变为森林的精灵。它的茎干有红的、紫的、青紫的、深紫的、粉红的,被焯之后与腊肉爆炒,还未下箸就能听见它在碗中跳动的脆响。这些像孩儿拳头也像佛手的嫩茎,就是专为采食而如此美艳的。采蕨的人们进入雨后青山,大片忸怩裸呈的灵物从地缝中钻出相迎,这山林的馈奉,被三月唤醒,举起它们灵跃的音符。“不须态掌夸珍膳,安用鸡趺快嗜情。富有漫山千臂指,何妨採撷日充盈。”刚采的蕨菜为了保鲜,可以抹些灰封住断口。焯过之后,不可即食,要用山泉水漂洗几天,使蕨上的涩味、黏液全部除去,再切段清炒凉拌。走到农家,看到厨房有清水泡着的蕨尖,你就会不请自留,一定有一盘腊肉炒新蕨的菜在等着你。“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蕨是与爱恋相关的野草和美食。“箭茁脆甘欺雪菌,蕨芽珍嫩压春蔬。”就算它含有毒素,那也阻挡不住人们对它的狂喜热爱。

我在深山街头的偏僻角落,找山民称了三两木姜子。本来我想全部买下他一篮木姜子,但我要将这种美食让更多的人拥有。我又买了藠头。回家我切好藠头,然后将木姜子半捣碎——这些在山上低矮的山胡椒树上摘下的果实,青翠纯洁,捣碎后散发出辛辣魅惑的气味。将藠头和木姜子搅拌后,加一点盐,再加醋、芝麻油、蒜泥,新鲜的切段的青椒和红辣椒,生抽或者鲜贝露,最好是特制老抽,让它变色,让它带点儿黑色的重味,还加点豆瓣酱和剁椒,搅拌均匀,半个小时,神农架的第一美味就到来了,尝一尝,它的饱满、狂放、搞怪、青亮,和嚼碎后奇怪的味觉,山外的人休想得到也不可承受,可对于喜欢它的人,它是勾魂的山珍。在这片高寒山区,一盘点亮乡愁味蕾的木姜子,是我们热爱森林和山冈的理由。木姜子,它永远是青涩时代的少年,赤裸、新鲜、刺激、神秘的气息,一直充盈在我们口腔,盘旋不去……

野菜大部分就是中药材。神农架产川芎,我曾把川芎带回武汉盆栽。川芎也叫山鞠穷,活血行气,祛风止痛。川芎叶下火锅,味微苦,泡茶也是益寿之物,神农架人说喝川芎茶能百岁。蒲公英是常见野草,神农架的蒲公英叶子比平原大,嫩,一看就可食(可食与不可食,真的一看便知,也是大地的暗示罢)。但平原上的蒲公英叶毛糙,而神农架的蒲公英则秀色可餐,开水焯后是凉拌上品。蒲公英土名婆婆丁,还叫尿床草,清热解毒,抗菌防癌。神农架的山马齿苋与平原上的也大不同,叶状不像马齿,像大狼牙,尖的,很大,山马齿苋凉拌清炒皆美,降血压、血糖、血脂,专治城市肥甘病。

据刘民壮的《中国神农架》书中称,神农架仅药用植物就有四百零四种,淀粉植物二十种,油料植物五十一种。当然可食的占大多数。

紫苏在神农架人家房前屋后都有种植,也叫桂荏,是神农架特有的香辛料,在神农架人家吃饭,许多菜里均会有紫苏。紫苏炖鸡、煮鱼,再加点野山椒、木姜子和酸菜,这火锅就是地道的神农架味。炒土豆片放上紫苏叶,可能将寻常的土豆弄成一道奇味。紫苏,神农架人家也泡水喝,可治胃病、镇咳。我吃过紫苏叶和面粉鸡蛋裹浆油炸的紫苏面粑粑,神农架叫斋菜。

灰灰菜也是常见野菜,但神农架灰灰菜不仅可以凉拌炒食,剁后拌玉米面做出的馍馍,也是野菜馍中的上品。灰灰菜不就是过去的猪草么?现在是佳肴。红薯叶不是猪草么?也成为了人们餐桌的时鲜。灰灰菜要常吃常嚼,可治口臭。

鹅儿肠呢,也是猪草,是地道的猪草,它就是大繁缕,可它成为了又一种野食奇馔。它在肉汤中散发的清香,它细嫩的口感,无与伦比,无数个世纪都只让猪们独享了。在苞谷生长吐缨的时候,在沟垄里,从一个蔸根上伸展它们长长的茎叶。这些下贱的名字,毛茸茸贴地生长的野草,自觉卑微,在哗亮的庄稼底层不遗余力地绿着,开花,抢夺一丁点阳光,它们更近地贴近呢喃的泥土,获取养分,并甘愿躲在地下,完成它们的命运,圆满自己的功德。小心谨慎的白色花萼,是早晨为露水而生的点缀。谁能知道,在收割苞谷的途中,它们可以反复地出现,被人撷取,只有得到苞谷高高的茎秆和宽大叶片的庇佑,它们才有出生的权利。它们独有的、馨静的淡香是田野不可或缺的。大地的芳香来自每一株野草的献祭。

没人知道木本的花椒树叶也是野菜,也能凉拌和下火锅。薄荷叶凉拌,清热解毒。长寿菜,在山里是常见的贱物,下火锅或清炒,也许真的能让人长寿。

……

陈应松,男,1956年生,湖北公安人,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余部,《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钟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2015年被湖北省政府授予“湖北文化名家”称号。作品翻译成多种文字。在本刊发表多篇作品,今年1期起在本刊撰写“神农野札”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