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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3期|李浩:秋日繁忙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3期 | 李浩  2021年03月02日06:21

我们都很小,自认无知

毫无价值……

我们自己

在天平上是如此微不足道。

——希尼《铁轨上的孩子们》

№ 1

我一边驱赶着嗡嗡嗡嗡的苍蝇,一边用力地剁着散发着腥味的鱼。

鱼,是我爹晌午的时候拿来的,他的鞋没湿,裤角上没泥。他把用草茎穿在一起的鱼丢在石榴树下,当时鱼的尾巴还能啪啪啪啪地响。“把鱼剁了喂鸭子。别现在剁。下午吧。”我爹是对着大哥李伟说的。别看我大哥在我和二哥面前一直威风凛凛,可在爹的面前,他就像是我们家那只黑花鸭子下的蛋。我们家黑花鸭子的蛋,多数是软的,我爹几次说要宰它吃肉,下鸭蛋的鸭子不好,但始终没有下手。可现在,李伟把他的活交给我了。我只好一边驱赶着嗡嗡嗡嗡的苍蝇,一边用力地剁着散发着腥味的鱼。那些苍蝇根本不怕我也不怕我的刀,它们嗡嗡嗡嗡,总能在我刀落下去的时候飞起来,而后又飞快地落下。我狠狠地剁着,想把自己的怨气也剁进鱼肉里面,把黑的、花的、绿的、灰的苍蝇也剁在鱼肉里面。鱼早就死了,它们只有很少的血,但剁下去的时候骨头还会发出咔咔声。

奶奶推开门,把头探进了一半儿。“你娘呢?”我没理她,我的手上全是怨气,脸上也是。“你进我屋啦?”她依然探着,似乎并没有进来的意思。“没。”我回她。

“那会是谁?”奶奶若有所思,她把伸进院子里的小脚又退回去。“就你小子,总上我那偷蜜吃。一下子,偷了我两瓶子!”

“没有!”我怒气冲冲地回她,“我两天都没去啦!我的鼻子还没好呢!”我哼了一下鼻子让她看见。前几天,我去奶奶家那边,根本没有招惹她养的蜜蜂,却被蛰到了鼻子,好几天,右边的鼻孔都像里面生了一团火,火辣辣地疼。可她,非说是我招惹的,而且坚持不给我的馒头上抹蜜。

“也不教个好。”奶奶嘟囔一句,她的口里像含了一口痰。“李伟,”她朝着屋里喊了一声。“李树!”她又朝屋里喊了一声。“他们不在。”我说。“他们去医院啦。”

“咋啦?去医院干什么?”奶奶问。“看热闹。”我有意停顿一下,用刀对准刚刚落在案板上的苍蝇,然后用力剁下去,一下,一下。奶奶转过了她的背,“你没听说?刘长升,被他爹刘迷糊打断了腿!都露着骨头茬子,露着肉!……”

“瞎说。”奶奶的脚步挪向大门,“这种事别乱传。都没个影。要让刘迷糊听见了,看不找你家来不。”“是你家李树说的!他看见的!他看见刘迷糊拿着斧子……”奶奶并没有听我说什么,尽管我已经用了很大的声音。她径直走出大门,头也不回。

我继续剁鱼,心里不断翻腾的怨气让我感觉燥热。李伟,李伟李伟李伟,手里的刀剁向一条鲫鱼的头,刀把早就开裂出一条缝,爹说要修,说过三四遍可一直没有。李伟,李伟李伟李伟,我想起昨天上午,我大哥踢我的情景。他不允许我哭,也不允许我和爹说。爹也打了他。

想着,我的手上就多用了些力气。生锈的刀一次次剁进木头里,再抬起来就有些费劲。苍蝇嗡嗡嗡嗡,也不知道它们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一下子来了这么多。我想把其中的一两只也剁进鱼肉里,它们看上去笨笨的,专注地吸着鱼的腥气,可刀落下去的时候都能迅速地飞走——即使我声东击西,做出过掩饰。

“你爹呢?”娘经过院子,她的怀里抱着一捆大葱,“看看你身上。也不知道轻点。自己去湾里洗。”我告诉她爹没在,他从出去就没回来,他们去医院了,“刘长升让他爹打断了腿!”我想向我娘比划一下刘长升的惨状,可不知道该怎样做。

“又瞎说。”娘回过头,她抱着葱又回到门口,朝医院的方向看。“刚才我还和刘迷糊他婶儿说话来着。这么大事儿,她都不知道。”娘收回脖子,半截葱叶掉到了地上。“见个风就是影。可别跟你奶奶似的。”

“我没瞎说!”我把刀丢在地上直起身子,“李树说的!他看见啦!他们都去医院啦!他们不干活,叫我干!”

“行行行,你也甭干你也甭干!都张着嘴等着喂吧!”娘的声音从堂屋传来,“养你们仨,一个个都像大少爷似的,你可得有那个命。等会儿把鸭子赶回来,自己把褂子洗啦!埋汰的,都招苍蝇啦。”

“苍蝇又不是我招来的。”我小声嘟囔着,然后把没有剁完的鱼尾收在一起,丢在院子外面的猪圈里。猪在年前杀了之后就没再养,娘说再养一头,说过几次,可爹一直没有行动。猪圈空着,我和哥哥就朝里面丢进草叶,泔水,死掉的瓜秧或别的什么,爹看见是不干的,可我们总还是在他看不见的时候朝里面丢。

阳光变得红通通的,洒在水上,洒在树上,洒在乡医院的红砖墙上。门开着,没人进也没有人出,倒是有个看不清面孔的老人蹲在墙角处打盹儿,他的帽子遮住了脸。我哥哥呢?我没有看到二哥进医院也没看到大哥,是不是像上回,看果园的瘸巴成叔被自己下的线枪打穿了肚子,没走到医院就又拉回到果园的柴屋里……

“傻愣在这干吗?”一个高高大大的黑影从胡同里钻出来,走到我家门口。是我爹。

№ 2

秋日繁忙——那个下午才是个开始。

就是那个下午,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儿,有我知道的,有我不知道的。被我知道的就已经够多啦,譬如刘长升的腿断了,譬如六婶婶和三奶奶打了起来,六婶婶竟然薅着三奶奶的头发拉着她在院子里转圈儿——看不下去的蔫巴七叔用扫帚敲六婶婶的头,她哭着去找大队,屁股后面跟着半个村子看热闹的人。譬如刘长领家养的一只小公鸡丢了,譬如……

天黑下来,我们收拾完桌子,锅台上的碗,倒掉了泔水,二哥李树才蔫蔫地进屋,他的脚底像放了棉花——但这怎么能逃过爹的眼睛?当时他正在气头上。

“你干嘛……”挨了两记耳光的二哥向后缩着,他的身体也跟着矮下半寸。“哼,”父亲用鼻孔,然后径直朝屋外黑洞洞的院子走去。“屁本事没有,就能对孩子撒气。”我娘小声地抱怨,大约站在院子里的爹还能听得见。“你也是,”娘提高了声调,“光知道浪蹿,家里的活儿一点儿也不知道干,都多大了,还当自己是吃屎的孩子?”她推了我二哥一把,示意锅里还有剩下的窝头,“天天疯天天跑,你是跑了银子还是跑了地来啦?”她的音调再提高一点儿,我知道她是有意说给院子里的耳朵,“这个家是有针啊还是有刺啊,扎你腚啦不是?就这么不能待?”

蹬蹬蹬,院子里的耳朵走出去,他还使劲地撞了一下门。他一走,我感觉屋子里的空气就够用了。

“说,你把你奶奶的蜜藏在哪儿啦?”

“蜜?”二哥愣了一下,“我没拿。他才稀罕呢!”李树瞧向我,“馋老婆托生的。”

我恨恨地看着他,“你才馋老婆呢,你抢我的馒头,还抢赵蒂儿的虾酱饼,抢李冬的大白兔!人家不给,你还把人推到水里!”

他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我没有,你净瞎说!”李树的脸红通通的很是吓人。“行啦行啦!”我娘把他的手掰开,“你弟弟说你两句咋啦,你不也说人家。别老鸹飞到猪腚上。没有一个好东西,就不知道让大人省点心。也没你奶奶,什么事都赖到我头上,我们这家人在她眼里就是一窝子贼。”

娘安顿下我们,然后把油灯端进自己屋。不一会儿,她又端着油灯走出来,把灯放在板柜上。“不行,”她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我就咽不下这口气。你们早睡吧,我去找你奶奶。”

我们躺下来,听着墙上沙沙沙沙的响声,它们总是在天黑透的时候钻出来,而白天却一只也找不见。“臭虫,”我对二哥李树说,我想爬到他和大哥的中间去,但被他推了回来。“刘长升,一直在叫。他的腿……他爹抱着他去医院的时候,钱叔就托着他的腿,他怕跟得慢了,刘长升的腿就掉地上了。”二哥很是兴奋,他先是伸着脖子后来干脆坐了起来:“他流了那么多那么多血。有一水桶!里面还有掉下来的肉!”

“就会瞎说,”大哥背过身子给他一个后背,“一水桶血,你以为咱家水缸啊,把一桶水喝净我就信你。他那个身子能存一水桶血?他就不长骨头啦,不长肉啦?”二哥推开我,“让开,滚一边儿去!”随后他几乎是喃喃自语,“我没编,我是听铁柱说的……他说有一水桶。刘迷糊真下得去手。”顿了顿,李树喃喃地又添了一句,“这个刘长升,早该治,早就该治。看他那副德性。”

大哥没说话。我觉得他也是这样想的,这个刘长升早该治治了,可是,没有人治得了。他有的是力气,今年出河工,和“十万牛”三爷爷比赛拉车,他竟然只输了半车土。包括我大哥,向阳大队里的孩子没有一个能不听他的,就是队长也让他三分,他有的是力气。二哥踢我一脚,当我挪开他就用那只脚重重地踢到墙上,墙上的沙沙声出现了停顿,然后又继续响起来。“你干什么?”大哥回身给他一拳,二哥的脚又一次踹到墙上,“消灭臭虫,除四害。”

“屁。”大哥又一次伸出手,“别犯神经。你说说,你看到了什么?”

他们俩说着,李树有意压低着声音不让我听见,我伸长了耳朵也不行。索性,我专心对付墙上沙沙沙沙的臭虫和潮虫们,它们实在让人厌恶。我也使用脚趾和脚掌,啪啪啪啪。好在我娘的油灯放在了外屋,透过的光亮不足以让我看见它们。门响了一下,两下。两个哥哥立刻关闭了他们的嘴。我听见娘的声音,后面是爹的,他的声音突然大了些,可我依然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娘在嘟囔,她把灯端进自己的屋里,我们的那间房子变得更为黑暗。

“他们,怎么一起回来的?”二哥悄声问,背对着他的大哥没有吱声。我一边仔细地支起耳朵,一边想和转身过来的二哥说句什么,这时我娘的尖叫突然传过来,就像是一件硬的东西划过玻璃:“我不能找她?让她把屎盆子往头上扣?怎么就,只能是我们?”

爹的声音嗡嗡嗡嗡,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但我能听得出愤怒。娘也开始那个样子,也听不清了。过一会儿,爹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滚蛋!就知道瞎说!”然后又是听不清楚的嗡嗡嗡嗡,嗡嗡嗡嗡。声音停顿了半响,娘的嗡嗡声,然后是爹的,然后是娘的。我支着的耳朵慢慢软下来,它的里面像是塞进棉花——而我的眼皮也开始变重。

咚,咚咚,声音有些沉闷但我软下来的耳朵还是听见了,我的大哥二哥也听见了,二哥甚至又一次直起了身子,然后又飞快地缩回去。啪,又一个声响,接下来又是一阵沉闷的声响,咚咚咚咚,娘的声音,“你打死我吧!你打死我吧!”……

我们听着,屏着呼吸,墙上的沙沙沙沙也跟着小了下去。又一阵混乱的声响,什么东西砸倒的声音,掉到炕下去的声音,穿鞋的声音,尖叫和骂声,然后是摔门的声音。我娘在门口叫我,“浩,跟我走,去你姥姥家!快穿上衣服!”

“哦。”我飞快爬起来,伸出一只脚,在黑暗的炕下探着我的鞋。

№ 3

她们小声地说着,我娘在哭,她大概不想让我听见;她们小声地说着,她们争执,姥姥根本说服不了我娘,我听见了叹气;她们小声说着,娘又哭泣起来,她抱怨,我的耳朵留出的缝隙里灌进她的报怨,她多不容易,她为了这个家才落得这般下场,她才不想嫁到当村,嫁到这样一个人家去。她受了这么多的气而小桃却不用,她倒好,嫁到县里去吃香的喝辣的也不知道关心一下大姐不知道关心娘,要不是这个大姐她怎么会……她们小声地说着,我娘在哭,她把肚子里的陈谷子烂芝麻都倒在姥姥的面前,让她跟着闻那股腐烂着的霉味儿。

我听着,听着,慢慢地声音变得缥缈,游丝一样,然后我就睡着了。我进入到一个梦里——也许我做了许多的梦,但能记下来的只有一个——我梦见我爹在打我。一记耳光,又一记耳光。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即使在梦里,我也是满腹的委屈,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是一个水做的易碎品。可我爹不这么想。他再次挥动起拳头。然后是一脚。我爬起来,身上尽是粗拉拉的尘土。爹还不解气。他伸出一只手。站在一边看着的李树忽然急匆匆地跑进偏房,又急匆匆地跑回来,手里多出一把亮亮的刀子。他递给了父亲。“爹,我错啦,我再也不敢啦!”我哭喊着,试图跑出那个满是阳光的院子,可我的腿却仿佛木头一样,不听我的使唤。爹满面怒容。他歪着脸,歪着嘴,将那把亮亮的刀子高高地举起……

“爹,我错啦,我再也不敢啦!”我使出全身的力气也没让该死的腿移动半步,却让我从那个梦里挣脱了出来。我睁开眼,先看到的是光,纳鞋底的姥姥坐在暗处。“我娘呢?”“都几点啦,还不出工?”姥姥将针插在自己的头发上,眯着眼看我:“做梦啦?你爹打你?”她一说,我的委屈就又来了,它一下子就冲开了塞子。“你这爹也真是。”姥姥继续她手里的活儿,过了一会儿,姥姥又盯着我:“话又说回来,你爹打你,你也甭记仇。树不修不直。要是没人管了,就是野孩子,谁知道会长成什么。你看看赵四儿,刘泉儿。我们家小浩可不能成那样子。起来吧,太阳晒屁股啦。”

我不想起。“他光打人。有错打,没错也打。”我突然感觉委屈,拧过身子,朝着墙的方向,姥姥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重重地叹口气。我看着墙,墙上的泥水痕迹和脱落的墙皮,墙角上已经发黄、起皱的粉糊的旧报纸——我猜测,有些臭虫或者圆壳的潮虫应当藏在里面,它们在白天都是安静的。“姥姥,昨天刘长升挨打了。刘迷糊打断了他的腿。”我转过身子爬起来,不知为何竟然有种莫名的兴奋,刚才还在的委屈一下子也变得荡然无存。“可惨啦,他的腿都露出骨头茬来啦!要不是三钱叔给他托着,他的腿就掉地上啦。流出来的血,那么多那么多……”

姥姥头也不抬。她像没有听到一样。“他的血,流得,流得……”我拉拉她的衣角,“姥姥姥姥,你听我说嘛。”“我听着呢。”她动动身子,继续让那枚大针穿过散发着蓖麻和黑豆气味的鞋底。“不听就算啦。”我打个哈欠,伸出自己的脚趾,“我出去玩会儿。”

“别乱跑,”姥姥的声音跟在后面,“早点回来,别往湾边上去!弄湿了衣服你娘打我可不管!”我跑得飞快,努力让姥姥的呼喊追不上——我觉得自己都跑出风声来了,都跑出风来了……可当我停下来擦着汗水的时候,却不知道该去哪里。

我去找刘长领,他不在,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李果,他和刘长领的家只隔一条胡同,我推开他家的门,院子里满是枯草的霉味,枣树的叶子都打着圈儿。我摘了两颗有了红丝丝的枣,站在树荫下喊,“果哥,李果……”“没在。”曲婶婶的脸出现在窗口的玻璃那边,她家的窗户只有一个窗棂镶嵌了玻璃,其余的地方都糊着厚厚的窗纸。“小浩啊。他早跑出去啦,一天天不着家。见到他告诉他早点回来,你们别去湾边!”

李成也不在,我在他家院子外面掐了两朵石榴花,那气味涩涩的,让我心烦。“李成,”我将一朵石榴花扔进他家院子,然后又将另一朵扔进去——它似乎打中了窗子,我听见砸在纸上的声响。不好,我矮着头,迅速地朝远处跑,后面并没有人追赶出来。走着,在那么亮的阳光里走着,我发现自己不自觉地来到了河边。一只蚂蚱嗒嗒嗒嗒,缓慢地飞进了芦苇丛中。我顶着一身油津津的感觉,追上去。我把六七只大小不一的蚂蚱用狗尾巴草串在一起,正准备跨过小路追一只灰头的棉蝗,听到有人叫我:“李浩,别追啦!你姥姥在叫你呢!”

是刘殿文。他踢踢踏踏地走得一路灰尘,绿胶鞋早就变了颜色。“你去哪儿?”我问。“看死人去。”他冲着我笑笑,明显地露出豁掉一半儿的黄牙,“刘秃婶婶扎湾啦。她泡得可白啦,那么大那么大。”他向我比划着,我觉得他把自己的刘秃婶婶比成了一口锅或者是一头猪。“在哪儿?”我问,追赶着他的脚步。“你不能去,”他停下来推住我,“我说啦你姥姥在一队的场里喊你呢。你跟我去,她还不骂死我。”刘殿文把他的手在我的褂子上擦了擦,不知怎么搞的,他的手似乎有一些黏黏的东西。“咱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你个刘殿文,不得好死。我在心里狠狠骂着,然后朝姥姥家跑去。

带着风和烫人的阳光,我气喘吁吁地撞开姥姥家的绑了两根粗铁丝的木门,却发现我哥哥李树正站在枣树下面。“走,咱爹让我来叫你。”

“我不,”我朝着姥姥的方向求助,我想她能看懂我的眼神。“我和咱娘一起回。”

“你要不回,看咱爹不揍死你。到时候没人管。”李树说着,好像我爹打我的时候他敢吱声似的。他只比我大两岁,比我挨的揍还多。“看咱爹不揍死你,也打断你的腿,让你爬着回家!”我对他狠狠地说。他看了姥姥一眼,“我反正跟你说了。爱回不回。反正到时候挨打的又不是我。”

姥姥把一把枣放进我的兜里,也塞给我哥哥一把,“跟你哥回去吧。你娘今天也回去。”

枣,带着一股霉味儿,以及一点点麦子的味道,我知道,姥姥总习惯把秋天捡出来的干枣放在麦囤里。“叫我回去干什么?”路上,我问踢着石子走路的哥哥,问过之后就立即有些后悔。“谁知道。就是叫你回去。你敢不回去。”

“你又去医院看刘长升了吗?”

“看了。”他依然踢着那枚石子,从路边干涸的水沟里面将它再踢出来。

“他的腿……还能好不?”我突然想起刚在河边遇到的刘殿文,“刘秃婶婶死啦。淹死的。还在牛屎湾里泡着呢。”

“瞎说!”二哥李树头也不抬,“早捞出来了。放五队的场里呢。”

“你去看啦?你看见啦?”我也想在路边上找一块石子踢,“要是放五队场里,刘殿文干吗还要去牛屎湾?”一块看上去还算结实的土块,让我一踢就散了,“你才瞎说。”

“我才没瞎说!我在医院里听刘长领说的!他说警察都来啦!哼,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你肯定不知道!”

“你说!她是怎么死的?”

№ 4

屋子里有些黑,而且空气有些薄,尽管我已经表现得蹑手蹑脚,可还是不能马上适应。

我发现,我娘也在里面。她早回来了。她黑着脸,我的父亲也黑着。“光知道浪蹿!”我爹象征性地抬了抬脚,我立刻向后退了半步。“没看到你五叔?也不知道跟长辈打个招呼?真是,越长越没出息。”

“我家孩子怎么就没出息啦?”我娘的脸变得更黑,她冲着五叔李金峰的方向。“我看俺家孩子,一个比一个有出息。和你五叔打个招呼,去你们屋里吧。”

我冲着五叔点点头,含混地叫了声,“五叔,”然后回到我们的西屋。大哥也在,他斜躺在炕边上,伸着他散发着淡淡臭味的脚趾。我从自己兜里掏出几个枣,递给大哥,“他也有。”二哥李树用有钩子的眼神瞪了我一下,然后也从兜里掏出了枣。“给我的少。”

大哥示意我们闭嘴,他伸着耳朵在听。大队里的事儿,公粮。五叔李金峰原是大队的会计,现在去公社了。我娘总是向他打听大队和公社的事儿,而我爹则相当反感,“是油里有你还是酱里有你?”他愿意谈的是美国、阿富汗,苏修和苏哈尼克亲王,我们在大队放电影时的“加片”中总能看到他,被毛主席一次次接见,在同一个地方握了一次又一次的手。在兴趣上我大哥和父亲一样,他也愿意听我父亲和别人谈这些,只是他总不能插嘴。我父亲厌烦我们插嘴,我们这些孩子可不能惹他厌烦。谁谁家,又……他们压低了声音,我只能听见嗡嗡嗡嗡,一言一语。不知道为什么我娘突然提高了音量,“又不是你!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然后又是嗡嗡嗡嗡。他们的话题绕到刘秃婶婶的身上。

“你说,是那事……是和大哥有关吧?我早就看他们……”“别瞎说!”我爹的声音,他的声音里包含着恼怒。“我怎么是瞎说!我前面早就和你说过……我们不是家里议论吗,你还不想让我说话啦?看看你们哥们,都这点儿出息,都管不好……”一阵突然的乱响,我听见五叔的音量也跟着大起来:“算啦算啦,你看我还在这……你们要打就好好打,我走。”

噼噼啪啪、踢踢踏踏的乱响小了,停了下来。我听见我娘的喘气声,“你看看,有你哥这样的人吗,还算是个人吗!这日子没法过啦!”

五叔李金峰端着一个边缘掉瓷、露出了黑漆的搪瓷缸来堂屋的水缸里舀水,“家家户户,日子不都这样过么,”他伸长脖子朝我们屋里看了看,“谁家过日子还能没有吵两句嘴,磕磕碰碰的时候?”明显,他看见了我们,冲着屋里点点头,把端着的搪瓷缸晃动了一下,“不过话也说回来,架也不能常打,再说让孩子们看着……也不好。”

他挑下门帘,头侧着钻到东边的房间,然后又嗡嗡嗡嗡地说起来。大哥也去舀水,他用的是我们家放在水缸里的瓢。喝完水后,他直着身子扩了两下胸,然后又返回我们房间,对我二哥说,“你去看刘长升啦?怎么样?”

刚才还歪着身子无精打采的二哥立即来了兴致,他立即坐了起来:看啦看啦。他的腿上尽是烂肉,屋里都进不去!臭得啊!苍蝇都贴在窗户上……“得得得,”大哥打断他,“看你能的,我昨天又不是没去过!哪来的烂肉!瘸巴开舅给他腿上涂了红药水!长大了,你肯定是那种撒谎掉屁的人,一句实话都没有。”我们村一共有四个瘸巴,两个是先天的,一个是小时候的脑炎或别的病,还有一个是被人砍的,贩卖虾酱的时候被人盯上了梢。前年,看守果园的瘸巴成叔被自己下的线枪打烂了肚子,村里就剩下三个瘸巴。

——我怎么没实话啦!二哥硬起脖子,我是亲眼看见的!他还让我们看他的腿唻!臭得李冬都捂自己鼻子,刘长升还骂他唻!刘长升说,你要是不愿意端水就滚蛋,有人愿意唻……“他的腿怎么断的?”大哥李伟用鼻孔哼了一声,“是让他爹打的么?不是赶牲口的时候被马车轱辘压的?”

——怎么会!我……二哥硬着脖子盯着大哥的脸,他就是被他爹打的!咱爹,咱爹打的也狠咧。

“你敢说咱爹打的狠,哼,看你皮又痒了。小浩,你告诉咱爹去。”大哥推了我一把,随后又拉住我,“先别去,现在别去。他们说着事呢。”大哥把他的脚伸到二哥的腰部,“挨咱爹打,你非拉个垫背的?别人也挨打,你就舒服啦?你就舒服啦?”大哥连续抬起脚,踢着二哥的腰,“你怎么那么舒服?”二哥涨红着脸,可他并不把身体移开:他就是让他爹打的。他,他爹,打的。

“刚才五叔说的你没听见?”大哥的脚又重重地落下去,“他说,刘迷糊赶大车给五队拉草,刘长升本来不想跟着可他爹不干,他坐在草垛上给晃下来了,一下子摔倒了,要不是他爹听见惨叫及时停住,他的两条腿都得废。”大哥把脚收回,然后再一次伸出,伸到二哥李树的鼻子尖上:“你说,是你说谎还是五叔说谎?要不你到那屋问问去?”

二哥用胳膊蒙住头,一声不吭。这时,我听到门帘被掀起的声响、五叔和我爹娘的脚步声,“你们别出来啦,一家子,干嘛。快做饭吧,天也不早啦。”五叔李金峰冲着我们点点头,“都别动。快回快回。我还有事。”母亲跟在后面,在五叔走出门的时候略略地停了半步,“你看你,忙前忙后的。吃了再走嘛,总麻烦你却连个饭碗都不端一下。”她将一段大约是中午烧了半截的玉米杆朝灶膛里踢了踢,而五叔早已走远。

“伟,你去剁菜,树,把鸭子赶回来,看看湾边有没有蛋,别让别人拾走喽。浩,再抱一个子玉米秸,两个子吧,都快点,养得你们一个个像大爷似的。快点。”“你怎么不叫他去赶!”李树又开始抱怨,“我和他换!你家鸭子太不听话,我赶不回来!”“叫你去你就去,哪来这么多毛病!跟谁学的!就不能学点儿好?什么事都要挑肥的拣瘦的,就没有合适的时候,哪有那么多事儿都顺着你的意?当自己是皇上娘娘?也不撒泡尿自己照照,看自己有那命没有……”

我娘说着,二哥早已没了踪影,门外站着的是环姐姐,我大伯家的三女儿,她的脸上挂着泪痕。“婶婶,我,我叔在么?”

“怎么啦?你怎么啦?”我娘从灶台前探着头,她停下了刀,“你怎么……”

“我叔在么?”环姐姐的眼圈又红了,“我爹和我娘……”“好好好,你别哭,有事儿说事儿。”

我爹从里屋走出来,他依然沉着脸,踢踢踏踏地走进外面的光里。娘的手上用了些力气,叮叮当当,碗和炊帚都有一点儿不安。“我们走,”爹说,他对着环姐姐说,头也不回。“死到外面吧。”娘小声地说着,然后在灶台的前面坐下。“娘,你怎么……回来了?”从我跟着二哥进门的时候我就想问她,可直到现在,我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娘不说话。她在用力地剁着大哥拔回来的小白菜。“我以为,你不回来呢。”

“还不是因为你大伯。”娘说,“别出去乱说。听到没有。要是乱说,看我不撕烂你的嘴!你爹也不干!”我倚在门边上,用手拨弄着用旧报纸卷成的帘子,“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你又没告诉我。”

娘停下刀,看了我两眼,“都是那个烂货。临死还拉个垫背的。公安都找来了。别出去乱说,听见没有!”嗯,我点头。说实话我想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我有什么可说的和不可说的,我想不出来。倒是娘,说到“烂货”时的表情吓到了我。

院子里,大哥已经剁好了鸭子食,他把刀响亮地扔到地上。鸭子们叫着,摇摇晃晃地进门,二哥跟在他们后面,“娘,”他在院子里喊,“刘秃叔他们,去我大伯家啦!他还提着斧头呢!”

——“小祖宗!”我娘有些败坏,“就你嗓门大,你怕别人听不清楚?你还嫌抖搂得小?你再嚷嚷,看我不用针把你嘴缝了!”她拉了我二哥一把,“你奶奶呢?她去了没有?快,你去叫她,快点!让她去你大伯那!”

№ 5

我听见脚步声。不是一个人的。他们一边走还一边在说着话。然后,我听见闩门的声音。“你们都吃了吧?”娘问。我爹跟在后面,他向窗子下面丢了一件什么东西。“伟呢?他怎么不在?”我娘又问,二哥抢在我前面:“他去大队啦。说,抓特务。”

“屁话。哪来的特务?”我爹的声音很是低沉,像里面包含了一些黏黏的东西,“一点儿人事儿都不懂。”二哥缩回头,小声嘟囔着,“他说是去抓特务。和刘长旺一起走的。”“哼。刘长旺。”我爹更多地使用着鼻孔,“他才长了一副特务样。和他爹一样,鬼鬼祟祟的。”

“吓死我了。刚才。”娘说。“要是拦不住,你说,唉。他大伯也真是的。怎么就不能管好自己的物件,非要乱来,非要找那烂货。她又不是一个人。见个有模样的男人就掉腚。”娘把桌子放好,把热在锅里的碗和菜都端到桌子上,“也没见咱娘那样的,非要递那话,她是挑事儿还是劝事儿?不是害大伯么?不是她亲生的就这样?”“去!”我爹用下巴指挥,“树,把筷子拿来。把筷子笼子弄正了,脱瓷露毛,看你,干什么行。”二哥歪着头,返回灶台那里,顺手用一根筷子点了一下已被灶火熏得发黄的灶王爷,他的动作被娘看在眼里。“真是手脚不拾鞋。就没个正形。”娘再次转向我爹,我发现他们已经不像出门之前那样,“唉,我说,大伯跟公安的怎么说?他没有都承认了吧?怎么没把他带走呢?”

“你盼着把他带走?”爹翻了翻眼皮,“对你有什么好处?”

“唉,还不让人说话了?我能有什么好处?你说我能要什么好处?你的心,不是长在腚上了吧,这么歪,就没个人心眼。”娘把筷子重重放在桌子上,“我不是担心吗,我不是可怜大娘和孩子们吗。大伯要是……你说咱还能不管?”

“管管管。”我爹换了个语气,“可别光动个嘴。你可得记着你说的话。”

“我也没说不管。”娘的语气变得更软,“还能不管么,这不就是管着了么。”娘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二哥,“要是大伯不做那事儿,要是个正经人,不就没这些了吗。一家子都跟着抬不起头来。长大了,可别像你大伯那样,人总得要脸,不要脸可怎么活。”

“有完没完?”我爹也丢下筷子,“像什么话!是大哥么?有证据吗?大哥承认了么?别人扣屎盆子,你也跟着扣?看你能的。这一家子都没有好人,你就好啦?你能好到哪里去!”

“屎盆子是我扣的?你怎么不说,破鞋也是我搞的?你们一个个都光鲜干净,一个个都伟大,是做大事的人!就我不该掺和,我真是多意过去。爱弄到什么样弄到什么样。”我娘把一片白菜叶放在自己的粥碗里,“你们俩,别到外头瞎说!听见了没有!一家子家里吵吵是家里的事儿,打断骨头连着筋,可不能让外人听笑话!老二,吃完了饭,去大队里找你哥,把他给我叫回来。哪来的特务让他抓。”

“我叫不回他来。”

“甭管他。”我爹瞪了我二哥一眼,“他最好一晚上也别回。明天也别回。还省饭呢。”

……娘在锅里涮碗,爹端着灯回到东屋,我和二哥躺下,听着墙壁上的沙沙声。在一侧,二哥李树也在辗转。“你说,”我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干,“大哥能抓到特务吗?”“抓到个屁,”二哥说,一条腿抬着,似乎要探到窗户那去,“顶多能抓到特务的屁。”说着他咯咯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他看到大哥奋力扑上去一把把臭屁抓到手里的样子。“顶多能抓到臭屁。”我也跟着他笑起来。

“不许跟我学!”他的一只脚踩在我的腰上,“跟我学变老猫。你要再跟我学,看我不揍你。”

“李树打我,你家李树打我!”我冲着那个屋里喊,李树的脚又踩在我的腰上。“我没打,没有!”他在黑暗中骑到我的身上然后捂住我的嘴,“我没打他!”

那间屋里没有声音,他们仿佛根本没听见我们俩的叫喊。二哥也有些悻悻,他爬下来,转向另一侧,“我睡觉啦,你要再吱声我就踹你。”

我喘着气,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我才懒得理他呢,我也不想和他说话。闭着眼,我做出一副睡着了的样子,在脑子里想着,李树被我爹狠狠教训时的情景,被我大哥狠狠教训时的情景,被刘长升、刘长财狠狠教训时的情景。想着的时候,我不断地添枝加叶,出现在我大脑里的二哥李树一次比一次惨,直到——我爹拿着一把铡刀。寒光闪烁。他朝着我二哥的腿狠狠地砍过去……

“你闹什么?”二哥踢踢我的屁股,“睡着得这么快。”

“我没有睡着。”我嘴硬了一下,这时我的耳朵里又听见了墙壁的沙沙声。“你说,”我对着黑暗中的墙壁,转移着话题,“你说,咱大哥,逮到特务没有?”

“逮什么特务。你是梦到特务啦?看你那胆儿。”二哥说,“他们就是去大队的民兵连喝凉水打扑克,刘长生,刘长侠,李果和李丑都这样玩过,李果有一次凉水喝太多了,想去茅房,可连门都没出去就在屋里直接喷了,‘两头喷’,”二哥又把自己逗得前仰后合,“最后还是瘸巴开给他打针救过来的。当时,他都不会说话啦!”

我突然想起,我是不想和他说话的。于是我闭了嘴。

可他意犹未尽,滔滔不绝地说着听来的那些故事:谁谁谁在“抓特务”的时候一个人跑到了南河,在一片芦苇地里埋伏下来。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顺着月光,他看到一个白色的东西半掩在芦苇和河水之间,他首先想到的是一条大鱼。于是他蹑手蹑脚,极为小心地靠近然后一下子扑上去……“你猜是什么?一个死孩子!”谁谁谁,晚上回家,路过家门口的时候忽然看到一个白影,那个白影在他前面晃晃悠悠,不远也不近。那个谁谁谁一下子吓傻啦。他想起,老人们说遇到这样的东西就要蹲下去,用手摸块坷垃,然后吐口唾沫朝那个东西砸过去——他一蹲下去,那个白影就一下子扑过来了,竟然要拉他的裤子!谁谁谁就大喊,屋里出来的人,白影则噔噔噔噔向远处跑……它跑到杨虎臣家倒掉的旧磨房那就不见了,人们举着灯走到那里,没看到人,只看到了一个旧花圈上的白花。谁谁谁……

“你说,咱哥今天晚上还回来不?”

“谁知道呢,”二哥翻了翻身,他有意把自己的身体再伸展一些。“不回来正好。我正好没人挤着。”

这时,我的耳朵里突然传来了砸门声。它那么沉闷而响亮。

№ 6

五叔进到院子里,他眯起眼,盯着头顶的阳光看。“五叔,”他冲着我微微点了下头,然后继续向着上面看。“五叔,有什么?”二哥问,他盯着的却是五叔李金峰的搪瓷缸。上面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大字和“XX百日会战纪念”几个小字——“没什么,就是看看。”五叔笑了笑,“你们平时不盯着太阳看么?你俩想想,老人们为什么爱晒太阳?舒服,对不对?五叔盯着太阳看,也是舒服啊。你们小孩子,不懂。”

高高大大的波舅也到了,他皱着眉,用力地抽了下鼻子,“什么味儿,看院子里脏的,你们俩也不打扫一下。”我娘端着一盆水从里面迎出来,“老波啊,来啦来啦。回屋坐。五叔也进来啊。你们把院子扫扫,快点儿,一会儿还来不少人呢!”“知道啦”,二哥噘着嘴,“早上又不是没扫过。又扫,又扫。”他把扫帚用力地递给我,“你扫,快点扫。”“就不,咱娘让你扫!”我把扫帚又推给他,“你赖皮,咱娘让你扫!你快点干活吧!”

“呵呵呵,又打起来喽。两天不挨打皮就痒。”五队的李金赢和三队的刘长领一前一后,我们冲着李金赢叫“叔”,然后冲着刘长领叫“哥”,刘长领看都没看我们就径直推开了屋门。“操,”二哥冲着刘长领的背影吐了口唾沫,“臭狗屎。”我知道,二哥有理由恨他。

金章叔推了一下门,刚死掉老婆的刘秃和金泉叔便走到他前面了,他们并排着走进屋,刘秃的脚上是一双看不出旧颜色来的胶鞋。“你们小孩子离得远点,”金章叔说,“大人说事儿呢,你们别捣乱。”“是是是,”我娘也迎到了门口,“别扫啦,扫也扫不干净。你们,回屋去。要不出去玩儿吧。把你大哥也叫起来,都啥时候啦!”

戴着一顶蓝色的帽子,刘秃的哥哥刘呈祥晃荡着走进院子,他一进院子就朝着茅房的方向走过去。这时,我大伯来了。“小树啊,小浩啊。”他有些尴尬地笑着。“没上学……没出去玩?”大伯拍拍我的脑袋。“大哥,你先去那屋,”金章叔指给他,他指的是我们西屋,“叫你们走,快点,别在大人跟前掺和!”

“我就不走。”二哥又硬起脖子,但迈出的脚步却是向着门外的方向。这时刘呈祥也从茅房里面走了出来,他一边走一边系着裤子,在经过我大伯身侧的时候硬硬地和我大伯撞在一起。他没说话,大伯也没说话。

“别叫他们瞧!”金章叔指点着院墙上的黑脑壳和伸进院门来的黑脑壳,“你哥俩给我看住了!都散了吧,小孩子们,走吧走吧!”“都散了吧!”我二哥也跟着嚷,“再不走我丢坷垃啦!”

……我和二哥坐在门口,看着流水,看着树影和几乎压垮了树枝的叽叽喳喳的麻雀,也看着河对岸的红瓦房,那里是医院和粮库的所在。“你说,刘长升……真是他爹打的?”“就是他爹打的。你别听五叔,他就是一个撒谎掉屁的人,他的屁股后面一串串都是他的谎话。大队里都知道。”二哥将一块碎瓦片撇向河面,它在水面上一跳一跳,一直跳到了对岸。“我听咱奶奶说,听李果说……”“他们能说实话?你在李果嘴里能掏出一句实话来?”二哥又把一块什么东西丢向水面。“没有谁没挨过打,对吧?我们也经常挨揍,咱爹可没少打咱们。可刘迷糊这次……他怕人家笑话。就编了个理由。”二哥盯着我,很是郑重:“我去牲口棚钱二爷爷那打听过了。他说,那天牲口没出去。”“要是他忘了呢?他那么糊里糊涂的。一条被子里几条腿都数不过来。”“你懂个屁!”他一把抓住我的脖领,“就是他爹打的!就是就是!你再胡说我就揍你!”

我被推倒在地上,堆在猪圈前面的枯树枝扎得我生疼。“哼,不跟你玩了!”我说。“我还不跟你玩呢,赖皮鬼。”他说。

大哥还在睡。他是天亮才回的家,现在,他完全是一摊疲惫的泥。大伯在炕沿那坐着,见我进屋,他欠了欠身子,然后又坐实了。“小浩,今天上一年级吧?”“明年,”我说。“我没数够数。”“你们现在难多了。我上小学的时候,能数到十,能叫上自己爹娘名字来就行。”大伯的手放在我的头上,那一天他那么和蔼,可我还是有一种有风钻进衣领的感觉。我慢慢地抽到炕的里面去,坐在大哥的脚边上,然后悄悄地支起耳朵。

他们说老秃你也有不是你干吗那天非要打她呢?你还那么不依不饶,你也是,干吗下手那么重,管老婆要管可别……得得得,人家警察都知道,咱们又不是出去说。我知道你难受,事出了谁也不好受,她娘家人什么时候来?记住了,可别犯浑什么话都往外抡,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不说。记住了没?这事儿不能让娘家人知道,要知道了,还有你的好?你觉得有你的好?咱们都统一一下,别说岔了……“不行,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听得出来这是刘秃叔的声音,只有他的声音才那么嗡嗡作响),是是是,你咽不下这口气,今天我们大队小队、亲戚们兄弟们不就是来给你调事给你出气的么?该打打该罚罚,但我也得说好了出了这个门,我们就得……别让她娘家人看出来。老秃啊咱日子还得过啊,你也得想想老人孩子,也得想想自己。出气,出气好说,我们也帮你出!出完了气,咱还得……“我也是小么,经历的不多。我就记得我二姑家那个小翠儿,车镇那个,当时和她邻居家一个栓叔……她跳的井。也是乡亲们给了的,赔了两袋麦子。都一个村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是五叔李金峰。他的声音尖细,很容易分辨)“不行!我们又不是卖人!”(又是刘秃叔的声音)不卖不卖,谁让你卖人了,咱们是说后面的事儿,咱们得想办法解决。他家的锅你砸了,人你也打了,闹也闹了,气也出了……不是我不是说这就算完了,当然不,你就是干你叔也不干,我们也都不干。老秃啊,好气不养家,你看看哪一个好气的日子过好啦?你也得想想孩子,再说现在年岁也不大……好好好,那是后话,咱不说这,我们说这事儿,就这事儿。老秃啊,这事闹大了对谁也不好,孩子们以后长大了也得找个主儿,人家一打听……你也只是猜测,没证据不是?你看见啦还是抓着啦?老秃啊,也不是我说你,你就是太好冲动,没影儿的事儿你就当真,听风就是雨……也是他大哥老实,要是我,我让你出得了门!你说你有证据不?人家公安来了不都没拿他怎样?老秃我觉得你是欺侮人。

“就是就是。他就是……”大伯在我们屋里搭进了话,他伸长脖子,仿佛被一只看不到的手用力攥了一下。

“你就应当受欺侮!没事总串什么门子,你要不串门子能有这事儿!”金章叔,他撩开半张门帘,冲着我大伯的方向挤挤眼,然后再次提高了音调:“现在知道后悔了吧!晚啦。”

“我什么都没做……我根本……”大伯歪着头,他的脸上挂着满满的委屈,“你做得还少吗!”另外的半张帘子被撩开,刘呈祥的大半张脸露在外面,他几乎是在吼叫,“要不是你,要不是你……”他把一个搪瓷缸朝着我们这屋用力地砸过来。

“咋啦?”大哥李伟被屋里跌跌撞撞的声响和溅到脸上的水花惊醒,一脸茫然。

那个房间里一片嘈杂。大伯低着头,我从来没见他那样倦怠和软弱。金章叔拖着他的两只鞋走进西屋,将摔瘪的搪瓷缸从立柜的下边捡起来,吹吹上面的土。“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他的眼神飘过大伯的头顶,“你们俩孩子,啧啧,都懒得屁股里生虫!出去,没看到大人在说事儿?”

“我的家!”我对他说。

“什么你的家!”他一把把我抓住,狠狠地拧了我一把,“好小子,敢跟你叔犟嘴,反了你啦!”

“别和你叔犟嘴。”大伯也跟着说,他推推刚刚坐起来的我大哥,“听话,你们出去吧。出去玩。”

大哥穿好裤子,穿上鞋,然后把我也从炕上拉下来。“大伯,我们走了。”他和大伯说。“好好好,你们走吧。”大伯的手又放在了我的头上。哥哥走向水缸,从里面舀到一瓢水,咕噔咕噔,然后把剩下的水倒回水缸,“走,”他说。东屋的声音那么嘈杂。

“你说大伯……”我悄悄地向大哥李伟询问。“大人的事你别管。别打听,没好处。”他拉着我朝门外走,“李树呢?”我说,刚刚还在门外,就在猪圈那里。“那快看看,他是不是变成猪了?”大哥咯咯咯地笑起来,仿佛他已经看到了一头猪的模样。“哈哈哈,”我也跟着笑起来,刚刚积攒着的不快立刻不见了踪影。

我装模作样地朝猪圈里看。那里只有沾染了污泥的杂草,枯枝和一些散发着腥味的鱼鳞。“你在看什么?”奶奶摇晃着她的小脚。“我哥说,李树可能变成猪了。”奶奶也跟着笑起来,“多大了还没正形。你也别李树啊李树啊地叫,他是你哥,让人听见,会说你没规矩,也会说咱们家没规矩。人活着,不就是活一张脸么?”奶奶转向我大哥,“伟,他们都在?都说了些嘛?大队里有谁?有公安的不?你爹呢?”得到了回答之后,奶奶在我们家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走进去——这时,大娘家的环姐姐,一边哭着,一边朝我们家的方向走来。

№ 7

太阳的光黏黏的,像有一层油脂。我感觉,自己的后背上已经涂满了这样的油。它,几乎已经开始燃烧。

从病房里出来,我和大哥在医院的门口遇到了刘长升,坐在一把吱吱嘎嘎的椅子上,缠得厚厚的腿在向前伸着。他的脸,在阳光中显得惨白,他妹妹刘桃的脸色也一模一样。

“好些了?”大哥先停下来。他盯着刘长升的腿。石膏打得有些粗陋,缠在上面的纱布有被人用手指按下去的痕迹,而靠近膝盖的那段儿,似乎被谁的手不断地撕过,竟然有些黑。刘长升挪动着他的这条左腿,挪动得很慢,似乎像在挪动一个太过易碎的重物。“还行。就是痒。你们来这干什么?谁?”

大哥拉住我,没让我抢先回答。“大娘。肚子疼。我和我娘来看看。她在里面守着呢。”

“刚才抢救的人是你大娘?她喝了药?”

“没……嗯。是她。大娘不认字,瞎喝。以为是……”被那么强的阳光晒着,大哥的声音有些生涩。他突然转向我,“对啦,咱娘,咱娘叫你拿个水壶来,你咋不去?”我明白他的意思:“咱娘说,等会儿也行。她也得回去趟。”

刘长升笑了笑,他盯着门侧的那株合欢树,盯着树叶上淡淡的、被阳光抹上去的油脂。我们叫它蚂蚁树,不知道是不是上面总是爬满了蚂蚁的缘故。“你,”我大哥也笑了笑,“医生说了没,你什么时候能……能,”大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措辞,他抓了抓自己的耳朵,然后又抓了抓自己的肩膀,刘长升明白他的意思,“走路啊。说得一个月吧。他们说恢复得快。又不是老头。”

“对了,怎么,弄成的这样?”

“赶车,给公社送东西。牲口惊了。”

“是瘪瘪嘴?它一直脾气爆。上次刘长领抽了它二十多鞭子,都没把它抽老实了。以后,最好不用它。赵老憨还被他摔过三五次呢。”大哥显出一副很在行的样子,谈到这个话题似乎让他得意。“不是。”刘长升眯起眼,“是赖瓜。”“赖瓜?那个软杮子……它也能?”“我睡着了。从车上掉下来了。”

我知道瘪瘪嘴,知道急掉屁,知道大队牲口棚里一些牲口的外号,可不知道哪一匹马是赖瓜。“不是……”我用力咽口唾沫,让自己的声音小了些:“我,我听说……你爹打你了。”

——你爹才打你唻,你爹天天都打你,你以为我不知道!一边蔫蔫依在墙角的刘桃突然蹿起来,我看见,拧着你的耳朵转圈!我看见,把你丢到猪圈里啦!

“你胡说!”她的话让我恼怒,一股溽热的血立即冲上了头顶,我甚至顾不上大哥和刘长升就在眼前,“小浪蹄子,你再胡说我撕烂你的嘴!你才让你爹拧着耳朵转圈唻,你才让你爹把你丢进猪圈唻!你爹还把你按到水里唻(我脑海里出现的是,我二哥被我爹按在水里的情景),你爹还用扁担抽你的腰唻(我脑海里出现的是,大哥被我爹用扁担在院子里追着跑的情景)!你爹打得你……”

“行啦行啦!”大哥拉住我,用力掐住我的脖子,“看你能的!和一个小丫头吵架,也不嫌害臊!”大哥一脸歉然,“长升哥,你也别怪,外面,外面是说……”

——胡吣的话你也信!他们还说,你爹是个无赖,你大伯偷人你大娘靠人唻!你怎么不回家问问你爹去,问问你……刘桃梗着脖子冲着我大哥嚷。

“你别乱说!小孩子家知道什么!”刘长升的脸上有了些血色,“你还嫌事少?刚才进去了多少人你没看到?”他指了指医院的走廊,“他们的耳朵可长着呢!你没说的话都可能变成你说的,你还……添什么油加什么醋!”

“哼。”哥哥沉着脸,他拉着我,走到医院的外面去等。太阳的光黏黏的,像有一层油脂。现在,我的脸上也有一层油了,可我娘还没出来。“你说,大娘……”

“别乱说!你当没听见,听见没有!”大哥的脸比平时拉得严肃。“别人能瞎说,咱不能,咱可不能跟他们学。人家会笑话咱的。要听见谁胡说,就狠狠揍他,要不然管不住。看看这些人,都长的是什么破嘴!”“那刚才……”“刘长升那样,我和他打?他那腿,碰一下就得赖上,你让咱爹出药费?”大哥朝着医院的院子又望了望,“刘桃也不能打。他们这家人家,咱惹不起,就是一堆臭狗屎,一群赖皮狗。惹不起咱还躲不起么。”他在地上搓搓脚,“好鞋不擦臭狗屎。不和这家人一般见识。记住了,再不搭理他们。”

“嗯……”我还想说什么,娘已经从医院里出来了。“你们怎么不在院子里等?害得我好找。”她说。“快回去吧。没事啦。”她拢拢自己的头发,“看看这家子人。一出出的,闹什么,还不够乱么,还不够烦么?是过日子的来头么?你刚给这个人擦干净,那个人就又拉一裤子。就不能让你消停一会儿。”她耸着肩,仿佛刚做了一件很是繁重的活儿,就像在田地里收玉米秸时那样。“看看那边怎么样了。唉。你爹的嘴就是棉裤腰,好话也得让他给说坏喽。再说,他那脾气。你爹没和人吵吧?”“没有,”我大哥摇摇头,“都是金章叔,上窜下跳,油里是他酱里也是他。有他什么事儿。”

“他就那样。一有事儿就少不了他,显能耐,又没人听。”我娘说,“你们老李家人都蔫儿坏,三脚踹不出个屁来,倒是金章,给你们老李家变了种。走,我们回去。”

路上很热,土很热,树很热,鼻孔很热,脑门也很热,而蝉声喧噪。我在路边的草丛里看到一条瓜藤,凑过去,从藤和叶片的下面摘下一个小而丑的瓜,它那么涩,那么苦。我将它丢进河中,一条小鱼和两只小虾从水里跃起。“快点,”大哥回过头叫我,“干什么都拖拖拉拉,没个正形。”这是我爹常说他的话。我急急地赶上去,“我砸到鱼啦!”大哥仅仅用鼻孔哼了声,这也像我爹。他不肯理会我,但我还是要加快自己的步子,追上去。我想和他说说河里的鱼,但忍住了。

大伯还在,也只剩下了大伯。见我们进门,大伯竟然欠着身子从长凳上站起来,像是手和脚都没处放的孩子。“大哥坐着,坐着。”我娘说,她把头巾丢在板柜上,“他大娘没事了。小环小凤看着呢。你就在这吃吧,回去也没人做饭。”

“你说……”大伯并没有坐下去,而是半欠着身子,我感觉他比平时矮了很多。“你说这事儿闹的……我真是冤死啦我!我什么都没做,就是没事串了个门……”“知道你冤。可摊到咱身上了也得认,这事儿还真没处说理去,越描越黑,越描越脏。不过大哥,你也得长长记性,是不是,哪些人家的门子不能串,惹这种是非……对了,他们怎么说?”我娘把脸转向我爹。

还能怎么说。我爹恨恨地咬着牙,赔钱。两批花布。他还想要麦子来着,拦下了。我看刘秃是穷疯了。要不是金章……

“看你能的。”我娘把我推到外屋,“你是了事的不是挑事的,这个时候,人家说什么咱就得听什么,再难听的话咱也得咽下去。这个亏,咱只能吃,要不还怎么着?是吧大哥?先把事儿过去再说。”

我在门帘的外面,听不清大伯的回话也看不到他的表情。接着是我娘的声音:“他大娘也是。这个时候……哥,你可不能再犯浑,别再生气,这事儿没你的理儿,你也甭想说理儿。你也得考虑两个孩子,以后找婆家,人家会打听……”“我就是考虑两个孩子。”大伯的声音,“我要不是考虑孩子,我怎么咽得下这口气?我都冤死了。平时里我自己还挺注意的,可,我咋想得到能出这种事儿!我要知道,我要知道……”

“怎么就不能说理?”我爹说,“就这么受着?公安不是来过么,让他们查!我就不信,理在咱这儿咱就讲不清!”

“你说你,跟我能有什么用?我不是咱大哥这边的?我还能胳膊肘往外拐不是?你让大哥想想,我说的对还是你说的对!瞎嘟嘟,一天到晚就知道瞎嘟嘟……”我娘突然撩开门帘。“走走走,一边玩去!这孩子,这么闷事儿!”

№ 8

二哥闷闷不乐。他的脸上,沉着一层绿油油的水,几乎就要溢出来了,几乎散发着一股腥臭的气味,就像牛屎湾长着莲藕的放鸭塘那样。“你怎么啦?”不光是我看出来了,我娘也看出来了,“又挨李伟的揍啦?没事你招他惹他干嘛?还有李伟,这孩子也不知跟谁学的,手那么欠,和人家外人就没本事了。炕头上的汉子。我怎么就养了你们这些个。”

“不是他,和他没关系。”二哥李树说,“我没打架。”

“没打架,你身上的泥是哪里弄来的?你胳膊上的伤又是哪里弄来的?”母亲伸出一根手指,重重地杵在二哥的脑门上,“跟你爹一样,一句实话也没有。整天撒谎掉屁,整天撒谎掉屁。”

“我没有。”二哥歪着脖子,“我是跑得快了,自己摔的。不信你问问李广明!我才——”

二哥说着,他忽然看见从门外走进院子的阴影,忽然看到那个阴影伸出手掌——啪!我在堂屋里都听得清楚那记响亮的耳光,我爹回来了。我看到他又抬起腿。二哥就像一块朽枯的木头,翻滚了两下,滚到了厕所的门口。他傻着,木着,竟然没哭。

“你干嘛!”我娘拉住爹,“你又瞎掺和啥!有你这么打孩子的吗!打坏了不还得你养着!”

我爹用鼻孔哼了一声,然后撩开门帘。他一眼瞅见站在门边的我,“你也皮痒了是不是?三天不打就上房揭瓦,滚!”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有这么大的火气。

“快走快走,你们都出去!”我娘给我和二哥使个眼色,“你们别在这里碍眼啦!还不躲开他!非要让他拿你们出气?”

我们在热辣辣的阳光下走着,二哥几乎是在小跑,我知道他的肚子里面充满了气。我跟着他走过村东的玉米地和果园,走过安静得有些奇怪的铁匠铺,走过村南的涵洞,那里总是有些冒着黑压压脑袋的小鱼儿,走过大坝的斜坡,几只蚂蚱从一侧咔咔咔咔地飞起来,然后走过柳树林,沿着芦苇中间的小路走到了河边。“你跟着我干什么?”二哥李树突然回过头来说,他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我不是跟着你……”我辩解了一下,但没有继续说下去,他也不再理会我的跟随,而是径直走向细沙堤。再往下,就是水流。

在略有下陷的沙堤上站着,太阳那么晒,我感觉他的后背在向上冒着油脂味儿的热气,他的肩膀都是红的。河中没有人,只有通往山东的那座桥上有几个小小的人影,他们似乎也并没有下水的意思,只是在那里来来回回地晃。二哥脱下上衣,然后脱掉了裤子。在下水的那一刻,他背对着我,用一种奇怪的语调对我恐吓,“你不许跟过来!不然我砸死你!”

我把脱了一半儿的上衣重新穿上。“我才不下去呢,河里有狗尿,狗屎,有大王八。臭死你,咬死你。”我小声地说着,不知道他听不听得见。二哥走进水中。他朝里面走过去。我想冲着他喊一句什么,可它在冲到嘴边的时候还是被我咽了回去,我感觉就像咽下了一枚未熟透的杏。二哥把自己沉在水里,他的整个身体都沉了下去,而我的心脏则一下子跳得快了很多,而且提到了上边来跳,让我很不舒服。我紧张地盯着水面。过了好一会儿,水底下冒出气泡和一团团的浑浊,二哥湿淋淋的头抬出来,他把一团泥甩到我的脚下。那团泥里,有一条泥巴在跳,它慢慢显现出一条鱼的样子。冒出头来的二哥脸色还是阴沉的,他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又狠狠地骂了一句,然后把头重新沉在水里。我看着那条裹在泥水中的鱼,它跳得越来越清晰,我也学着二哥的样子冲着它骂了一句。骂完了它,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气愤,莫名的委屈。于是,我抬起脚,用尽了力气跺下去。等我抬起脚来,鱼已经没了,它变成了扁扁的、有着红色和黑色的一团污渍。二哥又从水底冒了出来。他在哭。他在水里面呜呜呜呜地哭。

我看着脚下已经变成了污渍的鱼,只有几段鱼骨和泥水没能盖住的鱼鳞还能看出它曾是一条鱼,十几只小得就像米粒一样的蟹慢慢地爬出来,刚才它们大概都在洞里。“去!”我又跺一下脚,这些灰色的米粒立刻又整齐地消失了。“来吃鱼肉!”我将一团团的泥堵住洞口,它们应当有另外的门才对,不然,我就会把它们憋死的。“你们要现在不出来,就再也别出来了。”我说。我脱下鞋,用脚将大大小小的蟹洞一个个堵死,有的也许是跳鱼的,有的还可能是河蚌的。“快下来!”二哥李树突然对我喊,“我刚才踩到了大鱼!那么大!你在那边堵,我们逮住它!”

……我们并不顺利,只抓到了几条很小的鱼和两只白虾,我二哥先吃了一只,然后把第二只递到我的手里。“你吃。很好吃。”他见我犹豫,便又把那只透明的小虾要回去,掐掉头尾,重新塞给我。“刘长升他们就这样吃。”

可我依然不敢。没有了头和尾的小虾,还是有股淡淡的腥味儿。我装做放进嘴里的样子,然后将这截小虾丢进了水草。“好吃吧?”二哥笑嘻嘻地问我,他脸上的乌云和泪水早就无影无踪。我点点头,指着远处的水花:“那,你看那!大鱼!”

二哥回头。“你听见有人喊了吗?”他问。我摇摇头,伸着耳朵仔细地听着,一些纷乱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唯独没有听到谁的呼喊。“咱娘叫。我听着是咱娘的声音。快点回去吧。”

“我怎么没听到。”我依然支着耳朵,远处的声音里真的没有招呼回家的呼喊。“不管你啦,那你自己在水里别出来,看能不能把你泡臭了。”二哥嘟囔着,从水里钻出来,用水边的一片蚌壳擦去腿上的泥,然后再找个水深不滑的地方将腿和脚放下去来回摇晃,“你爱走不走,回家挨揍我可不管。”他的脸色起着变化,“咱爹那脾气。你最好还是快上来。”“咱爹……”我注意到二哥的脸,没有再说下去。“别说咱们下水了。我们就……在树园里待着来着。”他嘱咐我说,径直在前面沙沙沙沙地走着。“嗯,”我在后面踢踢踏踏地跟着,用手擦了两下腿上的泥,然后再跟上去。

“又跑哪儿去啦?”大哥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看到我们,他晃了晃脖子然后站起来,迎着我二哥李树。“你偷了奶奶的蜜,是不是?还两瓶!你说你放哪儿啦?”“我没有!”二哥的声音一下子高起来,他提了提自己的脚,“我才不稀罕呢!她的蜜里净是翅膀子和腿,谁吃得下去!咱奶奶就是瞎赖人,找不着小偷就赖我,她抓住我手了吗?”

大哥提着他的衣领。“你最好是拿出来。你也真大胆,两瓶子蜜,你就独吞,也不怕让死蜜蜂们恨死你。”大哥的脸转向我,但抓着二哥衣领的手并没松开,“他给你吃过蜜不?你知道他藏哪儿了吧?”

“我没有偷!”二哥又挣扎了一下,“我要是偷了,下雨的时候让雷劈死,洗澡的时候让水灌死!吃饭的时候让饭噎死!”

大哥放开了他。“你发的誓就和鸭子拉的屎一样,屁用没有。咱奶奶刚在。她说看到你了,就是你跑得快她没追上。咱爹说等你回来他问。你自己想想吧。”

“咱,咱爹呢?”二哥的脸色变得苍白,“我又没偷……这个老不死的光瞎说。”

“哼,要让咱爹听见!”大哥拧了一下二哥的嘴,“他们出去了。上大伯家啦。可能还去刘秃家啦。你这个闷事精没去看出丧?”“我才不去呢。有什么好看的。”二哥的脸色看上去很不好,他的整个身体都显得不安,“我……我去姥姥家。晚上我不回来了。你和咱娘说一声。”“躲得了初一还躲得了十五,你能一直不回来?还有六七天就开学,你的作业也还没做吧?”大哥冷冷地盯着他,“一会儿把鸭子赶回来,小浩去和食。”“那你呢?”“你管我呢!我还有事儿。”大哥伸出手来,拉着二哥的耳朵,“你和刘长领打架了?看你能的,还想为刘长升出头!断了腿的刘长升能给你什么?舔腚沟你也得动动脑子啊,真是个贱骨头瓤子!”“我才不是舔腚呢!”二哥歪着嘴叫喊,“我是看不惯刘长领,当时刘长升腿好的时候他就是一个狗腿子,刘长升腿断了,他马上翻脸,投靠了刘殿文,还对刘长升那样儿……我就是看不惯这样的人!”“刘长升什么人你不知道?你以为你能抱得住大腿?”大哥冲着我低声吼了句,“给鸭子和食去。快点。”

我剁着菜,苍蝇嗡嗡。二哥在院子里来回地转。“不行,我去姥姥家了。咱爹回来还不揍死我。他可比刘迷糊更下得去手。不行。”“你说咱爹狠,等咱爹回来我告诉他。”“你敢。你要说了,我先弄死你。”二哥踢我一脚,我差一点儿趴在混杂着蔬菜味道、鱼的腥气、什么东西霉坏的气息和莫名其妙的臭气的案板上。“噢,”我夸张地喊了一声,然后把一团烂菜叶丢向二哥李树,“你还和刘长领打架!看咱爹怎么收拾你!你还偷奶奶的蜜,还偷了两大瓶子……”

“又不是我偷的……”

“你们又吵吵什么!天天让这几个孩子也烦死,一天到晚就没个安生的时候,不是这个痒了就是那个疼了,真让他们吵得脑仁疼。”我娘进了院子,后面跟着我大娘,她提着一个小篮子里面有几条稀疏的长豆角。她的脸色比之前更黑了,也许是喝过一次农药的缘故,1605的瓶子都是灰褐色的。“大娘,”我们叫她,她冲我们很惨地笑笑。“娘,我要去姥姥家。”二哥冲着我娘的背影喊。“你听见啦。我晚上不回来啦。”二哥没等我娘答话,就飞快地跑出门去。“你得把鸭子赶回来!”我提着菜刀追到门口,他早就无影无踪,只有空荡荡的阳光和空荡荡的胡同,几只蜻蜓在空荡荡的天空中来来回回,它们仿佛没有半点儿重量。

我娘和大娘,在屋里嗡嗡嗡嗡地说话,我仅能听到几个偶尔高声起来的词,譬如“我这命啊”,“知足吧,嫂子”,“你看看……你比她强多了。”“常三”,“死了多久啦”……随后,我又听见不知是谁在嘤嘤地哭,随后,两个声音都在哭。随后,“我们还得过”,“还有孩子们呢”,“谁不是这么熬过来的……”

尽管我听不清楚,但我能猜到她们在说什么,我娘总是那么说,那么说,就是那些词儿,那些道理。我已经七岁了,当然,是虚岁。我娘说让我明年上学,我爹说再等一年也行,反正就那些事儿,听听他哥哥他们学的也就行了。我二哥总是逃学,而大哥不用逃了,他上到初一就再没去过。他想当兵去,他特别特别喜欢四个兜的军装,这,我是知道的。我们家里所有人等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听着她们嘤嘤嘤嘤地哭,心里竟然也觉得发酸。我的手上,用着力气,生锈的菜刀一下下地剁在菜板上。

№ 9

奶奶进到院子,她看到我大哥捕来的鱼。“打鱼摸虾,耽误庄稼。弄得院子臭哄哄的。”

我爹把一块掺杂了菜叶的玉米饼塞进嘴里,他的话因此有些含混。“娘,你吃啦?还是没吃?”奶奶没有搭这个茬,“伏啊,你们还上那个不要脸的死人那去啦?还给她吊孝?她自己不要脸,你们也跟着不要脸?”

“娘,我们是想要脸,可是要不起啊。”我娘插话,“人家就赖上了,这事儿谁说得清楚,你说你没有,他说你有……我们不光去吊丧,还赔了钱,赔了物。你没看到她家那哥,人们在屋里商量事儿,他就在外面把几块帐子布给扯了,放在自己的车搭子上。真也没见过这么不顾脸面的。”

“你们就不该去!”奶奶一脸气愤,“你们去了,就等于是承认……咱家的脸都叫你们丢尽了!我们不去,看他能怎么着!”“娘,我不知道能怎么着,可找大队和公社的说和人,是咱主动,咱主动,不是不想把事儿闹大么。咱要是缩着不去,这事儿不可能不大,说和人也不会再管咱家的事儿。娘,他们说和的时候你不是也进来过么?才两天。两天半。要早知道你不同意,我们去的时候就让小伟小浩给你送个信儿,你可以在半路上拦着。”

奶奶伸出腿,赶走跳过了门坎的鸭子,“小树呢?他怎么不吃饭?又窜哪去啦?”

“去姥姥家了。”我大哥用同样含混的声音回答,他把一块咸菜和进粥碗里。“这孩子,太皮。得好好管。”奶奶说,“还总是撒谎,嘴里就没句实话。”

“娘,他怎么没实话了?我倒是听着,句句是实话。我也许没那么多弯弯肠子吗。”

“闭嘴,”我爹把手里的碗掼在桌子上,“你听咱娘说。咱娘还能冤枉她孙子么?”我爹把脸转向大哥,“就知道吃,给你奶奶盛碗粥,拿双筷子。这么大人了一点儿出息都不长。”

“娘,你也看见了听见了,我说的话犯歹不?我的哪句话不中听了?这不让说那不让说,我长张嘴干什么?我一天天拼死拼活,家里外头的事儿一件没少干,到头来就连句话都不能说了?娘,你说我说的在理不?”

“我的两大瓶蜂蜜。你知道,我攒它多不容易,再说还不都是便宜了这些小兔崽子?我要是一下子给了你们,你们会稀罕?小浩哪次去,不是要奶奶给你窝头上抹蜜?哪次奶奶给你少抹了?这小兔崽子也真没良心,蜜没了奶奶家的门也不踩了。”

“我才……”我悄悄看了一眼我爹的脸色,把后面的话使劲儿地咽了回去。“太烫了。”我说。

“奶奶,你真的看清了?是小树?”大哥挪开脸前的碗,他把筷子支在碗上,“小树不认。他说不是他。”

毫无防备,我爹忽然扬起他的手——那么响亮的耳光让我奶奶也吓了一跳。大哥愣在那里,他盯着我爹的手,盯着它又挥动起来,打在自己脸上。“你干吗打孩子?娘,你也不管管!”我娘抓住爹的手,不让他把第三记耳光甩出去,她的衣角把饭桌上的蓝花碗扫到地上,我们都清晰地听到了它碎裂的声音。这是母亲在三个月前用红薯干换的,尽管一直小心呵护,但最后一个蓝花碗还是摔成了碎片。奶奶站起来,对着父亲挥动拳头,“看你能的,看你能的,你这是打孩子还是打我的老脸啊?哪有这样管孩子的,有你这道号的么?我走我走,我再不来了看不着还不行吗!”

“娘,我哪里是……”我爹用他的手臂阻挡着奶奶的拳头,他的脸上还挂着愤怒,“这孩子,怎么教都教不会,就是改不了,我说筷子不能冲着别人尤其是长辈,可他就是一个耳朵听一个耳朵冒!”

大哥已经缓过了心神。他默默地把已经被碰掉地上的筷子捡起来,用一片葱叶擦了擦,又放在桌子上。他的脸是红的。“我打你,我……”我爹又想起了理由,“我都忍你好几天了!你说,你晚上去抓特务,我看你就是特务!别的没学会,偷鸡摸狗的本事倒学的不少!这个家,要放不下你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事!”

“他干了什么,他干了什么?”我娘还在抓着他的手,“看你能耐的,有事没事拿孩子撒气,在外面屁也不敢放一个,在家里就能耐得了不得!不是打孩子打大人,就是摔盆子摔碗,你在外面的怎么不摔不打呢!娘,你也不管管!”

已经准备走出屋门的奶奶不得不回头,“你们先出去吧。”她对我和大哥说。“我说伏啊,你的能耐是大了,当着你娘的面儿就敢动手啦,你真是咱李家门里的出头!”

我娘大口地喘着气,我爹放开了抓着她头发的手。“滚,没听见你奶奶说什么吗!”

“你说,天天鸡飞狗跳,摔盆子摔碗,不是打大人就是打孩子,这日子咋过?”我娘端起一个还盛有菜汤、有着不规整红色花朵的碗,放下,顺手把两双筷子丢在地上,“大人孩子都碍你的眼,在你眼里就没一个好东西,都不是人!又馋又懒撒谎掉屁还到处偷人东西,他是你的种不,他是你们李家的种不!他们不是人不是好东西就你是?你就能是人是好东西啦?”

哥哥拉着我,“走,”他拽得很用力以致我差一点儿滑倒,“你干吗!我又不是不能走!”

“就你话多!”我爹的火又冒了出来,他将自己的筷子狠狠地甩在我的头上,“还不快滚,哪来那么多屁话!”我的身体颤了两下,然后飞快地跑出门去。

“哭什么,”大哥追上我,“哪天不挨打。又不是没挨过,至于么。”

“我又没做错。”

“大人占的地面宽,对错得他们定,他们说你错了你就错了,”大哥李伟的语气里也包含着不服,“谁让咱不是大人呢。没把你打成刘长升那样就不错了,他那么能,不也在他爹那里翻不出手心?”

“你说,他是他爹打的,不是牲口踢的?”

“别在外面乱说。你要让他知道了,看他不揍你。这小子心黑,手也黑。你知道不,算了,我不说了。免得你说出去。”

“啥?”

“你不哭啦?又哭又笑,两眼挤尿。”大哥拍拍我的头,“还是不告诉你吧。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大哥拉住我,示意我们走向另一条小路,那条路通向果园。“真的假的也没什么区别,反正都得挨揍,反正都是一个样子。”

“你说什么?”

“小孩子,你不懂。”李伟斜着眼,“你记住,再挨打的时候就往外跑,听见没有?你越不跑,他越有气。咱爷爷活着的时候,也那么打咱爹,他就不跑,拉都不跑。奶奶说他可没少挨揍。还能让他打死啊?”

“你说咱爹……”我想一想,又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了。

“刘蔫巴爷爷,就是瞎了一只眼的那个,前年没的,他的眼就是让他爹打的。豁嘴牛,咱七叔,他的豁嘴咋来的?他爹用镰刀砸的。赵爱国,他是被爷爷一棍子打在腰上,落下了毛病,不到三十就去世了……”大哥说着,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提起这些人。他用力踩在被阳光晒得发黄的尘土上,有意让它飞扬起来。空气变得更加发粘。知了的叫声在树叶间满满地鼓噪,我觉得它们把所有的空气都占满了。

“当爹的,下手都狠呢。”大哥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这句话像是落在眼里的沙子,我的眼圈红了,泪水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大哥竟然也跟着哭了。

……我们在果园里见到了正躺在席子上睡着的五叔,他的右脚上落着三只个头不一的苍蝇,见我们进来竟然也不飞。门边的柳条筐里,有几个已经烂掉一半儿的梨和苹果,青色的苹果小得像是石头。大哥捡起一个被虫子蛀过的梨,用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和泥,小心地咬下去。

“小心虫子眼。这个有什么吃头。苦不?”六叔听见了声音,他坐起来,苍蝇们还是在围绕着他转。“别把虫子吃进去。”别看叫六叔,可六叔只比我大哥大一岁,然而六叔在我们面前却总是一副大人的样子。“你洗洗再吃。有药。”“我大娘喝了半瓶都没事。”大哥把咬到虫子屎的小半块梨吐到地上,“大伯要找你算账,听说农药是从你这里拿走的。”

“让他来吧。”六叔用手指搓着脚上的泥,“咱队上就没丢农药。你看看那边药瓶,都在墙角那呢,一个不少。他赖不到我。”六叔抬起头,“我这大哥,估计一是没脸来,二是没胆儿。赵七都敢欺侮他。他比赵七那怂包高一脑袋,还打不死他!要是我,我才不受这个呢。”“你少说两句,”大哥看我一眼,“我那事儿,你打听过了没?”

“噢,这么跟你六叔说话,还让我打听事儿?看你能的,连个六叔都不叫。叫六叔能小了你?没大没小。小浩,叫叔。”“叫你叔你能多长个屁眼?”大哥在他身侧坐下来,伸出手去搂住他,“六叔,你打听了没有,有没有名额?我想当海军。”

“还海军。看你能的,你怎么不想上天。”六叔挣开大哥的手,“想当海军的人太多了,公社里就有几个呢。你柱爷爷肯定给你争取不到。不信你自己问他去。”“他要肯告诉我,我还找你干嘛。”大哥低下头,“不管怎么,我都要走。越远越好。不当兵也走。”

——“你要走?”

“去去去没你的事儿。”大哥沉着脸,“我就想去当兵,能打仗更好,我不怕死,绝不会是孬种……”

“跟我说这个没用。我又不是来带兵的。再说,哪个孩子不是这想法,谁怕啊?不是名额太少么。去年的时候我还想呢。人家看不上。看不上就看不上吧,又不是非要一棵树吊死。”“瞎说,不一样,很不一样。反正,我就是想当兵。六叔,我也受够了。对了,上次你说,刘长升……”“刘长升是捡的,你看他和刘迷糊一样不?当时他们没生养,没办法……”大哥忽然意识到我的存在,“你别到外头瞎说!知道没!小心刘长升揍你,我们可不帮你打架。”

“就是就是,你记住别乱说,要不然没你的好。”六叔很是一副大人的严肃表情,“小浩,你记住,我们可没说,要是传出去出了事儿,你得自己担,明白吗?好多人家,就是因为传小舌,家破人亡。”我点点头——要不是他们反复的嘱咐我真不知道他们说了什么,可这一提醒,我倒真的记住了: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承受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霹雳一样。

“其实大人们都知道。他们就是不说。我觉得刘长升也知道,信不?”

“可能。有次打架,赵世刚骂他野种,差一点儿没让他打半死!当时我以为他嫌骂得脏呢……咱不说这个了。你再去和柱爷爷说说……”

我不想再听他们的话题。我带着身上的霹雳走到看果园的窝棚外面,它还在劈劈啪啪地响着,我的脑袋里也是。刘长升,竟然不是刘迷糊的。他是被捡来的——也许就像别的被捡来的孩子那样,是在果园的某棵树下,或者果园边上的草丛里。去年,我和刘长领、李成他们捉迷藏,就在草丛里见到过一个被小布包包着的死孩子,他的脸色那么白,连翻着的眼皮也是。我一个人走着,阳光晒得果园里满是霉烂的果子的香。我从树下捡起一个梨,它一半儿青一半儿黄,黄的那半儿有两个明显的虫洞。我丢下它,又捡起另一个,它比刚才的那个更黄。

“你干吗?”刘呈祥突然从树的后面蹿出来,他的手里攥着几颗已经熟透的梨。“这么小,就不学好,想偷梨吃?长大了你还了得!”

“我没偷!你才偷呢!”我盯着他手上的梨,“我的梨是地上捡的。再说,我也没吃。”

“呦呦,还想管我?”刘呈祥笑起来,“看你能的!”他挑了一个梨放在我的手上,“吃吧,可甜啦。你自己来的?”

“我和我哥哥。”我指指窝棚,“他和六叔在说话。”

“告诉他,晚上还去抓特务。让他出来吧。”

“真有特务?我也去。我给你们放哨!”我说。

“去去去,小孩子不能去。小心长针眼儿。”刘呈祥笑得有些诡异:“你哥就没给你讲过?特务怎么抓?他就没给你讲过他怎么从房上掉下来的?来,叔告诉你,你小子算有福了。抓特务,是让他骗你爹娘的,现在哪有特务可抓,再说就你哥那身板,追得上特务?也就是叔和你说实话。抓特务,就是听新房,听气儿。听气儿你懂不懂?不懂的话回家问你娘去。赵成家不是新娶了媳妇么?这小子真他娘的有福!你金章婶婶,可浪啊,半夜三更也闲不住……回来!叔还有好多没教给你呢!”

№ 10

“李伏,伏啊……”奶奶的声音,她在叫喊的时候人还在门外。

父亲脸在变长,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踢踏着鞋,朝门外慢吞吞地走了两步,“娘,有事?”

“丢人嘞,真是不顾脸面嘞!你快去看看吧,你哥和你嫂子……都打到大街上了!”

“又怎么回事?不是刚好了……”我爹提上鞋子,他朝着里屋喊了声,“你也跟我过去。”

“我不去。我哪能掺和你们李家的事儿,说多了说少了都是病。你们家规矩大,门风严,咱可不敢瞎掺和。”

“以后你什么也别掺和,永远别掺和!”我爹狠狠地丢下一句,跟着奶奶朝院子外面走去。他踢起一段烂掉的草绳,院子里的鸭子立即嘎嘎嘎嘎地惊散,一片混乱。“也就是大人,要是个孩子,早剁他两巴掌了。”我娘从里屋走出来,“这脾气,可随你们家窝盆子,不带差样的。你哥呢?”

我指指我们那间,“睡觉呢。”

“都什么时候了还睡?昨天干什么去了?我说闩门的时候就没看到他。把他叫起来,快,让他去把你大娘叫咱家来。”

“我叫不起来。我叫他他就踢我。”

“看他能的。告诉他是你娘让叫的。快点。一个个,没一个能省心的,就知道张着嘴要吃,别的嘛都不管,倒了油瓶也不扶。得造多大孽摊上你们。”娘走到灶台前,将放在一边的筷子、炊帚收拾起来,然后将有着复杂气味的刷锅水洒在院子里。“快点!”

可大哥并不肯起来。即使我娘去拉他。“你说你一天到晚,一天到晚都干了些什么事!你跟着傻奎、李栓儿、铁柱他们能混出什么好来,越混越往下涡里钻。早晚变得刘胜那样的。”她拉了三次,还是无法将他拉起,“要是你爹在,你早起来了!小小的孩子就学会欺侮你娘啦!一晚上不回家,你怎么不待在外面白天也不回,还省了吃省了喝,多好。”娘转向我,“要不你去。你去找你大娘。”

“行。”我从炕上跳下来,“你找她有啥事?她要是不来呢?”

“你就说你娘找她说话。别的甭说。”

“她要是不来呢?”

“不来没你的事儿。去吧。”

走到门口,我又折回来,“娘,六叔说……刘长升是捡来的。”

“去去去,别瞎说,哪来那么多闲话,也不怕打雷劈到你的嘴!记住,别瞎说,没影儿的事都让你们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快走吧。”

路上,我遇到了金峰婶婶,她提着半篮鸡蛋。“小浩,找你奶奶?我刚看见她和你爹从这里走了,”她朝身后指了个方向,“你大伯和大娘打起来啦,围了好多人呢。你也看看去吧,说不定现在还没散呢。你大伯,也真下得去手。啧啧。”

我没说话。“我叫你呢,这孩子,见了婶婶也不打招呼。你大伯和大娘打架呢,你爹和你奶奶也去了,你不去看看?可热闹啦。”“不用你管。”我恨恨地说了一句,然后从她身侧跑过去。“这孩子。”金峰婶婶仍不结束,“在大槐树底下呢,可不少人啦!”

我并没有直接去大槐树那……我不想去。于是,我先是从村南走到村北,一直走到玉米地里,然后再从赵家胡同那边折返,走到刘长领家门口,然后转向李果家,从门缝里看了两眼高高大大的枣树,蔫蔫的阳光和知了的叫声使它变得更大。然后,我觉得不能再拖延了。

大槐树下,有着三三两两的女人,她们嘻嘻哈哈地谈得高兴,但没有我大娘和大伯,我也找不到他们曾在这里的痕迹。她们嘻嘻哈哈地谈着,那些事儿其实并不好笑,可她们却毫无理由地笑起来。“是李伏家小浩?”有人注意到我,“你看他走路的样子。真随他爹。眉眼也像。”“看你说的,这还能假么,你以为是……”她们又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仿佛那句话里充满了不得不笑的笑气。我不理她们,无论论辈份我应当叫她们婶婶、妗子、姥姥、姑姥姥还是奶奶。我娘嫁在自己的当村,辈份就有些分不清楚。“小浩,找你爹?他和你大伯一起朝东走啦,你奶奶和大娘朝西。”她们又在嘻嘻哈哈地笑起来,也不知道这句话有什么好笑的。我想不出。

路上,又有人告诉我,我奶奶和大娘已经回家了——是奶奶家还是大娘家?“不知道。你自己去看吧。”

我想了想,径直朝着大娘家走去。远远地,我看到很多的屁股翘在门口,有大有小,他们都伸着脖子朝里面看。我穿进去,有人认出我,“他家的人。让人家进去。”那些屁股回过身,给我让开一条狭小的缝。他们都安静得出奇,只有一个什么也看不到、也挤不进里边的小孩儿在外面哭起来。

奶奶在堂屋坐着,她坐在小板凳上,头朝着屋门的外面。我的环姐姐和大娘则在东屋,她们那么紧紧地挨在一起。“小浩来啦。”大娘的声音很哑,我看见,她的眼角处、耳朵边上还有未擦净的血。环姐姐低着头,她的头几乎是埋在大娘的身体里。“大娘……”我的声音也有些干涩,即使我使劲咽下了唾沫也不能使它湿润,我只好再咽一口。“坐吧。”

我直直在站在地上,手和脚都变得僵硬而多余,那一刻,我真觉得自己那么小,那么轻,那么地无足轻重可是又没有任何一个地缝能让我穿过去。“大娘……”

“坐吧。有什么事吗?”大娘的声音有气无力,我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一下,有一种想在她面前也哭一哭的感觉。“我娘说……叫你。过去。”

“我不去啊。你看看你大娘,有脸见人不。”

“李生家,这事是他不对,他那驴脾气一犯上来没轻没重,我不也打了骂了,给你出气啦?你也消消气,哪家过日子还能马勺不碰锅沿,我和你爹也是打了一辈子,他追着我满湾边跑,当时我也恨啊,气啊,不也这样过来了?没有过不去的坎,你不能跟他治气。要是寻死觅活的,我早死八百回了。生他娘,想不开,真的去了,孩子多受了多少罪,要不是我进来……李生家,也不是我自己表功,我刚进门的时候你知道是啥样子,四个墙角全是站岗的——为了怕房倒四处都让木棍子支着!一下大雨就害怕,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倒了。我是拉扯大人又拉扯孩子,后来才有了这个家,比我那时候,强多了不是?李生家,两口子打架,炕头打到炕梢头,可别扬到外头去,男人得要个脸面,咱娘们也得要个脸面,打到外面去能好看得了?李生家这事儿我还得说你两句,就是你挨了打我也要说,你就不该和他在大街上撕巴,你就让他打他能怎么样?你一撕巴他就来气,他要是治不住你不让十里八村的人笑话?你得顾着他的脸你知道不?我知道,你有委屈他有错,可两口子哪里有理可讲,你哪能让老少爷们给你两口子断理?他们都是白眼狼,都是看笑话的!”奶奶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她冲着院门口和墙头上那些伸长的脖子喊。脖子们往后退了退,但很快又恢复到原样。“我说的这些你也都懂,做事儿的时候想想孩子。小娣小环都还小呢,人家来扫听咱家……哪样的人家还敢要?李生家,咱们到这个岁数,就是替孩子们活了,再大的难、再多的苦、再多的累你也得受着忍着。我说李生家啊,你说说哪家的经好念?哪家的经好念咱把它搬过来,咱比着念!行吗?不行,没有这样的经啊。你自己数数,咱们村里,哪家不是这样,哪家不是?咱比上不足,可比下,比咱差的多了去了,他们光知道看别人笑话,老鸹爱往猪腚上飞,自己是什么样自己不知道么?自己不能撒泡尿照照么?”奶奶的声音又高出许多,她站到门口,那些伸出的脖子立刻又缩回去了一些。

“娘,甭理他们。”大娘的气力还没有回来,“咱家这样……还能不让人看笑话?”

“咱家哪样,咱家哪样啦?咱家哪样不如人啦?”奶奶细步移动着小脚,“李生家,你说这话我不爱听,咱家不比别家差,咱家哪里比人家差了?李生不是我生我养的,可是我看着长起来的,我没少过他一口吃没少过他一口喝,样样都比李伏好——他是有些不是,可你看看谁家男人不这样,哪个人不是这德性?小环啊,你也别光顾哭,你也劝劝你娘!多大个人了,也不能替你娘挡着点……”

“她挡不住……”大娘轻轻摇摇头,我才注意到她的头发里还有血斑和草叶,耳朵后面的血痕应当是从头发里渗过来的。“娘,你也累了,回家歇歇吧。小浩也回去,和你娘说,大娘不过去了。”

“小浩回去吧。”奶奶的小脚移到门口,“好啊,李生家啊,你是想赶我走啊。我说的多了少了,不合你心意啦?不是为了好,不是为了这个家,我大老远地跟了你们半天,又去找来了伏,我为了啥?”

“奶奶,我娘不是那个意思。”环姐姐终于露出了半颗头。

“那你娘是啥意思呢,你倒是给我说说。”奶奶竟然也跟着哭泣起来。“我费了这么半天的劲儿,结果让人往外赶,你说,你说我心里啥滋味?……让乡里乡亲的看起来,我算啥,我这脸怎么搁?”

“是时候不早了,娘,”大娘咳了一下,她的气力真的就像只剩下了棉花细细的丝,“我这个样子,也给你做不了饭。”

“我没说让你做饭!”奶奶的火气还在,她来不及熄灭它们,“小浩,咱走,跟奶奶走。别在这里碍眼!”

——从大娘家出来,我在半路就和奶奶分开了,我得给我娘回话:大娘说不过来啦,她不想见人。“你大娘也真是。”我娘端着泔水盆停了半分钟,“你大伯和你爹呢?”我说没看见,我到的时候他们就不在大娘家。“不行,我得去你大娘那看看。”娘放下泔水盆,“你去看看下蛋了没有,自己热上锅,刚才你二哥也在,叫他烧火,这一会儿的工夫不知道又狼窜到哪去了。我先回不来,别等我。我给你大娘做饭去。唉,你说,我这命。”

娘在自己的上衣上擦擦湿淋淋的手,然后走出大门。

№ 11

可爹迟迟不回。二哥给娘报回消息,说大伯也没回家,只有大娘和环姐姐在家里待着,他特别提到桌子没有收拾,那些饭碗的上面盖着报纸,“苍蝇可多嘞。”“苍蝇多吗?”五叔李金峰跨过门坎,他的手里端着边缘处已有锈迹的搪瓷缸,他正朝着屋里屋外看。“五叔,你找啥?”我问。“苍蝇啊,李树说苍蝇多,我看看。”我看见,他的搪瓷缸泡着几片薄薄的梨片。“你泡梨喝啊。甜不?”“你可以尝尝啊。”五叔把他的搪瓷缸递给我。“别跟你五叔贫。没大没小。快给你五叔添上水。”我娘说着,从里面迎出来。

先是大伯的事儿,刘秃家的事儿,他们不闹了,刘秃媳妇的哥哥可真是丢人,竟然在丧事儿上偷东西,还偷了两根蜡,别人也不好管。睁一眼闭一眼呗,何况,他妹妹是那么死的,娘家人不追究不打个天翻地覆就不错了。听说他家有四个孩子,叮当响。然后是地里的庄稼,收成不会太好,前两天刚打了棒子叶,虫子多。农药不是想买就能买的。雨水少,才一两个轴儿。公社里要求。麻雀也不见少,扑棱扑棱让它们烦死。瓦房更不好弄。刘爱国他娘死了,家里没面,东借西借的,临走想吃饺子。可不,人都是臭的,久病床前无孝子啊,主要是刘爱国和他哥哥不和。两家不来往,轮到刘爱军家的时候刘爱国就把病娘放在推车上,敲门,刘爱军出来把车推进去,再把车推出来,谁也不说话。可真是受了罪啦。李金克的新媳妇,太厉害,刚过门一个多月?就把婆婆给打了。不过话说回来咱那赖婶婶也是真的……可那也不能让儿媳妇打不是?李金克能饶了她?回娘家不回来了。昨天我们去接,没接回来。金克也犟,没个伙俚话。还能让赖婶婶服软?

大哥李伟听到五叔的声音也凑过来。“五叔,今年征兵……还在冬天么?我们这里还招海军么?”“这孩子,眼里心里都是你那点事儿,”我娘接过话茬,“这孩子,想当兵都想疯啦,我也不知道着了什么魔。他五叔,你要是瞅着机会,就把他送部队去吧。这么又懒又馋,又不听话,站也没个站样坐也没个坐样,让人家管管也好。”“你当部队是什么地方,给你看孩子的?”五叔吸着搪瓷缸里的水,吸到两片梨片又将它吐回水里,“不过话说回来,部队是煅炼人。你看赵子强家那个小四儿,偷鸡摸狗手脚不拾鞋,现在咋样?在部队待过就是不一样。听说,到县里给农行领导当司机去了,干得还蛮好!”

“我当兵,可不是……”大哥咽住后面的话,“反正五叔,给我盯着点。我就想当兵。今年当不成,明年还去。”“好啊好啊。咱们家,当兵的出的不多,你四爷爷当过,全儿爷爷当过,全儿爷爷还参加过南下呢。到徐州,到徐州又跑回来了。其实再跟着走两月……再往后,就是你,叫什么来着?叫松。那时你还没嫁过来呢。你松叔死在了朝鲜,十八。你菜碗奶奶家的光荣牌是怎么来的?就是这么来的,是她的大儿子。我都快没印象了,甭说你们了。再就是你强哥,前年的兵,张家口,现在说又调了。说冬天回来探家——他娘说,回来时可能四个兜……”“木嫂子就爱跑火车,有影没影的都能说得跟真的似的,四个兜就那么容易?你看看咱们大队,都送出多少兵出去了,有一个是四个兜的没有?就傻强那个木劲儿……她就怕别人瞧不起她,什么都往大里说。前年,她还说木哥哥赶大车住店,遇到一位大领导,大领导多欣赏他说要把他调到沧州去保定去,说了一年才不说了。有半个心眼也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还大领导,大领导不住招待所非住苍蝇蚊子跳蚤一窝窝的大车店?要不是总理去世了,说不定她还会说遇到的是周总理呢!”我娘的脸上满是不屑,“她的儿子要在部队当了干部,排长连长的,她能一步迈天上去,信不老五?”

他们说着村里的事,家长和里短,而我的哥哥,明显更愿意和五叔谈大事儿,越南和台湾,柬埔寨的红色高棉,美国的U2和苏联……“怪不得要去当兵呢。小伟知道的不少。是个好苗子。”五叔问起我爹,他怎么还没回来,我娘的一肚子委屈立刻有了倾泻:“他?谁知道,老二去找过,没找到,谁知道狼窜到哪去啦,反正不着家,这个家跟他就没啥关系,也就是一个睡觉的地儿,一个想起来出出气儿的地儿。你说,他能做个啥,能做成个啥?一天天在外面,外面有你屁事儿?有什么正格的?遇到谁谁不欺侮你,谁拿你当块料?老五啊,要不是你问,我也不愿意守着孩子们数量他,没意思,毕竟人得要个脸。反正你也不是外人,和你哥也是一起长的……我当时图他老实,蔫点就蔫点吧,觉得跟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受不了气,谁知道!我真是瞎了狗眼了我。”

“我伏哥……我伏哥人挺好的。哪像你说的那样。”五叔看看我们,站起身来,“时间不早啦,明天还得早点去公社,书记说有事找。唉,咱书记年轻,政府下来的,有些事总爱拉着你,觉得你了解当地,人家拉你你也不好意思不给人家做。估计得累几年。”“咱五兄弟人好心好,什么事儿也料得开,整个李家也就你是出头。”母亲站起来,“时间还早呢,大兄弟再坐会儿吧,你看,你来了孩子们也高兴,他们也愿意听你说话。长见识。我们这些妇女们也爱听。你伏哥要有你一半儿……”

“伏哥挺好的,你不能要求一个人什么都行。种庄稼料理牲口,我就不如伏哥,他比我强多了。”五叔李金章移动到了门口,“嫂子,你和伏哥说我来过,找他商量个事。咱们五队的树园子的事儿。”“什么事?还用找他商量,你们做主不就是了。让他听着呗,他能有个屁主意。”

我大哥把五叔送到门口,他依然不忘苏联的飞机和中国的飞机,“五叔你说,我要是当个空军能验上不?你说人家要我不?我们家可是三代贫农,你说他们能知道不……”

“你爹,当年想开拖拉机想疯了,天天跟着公社的拖拉机闻味儿,现在你哥哥又这样,真是随的铁。”娘转过身来问我,“你二哥呢?”我摇摇头。“都这么晚了,又出去窜,真是个跑坷垃,也不怕让老马猴给叼去!”我娘走到门外,冲着河边大声地喊了几声,然后又回到院子。“你别出去啦。你大哥呢?”大哥在屋里哼了一声。

娘在堂屋里又点上了一盏油灯,然后返回东屋。过了一会儿,二哥悄悄地溜回到屋里。“咱爹回来没有?”大哥伸着脚趾并不理他,他捅我一下:“咱爹呢?”

“没回。”我听着墙边上簌簌的声响,有些愣着头脑的潮虫和臭虫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屋里略黑一点儿它们就忍不住。“哥,你知道不?”二哥又捅了捅大哥,“刘长升,和刘迷糊打起来啦。你知道不?”“听说了。”大哥平静得像一个陌生的新人,他竟然一点儿都不好奇。二哥停了半分钟,大哥的平静也许让他感觉尴尬,然而,他还是想说。

“是刘迷糊动的手,在街上打的。刘长升让刘迷糊打急了,就骂了刘迷糊——刘迷糊哪能让他骂?上去,一脚就把刘长升的拐给踢飞了,然后又踢了刘长升的腰。他可能没想刘长升会动手。刘长升下手可狠啦,比他爹刘迷糊狠!等刘迷糊再伸出手来的时候刘长升扑过去先给了刘迷糊一个耳光!打得可响啦!然后就骑到刘迷糊的身上揍。”二哥李树突然按住我,骑到了我的身上,做出抽我耳光的动作。“刘长升可真打嘞!打得刘迷糊真迷糊了,光抱着脑袋哭。哥,”他朝我大哥的身侧爬了两下,“哥,你想不到!当时街上刘蔫嘎、王小坏和咱金城叔都去拉架,你怎么能打你爹呢?你猜,刘长升说啥?他不是我爹!我是他们捡来的!”

二哥停下讲述。他似乎,也被自己的消息给震住了。

“哥,你说,刘长升说的……是真的么?”

“你看到他们打架啦?你听到他说啦?”

“这倒没有。我是听刘殿文说的。他当时在。”这时,二哥才从我身上下来。

“可别瞎说。小心刘长升揍你。都不用他动手,有人揍你——你记住没?”大哥把一条腿搭在二哥的肚子上,“这种事可不能乱说,知道了也不乱说。他自己说是他自己的事,你一说就麻烦。人家是从天上掉的、从草窝里蹦的、在水里捞的都和咱没关系。再说,刘长升也不是什么好鸟。以后你少和他打交道,听到没有!”

“谁和他……”二哥挪动了一下身子,“你说,他的腿还瘸不?他打刘迷糊的时候……我要是刘迷糊,我一定先掰断他的那条腿!”

“就你能。整个天底下就没你不能的。”大哥踢了一下二哥,“儿子敢打他爹,我觉得刘迷糊咽不下这口气。是自己生的还是捡的,都得叫他爹,这下刘迷糊可栽大了。以后还怎么在别人面前说嘴。”大哥直起身子,支着耳朵靠近窗台,然后又躺回炕上原来的位置,“等着吧,这事没完。”

我们说着,说着,有时会闹起来,我娘会在东屋里朝我们喊,“都给我住嘴,都给我安生点!炕都让你们踹塌啦!”我们安静一下,声音也小得几乎听不见,不过这样的安静往往坚持不上一会儿。

我们说着,屋外面有一片咚咚的脚步声,显得混乱。撞到门上的声音,进到院子里的声音。“小伟小树,起来,”我娘在东屋里喊,她已经到达了门口——是我爹。他回来了,但不是他自己走回来的,而是被李金赢、刘长领架着拖着拉回来的。他们一进屋,屋子里立即充满了厚厚的酒气。

我爹喝醉了。他冲着我们笑着睁开眼,那样子,看上去和哭一样。

“没人让他喝。没人劝。”李金赢对我娘说。“他和别人抢,谁说也不行。像八辈子没见过酒的。伏兄弟的酒风,啧啧,喝多了就没他的,逮到谁骂谁,还乱说。长虹奶奶都要把他打出去。”

还没轮到我娘说什么,李金赢已经走出了屋门。随后,将我爹放在炕边上的刘长领也跟上他,“看看给我吐的。摊上这么块货。”

我爹,则在炕边上翻了个身。“别走啊。你知道我多难,多难啊。我他娘的多难啊。”娘皱皱眉,“小伟小树,给你娘腾个地儿,我去你们屋。这个醉鬼,让他自己折腾吧。”

“多难啊,我多难啊。我他娘的就是坷垃,就是狗屎,就是猪!”爹在呼喊,他用的是呼喊的语调。

№ 12

……秋日繁忙,也就是从那个秋天开始,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累,有好多好的莫名其妙的东西都压在我的身上,我偷偷地把它们叫做“气”。我的身上有了太多的“气”,它们压着我,让我的呼吸都感觉有些不够顺畅。那个秋天我还没有上学,我七岁,上学的是我二哥,看他皱着眉吭吱吭吱地做题端出的是一脸被爹打过后的表情,我知道他比我更累。在这个繁忙的秋天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儿。

我觉得,从那个秋天开始,我的身体在发生着变化,至于有怎样的变化和变化了什么我说不清楚,但变化着——我知道自己有变化,可一旦细想,它似乎又没了。偶尔,我会想自己什么时候长大,长到像爹那么大,再没人管了?偶尔,我会想,什么时候我才能熬到那一天,它能不能早一点到来呢?……

因为鸭子和鸭子下在湾边的蛋,我二哥和赵国昌发生争执,他们打了起来,后来我、大哥和我娘也都赶到湾边,而赵国昌的娘和姐姐也一起赶到。先是对骂,她们使用着一些我熟悉的脏词儿和一些听都没听过的脏词儿,然后我娘和赵国昌的娘扭打起来,我二哥则扑向了赵国昌,赵国昌的姐姐则扑向了我——我只得边打边跑,狼狈地像一只夹起尾巴逃跑的狗——这是我大哥的话,事后他乘着我爹不在夸张地模仿了我,他那样子让我难过了好多天。赵国昌的爹来了,他提着一把铁锨……他的铁锨打在了我弟弟的腰上,然后又打在了我二哥的腰上。事后我娘说,他下手并不重,虽然叫喊得厉害。一直站在一边、和那些看热闹的站在一起的哥哥突然地冲出,他一拳打在赵国昌他爹的脸上,然后夺过了赵国昌他爹赵石头的铁锨,挥动起来——我娘冲着哥哥大喊,然后朝他扑过去……事后,娘说,这才像我的儿子。娘说,一命偿一命,我们家有三,看他们谁敢。事后,我娘说,你姥姥就是因为没有儿子,受了半辈子气,她也不得不找在当村,这下子,也没人敢欺侮她了。“有种。像我的儿子。但你也要记住,别没轻没重,下手有个准。我真怕你一铁锨下去……”我哥哥说,他心里有数,他也没想真把赵石头怎么样,但他太过分了,竟然敢打我娘。我哥哥说,之前他之所以没有上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和赵国昌打是欺侮人,和娘们去打也是欺侮人,传出去不好听。而且,他想当兵,也不想因为这事儿……“我也不想和娘们打,”我说,大哥说拉倒吧,你是打不过人家,看你吓得,哇哇哇哇……据说,我哥哥那一拳打动了赵石头的两颗牙,但没掉,以至他再见到我的大哥李伟,我大哥李伟恭敬地叫他“石头舅”他也不理,一副牙在疼的表情。我爹晚了很长时间才听说,等他到湾边的时候早已结束。“看你能的,没大没小。走,跟我去给你石头舅赔个不是去!”他只是说说而已,还硬着脖子的大哥李伟并没有移动,而我爹,也没像之前那样怒冲冲地挥动耳光。

刘长升打了刘迷糊——这事在整个大队里传得沸沸扬扬,据说公社里的人都已知道,当然这一据说是由五叔李金章说的,向他询问的有看门的老头,妇联主任,副书记和公社广播员。“这事儿不算完。儿子怎么能打爹呢?这样下去……”是的,这事儿没算完,刘长升再次打了刘迷糊,又一次在众目睽睽之下狠狠地打了刘迷糊——刘迷糊竟然呜呜地哭着,向自己的儿子求饶。这可是一个天大的事儿。前去拉架的人们纷纷对刘长升进行指责,包括我奶奶。而刘长升则站起身子,把他那条曾经折断过的腿踏在刘迷糊的身上,然后挽起了裤腿。“儿子打老子不行,儿子就得让老子打,打死了都行,对吗?你问问他,那你们问问他,他把我当他家的儿子不,他真把我当他家的儿子了吗?天天不是打就是骂,我也让你们看看我身上的伤!”说着,刘长升撕开了自己的上衣。“他把鞭子抽我,拿绳子抽我,拿扁担抽我,你们这些人都上上眼!每次打我,都骂我狗杂种,不知是从谁肚子里钻出来的贱货——以前,我不知道我是捡来的,也就一直忍着,现在我还能忍么!我也告诉你们,我不忍啦!凭什么叫我忍!”有人看到,刘长升那条曾经的断腿似乎并没有接好,断裂处有一个灰黑色的包,而在和他爹刘迷糊打架的时候又碰破了,血迹像一条弯曲的蚯蚓。“长升,你下来!你的腿……”刘长升擦去了血,突然哭了:“我这条腿怎么折的,你不知道么,你还踢它!你就是不想让我好……”刘长升,哭成了一个恶狠狠的泪人。

自那一日开始,刘长升变了,刘迷糊也变了。刘长升变得……我娘、我爹和五叔在聊天的时候聊到他们,我娘问:“这个捡来的……就没法治治他了?你们也不管管?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这是个千杀的材料,你们得想办法……”五叔说没办法,大队里也商量过。要是前几年,可以批斗,游街,大队的妇女主任就能办了他,可现在……“等着法律治他吧。总会有的治。”“那就晚啦。”我娘忧心忡忡,“你非得让他杀了人放了火才法办,我总觉得吧……”“我要是刘迷糊,我才不会任他这么……”我爹插话,他的声音有些慷慨,“就是睡着的时候我也得想办法弄死他。就是进监狱也不能让这么个玩意儿欺侮不是?”“得得得,就你能,你什么都能。你又不是刘迷糊。你要是他爹,说不定,哼,他不想办法弄死你就好。怕得是你提心吊胆。”“人活一口气,老五,你说你伏哥是那种怂人不?别人欺侮我也就罢了,噢,我养到十六七的狗还能咬我不是?谁也受不了这口气!”

奶奶的“蜂蜜偷盗案件”也在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告破。本来,这件事已经不了了之,就连我奶奶本人也对此不再抱有希望,然而——她去串门,在刘迷糊家的窗台外面发现了一个罐头瓶,里面盛着半瓶白水。奶奶看着眼熟,她走过去,拿起了瓶子:没错儿,这就是她曾用来盛蜜的瓶子,她认得,她记得瓶盖上的那道划痕。刘迷糊否认,他说自己根本就没见过这个瓶子,是什么时候放在窗台上的他也不知道;刘迷糊的媳妇和女儿也否认,开始的时候,刘长升也否认,然而奶奶不依不饶,她要拉着刘迷糊去大队部,让民兵连长来,让公社的公安来——“是我。但不是偷的。是你们家小树送给我的。”刘长升说,是我二哥送给他的,当时他在医院里,我树哥哥说,喝蜂蜜能长力气。“我丢的是两瓶,还有一瓶,那一瓶呢?”刘长升说他不知道,他只得了一瓶,而且是个大半瓶。“二奶奶,我不和你说实话不对,你家小树不让说,我也不想卖他。但我赔不了你蜜,你也甭想让我赔,要想要回去,你就找你家小树。”刘长升拖着他的腿,径直一个人回屋去了。“怎么不找个打雷的天让雷劈死!”后来,奶奶跟我爹描述情境时狠狠地说。当然,仅有刘长升的一面之词奶奶并不能证明什么,奶奶充分地发挥着自己的才能和想象力,她去找我二哥经常一起玩的伙伴:你们没吃到蜂蜜么?蜂蜜好吃不?小树没给你们吃过?他有,当然有啊。我有他就有啊,你们也可以到我家去吃,不过去年的蜜都让小树拿走啦……奶奶极有耐心,终于,她打听到李果家也有蜂蜜,她找到了李果。没经大人几句恐吓,李果就从偏房一口堆满干草和草绳的陶缸里掏出了罐头瓶。“我是不给他吃啊还是不给他喝?他还伙同外人来偷我!这小兔崽子,真会胳膊肘往外拐啊……我舍不得,我是舍不得,一年收这些蜂蜜不容易,小伏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得挨多少蜇,脸就没几天不肿着的时候!我省着,不就是为了让孩子们能多去我那几趟,能多叫几声奶奶么?我一下子给了,这些白眼狼能再踩我的门槛?”

父亲被说得愤怒。要不是奶奶和我娘拉着,他非要赶到学校,把还在上课的二哥给拽回来。“娘啊,你也消消气,你要说也别……孩子拿你两瓶蜜,你也不能……你不知道你儿子呀,你这样,娘,你这样,是要你孙子的命啊。”“小伟他娘,不是我说你,你这话我可不爱听。我怎么想要他命?我的心有那么黑么,你就是这么看我的?孩子们得管,不能惯着,要任由他们长,还不一个个都成土匪无赖?你看看,哪家哪户,听说听道的孩子不是管大的?那些没爹没娘的、缺少教养的,不都成了臭狗屎?小伟他娘,不是我说你,孩子不能惯着,哪家哪户不打孩子?哪个当爹的想把孩子打死?你说说看,虎毒还不食子呢!一打二吓唬,让他再不敢了,长记忆就行。”

“娘,你知道你家伏那脾气……浩啊,快去你姥姥家,把你姥姥叫来。”

“叫什么叫!你要敢去,我打断你的腿!”爹在后面恐吓。

“快去!”我娘喊,“你想你二哥被打死啊!”

我跑出来,很快,他们的争吵就听不见了。我决定先去一下五队的果树园,要是能在那里找到我的大哥,要是他和我一起去姥姥家,我爹就不会狠狠地揍我,打断我的腿了——然而,我大哥不在果园。“他大概,是在牲口棚那,或者去开拖拉机了?这小子,听刘长松说他在部队上开过汽车,就一下子迷上了开拖拉机,我觉得他可能在大队部。”五叔把手上的梨递给我两个,“风落。有虫子眼,你自己小心点。”

我在大街上跑着,把自己的耳朵都跑出了风声。然而我大哥也不在大队部,拖拉机也不在,空荡荡的棚屋里散发着浓浓的机油气息,让人心慌。真的,我感觉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慌乱,满身的汗水更让我委屈。等我再跑到姥姥家,嗓子已经开始冒烟。

“小浩,你来了?”姥爷冲着急匆匆奔向水缸的我问。他也刚回,正在卸下自己背回的厚厚的草。我走进里屋,姥姥不在,炕边上放着她的针线钵。“姥姥,姥姥……”姥爷还在吭哧吭哧地缓缓下蹲,涨红着脸,无法回我的话——他背回的草实在太多太重。

“姥姥去哪儿啦?”我几乎要哭出来了。

姥爷终于放稳了自己和他的背筐。他大口地喘着气。“我,我不知道。”他从背筐的两条磨得不像样子的背带中艰难地抽出双手,再蹲了会儿才站起来。“你等一会儿她可能就回来了。拿去。”姥爷摘下他有着白色盐碱的灰色帽子,从里面掏出几只蚂蚱,递到我手上。它们被掐掉了小腿,掐掉了翅膀,放在手上,它们就像一条条痒痒的豆虫。“我不要。”我将它们丢在地上,“李树要被打死啦!”

“什么?”姥爷也吃了一惊,“在哪儿?”

我和姥爷一一说了。“你爹那脾气……是不行。我去你春姥姥家,你去强舅、祥舅家,她走不远。平时也就这几家门子。”

……姥姥显得焦急,可是她的小脚让她走不太快。残阳照在西墙上,有一种不真实的、雾蒙蒙的感觉。路上,刘长财和姥姥打招呼,“婶婶你干嘛要这么急……”姥姥冲他摆摆手,“有事有事儿,回头再说。”我们还遇到了金章婶婶,刘丑婶婶,刘殿文,他开着大队的拖拉机一路灰尘,一副目中无人的样子,我的大哥并没有坐在上面,也没有跟在后边。

可我们还是晚了。二哥躺在床上,瞪大着眼睛,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脸肿得厉害,他的鼻孔里有血,脑门上有血。“我,我,我没有。我,我没偷。”我娘坐在炕边上,“好啦好啦你没有你没偷,娘知道你没做。我家小树哪能做那事儿。你别急,别急。”

“娘,我没偷,我,我……”突然,二哥猛地直了直身子,朝着我娘的身上、墙上和炕上吐出一大口……“我的儿啊。”娘给他擦去嘴角的菜叶和看不出什么来的黏乎乎的东西,她哭泣起来。

“他爹呢?”姥姥问。

“谁知道他死到哪里去啦!他光管打,打完了一抬屁股就走,孩子咋样也不管!”娘推开姥姥为她擦拭的手,“娘,你甭管,怎么也得洗。我是担心我这孩子。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我是没法过了。我的孩子,早晚让他们一个个掐死,捏死,他们老的少的就没一点儿好心!要不是为了你和你家小桃,我怎么会找这么个人家!我真是瞎了眼啦!”

娘紧紧地抱住我二哥,“不行,我不能就这么算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这孩子,你这孩子……”姥姥也哭了。

№ 13

我娘戴上了草帽。她把纱布缝在一起,草帽一起形成了一个松垮的网。针脚很是粗大,娘一直不善于针线,一直如此。她是粗枝大叶的一个人,我姥姥总是说她,可她也总是表示你不用管,你不用管。她,竟然在那么炎热的时辰里套上了一件厚厚的旧衣服,也戴上了套袖,塑料手套——她从来没戴过这样的手套,一次也没有,我甚至不知道我们家竟然还有这样的手套。它,在之前从来没有出现过,即使在大娘住进医院里的时候。

我娘走进偏房。拿出了半瓶画着骷髅的敌敌畏,倒进一个绿色的喷雾器里。我也不知道,我们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一个喷雾器——只有大队里有,我们五小队为果树喷药,都得去大队里借。我看着她做这些,心里突然有种特别的不安,我觉得,很可能要有大事发生,虽然我并不清楚会发生什么。那种不安在慢慢加剧,它若无其事地影响着我的心跳,而我娘,则真的是一副专心致志、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咬着自己的嘴,看上去,她只是像日常那样,在刷锅,或者是在给鸭子剁掉那些散发着腥气的鱼。

她,那么平静。

做好这些之后,她叫我也套上件衣服,戴上垂着纱布的帽子。“走吧。”她说。

我们推开奶奶的院子。她不在,但门却是敞开着的。硕大的合欢树,硕大的枣树,颗粒饱满的青枣已略略泛红,来来回回的蜜蜂们正在嗡嗡嗡嗡地繁忙,它们是那样地没心没肺,一点儿都没能意识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的娘,搬来一个条凳,踩到上面。她稳了稳,然后端起绿色的喷雾器。哧。哧哧。

院子里立刻充满了敌敌畏的气味,它弥散着,有种灾难的或者死亡的味道。来来往往、飞舞着的蜜蜂似乎浑然不觉,它们,扎在这股浓郁起来的气味里。蜜蜂们飞动的声音开始出现变化。然后是——

那么密密麻麻的死亡。蜜蜂一只一只一片一片地摔下来。像一场局部的大雨。

嗡嗡声渐渐稀疏了下来。蜂房里,充满了敌敌畏的气味。一些刚刚归来的蜜蜂扎入到这种气味中,转上几圈儿就昏死过去。它们的身体里含着蜜,腿上带着花粉。

“娘,”我叫她,“咱们走吧。”

“你甭管我。”她头也不回,手里的喷雾器也依然发挥着作用。“要走你先走。你二哥叫她害得那样,我咽不下这口气!”

她将死去的蜜蜂扫到一起。那么多,那么轻,却又那么厚。一些蜜蜂还在噼噼啪啪地落着。它们落在地上,窗台上,还在嗡嗡嗡嗡地扇动着翅膀。那声音,不同往常。

我娘将蜜蜂的尸体扫进簸箕里,很快,簸箕就被装满了。她叫我将这些尸体端到河边,“丢到河里去吧。”我小心翼翼地端着,可蜜蜂的尸体并不老实,有些未死的蜜蜂还在底下嗡嗡挣扎,那样轻的、已经死掉的蜜蜂们,则很容易被风吹落,落到地面上。

我慢慢地走到河边。将蜜蜂的尸体们向水里撒去,它们纷纷散开去,就像是有毒的花瓣,而水里的小鱼儿意识不到。我看见,大娘家的环姐姐,正呜呜呜呜地哭着,朝我的方向跑过来。

大娘,就在我娘想出办法找来农药和喷雾器,将奶奶家的蜜蜂全部毒死的那天上午,上吊自杀了。她的死法和我的第一个奶奶,我大伯的亲生母亲一模一样。而那个上午,我爹偷偷地参与着大队里几个闲人的赌博,他们使用的筹码是黄豆,十个黄豆一分钱。就那样,我爹输得欠下了三十个黄豆,他面红耳赤,厚着脸皮听着旁人的数落和冷嘲热讽,可依然不肯离开设在牲口棚角落里的赌桌。我的大伯也不在家,他去了辛立庄,具体的原因无人知晓,我所知晓的是大伯是我们李家最后一个得知大娘去世消息的人,大队的大喇叭已经喊了他至少八百遍,可那八百遍他一遍也没听见。我的奶奶,则去邻居家串门,当大娘上吊自杀的消息传进她的耳朵的时候她完全没意识到这是真的,“她就是吓唬你们,”奶奶说,“看不到上次么。你以为她真的愿意死啊。要死,她早就死了八百回了。”奶奶说,“你们也别去看她,人哪,就知道呲着鼻子上脸,你要是冷着她,看她还能闹不。”

奶奶说这些的时候,大队的人到了,公安也到了,公社医院里的医生们也带着十字药箱赶到了。早早赶到的金泉叔看到白衣服的公安进门,他笑着迎上去,突出的门牙显得特别难看。

李浩,1971年生于河北,一级作家,现就职于河北师大文学院。主要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将军的部队》《父亲,镜子和树》《变形魔术师》《侧面的镜子》《告密者札记》等,长篇小说《镜子里的父亲》《如归旅店》,诗集《果壳里的国王》,评论集《阅读颂,虚构颂》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孙犁文学奖等奖项。有作品入选各类选集五十余种,或被译为英、法、德、日、意、韩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