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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2期|何大草:边境小城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2期 | 何大草  2021年02月24日07:03

汉子和豆子

这是八月的傍晚,我驾着老捷达下了高速,驶近勐汀。

马路略向西拐了拐,通红的光线横扫过来,在挡风玻璃上火花飞溅。我眼睛有点看不稳,轮子一偏,撞上了一棵树。还没回过神,又听砰、砰、砰、砰!几颗芒果砸在引擎盖上,蹦蹦跳跳了好一阵。我叹口气,倒也没急,喃喃说,三千里河山,总算是到了。

老捷达就这点好,不怕撞。车身的小坑、挂掉的漆,可能已有几十处,倒像披了件迷彩服。

座椅边插着不锈钢保温杯。我喝了两口茶,苦得闭了两回眼,这才要推门查车况。

习惯性瞟了眼后视镜,吓了一大跳。一台大货车低沉咆哮,对直向我追过来。老捷达在气浪中颠簸。

但它,嘎吱刹住了!灰尘冲起一丈高。

跳下条黑黝黝大汉,二十七八岁,满头卷发,墨镜推到额上,短裤、短T恤,袖子还卷了上去,露出龙虎刺青。腿上也是黑卷毛,趿了双人字拖。

我扶车门站着,手放在裤袋里,攥住一支签字笔。

“哥,有需要帮忙吗?”是东北口音。

我谨慎地摇摇头。

“确定吗?这车没法开了啊。”

“倒出来就行了,小事。”

“瘪了,”他指了下。

我这才看见,老捷达的左后轮已然蔫了一半。

“会换备用轮胎吗?”

我又摇摇头,着实叹口气。这也的确是小事,却是我最引以为麻烦的。

他咧嘴一笑,回头大喊:“豆子!小豆子!”

货车上又跳下一个人,女孩子,瘦极了,像一片树叶飘下来。也是墨镜、T恤、短裤、人字拖,但,肩上骑了只红毛小猴子。

“豆子,她先看见你的,说,是咱川A呢,赶紧帮个忙……”

大货车的牌照是黑E,二十只车轮扛着它,庞大得像航母。

“谢谢,谢谢!”我连声道谢。

豆子肩上的小猴子“呀!”地尖叫了一声。她冲汉子道:“废话少说,手脚快点。”

汉子开了老捷达的后备箱,利索地取出备用胎和千斤顶。

他鼻梁略歪了点,不然,看起来是很帅的。

他干活时,有点像庖丁解牛,眼中没有车,也没有车轮和工具,十指之灵敏、动作之有节奏,似乎是乐师在演奏一组架子鼓。汗水从他鬓角、腋下滴了下来,背心湿了一团,且在逐渐地浸染。这些,又增加了劳动的难度和美感。我不由叹口气,赞道:“了不起。”

豆子哼哼了一声,噘嘴说:“啥子了不起嘛,他就喜欢做笨活路。”居然是地道的成都话,既野又嗲。

她把墨镜滑到鼻尖,露出水汪汪的眼珠。很白嫩的瓜子脸,左边眼睑下,有颗圆鼓鼓的小黑痣。看岁数,可能只有十八九。

“幸好遇到个小老乡,不然我惨了。”我诚恳说。

“跟我没得啥子关系哦。他爸妈是石油工人,劳模,把他教育出一颗菩萨心,看到鸡鸭过马路,三里外就要踩刹车。”说着,豆子话锋一转:“叔叔肯定是个老成都,住哪条街的呢?”

我把牛仔帽揭了,露出一头还算密实、却已花白的头发。

“伯伯……”她改了口。大概忍了忍,没叫“老爷爷”。

我笑了。“贡米巷27号,是个家属大院……前几年搬到了温江。”

“我家一直就在水井街,挨锦江。”

“我晓得,水井街有个望江剧场,几十年前我念川大时,经常跑去看老电影,一角钱一张票。”

“几十年前?伯伯好大哦?”

“比你爸爸妈妈年纪大。”

“那是望江川剧团的排演场,我妈妈就在那儿上班。”

我又略把她打量了一下。“你妈妈一定是唱花旦、青衣的。”

“啥子花旦、青衣哦,她是卖票、查票的,样子长得倒还是可以。”

“剧场的灯光一直有些暗……”

“节约电费嘛,川剧团好穷。”

“有一回放《子夜》,把我们眼睛都看痛了,一起喊:‘亮点儿、亮点儿嘛!’查票的女士就回了句:‘亮点儿?亮了就不是子夜了!’”

“哈哈哈……这是我妈妈,简直就是我妈妈。”豆子笑喷了。

“她不演戏可惜了……她还在剧团吗?”

“她……走了。”豆子黯然道。

“对不起,”我十分抱歉。

“走了,不是死了……剧团都垮了,人也就散了。反正,我妈是走了,甩了我和我爸爸。”

“哦……”

“你做啥子工作呢?伯伯。”

“我教书。”

“教书好。”

“你爸爸呢?”

“他在宁夏街。”

“树德中学哇?也是教书的?”

“他在树德中学隔壁子。”

树德中学位于宁夏街,是国家级重点,其隔壁(南墙)曾经是监狱,鼎鼎大名,俗称“四大监”,相当于成都的“提篮桥”。

我很好奇,却又不敢再问了,就改了个话题。

“这小猴子好乖,”说着,我伸手去拍。

小猴子尖叫一声,一掌把我打开。还瞪着我,很是生气。

豆子嘿嘿嘿笑了。我有点尴尬,找不到话解嘲,就生硬道:“猴脾气,一点不乖。”

“乖还是乖的,就对我一个人乖。”豆子说着,把小猴子拉在怀里,假装吻了一下:“吧!”隔了三寸,夸张得硬像个肥吻。

这下轮到我笑了。“宠狗的多了,宠小猴子的你是头一个,哈哈哈。好多钱买的?”

“不是买的。过昭通的时候,在路边摊摊上吃完过桥米线,一开车门,它已经坐在副驾上啃我的香蕉了。”

“才几天呢!”我有点不敢信。

“几天啊?喂!”豆子冲汉子喊。

汉子已把活路做完了,且把换下的轮胎、千斤顶都收拾好,放归原处,顺手按下了后备箱。“不就昨天嘛,”他说着,拍拍手。

我赶紧拧开保温杯,用茶水给他冲。他马虎搓了几下,甩甩,又在短裤、T恤上擦了擦。

“是个猴精,这么快就巴结上主人了。”我笑道。

“不是巴结,这叫亲热。”汉子嘻嘻地,揪了下豆子的鼻尖。豆子哼了声,把头扭一下。

“老实话,是缘分。豆子跟我,也没几天呢。”

“不会也是她主动爬进驾驶室的吧?”

“这倒不是,”他看了眼豆子,豆子不理他。“是我从路边捡上来的……背着双肩包,饿得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小可怜。”他大臂一张,她已被揽在怀里了,活像大黑熊搂住个小家伙。

豆子娇叱着,要挣出去,可哪有气力呢,汉子呵呵呵傻笑。

小猴子突然扇了汉子一耳光,“啪!”好响亮。

汉子也不发怒,咕哝声“操”,一扬手,小猴子被抛上了天空。

抛得真高啊,似乎比三十层楼还高,红色猴毛在夕阳红光中闪烁着,像颗小红豆。快要消失了,又突然坠下来,砸在树梢上,一片砰、砰、砰、砰!芒果在老捷达顶上蹦跳着。

滇南的树碰不得,一碰就砸你,不是芒果就是苹果,或者是石榴。

汉子哈哈大笑,我也大笑。豆子在汉子臂弯里哼了哼。

然而,小猴子不见了。

“呀!”一声尖叫。它正蹲在货车顶上俯瞰着我们,猴眼幽幽闪光,活像幽灵。

“车上载的什么呢?”我问。

“昨天早晨,在你们成都双流装的一车种子。明儿早在勐汀卸了货,再装一车蔬菜运回去。蔬菜走绿色通道,不收过路费,赚点钱就指望它们了。”汉子说完,也着实叹了一口气。

豆子从他怀里钻出来,踮起脚尖,拿手指梳了梳他的卷发。“叹啥气呢您,”她用刚学的东北话娇嗔。“赶明儿回成都咱把车卖了,在九眼桥摆个小摊儿,白天睡大觉,晚上卖麻辣烫、串串香,好不好?”

汉子咧嘴笑。“好好好,可没人吃咋办啊?”

“没人吃,咱自个儿吃啊!你傻不傻啊?”

哈哈哈哈……汉子乐得爆笑,点头如捣蒜。我也笑笑,笑了摇摇头。

小猴子又叫了声:“呀!”

天陡然就黑了。

“伯伯开车小心点,”豆子说。“穿过勐汀城,几脚油门就出国了。当心被当毒贩子抓了,罚你三百万、四百万。”

“说得好吓人,不会吧?”我看了眼汉子。

“反正呢,要回来是挺不容易了,得找外交部、联合国啥的……麻烦了。”汉子说得一本正经的。“您……不像是来出差的吧?”

“我来拜访一位老同学。他退休了,在这儿买房养老呢。”

“退休,您也不像退休的年龄吧?”

“我们那会儿念大学,同学相差八九岁的,很多啊。”

汉子看了豆子一眼。

“听我爸妈说起过,那年月是有些奇怪的事唉,好古老。”豆子也叹口气,老气横秋。“时间不早了,伯伯,就此别过吧。”

“谢谢你们了。”我跟汉子紧紧握了手。

豆子双手抱拳,冲我拱了拱。

“得——了——吧!”汉子把她拦腰抱起来,扔进了驾驶室。

大货车启动,带着低沉咆哮的轰鸣,还有豆子的娇叱。车灯射出两柱强光,小猴子腰身一软,嗖地从窗口跃了进去。

我缓缓把老捷达倒了几米,在马路上摆正。又重新确认了导航的地址,勐汀外南远扬农场。

这时候,手机“当”一响,收到封短信,正是农场的主人孟哥发来的。

“老弟,菜都上桌了,酒也满杯了,还不搞快性些?”

孟 哥

孟哥老家在岷江边一古镇,生于农历八月间。孟父在图书馆做馆长,依据《诗经》之“七月流火、八月萑苇”,给他起名孟萑苇。念小学时,孟萑苇屡被老师、同学念为孟佳苇,成了个笑话。他就自己做主,改成了孟远扬。依据也是《诗经》之“取彼斧斨,以伐远扬”。孟父虽不乐意,但也颇为儿子骄傲,七岁即可以引经据典了,不简单。这事传了出去,又成了个佳话。

孟哥的天资聪慧,名扬方圆三十里,可惜又被动荡年月耽误了。等考上川大历史系,已过了二十五周岁。

我应届高中毕业,十七岁,跟他同一个寝室,且床头挨床脚。

孟哥很悲愤,说:“你娃赚了。我亏了八年的光阴。”

我说:“你才赚了啊,多赚了八年的钱。”

他眼一瞪,继而转了几转,哈哈大笑。我就问他靠啥子活路赚钱呢,他说做木匠。室友们相互看看,说,拿证据来!

他个子短小,但精悍,眼珠子也有神,说文人也文人,说江湖也很江湖。他就咕哝声“锤子哦”,从枕下摸出把木工斧,往桌上一拍。斧子普普通通,但斧刃雪亮。

这就不容置疑了。但有人嚷,是不是钉子木匠哦?

所谓钉子木匠,就是粗木匠,跟榫头木匠(细木匠)是有天壤之别的。

他也不辩解,一把抓过我的手。我吓了一跳,他说,别动,你指甲好长。

我指甲是长,而且黑,但只听嗖嗖响,他运斧如风,指甲屑飞舞,片刻之间,我五根指头已干干净净了。

大家着实赞叹了一回。他把斧子收了,咧咧嘴,皮笑肉不笑。

“鲁班再世啊!”

“小技而已。”

我上课偷懒,不记笔记,好听的就多听会儿,还傻乎乎点头。不好听的,就埋头读大仲马和金庸,也诌些多愁善感的短诗。考试前,就借孟哥的笔记看。他的字很是流利、舒展,记得相当详细,尤其是每个历史转折点都不漏掉,且又夹有个人点评,譬如陈桥驿兵变,他评曰:“欲图霸业者,必清醒。紧要时则必装糊涂。”我乐了,就再添一句:“清醒也罢、糊涂也罢,烛影斧声你奈何他!”孟哥看了,鄙夷道:“你这笔字也写得太烂了。”

考试成绩,他门门优;我借他的光,回回良。彼此心安理得。

毕业后,我去了报馆。孟哥继续深造,拿到考古学硕士,去了巴蜀博物院。又过了十五年,我出版了一部小说集,就转行去了大学教写作;而孟哥,已成了文物鉴定的大家。

有个周六下午,电视里播“锦城鉴宝”,孟哥是首席嘉宾。他过目了十三件私人收藏古董,断定十二件都是假的。藏家气得吐血,但孟哥说得有理有据,也只能怪自己瞎了眼。

第十三件是个铜钵,却又不像钵,造型很奇怪,有如扁瓜,几乎是封闭的,只在上边开了道裂口。而且有锈斑、黑垢,乌黢黢,有点儿恶心。藏家是个开兰州拉面馆的小老板,坦然说是打烊时在椅子上捡的。几年了,失主一直没来领。交给派出所,警察说,算了嘛,啥子破玩意儿!他心有不甘,觉得来路蹊跷,反正没事,就请专家瞅一瞅。

孟哥微微一笑,指着这扁东西,迟疑着,若有所思。我等着他开口,镜头突然就切换了。随即,主持人宣布,拜拜,下期见。

我气得发抖,顺手拨了孟哥的手机。他正在大慈寺陪嫂子烧高香。

“烧香的事你也做得出?你想保佑啥子呢?”

“国泰民安。”

我就假笑两声,夸他越来越会说话了。而且很会故弄玄虚,对那只扁钵欲言又止。

孟哥叫声冤枉,说自己是说清楚了的,可惜被编导剪掉了。编导说,低俗。

低俗?这更让我来了兴趣了,一定要他讲明白。他就说,这扁瓜其实是女夜壶,纯金,从明代蜀藩王府中流出的,他这辈子也就见到过两只,一只属于他端饭碗的博物院,一只在川大数学系校友的手上。这位校友做证券,日进斗金,业余玩古董,但偶尔神思恍惚,目光涣散,上电视的那只说不定就是他丢的。

“那价值连城哦?”

“岂止!无价之宝。”

“那咋会叫做低俗呢?”

“我也不解啊。编导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娃子,她当时就气得脸发烧,说:无聊!我决不接受这个说法。你看,女人要翻天了是不是?”

我哈哈大笑。当晚就把这女夜壶的来历、以及女编导的态度,写成了一篇报道,电邮给了我从前任职的报馆。次日全文见报,还配了电视截图,闹得满城风雨,被二十家媒体转载了。孟哥从此名满天下,谤亦随之。总之,走在路上,有人回头、有人指指戳戳。矿老板、酒老板投资文物,多有请他做参谋,报酬颇为可观。他几次向我抱怨,忙死了,私下却也不无享受。嫂子晚饭给他加菜,还许他多喝两杯泸州老窖。

孟哥两年前荣退。有家私人博物馆请他去做老总,开的薪酬十分丰厚。这个钱,他也想挣。但馆址在远郊,来回一百多公里。倒是给他配了专车、驾驶员,但他自己坐车要晕,开车则太累,只好叹口气,罢了,就在家安心带孙儿。

他新购置了一套上好的木匠工具,使出平生绝学,用樱桃木给乖孙造了机枪、大炮、坦克、飞机。但,乖孙毫无兴趣,只玩他爹妈买的变形金刚,约有一百件之多。一件变十件,百件变无穷,乖孙拉了奶奶,每天在客厅里激战。

孟哥郁郁不乐。冬天雾霾,他剧咳不止,去医院,医生诊为严重慢性咽炎,没法医,但换个空气好的地方可缓解。他就塞了一拉杆箱衣服,只身一路向南。游到勐汀,正看见远扬农场在转租,就接了盘,落脚下来。他给我打电话时,嘴里还呼哧着,很是激动。“我合同签了二十年,一次性把租金都给了,打八折。”

“很喜欢?”

“很喜欢。而且名字跟我雷同,缘分嘛。”

“农场主,好。有十万亩良田吧?”

“你娃想多了。其实就是个农家乐,三亩。”

“‘五湖三亩宅,万里一归人。’孟哥前世定是个勐汀人。”

“哈哈哈……空了来看我。”

农场的栅栏门开了,门口站了一个老头子、一个老太婆,手握铁钉耙、竹钉耙。我把老捷达驶进去,门关上,传来一串铁链声。

院坝空空的,黑黑的,尽头一幢小楼亮着灯。孟哥趿着木屐,大踏步出来迎我。也不握手,用拳头敲敲我的胸口,仿佛在试一块木板的成色。

“你也不年轻了哦,老弟。”

我想开句玩笑,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

孟哥的头发白了,背也驼了,肩也垮了下去。但,肚子挺得很高,两道眉毛也还黑如刷漆,眼珠子仍转得滴溜溜。

凉菜是从酒楼送来的,摆了半桌。还有半打冰箱里抱出来的冻啤酒。我说,听说这儿有道菜是从牛胃里掏出来的残渣,你不要拿给我吃,我怕。他说,他也怕。

主菜是青椒凉拌生鲫鱼,算是半川半滇。还有烧烤的茄子、韭菜、土豆之类的。这都适合我,吃素,除了鱼虾,不沾别的肉类。

我问他农家乐生意好不好?他说,不做生意,餐桌餐椅好点的都卖了,破点的都劈了当柴烧。

我环顾一周,果然,空荡荡的餐厅里,就我和他一张桌、两个人。顶上悬着带吊扇的灯。活像一部黑帮电影的情景。

我又问他那做什么呢?

他说啥都不做,享清福。

我哼了一声。

“哼啥呢,这个答案不让你满意吗?”

“你满意就好。”

我酒量浅,多喝了一瓶,睡醒已是上午九点多。客房从前是酒席包间,砖缝里还沆瀣着油腥味。

爬起来踱出小楼,院坝阳光大盛,热浪滚滚。两棵番石榴树之间,挂着一张空空的吊床。我喊了两声:“孟哥!”没人应。昨晚的老太婆在晾床单,老头子在砌塌了半边的花台。

终于,他回了声:“上来!”

这建筑是水泥砖石的,造型略似傣家竹楼,但顶子很是平整。太阳伞下的餐桌,堆了些包子、油条、滇红、咖啡,还有一个没切开的榴莲,比猪头还大。

孟哥负手腆肚,望着远方出神。

我说孟哥乡山北望,是有乡愁了哇?他笑道,说得那么文绉绉,先看清方向。

我瞅了下阳光的影子,才发现孟哥望的是南方。天空碧蓝,视野开阔,掠过大片大片的香蕉林、菠萝田,迷迷蒙蒙的远处,有条白色的河流蜿蜒而过。孟哥说,那就是界河了。

我说,听说不小心把车开了过去,要回来就难了,得惊动外交部或者联合国。是不是?

孟哥用很奇怪的目光盯了我一会,说,×。下游两里有座小桥,我经常骑了电摩儿,过河去赶场、喝酒……好耍得很。

我想调侃一句岁月静好,又怕他骂我酸,就改了口。“享清福,清静而有福,好。”

他却叹口气,也改了口。“福是有的,清静,就难说了。”

我说愿闻其详。他就跟我摆了一件事。

他有天下午去逛勐汀博物馆。馆小,实物少,照片多,逛了一会儿就想走。展厅里有张大案,正有古董商陪着一位女士,拿了幅杨升庵的字请馆长在鉴定。抄的是杨升庵最有名的词:“滚滚长江东逝水……”孟哥踱过去,没忍住,说:“假的。”馆长见他面相不俗,就虚心请教,何以见得呢?孟哥说,撇开字迹不论,纸墨倒都是老旧的,但最老,也就是乾隆时候的货,而杨升庵是明代人,咋可能关公战秦琼?说着,摸着纸、嗅着墨,有条有理,细数出一二三。馆长服气,女士连连称谢,说孟哥帮他挽回了一百万。

女士姓徐,四十几岁,皮肤虽黑,身材较胖,但很是富态。她在勐汀开了家川味酒楼,在对岸开了家滇味酒楼,生意一直好。闲钱多了,就寻思试试古董字画。请孟哥去酒楼做了次客,几句话套出他的来历,敬为大师。孟哥本愿是低调隐居的,却不想又做了徐女士的投资顾问。起初一个礼拜去喝回茶,后来是每天去吃两顿饭。徐女士问清孟哥喜欢吃的菜、喝的酒,写满一张纸交给厨师长,换着供给他吃喝。

“这不就是清福嘛?”我说。

“天下没有白享的清福,是不是。”孟哥摇头。

“见过她老公吗?”

“没见过……啥意思?”

“没啥意思。想起一句话:紧要时则必装糊涂。”

“哈哈哈。”他假笑了几声,我也假笑了两声,就此搁下。

下了楼,孟哥领我绕了一圈。贴近墙根,开了一块块菜畦,搭着豆棚、瓜架,下边种着茄子、萝卜、青椒……刚浇了水,释放着呛鼻子的菜蔬味,十分好闻。我说孟哥,这么多你咋吃得完?孟哥说,是徐女士带了人来种、带了人来收,我才不管呢。我们中午去酒楼吃饭吧。

我说五年前吃素之后,就少进酒楼了,算了。你帮我找家修车铺,先把胎补好。

孟哥笑道,简直是瞌睡遇到枕头了。正想带你去会一个勐汀的文豪,他恰好就是修车的。

我不信,修车匠咋会是文豪?

孟哥说,听他的名字你就晓得了:学名季忠福,写文章用季任公,写诗叫做季春服。

“小伙子?”

“小老头。”

季春服

孟哥利索地打燃老捷达,戴上大墨镜(黑得像盲人镜),咕哝声“系好安全带”,一踩油门。车子冲出农场门,猛一左拐,飞跑起来。

路两边植着粗大的柳树,荷塘连成一片一片,铺展到远处的山丘下。阳光毒辣辣的,荷花怒放,娇红而又颓艳;水面蒸起蒙蒙的水汽。“你支起耳朵在听啥?”孟哥问。“蝉子咋个都不叫?”我反问。“还叫,热都热死×了。”

车子又一拐,进了林荫道,榕树撑天蔽日,渐入一条城边小街。铺面开着,但人迹稀少,很是冷清。我正想发两句议论,嘭地一跳!到了。

修车铺是个矮墙围的小院坝。几间砖屋,种着香蕉、芒果。停了几台面包车、微货车,一台黑福特挂在升降机上。有个小伙子在慢吞吞拆零件。

两棵番石榴之间,放了风扇吹着热风。还挂了张吊床,有人蜷了身子在睡觉。孟哥兜底一脚。“老季,来生意了。”没动静。他看我一眼,改了口:“来客了,喝酒!”

吊床抖了一下。老季坐起来,瞪着孟哥。他身子枯瘦,只穿了背心,胳臂又细又长,颧骨、锁骨都凸得厉害,皱纹密密的,但胡子刮得精光,头发染得乌黑,只是双眉都花白了,且左眼耷着,有点睁不开。

孟哥指了下我。“老同学,教书匠,来勐汀看我,也慕名看看你。”

老季的嘴角哆嗦了两下,跳下吊床跟我紧紧握手。我看出他想问,你是从哪儿听说我的呢?但他毕竟没问,矜持住了。

我笑笑,随口说:“昨晚喝了酒,跟孟哥说,读过一首写云南的诗,作者叫季春服,问他认识不?他今天就把我带来了。”

“是哪一首诗呢?”他瞪着我。

我正要支吾,升降机那边有声音喊他。他吐了句外语,舌头弹了几弹,趿着木屐走了。

我一点没听懂。孟哥就解释:“是俄语,抱歉的意思。他去给儿子递个工具。老季比我大两三岁,比我肯上进,精通俄语,念初中时学的。他平时挂在嘴边的,有三句,抱歉、谢谢、谢特!”

“谢特不是shit吗?英语嘛。”

孟哥嘘了一下,让我住嘴。老季走回来了。孟哥摸出包红塔山,敬了他一根,又把整包塞给了他。他接了烟,单根的夹在耳朵后,咕哝两句俄语,进屋去了。

“印象咋样?”孟哥问。

“颇有古貌。”我说。

老季再出来,换了短袖的府绸衬衣,脚下是白色凉皮鞋。又端来一张小桌,两张硬椅、一只板凳,三个玻璃杯,各盛了半杯普洱茶。彼此让让,坐了下来。

他又进屋,捧出根三尺多长的水烟筒。

我怕老季再提诗,就重开了个话题,说自己闲来无事,跑出来收集些素材,想写几篇所见所闻。

“你是想要写我吗?”

“不,咋敢呢……”我赶紧声明。

“不!你要写。”他一掌拍在桌子上。三个杯子一齐跳了两寸高。“我的人生是很值得写一写的……你写吧。”

“你自己可以写啊,孟哥夸你是文豪呢。”

老季哈哈大笑。“谢谢老孟,他总是鼓励我。但,天下的自传,无非自我吹嘘、自我辩护,都成了笑话了,我就不爱读。好话、坏话,要留给别人说,才有说服力,对不对?请问老弟你贵姓?”

“免贵,姓何。”

“何老弟,我本来是应该叫你学弟的。”老季把烟点燃,着实叹了一口气。

我就诚恳表示,愿闻其详。

老季说,他四岁发蒙,跟着开中药铺的爷爷念诸子百家,《论语》可以倒背。自此,嗜读成瘾,看见地上有字的纸片、布片,也要捡起读一读。随奶奶进庙子烧香,熟读了对联、横匾,还有心经、金刚经。清明扫墓,则揣摩碑文,碑阳、碑阴,都仔细琢磨。上学放学,墙上标语、涂鸦,也铭记在心。耗得最多的,是在新华书店,一本一本书站着读。后来闹运动,初二时学业中断,却已把天下的书,都读了一多半。在乡下做知青,白天割橡胶,晚上一灯如豆,读《史记》,天头地脚都批满了评注,比蝇头还小,像蚊子。还写了一首长诗,叫做《橡胶林的春天》,浪漫、抒情得不像是他写的,被知青们传抄,县广播站还拿去播了三次。

老季的文名渐渐扬了出去。公社小学的校长很看得起他,想法把他调去代课,教初一语文,俗称戴帽子班。校长曾在成都的某汽车团服役,当过排长,运送物资进藏是常事,开车、修车都是好手,但自谦是大老粗,喜欢听故事,敬重文化人。老季自然跟校长很谈得来,经常两筒水烟,吹一晚上。

闹批林批孔时,老季在校长桌上瞄到本连环画《孔老二罪恶的一生》。这种书,他一向是不屑于读的,但无聊嘛,也就抓起来读了。边骂边读,却又津津有味。总共83页,嫌短,读了又读。自忖这是为啥呢?是画得好,文字也好。譬如第81页,配文是:

公元前479年春天,在孔家店的阴暗角落里,七十三岁的孔老二已病入膏肓,不可救药。这天清晨,他挣扎着起床,昏昏沉沉地拄着拐杖倚在门口。大地阳光普照,他却觉得眼前一片漆黑。

画面则极为简约,几乎只有孔子一个垂暮的侧影,腰弯得像个问号。

老季不胜倾倒,且低回不已。想起孔子说的:“修辞立其诚”,又不觉冷笑,继而长叹了一口气。

1977年高考恢复,老季考了,落榜。他还算是坦然,但周围同事、朋友纷纷表达遗憾和安慰,这就很让他有了挫败感。次年,他径直报考川大历史系主任徐中舒先生的研究生。又落了榜。这是意料之中的,他却比从前昂然了许多,就像冲击过高峰的登山者,虽未登顶,但也获得了一份光荣。此后洗手不考了。

作为回城知青,老季被安置在勐汀酱油厂,守护酱缸。太阳下,几百口酱缸顶着芭蕉斗笠,列成古老的方阵,自有某种沉默的庄严。老季在其中踱步,听到了酱油在缸里发出的叹息。他又写了一首诗,《酱缸中的老灵魂》,拿到广播站,却被谢绝了,理由是看不懂。他想,这些人看不懂也很正常,就寄给了《人民文学》和《诗刊》,迄无回音。但这也不算什么。他又用三年时间,写了篇万字论文《孔子是否杀过少正卯》,寄给了《历史研究》和几所名校的学报。只收到一封回信,编辑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谁解决的、怎么解决的,却没有细说。老季觉得很无奈。

有一天,北京来了拨采风的文学家,成了小城盛事。吃喝之余,在文化馆即清代的文庙,开了个座谈会。老季坐在下边聆听。主座是位大诗人,魁梧、爽朗,且脖子结实、粗大,老季对他仰慕已久,就即兴写了首七律递上去,意思是欢迎,题目却叫《无题》。大诗人也兴致正高,立刻就大声朗读了一遍,笑道:

“用典好多。我读过的诗人中,就数三个人用典最多了,一李商隐,二钱钟书,三嘛,哈哈,季春服!”他把手向下一指,哄堂大笑。

笑声之后,老季站起来,问大诗人:“知道人为什么会得大脖子病吗?”

大诗人瞪着老季,满场哑静。老季说:“因为碘吃少了。”

有人哈哈笑了两声,赶紧打住。没有人笑,满场依然哑静。如果有人笑还好了,偏偏静得死一般。大诗人脸烧红,继而发青,嘴巴激动地哆嗦。老季站在那儿,和他对视着。一分钟后,主持人宣布散会。

大诗人去县里告了状,还拿拳头擂了县长的桌子。

厂长让老季写个检讨,当面交给大诗人,和为贵嘛。老季摇头,不干。随后,就把工作辞了。

从前的校长来看他,劝道,酱油厂能挣几个钱,辞了就辞了。但你也三十出头了,先把家成了,再把业立起来,如何?老季深以为然,点头。

校长已提前退休几年了,在城南、城北各开了家修车铺。还陪县里的土豪去昆明买二手奔驰、宝马,土豪观赏外观,他检查引擎盖下边的装置,担任试驾,作出评估。买卖成不成,都有辛苦费。几笔收入加在一起,日子过得颇为滋润。

老季就娶了校长守寡的小妹子。这妹子不算漂亮,但很是贤惠,有个女儿,又替老季生了个儿子。校长把一家修车铺做了妹子的嫁妆,顺带还传了老季许多手艺。

“三十年过去了,没富,也没穷,热带嘛,过日子容易,哈哈。”老季吐出大口浓烟,一言以蔽之。

我问他,还写不写东西呢?

“写得少了……还是在写,不写,我早就烂成一堆肥料了。”说罢,再打了两个哈哈。

我看了孟哥一眼,他一直埋头在刷屏。

老季也看了孟哥一眼,叫了声,“老孟。”孟哥不应。他再叫:“老孟!”

孟哥从手机上抬起头,笑道,“喝酒哇,还早得很嘛。先给何老弟把车轮子补好。”

老季朝孟哥喷了口水烟,咕哝了一个词,谢特。

何大草,1962年出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学历史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春山》《拳》《刀子和刀子》等。现执教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