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2021年第2期|谷禾:燃灯者(组诗)
枯柳赋
漆黑里的枯柳也闻风而动
我乃抱柳而生之人
怀抱一株枯柳千年之累累伤痕
在其枝条扶风之时
在其解散了辫子于水中之时
在其叶子落尽之时
在其根须斩断之时
在其成一株朽木之时
我以群山之雄阔抱它在大地上奔跑
我以白头之无往抱紧它在天空飞行
我施之以土
施之以水,施之以精血
一株枯柳以不治之躯从死中复活
当我以战栗之唇
吻着新萌的第一颗嫩芽
竟喜极而不成声
这一株枯柳
积千年沉疴,与年轮
在漂泊的路上
听见自己轻柔的呼吸也听见惺忪中的鼾声
它还有多久活在这尘世?
但它比我长久
当我在漆黑里抱紧了它
当我以脸腮摩娑它湿漉漉的枯皮
当我窥见藏于它心中一溃千里的蚁穴
除了作为造化的灰烬埋于树根下
我又能干什么呢?
这枯柳啊
漆黑里也闻风而动
变幻着红、黄、蓝、紫和绿的炫色
……它与我,已形如路人
月光狱
更多的电线
把天空割成碎片了
从一根到另一根,我疑心假寐的麻雀
接通了黑暗
于生死之间,一个城市的宫阙
打开即关闭。你看那马路
分叉的树枝,碎纸机的利齿,有多少秘密
被电流的浪涛吞噬
我歌唱带电的肉体,而月亮的假面
已切成月饼端上餐桌
我也享受过电击的欢乐
但痉挛不带来峰顶,我有更多沉默
激愤、忧伤,及羞愧
在百万年以前,人类还穿着蹼泳衣
一直游到海水变浑
更多的电线已备下了
光的盛宴
碰撞的闪电中,诸神狂欢
噼剥的花朵,响应着尘世间的屋顶
没有谁能把它
从我眼前移开,无数星星的碎脸庞
散落在我肉体里
或者,被另一个银河系俘获
好吧。它不放过一切角落
其中的一束,戳入我的近视眼
带来了无际的漫漫长夜
树疤记
我见过的每一棵树,都留有
大小不一的疤痕
我从没想过它的来处
和去处。你说它得自风雨
我不信,却无法举证
蚂蚁也不信,它爬上去,小心地
探测,一点点地
进入疤痕内部。出来时
却生出了明亮的翅膀。也许它有
甜蜜的黑暗,我不曾啜饮
但它一定也有秘密的疼痛,孤独
自我治愈的本领。一道道
疤痕,并不影响
树木生长,而且愈多愈茂盛
我见过一片树叶上的星空
以及它内部的浩瀚
一块疤痕,有时流出清澈的汁液
也有做了蚁穴。但冬去春来
依然生出新枝,绿荫
对着疤痕哭泣的女人,疤痕记住了她
也在她心上留下疤痕
我年轻时用刀子刻下的名字
如今也变成了
旧疤痕,随树生长
一次次地,把我从梦里喊起来
坐到灯下,忆及从前
低头时,看见数不清的疤痕
又从骨头深处泛出来
骨头铭
翻地的过程中,许多骨头
从泥土下钻出来
——白色的,灰色的,支离破碎的
也有的保留着完整的形状
粘满了泥土
仿佛一直等在那儿,我的铁锹
使劲儿插进去
它们得以重见天日
有一瞬间,我听见了它们欢呼雀跃
要不是担心吓着我
它们也许会在阳光下奔跑起来
这许多的骨头啊
从哪里来
楼前的这片空地
不过巴掌大,却杂草丛生
葡萄藤结出累累蜜果
小小的柿子树
到了秋天,挂一树红灯笼
照亮我回家的脚步
我怀疑这些骨头,才是秘密之源泉
我把它们放进掌心
过不一会儿
也有了和我一样的体温
从骨头内部
沁出的细密液体
是不是它们窝在心里的冤屈呢
枝头的硕果
包藏了,一切的苦涩和甜蜜
什么样的骨头
才拥有这自然的神启
午后时分
时间的安静远胜于子夜
我听见蝉噪,树叶飒飒
撒欢儿的秋风
从泛黄的草叶上滚过
我坐回阳台上
点燃一支烟,远远地
望着这些骨头
一点点恢复了肉体的颜色
一点点地,又聚拢起来
曙色近
拂晓凉薄的光线
从天边升起来
原野上的村庄,依稀的黑魆魆的屋顶
独守在生死路口的塔松
睡熟在梦中的人,觉察不到这一切
窗帘后的世界
隔断了星辰的微芒
他睡得那么沉,像埋在了死里
但曙色在上升
从花蕊上的滴露,从羽毛颤抖的一刹那
这鸟儿用尖喙
一点点地啄破了关紧的窗子
让光不断扩散
去唤醒时仍长睡不醒的人
这鸟儿有锐利的尖喙,火的羽毛
在时间的寂静里
呼扇着翅膀,发出愈加巨大的喧响
它突然啄破了关紧的窗子
所有屋子都亮起来了
所有人都看见了
它以血肉落下的缤纷的白昼之光芒
燃灯者
谁在漆黑里
点燃了一盏灯?
如果不是撒旦
他必是神派来的先知
他对漆黑的无惧
让我们看见自己
看见光和道路,生出了黎明的勇气
谁在漆黑里点燃了
一盏灯?
他割了头颅,洒了鲜血
嘶哑了嗓子,又掰开胸膛,捧出怒绽的心脏
如飞蛾扑火
我们跟从他,向灯光汇集
这伟大的燃灯者
更像一个传说
以暗夜为缁衣,为刑场,为白刃之海浪
一次次扎向自己
在黎明之前,他以灵魂祭祀
我们看不清他
而没人一辈子
活在漆黑里,除非他心里
铭记着一个燃灯者
他因此谦卑,充满了正义
他的头上
也亮起了一盏灯
——或者,他亦是一盏燃起的灯
野葵花
小区空地上的野葵花
也有金黄的午后
也有疯狂的葵盘,呼呼转动日轮
它散乱的叶子,受遍了月光的私刑
又如何长出这葵秆?
托起这葵盘?以粒粒葵籽戳痛你眼睛
啊,它也有私密之海
在蝴蝶停栖之处,一群野蜂
又把蜂针刺下去
你听不见它欢乐的啜泣
它阔大的叶子,迎着烈日枯萎
我用一把锈镰刀
割下它头颅,砍了根须
——还给你,这一片荒凉的空地
这遍地流淌的落日
你看我脸上疯长的草木星空
这马蹄踏碎的山河
燃烧过夏天的野葵花,已消失了身影
旧照片
一张旧照片所唤醒的
从前的记忆
由模糊而清晰。黑白的故人
多少已死去!余下的
忙于奔命,蝇营,分手就断了弦音
也散发着陈旧气息,水渍破的
青涩脸庞
乱发间藏有鸟巢,暗恋的嘴唇灼烫
如今它张冠李戴
琐碎的日子里,一条河隔断了生死
十年,二十年,三十年……
我们碌碌无为
一日日衰老,想你子虚还在
而我仅余了乌有
我早白了头
我已花了眼
又如何从人群中一个个地指认出你?
从泛黄的书页间
待我把这旧照片小心收好
端起空杯子
与你们逐一对饮了,大醉而不再醒来
谷禾,本名周连国,1967年生,河南人。出版诗集《飘雪的阳光》《大海不这么想》《鲜花宁静》《坐一辆拖拉机去耶路撒冷》《北运河书》、小说集《爱到尽头》等多部。部分作品被译成英、韩、西班牙等文。获华文青年诗人奖、《诗选刊》最佳诗人奖、扬子江诗学奖、刘章诗歌奖、《芳草》当代汉语诗歌双年十佳、扬子江诗歌奖、中国诗歌网年度十佳诗集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