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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2期|叶兆言:会唱歌的浮云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2期 | 叶兆言  2021年02月03日06:52

№ 1

1953年春节是阳历2月14日,老魏单位里放假四天,这四天,扣除路上时间,也就整整三天。妻子云裳正好身上来那玩意,好不容易才盼到几天探亲假的老魏十分憋屈,很窝囊,很让人恼火。时间就这么不凑巧,老天就这么不帮忙,憋屈也好,窝囊也好,恼火也没用,反正这事不太好对别人说,只能跟自己生气。

老魏所在的工厂,是一家很大的化工厂,在长江北面的六合,也就是在南京城的江对岸。搁在今天,距离市区并不太远,可是在那时候,长江大桥还没建造,可以说很远很远,相当的远。咫尺天涯,一年只能有一次探亲假,怎么使用好,极其珍贵绝对讲究。到了3月5日这一天,广播喇叭突然放起哀乐,苏联人民的伟大领袖斯大林逝世了。当时的悼念规格非常高,各单位立刻设了灵堂,挂上斯大林像,很多人为这个人的离去戴孝哭喊。

这也是老魏第一次从广播里听到哀乐,从此哀乐开始流行,一旦收音机里播放这个哀婉激昂的旋律,他就知道是死人了,一定是死了个很重要的大人物。斯大林的万人追悼大会在新街口举行,时间是3月9日,老魏所在的工厂也派代表参加。他和同科室的老王有幸被选中,坐着厂里的两辆大卡车,大清早出发,黑咕隆咚地一路开到江边,乘轮渡过江到下关。然后乘马车到达新街口附近,人已经很多了,人山人海车水马龙。

追悼大会很隆重,结束了,率队的马副厂长发话,说这次活动吗,有意挑了家在南京的同志,当然,也有家不在南京的同志。马副厂长是南京人,解放前是南京的地下党,老革命,资格很高,他知道家不在南京的人,譬如几位从东北南下过来的,可能就没在南京玩过,马副厂长的意思,好不容易进了南京城,今天有一部分人可以先不离开。他跟厂部交待过,明早会再派辆卡车到江对面的浦口来接大家,愿走愿留自己定。

于是兵分了两路,一路人马当天先回去,还有一些同志就留了下来。老魏自然属于留下来的,不止老魏留了下来,与他一起的老王也没走。这个老王在南京上过大学,没毕业,他有位同学是南京人,关系挺不错的,当年上大学,经常去他家聊天。老王想的是借此机会,去看望一下老同学叙叙旧,没想到老同学久不联系,早已离开南京去了西北。老同学的家与老魏家相距不远,也是顺路,老王扑了个空,老魏正好就在他身边。

老王说:“没想到会这样,这怎么是好。”

老魏说:“没关系,不行就住我们家去,总会有办法的。”

老王就跟着老魏去了他家,老魏突然能够回来,全家都很高兴,也很意外。老魏的老丈人没有参加追悼大会,对追悼会很有兴趣,追着能说会道的老王问这问哪。老先生这一年已七十六岁,白发白胡子,穿着中山装,胸前还插着支派克钢笔,依然是民国遗老的模样。老王很有耐心跟他描述,敷衍了好一会,一起吃中饭,继续聊国际形势,继续说国家前途。那时候,老魏家也就两间房子,老丈人和丈母娘住一间,老魏夫妇带着两个儿子住一间。

云裳回来很晚,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要吃晚饭,桌上饭菜早就放好,老魏和老王开始陪老人喝黄酒。老王向云裳解释,说自己太冒昧了,冒冒失失就跑来打扰。又说他本来准备去中山码头坐一夜,没想到老魏好心人,非要拉他过来,非要让老王住到他家。云裳说你当然应该过来,这不用客气的。老王是个话多的人,特别会讨老人家的好,会说让老人高兴的话,吃饭的时候,基本上一直都是他在说,老魏和云裳也插不上话。

这一年,老魏三十三岁,云裳比他小两岁。老王比他们都大,他们俩既然插不上话,就只能互相对看,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眼睛里都是话,各自心照不宣。老魏知道云裳心里在想什么,云裳也知道老魏心里在想什么,老魏想表达的是无奈,想表达的是无辜,他也是没办法,只是顺口说了一句,没想到就真把老王带回来了。恰巧话题到了晚上睡觉怎么安排,老王说老魏跟他说过,反正他们家是地板,到时候打个地铺就行。

老魏家说起来有两个房间,其实这两个房间原来只是一间,是一间大客厅,中间用木板隔了一道墙。吃完晚饭继续聊天,老魏大儿子胜武很快要上小学,云裳开始教他识字,因为识了几个字,便让他为大家表演,认纸片上的方块字。纸片上的字是老魏老丈人用毛笔书写,老人家的字很好,非常地道的唐楷。七岁的大儿子胜武很卖弄地表演,两岁的小儿子利和在一旁捣蛋,要抢哥哥手上的纸片。

打地铺确实简单,可是地铺究竟打在哪个房间呢,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安排在老人房间里,毕竟这间略大一点。老魏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不经意的微笑,正好被云裳看见,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这一个白眼反让老魏真的笑起来,一种不加掩饰的笑,掩饰不住的坏笑。云裳便说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老魏说我回到自己家,为什么不能笑,为什么。

终于睡觉了,终于关灯,老魏迫不及待地掉头睡,摸黑爬到云裳那头去了。大床上还有两个沉入梦乡的儿子,关灯前,老魏与胜武睡在一头,云裳与利和睡在一头。灯一关,他也就不老实了,用不着再老实。云裳害怕弄出声音,不让老魏动,老魏便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可能是憋得太久,也可能是外面睡着一位老王,距离挨得太近,老王的地铺就在门口,云裳一直在拒绝,一直在反抗,老魏只能霸王硬上弓,不管对方配合不配合,不管对方愿意不愿意,一味使蛮劲,折腾了没几下,刚入港,便心满意足地结束。

这一夜,老魏睡得非常香,一觉醒来,天都快亮了。云裳没睡好,老魏呼噜声很响,老王的呼噜声更响,隔着门板,一阵阵传过来。迷迷糊糊睡了醒,醒了睡,刚要再次睡着,老魏又来劲了,要二次进宫。这次云裳没拒绝,也没反抗,也谈不上配合,感觉自己是醒着,又好像是睡着了,心里希望老魏快点结束,又好像不太愿意他很快就完事。说老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心有点不在焉,不知身在何处。隔壁老王的呼噜惊天动地,他已经三十七岁,还是单身,人也很瘦,云裳想不明白老王那么瘦的一个人,为什么呼噜声会这么嘹亮。

№ 2

弹指一挥间,转眼三十多年过去,到了1991年的8月20日。这一天是云裳六十九岁生日,民间有做九不做十的说法,老魏决定隆重庆祝一下。他今年七十一岁,夫妻俩岁数相加,正好一百四十岁。老魏很喜欢140这数字,觉得这个数字很吉祥,很有内容。人生七十古来稀,他们老夫妇退休在家,既能吃又能睡,身心健康,这个那个什么都行,活得非常愉快。

所谓隆重庆祝,无非在楼下新开的一家馆子吃一顿。除了自家人,又喊了一位老朋友过来,这个老朋友就是老王。这时候,老王已七十六岁,精神矍铄,头发居然还没有全白,原来是个瘦小子,现在变成了大胖子。他单身很多年,熬到五十多岁,才与比自己小十五岁的小黎结婚,小黎的前夫在“文革”中患病去世,留下一儿一女。两年前,小黎患乳腺癌走了,老王便与继子一起生活。

老魏的儿女们都已成家,吃完了各回各家。老王喝得有点多,面红耳赤,老魏夫妇便邀请他上门坐一会,喝口茶醒醒酒。老王没有推辞,说也好,说我是要看《渴望》的,这会赶回家看也来不及了,就到你家去看,看完了再回家。那一阵子,电视连续剧《渴望》正热播,已是播放第二轮,老王认认真真地在补看。老魏夫妇第一轮就看过,都觉得不错,很愿意陪老王再看一遍。老魏说我们可以一起看,看完了,你要是愿意,就在我这住一晚也没关系,反正床铺都是现成,为小孩回来准备的,空着也是空着,对了,我还告诉你,我们现在有空调了,很凉快的。

电视剧只放两集,打开电视,第一集都快完了,很快又看完第二集。外面很热,南京的夏天一向是很难过,恰巧老魏家今年新安装了空调。那时候,后来大名鼎鼎的苏宁电器,创业还不到一年,只能说是刚刚起步,大多数南京人家里都没有安装空调。因为用电紧张,能否安装空调也和级别有关,必须是相当级别的干部,才能够得到电力部门的批准。当时的最荒唐之处,商场里已经开始大卖空调,只要你花钱,谁都可以买,买了是否能安装,是否能让供电局盖章,就要看你的能耐。

老魏的女婿下海做了生意,思想比较开放,比较新潮,胆子也大,自己先买了一台空调偷偷地享受起来,又为老丈人老丈母娘买了一台。说是说未经允许,不能私自安装,否则就属于非法,就有可能取缔。不过你真大胆安装了,也没有什么人会过来干涉。只是电压经常会有些问题,用电高峰的时候,空调就启动不了,因此每天下午四点钟左右,必须先把空调打开,空调机一旦启动,一旦已经开始制冷,就再也不存在打开不了的问题。

老王很羡慕老魏家新安装的这台空调,在南京过夏天,有没有空调,能不能享受空调,完全是不一样的人生。他几乎立刻就下了决心,明年夏天一定也要买台空调,一定要买,不管电力部门允许不允许,管它合法不合法,一定要安装。说起来,老王也算离休干部,也是一把年纪,能享受就应该赶快享受。从老魏所在的科室调走以后,老王一直都在人事处上班,老魏说根据你老王的级别,很可能是可以使用空调的,你可以先申请申请,如果可以,就不用像我们这样偷偷摸摸。

老王说:“今天就在你们家,有空调真是舒服,这么凉快,都舍不得离开。”

老王又说:“还记得上一次住你们家,那次也是冒冒失失,一晃多少年过去,唉,我们是真的老了。”

老魏家的空调装在客厅里,老王说住下就住下了,有空调的感觉确实不一样。云裳为老王找了一套换洗衣服,先安排他洗澡,然后他们夫妇分别洗澡,再然后是洗衣服,随手把老王换下来的衣服一起洗了,晾在阳台上。云裳提出要去小房间,说她不怕热,吹吹电风扇就可以睡,说她其实也不是特别喜欢空调。老王便连声说这不行,肯定不行,这不是要让我走的意思吗。云裳想想也对,离开空调房间真的会很热,说那好吧,我歪在单人沙发上先睡,你们把长沙发放下来,一边看电视,一边聊,想怎么聊就怎么聊,想聊多晚到多晚。

老魏家客厅里有张可以折叠的长沙发,打开来就是大床,两个男人继续聊天,聊到临了,都有些犯困,都开始打哈欠,迷迷糊糊中,电视里插入新闻,说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被抓起了,莫斯科正式宣布宵禁。报道来得很突然,老魏和老王大吃一惊。男人对政治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激情,他们立刻困意全无,想弄明白怎么回事,可惜电视里新闻,就短短几句话,播完便没下文。遥控器不停地换频道,换来换去,好不容易有报道,说到一大半,已是最后几句话。电视节目终于都结束了,变成了一个个足球一样的测试圆台标,仍然没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云裳醒了。两个男人还在呼呼大睡,呼噜声此起彼伏,也不清楚哪个是老魏,哪个是老王,声音都响,都是地动山摇。她不由地想起很多年前,也就是上次老王借住在她家的那个夜晚,那时候还住在老房子里,云裳父母都还健在,她和老魏以及两个儿子睡在里屋,老王与她父母睡外屋,睡地铺。那时候,老魏偶尔也会打呼噜,那时候老王的呼噜已经很响,隔着一扇房门,像冬日的西北风一样呼啸,正是因为太嘹亮,云裳永远忘不了。

当然也是因为那一晚特殊,因为那个特定的日子,他们有了女儿玲安。金风玉露一相逢,对于分居两地的夫妻来说,每一次探亲都会不同寻常。老魏家的新居偏东朝向,天刚蒙蒙亮,朝霞红了半边天,初升的太阳很快通过窗户射了进来。两个男人还在睡,睡得正香,睡得太香了,云裳悄悄爬起来,上了趟厕所。单人沙发睡觉并不舒服,然而有了空调,总比在外面好,在没有空调的岁月,夏日南京是著名的火炉,晚上根本没办法睡个安稳觉。

老魏和老王终于也醒了,老王惦记着还要听收音机里的早间新闻,云裳说我和老魏天天早晨要去公园锻炼,我们可以一边去散步,一边听你的新闻。老王就笑了,说什么叫我的新闻,新闻是国家大事,怎么变成我的了。三个人刷牙洗脸,老王换上自己的衣服,与老魏夫妇一起去公园。老魏家附近有个小公园,不仅有人在散步,还有人在吊嗓子唱京戏。云裳为老王找了个小半导体收音机,因为不经常用,也不知是电池原因,还是接触不好,一会有声,一会又没声音,老王想听听新闻,想听听来自莫斯科的消息,结果也不能如愿,还是听不明白。

散完步,一起在小摊子上吃烧饼油条,沿街放了一排小凳子,就两张小餐桌,一人一碗豆浆。老王又是羡慕又是感叹,说你们的这个小日子,过得才叫舒心,才叫爽快,天天能散个步,再吃个烧饼油条,这才是人过的日子,现做出来的烧饼油条就是好吃,就是不一样。老魏说天天都这样,也没什么,很容易的事。老王说什么叫没什么,能这样就行,就很不错了,唉,可惜我们这一生,知道什么叫好日子,开始明白人应该怎么活,人生都已经快到尽头了。

老魏说你老王能想开一点不就行了,到我们这岁数,到我们这把年纪,钱留着也没用,想吃就吃,想用就用,你说你还留着那些钱干什么呢。老王叹气,说话是这么说,毕竟我是一个人过,也没什么意思对不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往下说,我那个儿子和儿媳妇呢,对我也不能算不好,不过毕竟不是一代人,话也说不到一起去,想法也不一样,要是小黎她还在,小黎还在,两口子一起过,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

一提起小黎,三个人不约而同,突然都不吭声。看得出来,老王并不想提到小黎,不愿意提到自己已经不在的妻子。尤其不愿当着老魏夫妇的面,而老魏夫妇呢,也是尽可能地避免谈起。老王只不过是脱口而出,说了便有些后悔。云裳情不自禁地看了老魏一眼,老魏立刻也显得很不自然,有一些尴尬,有一些沮丧。老王低头不语,此时此刻,大家心情都变得很沉重。云裳叹了一口气,说人生无常,想不到我们几个人中,小黎最年轻,反倒是她最先离去。

№ 3

送走老王回到家,老魏与云裳已一身臭汗。南京的夏天就是这样,南京的夏天就是个大蒸笼。回家的路上,在菜场顺便买些菜,买了几条黄鳝,买了点青椒和洋葱。黄鳝是现杀,老魏很擅长爆炒黄鳝这道菜。一路都无话,云裳有些话想说,憋在肚子里没说,很难受。老魏知道她有话要说,云裳不说,让他这么干等着,要等她说出来,也挺难受。

到了家里,老魏先把杀好的黄鳝放进冰箱,然后摊开纸墨,脱去汗衫赤着大膊,用小楷抄一遍《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年轻的时候,老魏喜欢写毛笔字,后来多少年都放弃了,退休以后才重新拾起。他最初是习隶书,老了反而转向毕恭毕敬的楷书。老魏坐在那写字,云裳开始收拾房间,把收起的长沙发重新放下,理了理,再一次折叠起来。

过了一段时间,云裳拎着老王换下来的衣服,走到老魏面前,说老王穿过的这衣服,我也不准备洗了,直接扔了吧。老魏一怔,说要扔就扔了,你用不着跟我说。云裳说我当时就是挑了一条你没必要再穿的短裤,看这料子也不像全棉的,不瞒你说,我早就想扔了。老魏继续写字,他知道云裳有洁癖,别人穿过的内衣,她肯定是要嫌弃,是不是全棉并不重要,她要扔就扔,也没什么舍不得。

到了中午要做菜,老魏系上围裙,从冰箱里拿出黄鳝,十分细心地洗干净。云裳在一旁当下手,青椒和洋葱已为他收拾好。油锅已经下油了,油开始升温,开始冒起青烟,老魏正准备将黄鳝下锅,云裳轻轻地在旁边问了一句:

“老魏你能不能跟我说句老实话,你和小黎不会真有过一腿吧?”

老魏一怔,将手中的黄鳝倒入油锅,喳的一声,手上快速翻炒,嘴里嘀咕了一句:

“说什么啦?”

云裳不吭声,沉默了一会,看老魏做菜。老魏手上一阵忙乱,将爆炒过的黄鳝盛出来,再加油,爆炒青椒和洋葱,加上各种作料,将煸过的黄鳝再次倒入锅中,继续翻炒,加胡椒粉加水淀粉,洒上明油,然后正式起锅,盛菜装盘。云裳不说话,一直看着老魏,老魏终于忙完,老魏终于又一次开口:

“你脑子里又在想什么呢,真是莫名其妙。”

“是有点莫名其妙。”

“让我说你什么好,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

云裳笑了,说我知道不应该这么问你,不应该问,我也就是随口问问,你千万不要往心上去。云裳说也就是突然想到,脑子里突然就有了这些念头,其实我早就说过,你与小黎真要有什么,也没什么大不了,真要是有了什么,我是说真要有什么,不开心的可能不光是我,老王心里会更不好受对不对,他应该更在乎对不对。云裳的意思是男人肯定更应该吃醋,男人肯定更不能忍受戴绿帽子。明知道老魏不想听这些话,不愿意听这些话,云裳还是忍不住要说,说了,就有点停不下来。她说不光是我在乱想,我在胡思乱想,老王很可能也一直在这么想,对不对。

老魏说:“你要让我说什么呢?”

云裳说:“我又不要你说什么,我已经说了,这事我早就不在乎了。”

云裳嘴上说不在乎,心里当然不是这么想。时过境迁,她这一生中,如果说夫妻之间真有什么太在乎的事,可能就是这一桩。老魏也知道她会在乎,知道她很在乎。女人的心思永远琢磨不透,每一次结局都是一样,云裳嘴上说不在乎,说相信老魏,心里还是非常在乎。这次过生日要请老王,说起来也是云裳的主意,她主动提出来,她提出来了,老魏还真没办法拒绝。云裳说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就是从来也没有与小黎好好谈一次,我也是真够傻的,有太多的机会,好几次话都到嘴边,都没说,都没好意思说出来,唉,为什么不趁她活着的时候,把话说说清楚呢。

小黎显然是云裳心中永远解不开的疙瘩,永远是飘在她心头的一块浮云。三十年前,那时候女儿玲安刚上小学,老王和一位姓宋的女人,冒冒失失地找到了云裳所在的那所中学。在云裳的办公室,和云裳进行了一场非同寻常的谈话。那个姓宋的女人开门见山,问云裳与老魏的婚姻生活,是不是有什么不和谐之处,有没有感情方面的危机。问题很突兀,很无理,云裳一时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她转向老王,问他是不是老魏犯了什么错误。老王那时候刚调往人事处,他支支吾吾地说,这事现在也不好说,我们呢,主要还是想先了解了解情况。

云裳第一次听说有个叫小黎的女人,第一次看到了小黎的照片。不能说那个叫小黎的女人有多漂亮,眼睛不大,眉毛细细的,嘴唇有些翘,老王解释说,小黎丈夫是一名现役军人,他写了一封告状信,说老魏与小黎有着不正当的男女关系。老王特别强调,目前只是那个男的这么说,只是那男的这么认为,究竟有没有这事,组织上也不清楚,他们过来跟云裳谈话,也就是想摸摸情况。那个姓宋的女人始终在观察云裳的脸色,她的表情很严肃,态度很不友好,好像什么事都知道,什么事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云裳说:“你们想让我说什么?”

姓宋的女人说:“我已经问过了,你们的夫妻生活,究竟正常不正常?”

“什么叫正常,什么叫不正常?”

“这个当然只有你们自己才知道。”

云裳看着那个姓宋的女人,痴痴傻傻地回了一句:“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风雨晨昏人不晓,个中甘苦只自知,云裳与老魏结婚时二十三岁,婚后很快有了儿子胜武,然后又有利和,同居没几年,老魏就去了江北六合的化工厂,从此开始漫长的夫妻分居。夫妻分居百事哀,一年有一次探亲假,说正常也正常,那年头夫妻分居并不罕见,分了也就分了,老天爷就是这么安排,夫妻因为分居而离婚的也不多。说不正常,当然不应该算正常,绝对不正常,夫妻不在一起过怎么能算正常呢。云裳记忆中,不如意的事情太多,都说久别犹如新婚,最担心的是老魏要回来探亲那几天,自己身上恰巧来例假,有些事拦都拦不住,有些事该来还得来,越担心就越会发生。

那段时候,云裳正准备往六合的一所农村中学调动,只是为了离老魏近一些。她做好了离开南京的准备,为了夫妻团聚,为了能和老魏在一起,她已经决定不再管孩子们。三年的自然灾害时期刚过去,国家经济形势正开始好转,如果没有小黎这事,老魏夫妇很可能会少分居二十年。生命苦短,人生能有多少个二十年。姓宋的那个女人言辞严厉,说破坏军婚的罪行如果确实,你男人是要坐牢的,这个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这不是一般的生活作风问题,军婚可是受法律保护的。

结果是不了了之,老魏不承认,小黎也不承认。事出有因查无实据,组织上做出了最后处理意见,认定他们的关系显然有不妥之处,譬如不止一次相约去电影院看电影,曾经在厂外的僻静处散过步,两人也都对对方表示过好感。小黎与老魏在同一科室上班,因为这件事,小黎被调动,去了别的厂区别的科室。也是因为这件事,流言蜚语漫天飞,到处有人说闲话,云裳和老魏闹得差点要离婚,调动的事也没有进一步落实。她不止一次地逼老魏把这事说清楚,她想要知道真相,可是老魏说不清楚,没办法说清楚,他说根本就没有什么真相。

三十年过后,七十初度的云裳满头白发,早已不在乎什么真相。真相也许就像老魏说的那样,根本没有真相。真相困扰了云裳大半辈子,真相早就变得不重要,真相有没有也就那么回事。退休后的老魏夫妇,与同样也是退休的老王夫妇,关系相处得挺不错。他们最后都从江北六合的工厂区,重新回到南京城里定居。小黎也是地道的南京人,地道的南京女人,她家在城南还有私房,改革开放后私房拆迁,换上了新房子,与云裳家一样,居住环境才大为改善。云裳到了晚年,时不时地会感慨人生,恨他们这一代人活得太压抑,活得太窝囊,会觉得他们的所谓夫妻生活,直到退休才重新开始。退休前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感觉就仿佛在石头缝里过日子。退休后分配了新房子,孩子们各自独立,他们才开始有了属于自己的空间,才开始可以肆无忌惮,才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像年轻人一样,甚至有时候比年轻人还过分,尽情地做些自己想做的事情。

老魏做的爆炒黄鳝,略微有些小失败,稍稍煸老了一些。老魏说这都要怪云裳,怪她不应该提起小黎。老魏说不要说我和她没什么,真要是有什么,你也没必要在今天这个日子里提起。云裳说有什么应该不应该,这事我早就不在乎了,你又在乎什么呢。老魏说我怎么能不在乎,当然要在乎,这很影响情绪的。云裳说影响屁的情绪,你现在的情绪不要太好,骨头不要太轻。吃中饭前,老魏一本正经地拉上窗帘,打开了空调,说今天我们应该喝点黄酒。通常都是在下午四点多钟,用电高峰之前,他们才会开始启动空调。云裳知道老魏此时兴致勃勃地拉窗帘开空调,显然是有别的目的,是别有用心,无非又是老一套。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知道老魏人老心不老,已经蠢蠢欲动。

№ 4

云裳第一次见到小黎,是1976年暑假,唐山大地震期间。长江大桥早就通车了,她骑车去江北的六合看望老魏。这是云裳第一次去六合,第一次主动去看望老魏,也是第一次听说老王也结婚了,第一次听说老王娶的女人就是小黎,老王结婚已好几年。

这一代人的称呼很有意思,也不知怎么的,都习惯称“老”或“小”,老魏老王小陈小黎,喊着喊着就固定下来。不止旁人这么叫,夫妻之间也如此称呼。老也好小也好,现在都已经有了白头发,小黎比云裳还要小好多岁,看上去白头发似乎比云裳还要多。这是继上次老王与她谈话后的初次见面,一转间,又是十多年。当时是从厂部电影院出来,看的是一部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影片《决裂》,老王认出了云裳,热情地打招呼。云裳也认出了对方,老王已开始发胖,她不知道他身边的那个女人就是小黎。回到宿舍,才从老魏嘴里得知,才知道他现在的这个太太就是小黎。

第一次见到小黎,云裳心情有些复杂,难免激动又很快平静,反倒是老魏坐立不安,说话都支支吾吾。事发有些突然,没有想到与小黎的见面,会如此直截了当。自从有了那次该死的谈话,云裳整个人生都被颠覆,这以后,她经常会为这事敲打老魏,找老魏的碴,跟老魏赌气,与老魏冷战,老魏呢,做出各种无辜和生气的样子。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说不清楚,云裳自己也不太明白,不知道是应该相信老魏和小黎没事,还是应该认定他们就是有事。有时候她这么认为,有时候她又那么认为。老魏一口咬定自己鱼没吃着,沾了一身腥。老魏说我要是真有这事,你跟我闹我也认,什么事都没有,你凭什么这样,凭什么。

因为夫妻长年分居,长年不生活在一起,最初的那十年,老魏会按时给云裳写信,诉说对妻子的思念之情。云裳一度很享受这个,事实上,她也很想念老魏,然而很少回信,很多话只是放在心上。都说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女人和男人不一样,女人再想念男人,那些太肉麻的话说不出口。自从有了小黎这档事,事情开始变得不可收拾,老魏的情书开始变得尴尬和暧昧,仿佛又有了另外一层含义,可以有另外一种解读,太亲热不好,不亲热也不好。信写来了,云裳懒得回复,故意让它有来无回,一而再再而三,老魏也就干脆不再写信,先是省了事,再以后也就省了心。感情这玩意就这样,冷了就会淡,淡了也就渐渐无所谓。

两人如果再往前走一步,要离婚也就离了,离了就离了。老魏与小黎究竟是怎么回事已不太重要,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婚姻不死不活,只能说是聊胜于无。云裳平时根本也不会想到老魏,老魏恐怕也是这样,因为分居,一年见一次面,法律上的离不离婚就那么回事。好在这段时间正好是“文革”,这个运动那个运动,世道也不怎么太平,什么事都能忍,什么事都能凑乎。到日子老魏还会回来,回来探亲无非老一套,再到日子,老魏又走了。南京长江大桥通车后,两个人都希望有所改变,老魏与云裳商量,是不是考虑买辆自行车,有了自行车,来往可以方便许多。

结果还真是买了辆自行车,只是让云裳先用,当年她是一心想往老魏所在的六合调动,打过申请报告,为了小黎这事犹豫了一下,耽搁了,没想到最后把她调到南京南面的江宁,离江北的六合更远。那个时代的人都很听话,必须服从组织分配,一切听从党安排,领导上真这么决定了,想更改都不行。当时的最高省领导是省革命委员会,委员会的主任是许世友将军,许将军在江宁弄了几个小煤矿,配套建立了小学和中学,云裳正好就被选中去当化学老师。那地方在今天也不算远,可是搁在当时,骑自行车起码一个多小时,只能每周回一次南京。因此说起来,老魏夫妇的家在南京,事实上那段时间,云裳每周回去一次,老魏一年回去一次,真不太像个正常的家。

云裳在江宁待了两年多,煤矿不弄了,根本就挖不出什么煤。她也重新调回南京城,这时候,林彪事件也发生过了,她已经五十岁,父母都不在了,都已死了好多年。孩子们也一个个地离家,老大胜武大学毕业分配去了石家庄,老二利和中学没毕业就当兵去了,女儿玲安在农村插队。人说老就老,云裳开始有些在乎老魏,开始不断地思念他,少年夫妻老来伴,她突然觉得身边没有男人的日子,真的是很不好。老魏的想法也差不多,过去这二十多年,有老婆的单身汉岁月,实在是太不好过。有了大桥,从六合的厂区回南京方便许多,骑自行车两个多小时也就到了,于是探亲节奏开始改变,不再是一年一次,改成每个月回一次家。

1976年的夏天,云裳五十四岁,再过一年就要退休,忽然心血来潮,忽然特别想念老魏,决定不顾路途艰难,骑车去老魏那里过暑假。没想到会立刻遇到小黎,也没想到很快又会遇到地震。唐山大地震很遥远,与这里风马牛不相及,可是流言不止,大家都生活在谣传的恐慌之中。有那么一阵,户外都在搭建简易防震棚。与小黎的见面纯属偶然,这工厂有几千号人,有好几个厂区,隔得也很远,老魏与老王夫妇平时很难见面,或者说根本就不见面。云裳相信情况就是这样,她变得十分理智,变得通情达理,既没跟老魏撒气,也没让老魏下不了台。大老远骑了三个小时自行车,好不容易才来到这,不值得为若有若无的小黎,再闹得不可开交。

再往后,云裳和老魏不仅不再回避,而且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论。最初向组织交待问题,老魏只承认和小黎一起散过步,散步时拉过手。这事有人亲眼目睹,想赖也赖不了。一起看过电影,这也是在吃瓜群众眼皮底下发生,同样抵赖不了。坐在电影院里,坐在黑暗中,又干了些什么,又做过些什么,难免有不同版本,坊间传说很多。小黎和老魏各自的表述就不一样,拉着手是肯定的,暧昧是肯定的,有一点过分也不容质疑。发乎情止乎礼,时间是大冬天,都穿着厚厚的棉裤,再怎么暧昧和过分,也就那么回事。

从老魏嘴里,云裳听到不少与小黎有关的八卦。按照老魏的交代和描述,显然还是有所遗憾,显然还是心有不甘。与小黎没走到什么实质性的地步,但是,但是可以肯定,从老魏所在的科室调走,在新的工作环境,小黎起码又与两个不同的男人发生过婚外情。这事很多人都知道,根本瞒不住。小黎有个众人都知道的毛病,只要干那活做那事,就会忍不住发出杀猪一样的声音。破坏军婚的罪名确实存在,小黎前夫老韩为此很痛苦,非常烦恼,一次又一次给厂领导写信,可是小黎属于那种不怕撕破脸的女人,敢做敢当,老韩也拿她没什么办法。为了保住婚姻,最后不得不妥协,最后不得不让步,只能灰溜溜地要求转业,转业到老魏他们厂的保卫处,当处长。

老韩所在的保卫处,与老王所在的人事处,房门恰好正对着,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都觉得小黎这位前夫是个非常不错的男人,人长得也挺帅,都觉得小黎太过分,不应该那样对待自己老公。老韩转业到地方上,夫妻不再分居,关系变得正常,开始恩恩爱爱过日子,对小黎可以说是百般呵护。渐渐地,与老王也越走越近,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友。他们是同乡,老韩参加过抗美援朝,手臂被炸弹炸断过,身体一直不好。进厂时正好“文革”开始,不久诊断出患了癌症,拖了没几年,临终前托付老王,希望能帮着照顾好小黎,照顾好他留下的一儿一女。

就这样,老王到了五十多岁,终于结束单身生活,与小黎结了婚。婚后感情相当好,据说小黎曾向老王忏悔,说年轻时不懂事,对不住老韩。她对老王的照顾无微不至,还为他怀过一次孕,可惜最后小产了,没有能够保得住胎。和老王刚结婚时,厂里单身汉闲着无聊,经常会溜过去听房。小黎家住在一楼,最西边一个单元,楼前有一片很矮的小树林。都把这事当笑话讲,也是因为有人会偷听,老王和小黎不得不小心翼翼,不得不让她嘴上咬住一块毛巾,不得不把床脚垫了又垫。可是真一点动静都没有,很快又传出另外一种流言,这就是老王不行了,他的那个什么很可能有问题。

老王很生气,真的很生气,非常不服气。老王最不愿意别人觉得他老,虽然他比小黎大了十五岁。个性倔强的老王好钻牛角尖,知道有人无聊,知道无聊的人下作,不要脸,他索性大气一些,他索性豪放一些。让一切禁忌都去他妈的,老王想怎么样就怎么样,老王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不就是有人想听个什么吗,不就是想知道老王还行不行吗,那就给他们来一个痛快。老王将计就计,让小黎嘴里不用再咬毛巾,床脚不平也懒得再去垫。老王甚至还故意很配合地喊上一两嗓子,厂保卫处派人躲在他家屋外留守伏击,一下子抓到了五个偷听的小年轻,都是厂技校的学生。

口无遮拦的老王说自己直到结了婚,才开始怀疑人生,才开始感慨人生。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老王说他想不明白,不明白怎么就单身了那么多年,直到跟小黎在一起,才知道成双结对的好,才明白有女人有家庭的不一样。老魏告诉云裳,老王曾不止一次地对他吹牛,说自己绝对没问题,说自己很厉害。说他的婚姻开始晚了一些,可是宝刀不老,起点很高,过了七十往八十走,仍然天天还照样晨勃。云裳一时不太明白这话,老魏笑着向她解释,她听了十分鄙视,撇着嘴说你们男人真无聊,真是老不正经。老魏说我们这一代人,只能是到了老了,退休了,才能老不正经,年轻时想不正经都不行。

云裳与小黎见面后不久,那一年十月,“四人帮”粉碎了。老王也到退休年龄,紧接着云裳退休,小黎退休,女人退休年限要早一些,最后才是老魏。说退休就都退休了,虽然退休,大家精力依然旺盛,还有用不完的劲,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好日子刚开头。社会突然之间发生了大变化,他们的人生也跟着大变化。首先是居住环境改善,这是最重要的一个进步,因为住得都不太远,可以经常聚在一起打麻将。云裳和小黎都喜欢打,女人的麻将瘾往往比男人更大。有一段时候,也就是上世纪的八十年代,几乎天天都要打几圈麻将。

打来打去也就那么几个女人,不是在老王家,就是在老魏家,或者在老钱老杨家。老王和老魏只有遇到三缺一,才会偶尔上场。退休生活别有一番天地,女人们在一起打麻将,嘴里往往不肯闲着,不是嗑瓜子,就是胡说八道,什么都说,什么都敢说。最喋喋不休的是老钱,她是国营菜场的退休职工,回忆起物资缺乏年代,总会有股按捺不住的得意。作为一名卖鲜肉的小刀手,当年讨好她的人实在是太多。上岁数的人回忆年轻时,都会说当年怎么好,青春总是美好的,说着说着话锋转移,变成了忆苦思甜,突然感慨当年那样的日子,怎么稀里糊涂地就过去了。譬如一说起夫妻分居,老钱就很疑惑,忍不住要问云裳,说你们夫妇是他妈怎么熬的。

有一天在老王家打麻将,云裳和小黎都已听牌,等着有人点炮,结果旧话重提,老钱又说起云裳和老魏的分居,说这都叫什么事呀,这么多年,是怎么熬过来的。没想到她打出去的这张牌,一炮两响,正好是云裳和小黎都想要的,云裳很平静地回了一句:

“什么叫什么事呀,这不就是熬过来了吗。”

 叶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毕业,进工厂当过四年钳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学,1986年获得硕士学位。1980年代初期开始文学创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叶兆言中篇小说系列》,三卷本《叶兆言短篇小说编年》,长篇小说《一九三七年的爱情》《花煞》《别人的爱情》《没有玻璃的花房》《我们的心多么顽固》《很久以来》《刻骨铭心》,散文集《流浪之夜》《旧影秦淮》《叶兆言绝妙小品文》《叶兆言散文》《杂花生树》《陈年旧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