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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之词
来源:“不存在科幻”微信公众号 | 提沙  2021年02月26日08:57

父亲有一卷帛书,他从来不让我碰。

据他说,这帛书是一千二百多年前南朝的先祖传下来的。先祖出身于江南大族,痴迷词帛之艺。名动天下的兰辛大词师云游江南时,先祖有幸招待过兰大师。兰大师和先祖于词艺之道见解相通,大有引为知己相见恨晚之感,于是兰大师大口吞下了珍藏多年的珍贵语料,呕心沥液大吹雾液笔,长鼻飞舞, 吐下了这幅描摹大师心中盛景的真迹。

千年以降,天气渐渐寒冷,父亲的家族也不断衰落,但即便是家徒四壁之时,也不曾有人动过卖帛书换钱的念头。父亲,爷爷,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都谨遵祖训,将其奉若至宝。因担心小人觊觎,非推心置腹之密友,决不会向别人透露帛书的存在,更不会示于外人。我们将其供在家里藏钱的壁洞的最深处,用丝绸仔细裹好。每当元春等佳节的夜深人静之时,才会洗净双手,清空擦净桌面,小心翼翼地将装帛书的丝绒盒子捧出来,轻轻放到桌子的正中央,我才有机会得以一饱眼福。

帛书是一个透明的卷轴,用上等的沁湖云胶封制晾干后卷成,然而千年时光冲刷之下,即便是透若无物、柔似轻羽的云胶也有了些许的泛黄和硬化,需要用盛着温水的熨斗软化之后展开,才不容易伤到里面的丝帛。因此,父亲也是好几年才会展开欣赏一次,生怕弄坏了密封的云胶,让丝帛上的词墨有些许化雾泄露出来。

于是新年晚上的守岁之时,年幼的我就常常在桌子四周绕来绕去,摆动我的小鼻子,轻轻嗅着云胶淡淡的清香,或者让母亲抱着我从空中俯瞰,试图从不同角度透过透明的云胶,窥得其中词墨留下的淡彩色痕迹。我还记得每隔几年帛书被熨斗完全捋开时的大饱眼福——上面的墨迹勾勒出生机勃勃的小动物和花草的形状,然而因为气候变迁,这些动植物们大多都已经灭绝,我们这些后人已经难以识得了。

父亲的长鼻子轻柔地吐出词雾说,当云胶被拆封的那一瞬间,这些早已灭绝的生命们就会重新活过来。被云胶封藏千年的墨迹重回世间,那些兰大师嚼制过的语料将从沉睡中苏醒,一个个插上翅膀脱离丝帛,升华为缥缈的词雾,弥散到空中,进入到我们的鼻子里。

那时候,我们就能闻到千年前的大师留给我们的话语,就能闻到他的鼻腔感受过的最沁人心脾的景象,就能体验到他与那些飞鸟鱼虫蜜花香草共舞的快乐,就能嗅到那时候的阳光温暖的馨香,那是种甜到心里的味道,又无比地丰富,是一千种气味构成的最繁盛的春之词。

父亲说话时吐出的词雾是简单而朴实的,因为我们用不起古人那般丰富的语料,他只能用最贫瘠而笨拙的气味来试图描绘出丰富千万倍的气味,但我们对美好生活的想象给这一切填补上了迷醉的气息,在我心中深深种下了向往。

他常常摸着我的头说,那就是春天,一千多年前春天还在的时候的盛景。尽管如今世上已没有春天,终年皆是寒冬,到处都是冰雪,就算世上已经没有那么多气味,只剩下铺天盖地冰雪的刺鼻,但最美的春天已经被兰大师保存下来了,就在这卷小小的帛书里,只要我们不拆开它,春天就永远不会离我们而去。

七岁的时候,父亲将我送去私塾。他期盼我能够学好词道,吐出一篇漂亮的词章,考取功名,出仕为官,得到一个好前程。

私塾温先生每日摇头摆鼻,教我们吞吐的词雾比我们日常所用得要复杂很多。日常生活中,一次吐息中的词雾往往只有简单的主谓宾语和个别的修饰语。主谓宾需要用最多的语料来吐雾,确保能传到对方的鼻子里,不被漏吸。主语用辛辣变味稍许强调,来区别于宾语,防止混淆。而其他语素往往无关紧要,即便因为太稀薄而漏闻了,也不影响理解。

但课堂里学习的句式要复杂得多,一息中的长句可能包含很多个修饰语。它们相互交织纠缠,用千变万化的各种辛辣酸甜变味来进行语态的变换,表明它们相互之间的主次从属、混香耦合。玉芸香用冰芹香修饰后的含义与用虎酥椒变味后的含义截然不同,龙岩香的十二种语态表达了极为细微的情感差别。

规则纷繁复杂,但我却从中看到了比白色的现实更丰富的世界。那些缤纷变化让我迷醉不已,温先生也夸我鼻子很有灵气,对词与词之间细微的气味差别也能轻易领会于心。

然而,语料的价格越来越贵。

温先生告诉我们,从前的世界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天气没有这么冷,大地上也并不都是冻鼻子的白雪,而是到处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气味,千万种植物的芬芳争奇斗香,昆虫们生活在最美好的乐园中。

但自从冰川纪到来后,阳光微弱,世界陷入了寒冬,动物和植物日益减少,文明也日渐衰落。渐渐地,不再有充足的人力和工具去开采合成那些贵重的语料,复杂而精细的古代词语一个个衰亡,被遗忘和舍弃。

如今,即便是在富裕的贵族之间,常用词语的丰富程度也不及千年前之十一。更别提无法负担稀有语料价格的平民了。

为了供我上学,父亲花了很多钱给我买需要吞下的语料,他本来可以用这些钱多买几袋更抗寒的稻种。父亲没有说过什么,但我心里却总觉得过意不去,觉得给家里带来了很大的负担。

父母在寒冷的田地里辛苦除雪种田,终日劳作,换来的盐币都变成了五气六味的一块块语料。语料被我吞下去,又通过鼻子化作词雾吐出来,形成文章,充满整个教室,博得温先生的夸奖。然后又消散一空,消散在白茫茫的天地间,不留下一点痕迹。

年纪日长,我常常暗暗地问自己,这样真的值得吗?父母辛苦的劳累就化作一阵雾气消散,那么地轻易。如果不是供我上学花费如此之大,也许父母会不那么辛苦。

十一岁的时候,在温先生的推荐下,我去京师的弘味学堂深造,那是他当年的座师泽大人督办的。由于学堂离我家所在的冀北道比较远,我借宿在学堂,一个月才回一次家。每次离家前的晚上,母亲会郑重地把盐币分散裹好,帮我藏到内衣和行李的各处,防止丢失。因为学堂用的一些稀有语料在我们这小地方买不到,只能我自己去京城买。

学堂里虽然也出售课上所用的语料,但价格偏贵。我便会和另外两三个同是平民出身的同学去灵蜂坊的集市上购买,而其他同学的父母都是京城的达官显贵,所以不在乎这点差价。我们后来主要从一个叫阿熏的摊主那里采购,阿熏谈吐文雅,所卖的语料价格公道,质量也有保证。一次闲谈中,阿熏告诉我们,当年他也是和我们一样进京赶考的学子,但无奈家境贫寒,试了两次未能中举之后,便放弃了,而灵蜂坊附近的很多商贩,其实都是像他这样的落榜之人。

在认定阿熏的摊位之前,我们曾在别的小贩那儿买到一些劣质语料,店家用有微毒的赤蛛椒替代了朱砂椒,害得我们鼻子红肿了几天,耽误了功课。几门课的先生们都训斥了我们。那些贵族同学们虽然没出言嘲讽我们,眼中鄙夷和幸灾乐祸的神情却显而易见,也许在他们心中,我们这些平民本就没有资格和他们共处一室吧。

但泽大人得知我们的遭遇之后,并没有责怪我们,而是分别将我们叫去他的书房,私下里给我们每人塞了一袋盐币。

泽大人在词部担任侍郎,每个月只会给我们讲几节课。他也曾经是寒门出身,所以对我们这些平民子弟的苦衷深有体会。他曾在课上说,也许是物以稀为贵,如今的科举考试越来越看重辞藻的华丽,轻视文章内容的真知灼见,云胶封住的答卷里昂贵漂亮的词语越多,文章得到的评分也就越高,这对无法在考试的帛卷上使用高价词料的平民学子十分不利。随着词料的价格年年升高,以及一些贵族的暗地里助长,科举几乎已经失去了选拔人才的作用,而变成了贵族子弟垄断利益的工具,因为越是达官贵人家的子女就越能用无数的盐币把考卷熏得香气四溢。泽大人虽然有心谏言,但面对的朝中阻力实在太大。

十七岁时,我已经连续参加了三年科举考试,但每次都落榜了。揭榜后,泽大人专门调阅过我的帛卷,虽然阅卷时已经拆封过几次,但因为大家考试时会在嚼料时掺入专用的增凝剂,所以词雾并没有散尽。泽大人闻过之后,说我的文章言之有物,不乏利国利民的见解,然而和上榜的考卷相比,词汇平实了太多,所以阅卷的官员总是给不出高分。

第四次参加科举前,由于那年的气候异常寒冷,很多用来提炼词料的农作物都受到了冻害,产量大幅下降,价格飙升,带动了金石类的词料也一起提价。望着集市里天价的词料,捏着棉袄里瘪瘪的钱袋,我心知今年肯定是没法中榜的了。词价年年提高,华丽的稀有词汇涨价得更快,如此下去,我中榜的希望只会一年比一年渺茫。

那年,我最终还是决定辍学,放弃了科举出仕的幻想。泽大人得知我的决定之后叹了口气说,“你是我很欣赏的学生,可惜世道如此,并非我一人能够扭转。如果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地方,可以回来学堂找我。”

我去灵蜂坊的阿熏那里做了帮工,由于词价飞涨,他们这些词商的利润也有提高。他新盘了一家店面,正是缺少人手的时候。

我没敢把辍学的事告诉父母,每次回家时总谎称还在备考,但我越发难以承受父母眼中的期待的目光。他们还自豪地觉得,家里那个总被老师称赞的孩子也许明年就能中榜。

我在阿熏那里第一次接触到手语。那是他和几个落榜学子闲暇里发明着玩的,并没有认真当回事。相比于美丽而博大的词雾来说,手语简陋得惊人。手语的出发点,是将最简单的一些词雾提取出最基本的意义单元,名词、动词、形容词之类的,然后用手势来表示。

他们调侃道,如果有一天世上所有人都买不起词料了,手语就会大行其道。但多年求学中沉醉于词雾之美的经历让大家很难认真对待手语这样粗陋的替代品。

但我却在心里有些不一样的看法。也许是因为相比于经商挣钱多年的他们,我才刚辍学,心里还有很多矛盾、不舍和不甘;也许是因为父母劳累的身影和期待的神情总在我脑中盘桓,我忍不住会在心里想:如果我们的语言并不像吞词吐雾这样消耗词料,如果自由说话的权利并没有被贵族垄断,如果科举采用的是手语,更看重内容而不是华丽的辞藻……也许,我的命运和父母的生活都会大不相同。

尽管我的期望是那么的天真而可笑,我还是对手语上心起来。

阿熏他们当时发明手语遇到的一个大问题在于,难以区分主语、宾语,以及各种变味语态。

这与词雾十分不同。词雾在弥散开来时,整片雾气是各种词汇交织的整体,像是一幅巨大的画卷,将我们包裹在其中。各个单元字进入到鼻子的顺序是随意的,可能主语先被闻到,也可能宾语先被闻到, 对主语的形容词和对宾语的形容词到达的顺序方位也都不确定。所以我们会依靠增减不同成分的浓度、以及用变味语态来加以区分。

但手语中,一切都是手势,缺少浓度和变味的差别。

因此他们认为手语朽木不可雕,难以企及词雾的有序与丰富,更别提词雾能提供身临其境的感受和细腻的情感温度,而手语只是冰冷滑稽的手势。

但某天,我突然意识到,因为双手一次只能做一两个手势,手语的字词之间天然就有时间的顺序,与词雾在时间空间上的乱序迥然不同。所以字词地位和语态的区别完全可以用时间顺序来代替,只需要固定一套新规则,比如主语一定要先于谓语,主语前的形容词必须是修饰主语的,而谓语前的形容词必须修饰谓语。对习惯了词雾灵活风格的我们来说,这样机械的手语规则实在是僵化蠢笨。

但渐渐地,即便是嘲笑我这个提议的朋友们也开始发现其中的妙处——采用固定的句法规则和有时间顺序的结构,能够极大地简化手语。

这当然比不上词雾优美灵活,但发明手语不就是为了简化词雾,让每个人无论贫富都能方便自由地使用吗?

在那之后一年,我和朋友们进一步完善了手语,然后我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我提议大家在集市里推广这种手语。毕竟词价已经越来越高,穷人可能说话都得省着说,来避免词料的浪费,而有了手语,大家就能够尽情地交流。

但这遭到了一些开词料店的朋友的反对:如果大家真的都开始用手语不用词雾说话了,那他们不就没钱可挣了吗?这岂不是自掘坟墓?好在阿熏觉得这是一个有意思的尝试,可以成为我们店的特色,不妨试试玩。但我心里暗暗怀疑,可能阿熏并不相信会有多少人愿意费劲学新语言,而且他的顾客并不是最穷困的人,所以手语不会威胁到他的生意。

但我却以罕见的狂热投入了这份事业中。我在店里挂上手语的图画说明,在不上班的时间就去集市上向邻居和往来的行人解释手语。我用取暖剩下的黑炭在最便宜的劣质帛书上画上手势,再抹上一点点对应含义的词雾,贴上便宜的覆膜来暂时封闭气味,做成一张张传单,向别人散发。

刚开始,有人会感兴趣地了解一下,一个月之后,大家都知道灵蜂坊多了一个疯子,走路时都捂着鼻子匆匆绕过我,不想闻我说话。

后来我开始改变目标人群,走访京城里最穷困的街区,经历了刚开始的怀疑之后,那里的人们对手语的接受度要高一点,因为词雾对他们来说,已经快要成为过去了。

然而,也许是因为最近一年我回家后的神情言语和以前有很大差别,父亲终究还是起了疑。他随乡亲进京买耐寒稻种时并没有提前写信告诉我,而是径直去了学堂。于是,他从泽大人那儿得知了我在灵蜂坊的店铺里打工。

父亲在店铺里找到我时风尘仆仆,头发上沾着白雪,脸色铁青,但碍于是在店里不好当众发火。我将手头的事托给别的店员,领父亲来到了店铺地下室我借住的房间。

父亲瞪着房间里散落各处的手语传单和画稿,用辛辣的词雾质问我,“我和你娘辛苦供你读书这么多年,你竟然不好好上学!跑到这儿来玩这些鬼画符,你对得起我和你娘吗!”

我低着头反驳道,“爹,你不懂,现在的科举,不是我们这种平民能考上的了,我连词料都买不起,根本不可能再继续考下去了。”

“我们就是砸锅卖铁找亲戚借钱也能供你读下去,就算是卖了那卷帛书也行!你看看你这样下去,有什么出息!我进店之前和旁边的街坊打听过了,他们都笑你脑子有问题,你到底都在胡闹什么?”

“爹,我想让所有人都学会这种手语,这样大家就不用省吃俭用买词料才能够说话,不用斤斤计较多说几句话浪费了盐贝,这样所有人都能平等地说话,甚至平等地参加科举。”

父亲怒极而笑,“愚蠢,狂妄,我们说了几千年的话,怎么会被新的语言所取代?”

“父亲,我不是在说笑。当越来越多的人无法说话,就会开始用手语的。” 我抬起头,认真地看向父亲的眼睛,希望他能闻到我话语中的坚持。

父亲摇了摇头,他捡起几张画稿翻看,“这么简陋的语言,怎么比得上词雾的博大精深。你还记得家里的那副兰大师的帛书吗?”

“父亲,如果手语推广开来,所有人都能像兰辛那样尽情地描绘自己心中的春天,不用再受到词料的局限。现在手语是很简陋,但它会越来越完善的。”

父亲叹了口气,“回去上学吧,家里还有点积蓄,努努力也许明年就考上了,我们还可以卖掉那卷帛书,也许能卖不少钱。如果不读书,你一辈子就会像你爹一样没出息,以后你的孩子,也许也会因为缺钱而不愿意继续读书,耽误一生的命运。你看看泽大人,他不也是出身贫寒的家庭吗?”

我坚定地摇了摇头,“我不会回去读书了。”

父亲扬起手,做出要扇我巴掌的姿势,然而那一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下来。父亲又叹了口气,没有和我道别,就转身推门而出。

我注视着他佝偻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父亲回乡后第二天,我回学堂拜访泽大人,为父亲的莽撞打扰而道歉,没想到带来了意外的转机。泽大人得知我在推广手语之后十分感兴趣,并且提议手势的图画可以简化成形状相似的象形文字,这样就可以用黑炭书写文章,记录成册,会比词雾帛书方便很多。

泽大人捋了捋鼻子,叹道,“据我推算,再过三年,就会有很多贫民无法负担起日常说话的费用,也没法再教子女说话。再过十年,一半的人口将加速堕入同样的境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社稷危矣。我在朝中疾呼,希望朝臣们能重视此事,保障词料植物的生产,压制词料价格的上涨,然而他们只是耻笑我在危言耸听。唉,也许他们都从词料上涨中大赚了一笔。”

“大人,如果情况会变得如此糟糕,您觉得有没有可能,借朝廷的力量在各地推广手语呢?”

在之后的一年里,泽大人和几个门下弟子帮我完善了手语和象形文字的设计。在朝中的游说收效甚微,没法从朝廷的层面在全国推动手语的使用,泽大人决定用个人的钱财在一些他有影响力的私塾和弟子任职的县区尝试推广。

由于有当地政府的支持,平民更愿意接受了,而词价的逐年上涨也确实让他们苦不堪言。百姓们大多还是希望孩子能读书识字,一边是需要学费词费的传统词雾,另一边是免费教学的手语,很多供不起小孩上几年学的家庭都愿意让小孩去学点手语。几年以后,那些试点地区的不少穷苦百姓都能词雾、手语混杂地说上几句,而很多学童用起手语来比词雾还要熟练。

这个过程中,我们遇到的意想不到的反对来自一些精通词帛之艺的老词师,在他们心中,词雾能够创造出最美的艺术,以词雾作为语言是艺术、情感和生活的结合,而手语的推行将会让我们丢失这一伟大传统。而且他们觉得,词雾所包含的信息是一个有机的整体,让我们更能观照事象的整体,而不是像手语那样每次只聚焦于目光的局部,长期以往,手语会让我们拘泥于蝇营狗苟的细节而忽视整体性的审美和思维方式。

由于从小和父母一起欣赏兰辛咏春帛书,我能理解这些老词师内心的抵触,我们自古以来的生理机制让我们习惯于用鼻子说话,用气味交流,词雾也的确能比手语更快地传递更多的信息。然而挣扎在温饱线上的贫民们更迫切需要的,是减少词料上的开支和敞开怀说话的方法。

我在家乡办夜校讲学的时候,母亲硬拽着父亲来了,说要给孩子撑场面。站在讲台上,看到人群中年迈的父母,看着他们羞涩而笨拙地模仿我的手势,我心里有种难以言表的滋味,用词雾或者手语都很难道明。暖暖的,却又有一丝莫名的感伤。我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父母的长鼻子轻轻扶着我的小鼻子教我说话的场景。

天下的形势日益恶化,天气严寒,植物类词料的幼苗常常受到灾害,产量十分不稳定,而金石类词料的矿石在近处的剩余储量已经不多,得去难以开挖的北方冻土设厂才能维持供应。词料的价格因为原料短缺、人们的恐慌和巨商囤货投机而日益高涨,偏远的山区因为无法负担词价和税赋甚至爆发了起义。

渐渐地,更多的有识之士认识到了眼前的危机。朝廷也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问题。由于试点地区的推行比较顺利,泽大人终于争取到借助廷之力在全国推广手语。甚至科举的乡试也开始单设一项副科,考察手语与象形文字的使用。

一切走上正轨之后,我在灵蜂坊开了一家书社,出版象形文字刻印的书籍。新式书籍不再是帛书那样的卷轴,而是把云母片状的一叠书页装订成册,便宜且容易量产。得益于此,生产技术更广泛地传播开来,一些新的抗寒技术也从各地工匠农师之间的交流中萌生。减少了词价的负担,平民们的生活也宽裕了很多。尽管气候依然寒冷,但整个国家开始有了欣欣向荣的迹象,仿佛无数颗春天的种子正在各地的冻土里萌芽。

如今,春节的晚上,我们一家人还是会聚在一起欣赏兰辛大师描绘春天的帛书。我们依然舍不得拆开云胶,真正闻一闻里面古代春天的气息。

但我却能用简单的炭笔写下一块块并不散发香味的文字,恣意地堆砌新颖的字符来描绘想象中的春景。这些字符简单笨拙,却能点亮无数人心中的春天。

而当所有人都能够自由地说话的时候,当大家能通过语言自由地连接,真正的春天,也许不会再遥远。

作者简介:提沙,理论物理博士,追求表象之下的理论和真实之外的幻想,喜欢推演具有奇妙规律的异世界。代表作品《投影》《虚海临城》《毕业考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