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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2期|宋小词:舅舅的光辉(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2期 | 宋小词  2021年02月10日08:07

五一期间我回了趟老家,落屋没多久,我妈便嘱我去看望外婆。我妈多年风湿病,脚步艰难,自从我爸去世后,近几年不常回娘家,总觉得她自己孝行有亏。替母尽孝也是应该,再说九十岁的外婆,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外婆住在白家岗村,离我们家十多里地,小时候腿短,觉得路长,如今他们村一位大款出资把路修好了,走,也就半个小时。外婆一直跟着大舅生活,这两年大舅他们在县城带二胎孙,她便一个人过,身体倒硬朗,去年我还见过她担水浇园。

远远地看见她在稻场上剥豆子,我喊她,她张望了半天,认出我后,欢喜地把我迎进屋。我们东扯葫芦西扯叶地拉些家常。我问大舅多久回来一次。她说,每月回来三四回。说大舅跟邻居都打了招呼,叫每天都来看她一下,死了好及时递信。我笑了笑。坐了片刻,我掏出孝敬钱给她后便起身告辞,免得她留我吃饭要花费一番心思。我们这里礼行规矩大,留客招待,即便是常来常往的亲人,若席面置得不丰盛,也会有怠慢之嫌。外婆自然苦留,但我执意要走,她也只好随我。送我到六棵槐那儿,她说,你今年回来过年吧,你小舅说今年回来呢。

哦。我木木呆呆的,对这个小舅没有多大感觉,从小到大,拢共也就只见过三次面。外婆说起他来,于我就像在说别人的舅舅。

回来吧,跟婆家打个商量,今年回来过年。外婆强烈要求,我不忍拂了老人家的心意,便说,好。

从来团圆都缺只角,今年不缺了。

她这样说时,我看见她浑浊的眼里放出了亮光,离过年还有大半年呢,她已经开始憧憬了。

我说,外婆你回吧,别送了。

好哦,好哦。外婆嘴里应着,停止了脚步,却没有进屋,站在稻场旁的六棵槐那里看着我。我走了好远,回头看,她还在槐树下望。我的眼前是大量抛荒的田野,杂草疯长,地里偶有老农挥锄整平,越发地令人觉得村子快要与世隔绝了。站立在天阴雨色中的外婆,让我想起风烛残年这个词。这个词语连同孤零零的外婆和凋敝的乡野一起让我的内心充满伤感。

外婆两儿四女,六个子女中,小舅读书最多,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代大学生。外婆总说她这串葫芦里,只锯出了小舅一把好瓢。这话我不大认同,那是他们舍不得锯,若舍得,不定出多少把好瓢呢,至少我妈就是一把。我妈跟着民办老师的我爸,认识了不少字,都能读下全本的《水浒传》和《红楼梦》,我爸都很为她可惜呢。不过我妈心态很平和,既不埋怨爹妈,也不眼红小弟,相反,她和大舅姨妈们都一样以这个小弟为骄傲。这“一把好瓢”成了他们共同的荣耀。

回到家我把小舅要回来过年的消息说与妈听,她说,回不回又值得了多大的事。我妈的反应倒出乎我的意料。好像是前年还是大前年,说起小舅她都是一脸神气,说小舅给我们这些外甥和侄子都做了安排。

我呵呵笑,说,妈,你洗了睡吧。

妈说,哼,你不要不信,你还不知道你小舅的实力,到时他拔一根毫毛,也够你吃一辈子的。

呵,够我吃一辈子,那得是多少?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就算是,也拔不到我们外甥的头上。要拔早拔了。

我妈显然是深信不疑,说,你呀,你别到时吃相难看。

呵呵。我对小舅早已没有任何期待了。

我第一次见小舅是六岁,记事如刀刻的年纪。春节里,小舅带着他的妻女回来过年。我们正月初二去给外婆拜年,一路上我那小脑瓜都在想省城的舅舅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礼物。我们这里有这样的礼行,出远门的人一般都会给亲友带礼物,叫带折食。像我那银行工作的表姑,我爸每次去县城开会,她都会托他给我捎一袋鲜果冻或是一袋饼干或是一袋鸡汁快餐面。折食不一定要多贵,就是一个心意,但我喜欢这种被人惦记在心里的感觉。

还只走到六棵槐这里,我就瞧见外婆家里有个生客,个不高,穿着带毛领的黑色皮夹克,脸很白,似从没见过太阳,鼻梁上一副大眼镜,眉眼像我妈。

叫小舅。我妈在旁边指导我。

小舅!我响亮地叫了一声,叫声里充满了期待。

哎。这是春来吧,都这么大了。小舅摸了摸我的头。我以为他摸完我的头就会去摸他的荷包,但没有,他直接跟我爸握手去了。

折食是不能讨要的,那时虽然年纪小,但也知道了丑,只得没劲地走了。在火塘屋里看见一个长卷发涂着口红、怀里抱着一个胖女娃的女人。大舅说,这是小舅妈。我喊了小舅妈,她也是答应了一声,然后就纹丝不动了。反倒是后面来的姨妈们给我们几个小孩子带来了新年礼物,大姨妈是红毛线围巾,大表姐织的,二姨妈是卜卜星,小姨妈是砸炮。我们围着崭新的围巾,吃着卜卜星,时不时从兜里抠出个炮往地上一砸,砰一声响。这才是过年走亲戚的味儿,不然大老远的,走得腿酸,图啥呢!

其实小舅也不是啥都没带,吃过饭,小妹妹说要玩炮炮,她当真是大城市里来的,瞧不上我们土鳖的砸炮。小舅从门后拖出一只皮箱,我们几个毛头孩子全都围了过来。他从里面拿出一个塑料袋,从袋里拿出一个花花绿绿像秤砣似的东西给小妹妹,在小舅的帮助下,她拉了吊在下面的一根绳子,突然“吱吱吱”几声响,射出一大堆彩纸,这些细碎的彩纸从半空中落下,犹如一场童话梦,引得我们在彩纸雨下转圈圈。这也罢了,更奇的是,这里面居然还射出一只小小的降落伞,粉红色的,就挂在稻场旁的榔树上,我跑去踮起脚摘了下来。这只降落伞太漂亮了,我如捡到孙悟空的三根毫毛,喜得哦哦叫。可小妹妹也要降落伞。我当然不给,这是我捡的,捡的当买的。

小舅说,还有,还有。接着又放了一个,可这个降落伞却落在了高树上,搭了梯子也够不着。又放一个,是烂的。眼看着袋子里没几个炮了,我赶紧上前跟小舅打商量,说,小舅,我把降落伞给小妹,你给我个炮吧。

小舅说给。我刚好接时,小妹嚎啕大哭,她不让,小舅就转而拉了引线,这一个却落到了水塘里。我好泄气,盼望下一个能顺顺当当。不如此,我感觉我手里这个就保不住了。最后一个总算如愿所偿,落在草垛上。我像狗一样跑过去捡给她,她总算破涕为笑,可还没高兴三分钟,她去火塘找她妈,不小心把降落伞给烧了。她又哭了起来。我赶紧提着降落伞撒腿往家跑。

春来!

我妈赶了出来,身后跟着小舅和哇哇大哭的小妹。我想,若是迫我,我就一把撕了。我玩不成,大家都玩不成。

我妈说,春来,你听我的,把这个降落伞先给小妹妹,小妹妹大老远来,是客。

我也是客。

我妈又说,你把这个给小妹妹,等会儿小舅再给你一个新的。

我不信。

我妈说,小舅箱子里还多的是。

我有些将信将疑。

小舅也附和说,是的是的,还有还有,还有更大的呢。

我总算信了,将那个降落伞给了她。然后我心里就开始惦记那个“更大的”,问他什么时候放“更大的”,他说,等吃了晚饭。我如得了令一般,跑到厨房跟外婆催饭。外婆说,乖乖,中午的饭才丢碗,哪有那么快的晚饭。外婆说的是实情,可我心里就是不爽,便跑到猪圈去找猪撒气,用棒头捶猪,猪没捶着,失手把猪食缸给打破了,潲水拌糠流了一地。这下连猪都知道我闯了大祸,拿俩眼看我,不敢哼哼。外婆和大姨妈听见动静往猪圈一瞧,就全明白了,她们没有声张,但随后而来的我妈看见了,她顺手拿起门边一根吹火棍。我赶紧撞了“天网”往外跑。我妈说,我今天不把你的手铲肿,我白字倒过来写。

屋里女人们都在弄猪食,男人们打牌,没人给我解围。还是大舅耳朵尖,他从屋里出来,冲到稻场一把拉住我妈,说,你真是,碎碎平安,打发打发呢,大正月里,外甥给我这么好的一个彩头,你还打她?我妈也就借坡下驴,将棍放了下来。为着这场恩情,我一直都坚守着正月不理发的传统。

好不容易等到吃晚饭了,我瞅着小舅的饭一吃完,就一步一摇地摇到小舅跟前。小舅看见我如看到活怪,放碗筷的手都哆嗦了一下。小舅说,你再等等,我去上个厕所。这一等就等到天麻眼,我担心小舅是不是掉进了茅坑。外婆家的厕所是埋的缸,上面搭两块木板,没处下钉,木板是活动的,踩不稳真会掉进去。我想去厕所看看,可厕所在屋后面,屋后是竹园,黑漆漆的,我害怕。我对我妈说,我要去厕所。

怕厕所里面有人,我妈在外面咳嗽了一声,可里面没回应,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我被骗了,先前我妈要拿棍子打我我都没哭,可这会儿,我实在憋不住了,一下哭起来。我妈说,好端端的,哭什么?你上不上厕所?我不说话,只哭。我妈慌了,赶紧用手把我的额头往上抹了三下。然后抱着我边走边朝竹园里破口大骂,骂那些没长眼的孤魂野鬼,大过年的享了那么多的祭,还出来害人。

回到堂屋,所有人都问我哪里不舒服,我不做声,我不能让他们知道我那点小心思,那样会让他们觉得我没出息。我只哭不说话。大舅便拿着一刀黄裱纸到竹园那里烧去了。就让他们误会我是见了鬼吧。

这一次因大姨的儿子肖立秋来武汉办事,我们几个在汉的表亲在楚河汉街的小龙坎设宴款待。我们表亲相聚聊天,一般都会聊到小舅,我们最感兴趣也最疑惑的就是小舅到底有没有钱,有多少钱。白家岗的人都认为小舅是岗上走出去的第一代大学生,国家选拔的栋梁之才,到如今只怕在朝中都能呼风唤雨了。他们这样猜测时,大舅和我妈他们也不作解释,小舅便在这种静默中演绎成了一个人物。

小舅很早就去了深圳,在一个大型国企集团当财务经理,还给我们亲戚都寄了一张名片,烫金的,上面还印了相片,白玉寿、五八集团财务经理,然后是两个电话号码,一个是座机号码,一个是大哥大号码。

那时候看港片,大佬们出场都是手里握大哥大,后面一群马仔,大哥大一按,江湖上立刻就会掀起一阵腥风血雨。村里有见识的年轻人说那东西可贵了,要好几万块。当我们为节省一毛钱两毛钱在菜摊子上挑挑拣拣讨价还价时,我们的亲舅舅手里却握着几万块的大哥大。小舅矮小的身躯在我心里一下子高大起来。

妈跟小舅感情很好,那是她脚下的弟弟,小舅差不多是我妈带大的。看到我为小舅高兴,她也跟着眉开眼笑,说,你小舅从小就是个聪明人,读书识字过目不忘,白家岗的神童。要不岗上几个参加高考的,就独你小舅一个人考取了?照古理讲,你小舅那是天上文曲星下凡。

咿呀咿呀,还文曲星下凡,这话也说太大了。我很烦我妈那套下凡论,我曾问我妈我是什么星,我妈说我是一颗吵星。从此我便对我妈这套歪理邪说没有了好感。

不管怎么说,生命里有了个发财的舅舅,成了我小小的骄傲。上小学和中学,学校经常让我们填一些表,逢到填写姑舅姨亲属那一栏,我第一个会写上小舅,单位:深圳五八集团公司,职务:总经理。我从不写大舅,也不写亲姑亲姨,他们都是农民,我妈已经是农民了,再多一个我觉得蚀人。然后我会写表姑,单位:县人民银行,职务:副行长。这便好了,虽然我的字歪七竖八,成绩一塌糊涂,但我家世显赫,出身富贵啊。

我把这些记忆中的小事说给我的表哥表姐们听,他们一个个笑得差点把食物喷在火锅里。

我说,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怎么就有了这样的思想,就觉得穷是一件羞耻的事。

表哥表姐们终于不笑了。我们都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除了小舅跳出了农门,披挂了一身城市衣,我们的童年都是跟着爹娘在泥田里打滚。

添了汤,火锅暂时停止了沸腾,我们也安静了一会儿。秋表哥说,你小时候国家已经改革开放,农村分田到户,虽然穷是普遍的,但贫富有了差距,一旦有了穷与富的差别,嫌贫爱富就是很自然的事,也就是说你的势利是时代之故。

海表哥说,其实我们小时候对小舅生出过一些幻想,幻想走出去的小舅能伸出一只大手拉我们一把。

年表姐也说,我们那个时候能靠什么改变命运呢?一靠读书,可农村孩子靠读书,家里劳力不宽展,钱也不宽展,读书读得战战兢兢,指不定哪天家长就来学校搬桌子。像我家供了我哥就供不了我,能让我读到中学毕业,已经是父母莫大的恩情了。二靠什么呢?靠亲戚。像我们村有个人当兵出去提了干,然后就把他家里的侄儿侄女外甥拔萝卜似的,一个一个全拔到了城里。看着别人的叔叔姑姑姨妈和舅舅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们那个时候也真的指望着小舅能像菩萨一样,显一显圣,让我们有个奔头。

年表姐的话让我们想笑,却又笑不起来。记得那年我们家盖房子,我爸动过找小舅借钱的心思,但我妈没有接话,我妈的意思是,不到节骨眼上,不要去找他。什么是节骨眼呢,她觉得在家人的重大疾病上,在我读书毕业找工作时,人生至关重要的节点,小舅一伸手就能扭转乾坤满血复活的那种。我妈是把小舅当成了王牌,不到见底是不能出炸的。

小舅到底有没有钱?酒过三巡,我们差不多异口同声地问秋表哥。

在我们这些表亲中,秋表哥与小舅是接触最多的,他一年中上海待一半深圳待一半,再一个他是我们当中的首富,弄不好也有可能是整个白氏亲族的首富,毕竟小舅的底我们一直没摸清。

我们掐指算过,秋表哥的资产大约上亿了。他在深圳和上海都有房有厂有仓库,一个公司养着几百号人。虽然他总是自谦说是过过小日子,可他的小日子跟我们的小日子那是两个概念。他的大中华一摆上桌,海表哥的黄鹤楼蓝腰带就吓得藏进裤兜里;他身上的乔丹威风凛凛劈着一字马,而我身上的乔丹畏畏缩缩蜷着一只腿;同样都是大众,但秋表哥的大众多出一排字母,他的车一上路,许多车都躲得远远的,给他让一道。海表哥说,不怕奔驰和路虎,就怕大众带字母。还有我们的车需要我们亲自开,但秋表哥的车有司机开。我们在座的,试问谁家逢年过节没喝过秋表哥顺丰快递过来的茅台酒、蒙顶茶?资本为大,一般秋表哥说话,哪怕就是放个屁,我们都觉得香。

秋表哥说,我也不知道小舅有没有钱,我只能说几个事,你们自己判。小舅这几年经常要去北京,他说他在北京国贸大酒店有个长期包房,我打听了一下行情,这没个百把万下不来,这是有钱人的做派吧。还有九妹和小舅妈她们在美国过的可不是普通人的生活,她们的房子买在富人区,前后都有大草坪,九妹开的是兰博基尼。这些都是小舅给她们创造的,有钱吧?可我前一阵子公司资金周转不灵,缺笔钱过渡,找小舅开口借六十万,我想六十万对他来说是小意思吧,但他说没有。前年,白家岗修路,他不是抬起众人摔了一跤?所以有钱没钱,真不好说。

秋表哥一番言语令小舅的身家越发像太虚幻境,这么多年都弄不明白,令我们有些垂头丧气,但也勾起新一轮的好奇。

与小舅第二次见面是在我十二岁。那年家里建房,工程几度因缺钱而停止,直到秋后姑舅姨们卖了粮,借了钱给我们,房子才上梁。我们一家人在稻场旁的窝棚里从惊蛰住到小雪才搬进新房。腊月初八办贺房酒。农村里盖新房算是一件大事,我们提前十多天就给小舅写了信。

记得大舅和姨妈们合伙给我们制了一块大匾,红丝绒的底面,正中四个烫金大字,华屋春晖。大匾披红挂彩,三个姨爹和大舅抬着,还雇了乐队。外婆走前头领着穿得色色新的姨妈表哥表姐们浩浩荡荡的,将这块大匾从白家岗一路吹吹打打抬到我们家。为了迎这块匾,我爸在稻场上放了三挂万字鞭。

把这块匾送得这么声势浩大是大舅的谋划。在农村推倒旧房盖新房,一般都算作是女主人的志气,是女人在夫家的业绩。大舅这是在给他的妹子扬名立万。大匾用两架梯子一步一步升上去的,每踏一脚,喊彩师就要喊一句彩,什么步步高升、五谷丰登、六畜兴旺、养子成龙、养女成凤之类的,母亲好激动,不停地用手抹眼泪。热火朝天之际,门口的咨客先生高喊一句,贵戚到。我们一齐往外面看,屋檐下站着一个穿毛料西装、戴眼镜提公文包的男子,样款像极了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里的领导干部。

这贵戚是小舅,他的从天而降令白氏亲族像是活捉了一只凤凰。

虽然稻场上一桌茶席才布上不久,只动过几块麦芽糖和黄豆酥,但为了凸显小舅尊贵的地位,我妈将其撤掉重新布了一席。白家人坐在一起热热闹闹吃茶,时不时从讲话声中爆出一串洪亮的“哈哈”声。小舅出类拔萃的仪表吸引了满稻场的目光,连筛茶装烟的往这一桌跑得都勤便些。

那时秋表哥已经是第三个高三了,小舅自然问起他的状况,他鼓励秋表哥,说,秋儿一定要扳下脑袋好好读,考个好大学,你一生的道路就平坦了,你是老大,有楷模和标杆的作用,你读出来了,底下的弟弟妹妹就会跟样学样,这样一个一个就都出来了。

大姨爹吸了一口烟,弹了一下烟灰,说,秋儿这书读得我骑虎难下,劳力劳财读了这么多年,考不取不甘心,考取了我为难,没钱呢,他小舅舅。大姨爹说着低下了头。

一桌子的欢喜劲儿出现了片刻的低沉。每个人都望着小舅,仿佛他就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小舅略沉吟了一下,说,先一门心思赴考,有我在,有白家这么多亲人在,不会让他考取了还读不成。

小舅舅说话向来轻言细语,连下诺也不像村里人恨不得把自己胸脯拍烂。我妈教育我时就喜欢拿小舅做比子,说有志不在年高,有理不在声高,像小舅舅,小声音也说得起大话。小舅的一番话把我的舅姨和我妈听得笑嘻嘻的,一个个都对秋表哥说,这颗定心丸子吃得好,明年秋儿高考顶状元。把秋表哥说得满脸通红。

我似乎也得到了某种鼓舞,在一旁洋洋得意。逢到有客人来打问这个“贵戚”时,我就会骄傲地告诉他,这是我的小舅舅,亲亲的小舅舅。

连我那县里做人民银行副行长的表姑都托我爸引见,跟我小舅握了手,交换了名片。表姑在我们当地那也是大筛子面上的人,饱受尊敬的,但小舅对她不过就是很平常的客气,表姑几次敬烟,小舅都给推了。虽然他个子矮小,但坐在人群熙闹的稻场上,表现出的那股有知识有文化有本事又有钱的气势,让我觉得小舅真的像庙堂里塑了金的菩萨,宝相庄严。

晚上最后一场宴席完毕,写账先生将人情簿交给我爸。爸妈连夜在灯下对账。我爸看完账本像是怕漏了什么,又从头翻了一遍。我妈问,你还查什么?这礼金跟账目是对的。

我爸疑惑地说,我在找玉寿。你弟弟莫非没上情?

我妈“嗯”了一下,似也觉得奇怪,但转而说,没上就没上,他大老远地为你这场事赶回来,就已经是很大的人情了。

我爸说,这个我知道,我不是争他的人情,只是奇怪,你说他千里迢迢的人都赶回来了,上个人情那不就是挖苕扯蔓子顺带的事吗。

我妈顿了顿,似怕我爸在此问题上过多纠缠,说,哎,人情再多总是要还的,他今天往我这屋里大匾下一坐,我觉得我这新屋都不一样了,蓬荜生辉。我爸嘿嘿一笑,夸赞我妈蓬荜生辉这个成语用得好。

我妈之前就教给我一句话,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小舅从深圳坐火车转汽车,那时荆州与松滋还没有架桥,隔着一条长江,得转一次轮渡,然后又是汽车转麻木,路不平,那坐麻木的滋味可不好受,浑身骨头恨不得要颠散架,然后还有三四里小路得靠双脚亲自走,这么一段隔山隔水又隔岩的远路,小舅能回来一趟确实不容易。而且今天贺房子,我们家的亲戚六眷都来齐了,他们看到了我们家的大匾,看到了我们家的“贵戚”,还看到了我们家因这位“贵戚”有可能出现的光明未来。

我躺在床上跷着腿说,爸,其实小舅也送了礼,如果说大舅和姨妈们送的是物质意义上的大匾,那么小舅送的就是精神意义上的大匾。

我把话一说完,我爸妈都齐声喊“呀”!然后我妈忽然捧着我的脸左右狠狠亲了一下,说,这才是我们家今天最值得庆贺的事,我们家的小春来长大了。

秋表哥在武汉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说是签了一个大大的单,武汉为迎世界军运会,要彻底改造雨天积水、秒变大海的现状,预备把两个区的下水管道重新铺设。秋表哥公司的下水管道中标了。回上海前,他向我们在汉的亲友发出邀请,再聚一次。这是庆功宴,我们自然不会推辞。

秋表哥请吃饭的位置很是隐蔽,在东湖边上小区里面,没有招牌,我们一路上被表哥在电话里指引,上了电梯,还以为是到谁家串门去呢,到了后推门进去,才知道这并不是户人家,确实是一吃饭的地儿。一个大约一百五十多平的大平层,被设计得古色古香,墙根下一溜儿石佛头、香案、琴案、画案和茶案,粗糙却别有一番质感,高几上设着炉瓶三事,炉里青烟袅袅,一个巨大的白沙盘上画着枯山水,宋式风雅里掺杂一丝日式侘寂腔调。整个空间的光线阴暗但又层次分明,显然是刻意布置的。

厨房是开放式的,一个穿白衣服戴白高帽的厨师正烟熏火燎地忙着,一股油煎鱿鱼的香味在整个大厅缭绕。

我笑着说,吃顿饭,搞得偷偷摸摸的。

海表哥说,这叫神不知鬼不觉,安全。他是机关科室的,虽然手里没多少实权,但似乎也是个内行人。

秋表哥跟海表哥都呵呵一笑。

我们听不懂他们打哑谜,便看西洋镜似的,东瞅瞅西瞧瞧,秋表哥就坐在一旁的圈椅里抽大中华,边抽边笑嘻嘻地看着我们,仿佛我们缺少见识的表情能让他得到某种满足。那一刻,我有一种撞破秋表哥内心的感觉。

四个菜端出后,我们就被招呼上了桌,厨师依然在厨房为我们备菜。

那顿饭吃得真开眼界,一盘藕片和菱角米切得大小一致,加上几颗莲子铺排在冰山上,插上荷叶与荷花,再弄得雾气腾腾的,便是售价二百五十元的“秋塘三艳”,用筷子夹一颗莲子都得慎重,若不小心滚在地,好似刘姥姥在大观园吃鸽子蛋,一两银子没听个响就没了。年表姐从小生活在湖区,这些东西她小时吃得要呕。她说,二百五十元啊,我的天呢,这不是要杀人吗?那这几片生鱼估计得上千,我都不敢下筷子了。又转向秋表哥说,哥,你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亲友相聚,不比生意场上讲排面,没必要如此破费。

而我在经过最初的惊叹之后想法与年表姐不一样了,我在武汉待了八九年,他们也来了三四年,东湖边上来来往往多少回了,有谁知道这里面还藏着这样一个所在。

我说,小年姐,你就放心吃吧,咱们的秋表哥再不似当年旧模样了。作为一代豪绅,他有义务和责任向我们展示资产阶级的生活方式,让我们增长见识,这本身就是在引领我们向上,让我们知道人类天堂生活的模样,这就是富人对穷人的积极意义。

呵呵。秋表哥笑了起来,笑得呛住了。他说,春来妹还是那么的伶牙俐齿,一点都没变。你说这话,我倒想起了我人生中喝的第一杯咖啡,第一顿牛排,第一瓶红酒,第一次感受漂亮小姐跪在我脚下给我点燃香烟,所有这些城市生活启蒙的第一次都是小舅带我的。那时小舅总是给我灌输一个理念,拼命赚钱,想要在这个时代活得出人头地,秘诀就是永远不能放弃对金钱的追求,哪怕死也要死在钱堆上。

秋表哥举杯跟我们碰了一下,又抿了一口酒,说,金钱就是打开这个时代的万能钥匙。

秋表哥有很多名言,但这些名言的出处其实在小舅那里。秋表哥能经常引用,据为己有,证明他是认同小舅的。关于秋表哥和小舅之间的关系,通过大姨妈私下里透的一点口风,我们隐约也知道一些。舅甥关系一直并不怎么好,只是君子交绝不出恶言罢了。

秋表哥当年终于考取华中理工大学,县里都给发了喜报,录取通知书寄到家时,听说邮递员想讨包喜烟喜糖,但看到大姨妈、大姨爹一脸愁容和家里四面土墙后,只喝了杯三匹罐就走了。

大姨他们一直在等待小舅的主动关心,然后好顺便提一提经济上的资助,但小舅既没来信,也没拍电报。后来大姨他们决定办个酒席,一是喜庆喜庆,再就是体体面面地凑个学费。办酒就要接客,这就让大姨把被动化为了主动。别的客捎个口信,亲传亲,友传友,就都知道了,唯独接小舅舅稍微麻烦些,先是请我爸给小舅写了一封信,后又担心信收不到,又专程到乡邮局给小舅挂了电话(那时电话未普及,只有乡邮局有两部电话供老百姓使用),电话打通了,小舅向大姨道了恭贺,知道了酒席的日子,表示一定到场,还叮嘱大姨不要为学费担心,再苦再难都一定要让肖立秋把大学读完。大姨挂了电话,心里的负担轻了一半。她还很长远地考虑到怕小舅热,扇扇子担心他受累,经过一番心理斗争,咬牙花了二十块钱在百货店买了一台鸿运电风扇。

记得那天刚好立秋,但秋没有立起来,闷热得要命,好在大姨家门口有一棵花椒树,枝繁叶茂,像一把天然大伞,我们到得早,就搬了椅子在树荫下坐。花椒正值成熟期,一股特殊的芳香阵阵散发出来,蚊蝇虫孓驱赶殆尽,都不用拍芭扇,惬意得很。

秋表哥出来跟我们打照面,白白净净又腼腼腆腆。白家人都向他道贺,说这么多年的冷板凳没白坐,白家又出了一个大学生,给国家又培养了一个人才。

我爸对秋表哥说,你们家这棵花椒树长得好,像红顶子,一看就知道门户里要出人。

我妈说,前不栽桑后不栽柳,屋门口栽树有讲究的。

秋表哥说,这棵树不是栽的,是隔生(野生)的,好像是我读初中那年莫名其妙钻出来的,当时都不认得,虽吃过花椒,但不知道花椒树长什么样,我爸当时要挖掉,我妈说等等看它是个什么东西,后来慢慢慢慢才弄清是棵花椒树。

姨妈们说,花椒树在我们这儿确实稀罕。

秋表哥说,估计是哪个鸟儿从远处带来的。这棵花椒树现在是我妈的宝贝,每年结的花椒可以摘一箩筐,卖了还很能补贴一下家用,我妈说要是没有这棵花椒树,我读不成高中,读不成高中就没有如今这个大学。

听了秋表哥的话,我们又抬头把这棵花椒树上上下下看了一遍,觉得这是一棵神奇的树。

坐久了,我们小孩觉得无聊,便约着村里跟我差不多大的小伙伴玩去了。我们上树掏鸟窝,下河摘菱角,很快就饿得前胸贴后背了,坐在沟岸上等大人来叫吃饭,左等右等也不来,只得回来。大姨家的屋檐下站满了客人,我爸妈他们还在花椒树下坐,满稻场人声赫赫。似有几人对席面迟迟不开有怨言。我朝我爸手腕上的手表数了数,已经十二点半了。我们那时还未流行三餐制,庄户人一天就两顿饭,酒席一般十一点开。我去里头问大姨什么时候开席,大姨说,厨子粗心,烧了夹生饭,正在加工。可大姨隔一会儿就出来在稻场上望一下,一点都不像是家里饭没烧熟的态度。

大姨在望什么呢?哦,我恍然大悟,她在望小舅舅。

那顿饭直挨到一点钟才开席,宾客们饿得都已经顾不上餐桌礼仪了,鱼糕鱼丸扣肉炖蹄一端上来,就空了盘。其实大姨还是蛮讲面子的,桌席整的是十碗,碗碗真材实料,可并没落客人多少好话。

宴席过后,大姨面上的神情像是遭了榔头棒,垮掉了,木木呆呆的,但还是时不时就伸长脖子朝村口方向望一下。大姨的这种期盼,让我从原先的想笑转为了难过。

大舅说,大妹,你别望了,望不到了,他要来早就来了,去年小妹贺房子,他不到十点就到了,前一天赶到荆州,次日一早从荆州起身,时间才来得赢。

我爸说,十一点人还不到,来的可能性就不大了。

大姨满脸担忧地说,怕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吧。

大舅说,那不会,你不要瞎担心。可能是屋里有什么事,脱不开身,不要紧,他以后总是要给你一个说法的。

我们也不断安慰大姨,叫大姨不要把小舅来不来这事放心上,不要为了小舅一个人,让大家的十碗都吃得不快活。

大姨总算是被逗笑了。

晚上留下吃饭的是姑、舅、姨顶首的亲戚,圆桌围了两桌。秋表哥中午坐了上席,这一次说什么也不坐了,非把大姨父拉到上席来,大姨父不肯坐就拉大舅,大舅拉我爸,我爸也不肯,就同大姨父一起把大舅摁在了上席。他们你谦我让,弄得屋里一阵阵欢声笑语,大姨的心情也被感染得欢欢喜喜的。看到大舅和我爸喝酒脱去了外衣,大姨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进房拿了一个大大的纸盒子出来,是一台鸿运扇,扇壳上写着万宝俩字。那台红色的扇子插上电后,摇过来摇过去,为我们送来一阵阵惬意的清风,也为逼仄贫穷的小屋增添了一些喜庆。

大舅跟大姨父碰杯,说,大兄别担心,我们那个时候饿肚子都供出了一个大学生,如今这么好的条件,更没什么说的。

我爸跟两个姨父也宽慰大姨父,说,一个好汉三个帮,我们几家合一起,就是砸锅卖铁也不会耽误秋儿的学业。

外公因为痨病不能负重,但幸而他早年入私塾识得几个字,可以为生产队管理账目,所挣工分比外婆少不了多少。从外公身上,外婆知道识字的好处。大舅跟大姨只相差两岁,到了发蒙的年纪,两人先后进了学堂,大姨倒读得进,但外婆不让读,读了一年,认识自己名字就下了学,大舅读不进,但外婆硬把他摁在学堂,读了三四年,看他实在厌学,才罢了,此后接连三个女儿,外婆也都无心栽培,直到生下小舅。小舅屁股能在板凳上生根。

小舅初中读一半学校动不动停课,但还是断断续续读完了高中。白家一向是外婆撑门立户,女人当家为人不免强势,在村里没结上好人缘。小舅想上大学,村里不给推荐。外公便替他谋出路,想让他顶替自己给集体记账,村里不让;去村里小学代课,不让;去卫生队学个赤脚医生,也不让。大家伙就想看白白净净的小舅在泥田里干活。

小舅扛了锄头下地干活那天,村里人都早早出工来地里看热闹。从来没有跟庄稼和农活打过交道的小舅,笨手笨脚的样子成了村人的笑柄。白家兄弟姊妹心里极不舒服,在他们眼中如此珍贵的人却成了村人嘲讽捉弄的对象,他们抱成一团,再不让小舅出去干活,大有“你躺着,我们养你”的雄心。

在家足不出户的小舅抑郁了,成天躺床上没个人形。几个村人来劝外公外婆准备棺木,还说少年亡,不用多好的木头。外公气得痨病发作,夜夜吐血。屋里一下躺了两个男人。外婆提了一瓶农药,奔到小舅床前说,儿啊,我一生为人强悍,自嫁入你们白家,知道这家光景,从不肯输半分斗志,如今你这样不争气,我这志量也减了一大半,你若体谅为娘,咱们就一起活,你若狠得下心,咱娘俩就一起死,黄泉路上做个伴。外婆拧开就要喝,小舅喊了一声妈,外婆止住了,然后小舅奋力下床,将药给打翻了。从那以后,小舅像是换了一人,任谁笑话也不惧怕。他去担水,洒了一担又重新担起一担,耕田拢地什么的,他也不着急下田,只坐在田埂上细细看,等看出了门道再去弄,渐渐便在农活上有了心得。他还买了一些农技方面的书籍,活学活用,制种、害虫防治什么的,很快就在生产队的种田把式里有了一席之地。

两年后,我妈跟我爸相识了,我爸有次去白家岗看我妈,除了给我妈带了一身衣料还带了一个惊天消息,国家要恢复高考,工人农民都可以报考,考上了国家包分配,自此便是国家干部啦。这个消息不亚于一声惊雷炸在白家屋脊上。国家干部,一听就位高权重,白家人太明白权力在老百姓日常生活里的重要性了,莫说是公社干部、村里支书,哪怕是生产队队长站在田埂上,也有人堆着笑上前去打根烟、敬杯茶,以期他们可以不克扣工分,可以掩人耳目地分些好处。白家这一家受打压欺负多年了,倘若家里能出个干部,便如孙悟空的金刚罩一般,便没人再敢欺负了。

那年高考是在冬天。本来我妈是要过年前嫁给我爸的,为此事也推迟了婚期,留在娘家照顾备考的弟弟。我爸也频送殷勤,将自己当年读师范的教材送给小舅,还为小舅手抄了一本代数。去县里赴考,也是我爸联系县里银行表姑弄的车。

腊月二十八,我爸终于收到了小舅的录取通知书,他赶紧去给小舅报信,外公外婆高兴得把过年的鸡提前杀了来庆贺。白家众姊妹也扬眉吐气,个个出门脸上都是得意之色。

考取了大学,但村里不放人,说小舅是个农业天才,他一走就没了好收成,广大无产阶级兄弟要饿肚子。把小舅气得。到这个时候了你们还欺负我。外婆恨恨地想。但事关她幺儿一生的前程,她把一腔怒火给忍住了,还是得低下身子去村支书那里走一趟,先是大舅去的,提了酒称了一捆叶烟并罐头和两对烧饼,这对外婆来说已经是下了血本。但没成,村支书态度很强硬,不收东西也不放人。末了,外公去柴房拿了一个装火屎的坛子,从里面掏出一个木盒子,盒子里藏着一块金如意。外公外婆把大舅两口子叫来,意思是眼下只有拿这个去试试了。大舅说,这可是祖上传下的,为保这个东西,当年破四旧、交账目什么的,没少提心吊胆过。外婆说,不过就是个金疙瘩,今儿为你兄弟舍了它,日后他挣个金山给你。大舅说,我不过随口一说,从未想过要阻兄弟的前程。从不肯低头的外婆拿了金如意去了村支书的家里,生搬硬套讲了许多好话,直到村支书同意放人。

次年春天小舅上学,白家女儿都回了娘家,看着小舅背着包走出白家岗。大姨一时情热肠动,嘤嘤哭了起来。那时秋表哥已经有了些记忆,他说,看到小舅出白家岗,就跟《西游记》里孙悟空驾船出海寻求不老仙方,好拯救猴子猴孙脱离无边苦海一样。他还说,走出洼地,在高岗上回头摇手的小舅头上似有一道光环,光彩夺目。

秋表哥上大学那会儿,正是小平同志南方谈话归来,全国涌现下海潮,铁饭碗不如活脑袋,很多体制内的都以脱离单位去做生意为时尚,连好不容易转为公办老师的我爸那个时候都想出去印教辅卖。我们村的男女老少也不再把村支书放眼里,而是谁出去挣的钱多谁说话就算数。秋表哥大学毕业本来是分了一个好单位的,但他瞧不上,他雄心勃勃直奔深圳,说那是改革春风吹得最带劲的地儿。

那时小舅已在深圳五八集团当上了财务经理。虽然秋表哥大学宴缺席一事,小舅后来也没给大姨一个说法,但大姨也并没有为此事对小舅心生怨怼,至少我们耳朵里没听过什么话。大姨对小舅有不满是在秋表哥去了深圳之后。

秋表哥大学毕业来深圳首先投奔的是小舅。他所说的第一杯咖啡、第一顿牛排、第一杯红酒,还有漂亮小姐跪在他面前给他点烟,这些都市风情都是小舅带他领略的。但秋表哥投奔小舅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体验这些,而是想通过小舅帮他找个工作,毕竟小舅是白氏家族第一个城市“拓荒”者,在秋表哥看来,找小舅是一条捷径。但小舅对这个刚出大学校门的外甥很是看不上眼,觉得他木讷,呆板,不活泛,不能在改革大潮中腾起浪来。那时秋表哥也想进五八集团,但小舅并没有替秋表哥引荐,他的顾虑是怕秋表哥不会做事,反倒牵带了他的脚后跟。

他给秋表哥安排的事是让秋表哥去售药,售药所得,五五分成。售药就售药吧,秋表哥说他反正也不挑剔,可关键售的是那种野药丸,什么壮阳、回春、醒酒、迷情,乱七八糟。怎么售呢,说小舅也指了一条道,去夜总会、红灯区、酒吧、洗浴楼,去那些灯光昏暗的犄角旮旯。秋表哥也去了。秋表哥说他在那些神秘的药丸中看到了改革之初的光怪陆离,在兜售这些药品的场所中见识到了金钱的魔力,那些左拥右抱、莺歌燕舞、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每天都如电棍敲击着他。秋表哥很多次都慨叹,人啊人,从来都没有当家做主过,不是权力的奴隶,便是金钱的奴隶。

大姨对小舅的意见倒也不光是小舅让秋表哥售了那些疯魔的药,而是秋表哥投奔小舅,小舅连住处也没给秋表哥安排,每天晚上就给秋表哥两床薄被子,让他在楼道里打地铺,屋都不让他进。秋表哥来深圳投奔小舅,一是找寻工作,二也是想图个落脚的地儿节省生活成本,毕竟家里就那个底子,为了他读书,他的妹妹、我们的大表姐连初中都没读完就潦草嫁人。小舅倒是对这件事跟大姨解释了,说是屋子小,不方便,小舅妈脾气又古怪,小表妹那时又正值钢琴考级,怕影响到她们。但大姨不过就表面敷衍了一下。

这样过了几个月,秋表哥觉得售药和打地铺都不是长久之计,便开始制作简历,往各个公司投递,很快他就被一家地产公司录用。他就是在地产公司就职期间看准了下水管道的商机。他跳槽出来做这个还征询了小舅的意见。小舅当时是力主打破这念头,认为秋表哥暂时能力不够,贸然投身商海,风险多于利益。但秋表哥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想法,并且迅速掘到了第一桶金,后来局面一打开,市场越做越大。

2000年,大学毕业六年的秋表哥头一次回家过年。在我们那儿,像秋表哥这种一隔好多年都不回家过年的人一旦敢回家过年,那就表示发迹了,脱去蓝衫换紫袍啦。这一次春节,秋表哥的几件事都载入了我们镇的史册。我们镇上的第一辆宝马车是秋表哥开进来的。他带着大姨和大姨父来给我们辞年。我们这里过年前也要把顶首的亲戚走一遍,叫辞年。听说秋表哥是开车来的,我们都下楼在校门口迎他,引导他把车开进来,停在操场上,很多老师和家属都围拢过来,说这就是宝马,传说中的宝马。秋表哥下车后,跟众人点头,还给每个人都打烟,芙蓉王的。然后他打开后备箱,我看见后备箱有四个一样的纸袋子。秋表哥拎了其中一个纸袋子递给我爸,我爸接过后,手不由沉了一下,我猴儿急一通扒拉,袋子里有烟有酒还有一个白色的小盒子,我拿出来一看,妈呀,是手机啊,夏新翻盖的。我可以确定当时我的眼珠子在眼眶里“咚”地弹了一下。

秋表哥说,听说你也上了大学,送给你的,方便联系家里和同学。我捏着手机,傻子一样地点头。他不知道我做梦都想拥有一部手机,因为价格之故我没有勇气向家里张口。面对秋表哥的大恩大德,我几乎要给他跪下了。

那一次回来,秋表哥很是花费了不少,除了烟酒、手机、过完年拜年,每家又包了一千块的红包。镇子上第一次包红包包一千块的也是在秋表哥这里起的头。春节里我们几家轮换着拜年,人群都以秋表哥为中心,尤其是我,时时都挨着,生怕跟丢半步。秋表哥想坐,我立马把椅子搁在他屁股底下,秋表哥想喝水,我立马把杯子递到他嘴巴边,秋表哥一入席,我就把酒给他满上。我为秋表哥像驴拉磨似的转来转去,一点都不累。

海表哥说,春来妹这脚上是绑了神行太保的甲马吗?

我一愣。

兰表哥略一沉吟,说,戴宗的甲马跑直线可以,不能横着跑,更不能转圈跑。那时兰表哥已大学毕业在镇上高中教物理。他似斟酌了一番,说,春来妹脚上踩的应是哪吒的风火轮。

桌上亲友一顿大笑。我也跟着他们一起笑,笑得比他们还大声。想让我难堪,没门。

秋表哥返城起身那天,白氏亲族来到大姨家,都给秋表哥带了点特产,米啊油啊蛋啊菜啊,这些秋表哥都没有放在车上,只带走了我爸给他写的一幅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我说,爸,秋日胜春朝哈。我爸一愣,继而呵呵笑。都说我对秋表哥跟进跟出,这些人包括我爸不都是这样吗?我言秋日胜春朝,听听,我爸为了长外甥志气,不惜灭亲生女儿威风。

临行时,一众亲友握着秋表哥的手千叮万嘱,叫秋表哥好好干,千万要听话,别走错道了。秋表哥自然是点头。他穿着一件红色羽绒服,头发茂盛如葱,梳着偏分,架着一副金边眼镜,鼻子又挺,嘴唇带着点自然红,高高大大站在灰不溜秋的庄稼人堆里,默默散发着一种金钱与文化并存的高级气质。我从来没有认为秋表哥帅,这次眼光忽然上了一台阶,觉得秋表哥才真的是白氏表亲中最出众的,无可争议。这跟我看马云一样,以前我觉得马云好丑,后来吧,随着他财富积累得越来越丰厚,我便觉得他越来越帅,帅到了珠穆朗玛峰上。我朋友说势利眼看人就是这德行,可能吧。

秋表哥好不容易上了车,关了车门了,亲友们又隔着窗玻璃再次叮咛,说老大不小了,要成家立业啦。什么老话云乱滚的石头不长苔,流浪的汉子不招财,男人不成个家,挣再多钱都留不住的。大姨跟大姨父喊了声阿弥陀佛,觉得这话硬是说到他们心坎里了。大姨态度强硬,说,下次若再一个人,就不要回来了。

可不是吗?头一回省亲,就烟啊酒啊手机加大红包地抛撒,若没个女人管着,再回来几次不得破产啊。我心里也为大姨盘算。

秋表哥发动引擎,白家长辈们才跳着离开,生怕车轮子碾到了他们的脚丫子。总算遇了空,我们表弟表妹们围了上去,抓紧时间说些祝福的话,一路平安、一路顺风、慢点开、到了报平安这些,只有我思考得深远,趴着窗玻璃问他,表哥,你今年过年还回来不?

秋表哥说,你没听你大姨说,要是一个人回就不要回了。其实我是心里面想到了电脑。他一回来就送手机,再回来可不就是电脑了?

就是那次秋表哥省亲之后,大姨才开始把对小舅的一些看法私下讲给白家姊妹。

……

宋小词,本名宋春芳,湖北荆州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现为南昌市专业作家。著有中篇小说《直立行走》《固若金汤》《祝你好运》《柑橘》和长篇小说《声声慢》等。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第18届《当代》文学拉力赛中篇小说总冠军、第八届《小说选刊》中篇小说年度大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