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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2期|毕亮:前面就是春天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2期 | 毕亮  2021年02月08日07:33

再过五分钟就是晚上七点,夜色蔓延开来。

陈梅枯坐八卦岭肯德基店,等弟弟碰面,左等右等,弟弟的影子都没出现。目光一会注视来来往往的食客,一会看玻璃墙外,室外落起细雨,她点了杯热咖啡、一份薯条,薯条吃完了,咖啡也凉了,约定时间七点超过半小时,弟弟仍未现身。她拨了两次弟弟手机号,那边一直响铃,却无人接听。她琢磨弟弟会不会又犯事了,上次弟弟网贷一笔钱买地下六合彩,走投无路,还是她给擦的屁股。

对面座位坐一对母子。薄唇男孩大约五岁,顶多六岁,他吃完一个蛋筒冰淇淋,嘴角残留奶渍,伸出舌头,上唇下唇舔了一圈,意犹未尽。男孩说,妈妈,下次来肯德基,我不吃冰淇淋了。母亲盯着男孩看,扬眉说,那今天,咱再吃一个?男孩说,一个再加一个,就是两个,吃两个可以么?母亲说,你要想吃,咱们破个例。

半年前,儿子文博离开深圳回湖南老家前夜,陈梅也是带他吃的肯德基,一个香辣鸡腿堡、一对新奥尔良鸡翅、一个冰淇淋。她计划儿子放暑假来深圳,继续带他吃肯德基或者麦当劳,若能腾出时间,再跟儿子一起到世界之窗、欢乐谷、大梅沙海滩等景点走一走。算起来,她有将近半年没见过儿子,只是隔三差五视频聊天,儿子正是见风长的年龄,似乎又蹿高了,伸直手臂,两只衣袖短了一大截。

雨停了。

店内的食客,瞬间少了。陈梅抿了口咖啡,将咖啡杯放回象牙白桌台。纸杯旁摆了个塑料袋,袋内装一条“好日子”牌香烟,是她下班后到烟酒店采购,给弟弟备的。瞟了眼手机,七点四十分,估计弟弟不会来了。端起咖啡杯,她将剩下的咖啡喝干净,再拨了一次弟弟手机号,仍是石沉大海。

街上刮着冷硬的风,陈梅意识到深圳的冬天来了。穿过一道窄街,她步入租住的城中村,道路更窄了,路面湿滑,暗处传来麻将机洗牌的声音,更远的地方,响着狗的狂吠。陈梅发现一团黑影,在眼前来回蹿动,又蹿到她脚旁。她听到它虚弱的唤声,是一只流浪猫,幼猫。

经过士多店时,幼猫紧跟陈梅脚步,把她当成主人。士多店的灯光洒路上,陈梅低头,与幼猫目光相遇,她目睹猫瞳里哀怨的眼神。陈梅觉得这个眼神十二分熟悉,似乎在哪见过,苦想,一时又想不起来。

猫实在瘦,比一只肥硕的老鼠大不了多少。陈梅猜测幼猫大概是个弃儿,脑壳里闪出个念头,带它回家。弓身,她捧起幼猫,手掌碰摸猫身,那具软乎乎的肉身直打抖。

士多店距离租屋约五十米。陈梅手捧幼猫,又走进黑暗中。她考虑养猫,如何照料它一日三餐,如何清洁处理猫的排泄物。走到租屋楼下,抬头,她望了眼五楼,客厅未亮灯,黢黑一片,老公去上夜班了。她继续前行二三十米,放下幼猫,返身回家。

身后传来幼猫凄切的叫声,陈梅心脏似被钝物戳中,一阵刺痛。她不敢回头,加快脚步,几乎是一路小跑,逃离。她想自己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照顾好它。到家后,她耳旁一直响着猫鸣。洗澡时,那个声音仍聒噪地响个不停。

热雾中,陈梅发出一声叹息。

茶几台面摆了一堆乱七八糟的杂物,插满烟蒂的烟灰缸、两支空啤酒瓶、吃剩的过油花生、粘着饭粒的快餐盒,及两份过期的《深圳特区报》。

陈梅闻到一股怪味,扫视一圈客厅,视线最终落茶几上。杂物是老公留下的。陈梅隐约察觉近期老公反常,烟抽得比从前凶、酒喝得比从前猛,但他没跟她提,究竟发生何事。她将台面的垃圾,一样一样倒入垃圾桶,又寻来抹布,揩干净茶几的烟灰和油渍,再洗拖把,将屋里屋外瓷砖地板拖一遍。

那股味道,明显变淡了。

站立阳台,陈梅凝视夜空,感觉到冷,交叉双臂,环抱自己。远处黑色的云层凝聚成一个点,她突然想下楼,拎起垃圾袋出门,楼梯间,遇到住隔壁的两个瘦女孩,不论夏天或冬天,她们都是一身短衣短裙,脸上一副满不在乎的表情。女孩哼着歌,可惜不是你,陪我到最后……她们擦肩而过,陈梅瞥见矮个女孩提了盒生日蛋糕。

耳旁仍响着猫鸣。

陈梅丢了垃圾,环顾四周,未见幼猫。冷风中,她环顾左右,猫是真的走了。她意识到自己下楼,不是为丢垃圾,真正目的是看猫。上楼时,陈梅的心脏还悬着,七上八下猛跳。她想起幼猫哀怨的眼神,那个眼神,究竟在哪出现过,她始终想不起来。

坐沙发榻,陈梅盯看茶几,台面清空了,她总觉得哪儿不对劲,少了样什么?是绿萝,不知被老公摆在哪里。她从客厅找到卧房,又从卧房找到厨房,再寻到阳台,一室一厅的租屋,她搜了个遍,没找到养了两年的绿萝。那盘绿萝,不可能长腿跑了,也不可能长翅膀飞了,拣起手机,她想给老公拨电话,转念一想,不过是芝麻粒大的小事,便放弃了。

隔壁传来细微歌声,两个女孩在唱生日歌。陈梅眼前闪出一幅画面,熄灯的房间,女孩站生日蛋糕前,蜡烛燃烧的火舌左右摇曳,女孩闭眼许愿,再睁眼,吹灭生日蜡烛。

有多久没过生日,没吃生日蛋糕,陈梅暗自琢磨,是三年,还是五年,没有确切答案。感觉到了饿,想去厨房下碗西红柿素面,但她没动,眼睛盯看电视屏幕,女主持人瘦得锁骨毕现,嘴唇一张一合:

中美两国已就经贸协议文本达成一致,英国脱欧将在保守党主政下有序推进,两大不确定性因素的消除有利于增强市场信心,进一步推动全球经济企稳。具体而言,美国经济仍面临一定放缓压力,降息效应有待发挥;欧元区经济动能有所修复,欧央行按兵不动;日本经济衰退风险加大,推出新一轮经济刺激计划;新兴市场国家经济增长、通胀形势和货币政策继续分化……

阳台对面租屋,一位年轻人站客厅屈臂练哑铃,陈梅关了电视,年轻人还在练,练了起码超过半小时。她想起薄似纸片的女主持人,觉得饥饿疗法减肥是对的。走回卧房,她拿起搁床头柜的《包法利夫人》,读到上下眼皮打架,才熄灯睡觉。

再过一小时,这座蓬勃的城市就要睡着了。

父亲马上要过六十岁生日。

陈梅约弟弟陈响碰面,打算跟他商量回老家。她计划周末回家给父亲过寿,顺道也能看看儿子文博。可她给弟弟打电话,他不接;给弟弟发微信,他不回。

弟弟在布吉一家物业公司当保安。挨了两天,陈梅没收到弟弟任何消息,下了班,她携带那条“好日子”香烟,去找弟弟。巴士挤满人,似蚁巢,倒了两趟车,她流了两身汗,抵达弟弟上班的小区。一路找到管理处,保安队长告诉她,半个月前,陈响就辞职了。她一阵心慌,担心弟弟,不知道他身在何处,她甚至想到某部香港电影里的凶案现场,一片狼藉逼仄的房间,一具男尸,尸体旁流着潺潺暗红色的血……

陈梅拨打弟弟电话,慌得按键的手指抖个不停,电话响了铃,没人接听。弟弟上初中后,隔三差五打架戳闹,就没让在深圳打工的爸妈省过心。高中没念完,陈梅和弟弟跟随父母脚步,来到深圳打工,父母年纪大了,相继返回湖南,弟弟还是从前的弟弟,动不动惹出点是非要她擦屁股,弄得老公满肚子意见,但没办法,自己的亲弟弟,总不能撒手不管、见死不救。

坐公交车原路返程,路上陈梅想好了,老公抽不出时间,总得有人回趟家,她决定一个人回湖南。她考虑得备点礼物,有父母的,有儿子文博的,巧克力、糖果、开心果,再寻一点深圳土特产,荔枝干、龙眼干、老婆饼。上沃尔玛逛了一圈,买了一堆零食,离开超市前,她总觉得少买了一样东西,是绿萝,家里绿萝没了,得补一盆。

天擦黑时,陈梅路过沙县小吃店、烧腊店、隆江猪脚饭店,回到租屋,茶几上又堆着没收拾的快餐盒,两支空啤酒瓶。那股混杂油腻气息的怪味又回到客厅。她感觉血管里血液流淌的速度逐步加快,深吸两口气,她平缓情绪,忍住没给老公打电话。她想把垃圾留着,用它们向老公示威,等老公上完夜班回家,看他如何处理。

头顶响起楼上男孩拍球的声音。每天,固定时段,男孩都会拍球,咚咚咚响。陈梅记得在楼梯间遇到过男孩,超级胖,走路时,男孩身上会涌起肉浪。大概男孩是个拍球高手,一口气能拍十几二十分钟。伴随时间延续,头顶的声音变得尖利,尽管刺耳,但陈梅习惯了,只是心里默念数字,看男孩到底能拍多久、拍多少个。

终于,楼上声音消失。

陈梅眼望茶几,心口堵的那团气泄了,动手收拾快餐盒、空啤酒瓶,又把客厅、卧房地板拖了一遍,再将超市购买的绿萝搁茶几上。瞬间,她感觉身处的空间有了生机和活力。给弟弟发微信,叮嘱他注意安全,照顾好自己,她眼里,弟弟虽满二十六岁,却是个没长大的巨婴。

隔天,陈梅收到弟弟回复的信息,叫她打两万块钱,微信转款给他。弟弟称人在广西北海,跟朋友承包工程做项目,一年挣个百八十万不成问题。她跟弟弟微信语音,听到弟弟声音,心里悬着的石头总算放下,弟弟人没事,还活着。

陈梅没给弟弟转钱,不是一笔小钱,得跟老公商量。那天黄昏,老公阴沉着脸,站阳台抽完一支烟,沉默许久后说,陈响可能被人骗,陷入传销组织。又说,陈梅,我只是猜测,你也不要多想,人没事就好,千万莫给他打钱。

她看到了老公脸上巨大的疲惫。

到县城时,天空飘起鹅毛雪。

拎着旅行袋,陈梅坐中巴车回官垱镇,不到年关,加上天冷,车站显得寥落。中巴车半小时发一趟车,陈梅坐车上,望着窗外肥硕的雪花,心早已飞回家。车内冷冷清清,到点了,也才六人。超过十分钟,中巴车才缓缓驶离车站,陈梅感觉到了冷,手冷,脚冷,但心是暖的。她持续搓揉双手,搓到手掌发热,再用手掌捂脸,面骨冰冷凉滑。车轮轧过铺满雪花的路面,吱吱响,她发现车窗外枯树上,一只落单的麻雀歇枝头瑟瑟发抖。她呵了两口热气,闭眼,又睁眼,斜对面的售票员剥了个绿箭口香糖,塞进嘴里。她又闭上眼睛,想其他事。再睁开眼睛时,售票员的手伸到陈梅面前,她说,扣子掉了,你的吧?

是陈梅大衣的纽扣。道了谢,她接过纽扣,握掌心。那一刻,她感觉时间凝固了,分分秒秒都冻在寒冬里。她想,要是能睡一觉就好了,等醒过来,就到家了。眼望窗外的风景,被大雪覆盖的树、田野、雪中行走的路人,她想起小时候的雪天,放学后,独自走路回家,或一路小跑,在雪地里踩出一长串脚印。藏身那个宁静的世界,她能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北风呼啸的声音、脚踩地面压扁积雪的声音……

手机响起铃声,持续响——钟声响起归家的讯号,在他生命里仿佛带点唏嘘……陈梅瞟了眼屏幕,是弟弟陈响。

弟弟说,姐,钱凑到没?

陈梅说,现在连美国都缺钱,我更缺。

弟弟说,想想办法,一本万利的事。姐你凑个两万,等明年我挣到钱,给你十万,不,二十万,把之前的钱连本带息还你。

陈梅目睹车窗外干涸的河流、铺满雪的河床,中巴车正驶过停摆的轮渡,她想劝弟弟离开北海回深圳安心打工,莫瞎折腾,但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她说,陈响,你少惹事就好,我从来没指望你还钱。

弟弟说,姐,真凑不到钱你?

陈梅说,明天是爸爸六十大寿,记得打电话,再过半小时,我就到家了。

弟弟说,姐,要不你再想一想,哪里能挪到钱?

陈梅说,陈响,你在北海到底干什么?

弟弟说,姐,我在干一件让人生翻盘的大事。今天你拉我一把,明天我会包你吃香的喝辣的。

陈梅说,钱的事,别惦记我。

那边突然把电话掐了。本来陈梅还想交代弟弟,让他千万记得给父亲打电话道一声“生日快乐”,出门在外,要注意人身安全,别出啥意外,为父母省一点心。

差不多下午两点半,中巴车抵达官垱镇,刷了一层雪漆、静谧的官垱镇。临下车,陈梅才意识到掌心握了一粒纽扣,已被捂热。她将纽扣塞进牛仔裤裤兜,跳下车,站立寒风中。

从官当镇到村里,坐摩的约十分钟。

雪越落越大,陈梅租了辆摩的,在雪路上疾驰,风大雪猛,寒气刺骨。雪花落陈梅头上、脸上、肩上,到家门口时,她全身集满白点,顾不上抖落待化的雪花,推开紧闭脱漆的大门。她目睹父亲、母亲围坐电火炉烤火,两位老人在火炉旁打盹。

陈梅仿佛惊醒睡梦中的人,父母望着她,脸上挂满问号。母亲说,梅梅,是你回来了?陈梅说,妈,是我。母亲说,不年不节的,怎么有空回家你?陈梅说,明天是咱爸生日,六十岁,再忙也得回一趟。她发现母亲的目光越过她,望向身后。她说,妈,就我一个人。母亲说,好、好,陈响在深圳还好吧,你们都还好吧?她没提弟弟去广西北海搞传销的事,也没提弟弟找她借钱、买地下六合彩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而是说,陈响他好着呢,你们不用为他操心。母亲说,还没吃中饭,饿着吧?不等陈梅回答,母亲便起身,去了厨房。

抬头,陈梅望见挂堂屋墙面正中的画——迎客松,跟墙面一样,画面已泛黄。她忆起儿时,那幅画刚挂上去的鲜亮,散发油墨的芳香。一晃眼,二十多年过去,家里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像蒙了一堆灰尘。

目光在客厅巡视一圈,陈梅没看到儿子文博,她坐父亲身旁,父亲老了,过去鬓角的黑发开始发灰、发白。陈梅说,今天不是周六么,文博呢?父亲说,吃完中饭人就出去野了,估计在网吧。

母亲再现身堂屋时,端了碗荷包蛋,配了红枣。陈梅感觉到饿,把两枚荷包蛋、五粒红枣,连带汤汤水水吃得精光。吃下去的,都是记忆里的味道,少年时每年大年初一,大清早,母亲都会为一家人煮红枣荷包蛋,也是两枚鸡蛋、三四粒红枣,添少许红糖或者白糖。

陈梅陪父母烤火,扯起家常,父母说起村里的变化,病的病、去的去,老一辈的人越来越少;她也讲起深圳的变化,跟父母在深圳打工时比,高楼越来越多,房价也越来越高……扯着白话,她的冷手冷脚变得暖和,瞄了眼手机,临近四点,文博还没回屋。她想去找儿子。

雪停了。

陈梅走雪地里,偶尔遇到一两个路人,她听到脚踩地面压扁积雪的声音。加快脚步,她走出一身汗,到了镇上,一打听,寻到官垱镇唯一一家网吧——边城网吧。网吧门口不时有人出入,都是些十来岁的少年。她掀起布帘,目光似雷达搜寻儿子文博,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他。

站文博身后,陈梅盯看他玩游戏,她不清楚是什么游戏,儿子玩得投入忘我,没留意身后的母亲。她凝视屏幕跳动的彩色画面,站了足有五分钟,儿子仍没发现她。伸出右手,她想把手扶儿子肩头,烫到似的缩回来。

折返回家,陈梅路过蛋糕店,订了盒生日蛋糕。天空飘起瘦雪,陈梅一个人,走在寂静的雪路上,仿佛走在一幅画卷中。

热饭热菜端上桌,到了饭点,不见文博身影。

等了十分钟,文博还是没回。陈梅站门口,眼望那段铺满雪花的道路,路上连个人影也没有。饭菜快凉了,陈梅说,不等了,爸妈,咱们先吃。母亲杀了一只母鸡,还炒了她爱吃的腊肉,煎了她爱吃的腊鱼,她扒着饭、吃着菜,嘴里却没一点滋味。她怀疑儿子染上网瘾。

饭毕,他们一家人又坐到电炉旁烤火,母亲端来瓜子、花生,他们接续下午的话题,东家长、西家短,聊起村里的事,谁谁谁家的孩子没读完高中,去东莞打工进了五金厂,谁谁谁家的孩子念完大学,到深圳进了写字楼上班,谁谁谁家的孩子网上赌博,借了高利贷,把父母的头发都愁白了。母亲把村里陈梅熟悉的人事说了一圈,变得欲言又止,望了眼陈梅,母亲说,陈响没少给你添麻烦吧?陈梅说,陈响呵,原本他跟我说好一起回,工作临时有其他安排,走不开,这次就没回来,他现在比过去省事多了。母亲说,他没给你惹事就好,我跟你爸在家,就担心他有个三长两短。

一家人沉默了,屋内跟屋外一样寂静。

陈梅盯看紧闭的大门,文博还没回来,又想起他玩游戏手舞足蹈的样子,心里满是歉疚,儿子从出生长到七岁,一直在老家,她没怎么管教过,现在儿子长成一棵小树,她得操点心,给树苗灌溉施肥。

手伸进裤兜,陈梅摸到那枚纽扣,便问母亲要针线,缝扣子。母亲寻来针线,扯起线头,穿针引线,试了好几次,线头始终穿不过针眼。母亲说,是灯光太暗,还是我老了,眼睛不好使,看来是老了,不中用了。陈梅接过母亲手中的针线,顺利将线头穿过,递还母亲。

灯光下,母亲一针一线缝扣子。

陈梅想起曾经的场景,那时她年幼,母亲正年轻,也是在夜晚的灯光下,母亲为她和弟弟缝缝补补。瞬间,她眼里,母亲的身影模糊了,她感觉眼窝潮乎乎的。

咯吱一声响,门启开,儿子文博回来了。

陈梅在儿子眼眸里,看到了恍惚、迟疑、不安。文博说,外婆,有吃的么,我饿了。母亲说,文博,你妈大老远回来,也不喊人。文博勉强叫了陈梅,坐火炉旁。陈梅把从深圳带回的德芙巧克力、开心果、老婆饼,堆儿子面前。她说,又高了不少?文博说,嗯。她说,冷不冷?文博拆巧克力包装盒,没答腔。陈梅起身,站儿子身旁,母猴似的挥手散落儿子头顶的雪花。

那个飘雪的夜晚,陈梅的目光一直追随儿子文博。儿子起身喝水,陈梅的目光长出翅膀,在儿子身后飞舞。儿子洗脸、洗脚,陈梅便打来热水、递来毛巾,往儿子脸上抹“郁美净”。她想把平时所有的亏欠,全补回来,把亲情那块窟窿,给堵上。

父亲生日当天,平时走动多的亲戚都来了。中午摆了两桌酒,那些跟父亲一辈的亲戚老了,他们过去散落在深圳、广州、东莞、佛山等珠三角各地打工,近年来先后回家,落叶归根。

下午,陈梅跟儿子文博一起,到镇上取了生日蛋糕。他们一家人吃完夜饭,点燃生日蜡烛,父亲闭眼,默默许愿。陈梅注视念念有辞的父亲,大概猜到父亲埋藏心头的愿望。从早到晚,她都在等待陈响给父亲打电话,也许父亲也在等弟弟打电话。但,直到临睡前,父亲也没收到弟弟音讯,哪怕是一条短信发来的生日祝福。

家人睡了,陈梅在卧房拉开五屉柜第二格抽屉,一堆读书时拿的奖状,最底下埋了个薄皮日记本,塑料封皮已泛黄。翻开,她读到某年写下的日记:

第一次到深圳是2000年。那一年,我刚满12岁。

爸爸和妈妈在深圳打工,每到暑假,都会把我和弟弟从湖南接到深圳玩上差不多两个月。之前,我只在父辈那听到过深圳,高楼大厦、车水马龙。这一切,对年幼留守在乡村的我来说,仿若是另一个世界。

我记得初到深圳那一天,下了火车,穿过人声鼎沸的广场,迷迷糊糊的我被妈妈拉上公交车,将我带到了一个到处堆砌着密密麻麻房子的地方(后来我才知道,这些地方在深圳统称为“城中村”)。走进那又暗又潮的巷子,我有点害怕,跟我想象中的深圳不一样。一路上,不时响起麻将声和我听不懂的方言,妈妈说这里住的都是湖南老乡,不停地有陌生人跟妈妈打招呼……

从此,幽暗、潮湿的巷子成了我成长中挥之不去的记忆。

爸爸是一名资深的装修工人,手艺在他们公司甚至他们那个圈子都是比较突出的,爸爸为此深感自豪。在我们家乡从事建筑装修工作的人,就如沙场的沙粒,随便捞就是一大把。爸爸虽只是个装修工人,可是一旦工作起来十分专注、仔细,得到过公司和施工单位的无数次肯定。他常教导我们,无论是工作还是学习,只要做到认真细致就会有收获。生活中爸爸是个慈爱的人,每次公司奖励了他,就会请我们去夜市吃烧烤,给我们买新衣服。在我和弟弟心里,爸爸是个了不起的人。

尽管那时每年暑假我都到深圳,但外出参观世界之窗、国贸大厦、欢乐谷、民俗文化村(这些都是我从大人们那听到过的深圳旅游景点)等景点的机会并不多,爸爸每次都说下次、下次去。我心里清楚,爸爸妈妈在深圳打工生活不易,要供我们姐弟读书,想省着点花钱。

有一次,爸爸的公司在国贸大厦有装修项目,借工作之便,他把我们带到国贸大厦参观。爸爸说,这是深圳有名的旅游景点,邓小平爷爷到这里发表过“南巡讲话”,还有好多大人到这里参观。站在国贸大厦门前,那是我第一次离高楼大厦如此的近,望着进出的上班族,爸爸突然说,其实我也可以同他们一样,只是因为书读得少我怕担当不起这份责任,所以孩子,你们要努力学习不给自己留下遗憾。那时我还小,不懂得爸爸话中的深意和对子女未来的期盼。爸爸还带我们参观了国贸旋转餐厅,年幼的我们很想留在餐厅吃顿饭,但爸爸没提吃饭的事,只说带我们去其他地方吃。大概那里吃饭贵吧!

记忆中的爸爸,乐观、积极向上,曾经,他摸着我和弟弟的头说,你们姐弟俩以后长大了,一个做建筑设计师,一个做室内设计师,我给你们做总包头。曾经,我们站在施工场地,爸爸昂首挺胸自信满满地说,将来我们的家也要如此气派……

今天,我和弟弟没有做建筑设计师、室内设计师,而爸爸那双充满能量的手,已布满抹不去的老茧,那是岁月的痕迹。

马上,我和弟弟要去深圳打工。再过几年,爸爸和妈妈就可以休息了。

……

陈梅感叹时间之快,从学校到深圳,一夜之间她就长大了,就恋爱了,就结婚生子了,再一晃眼,就跟父母一样,老了。

那些句子,陈梅感觉不是她写的,而是出自另一个人。闭眼沉思,过去那些美好的愿望,有的实现了,有的没能实现,也许永远也实现不了。她仍将它们埋心间,默默前行,她相信有一扇门,终会对她敞开。似乎,她又听到雪花飘落的声音,合上日记本,想起在深圳遭遇幼猫的那个寒夜,还有幼猫哀怨的眼神。终于,她找到答案,那个熟悉又陌生的眼神,是多年前她自己的眼神,是儿子文博的眼神。

夜深了。

窗外,雪花仍在飘落,映亮了黑沉沉的夜。

毕亮,1981年生,湖南安乡县人,现居深圳。已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万字,作品多次入选年度小说选本,出版短篇小说集《在深圳》《地图上的城市》。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七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曾获2008年度长江文艺文学奖、第十届(2010年度)作品文学奖、第十届丁玲文学奖、首届全国青年产业工人文学奖、深圳青年文学奖,另有小说改编成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