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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1年第1期|艾伟:过往(节选)
来源:《钟山》2021年第1期 | 艾伟  2021年02月01日06:48

蓝山咖啡馆晚上十点半后生意好了起来。它在永城大剧院北侧的一个小巷子里。有演出的晚上,一些观众(大都是年轻人)会来这儿喝一杯咖啡,吃一碟点心,讨论一会儿剧情,然后回家。演出结束后,演员们喜欢去永江边的大排档庆祝,平常他们更多在中午或排练的间隙来这儿讨论,顺便填饱肚子。广济巷曲折幽深,道边的香樟树树冠彼此交叉,快把天空遮蔽了,巷子里的中式旧建筑在这个城市里可算是硕果仅存,让这条巷子显出古雅之意。蓝山咖啡馆闹中取静,生意不错。

黄德高和另外一个人在咖啡馆已待了一阵子。黄德高胃口惊人,每次来这儿他都会点一份商务套餐,外加一只汉堡,一杯咖啡。小小的咖啡杯子和汉堡放在一起显得相当突兀。他是个喜欢说话的人,一直和对面的人在滔滔不绝。对面的那个男人大约三十多岁,寡言沉静,一刻不停注视着黄德高。他的左眼混浊,看人的时候仿佛对不准焦距。不过另一只眼睛倒是特别明亮。

“你的左眼瞎了吗?”黄德高问。

“模模糊糊看得见。”对方说。

“你看我时,左边那只眼睛好像在看另一个地方。”黄德高说。

一个时髦的女人正从左边过来,衣着鲜艳,超出她年龄,脸上还留有演出彩妆的痕迹。黄德高猜想她应该是一个演员。这年龄的演员大概过气了。

今天黄德高心情有些复杂。这是他最后一单生意。早些年他在省城接单,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他已被挤到永城这地界了。干完这单他想金盆洗手,从此远走他乡,隐姓埋名,过另一种生活。他的另一个身份是诗人。以往每次他把单子放出去之前,都会和对方谈诗,不管对方听得懂听不懂,他会把自己写的诗念给对方听。他经常重复的诗句是:我可怜的身体,如此消瘦,像这块土地一样贫瘠,一如我的出身,饥饿是我的灵魂。忍受匮乏,罪孽深重。亲爱的,你是我渴望的甘泉,让我清洁……是一句情诗,不过他早已把这句诗当成他的《心经》,他的大明咒。他相信这句话从他口中念出来后,一切便可以完美达成。今天,他没念。这是最后一单生意,他不准备念,以此表明他诀别江湖的决心。

他已把桌子上的食物吃完了。他心满意足地看了一眼杯盘狼藉的桌子,点上一支雪茄,深深吸了一口,吐出浓重的烟雾,然后把手伸进夹克胸口,拿出一只信封,交到对方手中。虽然已是夏天,黄德高办事时喜欢穿这件黑色夹克,这是他办事的行头,他固执地相信这黑夹克会给他带来好运。

“所有的资料都在里面,包括定金,另一半完事后再付。”黄德高说。

对面的人打开信封,先把一张银行卡取出来,对着灯光看了一眼,好像借此可以辨别真伪。他把银行卡放到衬衫口袋里,然后抽出信封里的照片,看起来。有三张照片。一个板寸头男子,方脸,眉毛稀疏,此人戴着一副墨镜,有两只大号的招风耳朵,看上去气场逼人,有老大派头。第二张上的人穿着黑色T恤,表情严肃地看着某处。再一张在某个澡堂,一个男人上身赤裸,下半身浸泡在池子里,偌大的池子里只有他一个人,眼睛警觉地看着某处,好像他意识到有人正在偷拍他。

“仇家是谁?”对方问。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黄德高说。

“我要知道他是不是命当该死。”对方很固执。

黄德高笑了。他觉得对方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喜欢有原则的人。有原则的人靠谱。不过黄德高的原则是他不会把委托人的信息告诉任何人。这是江湖规矩。

“失子之恨。”黄德高胡乱编了一个。

对方似乎很满意,收起信封,站了起来,说:“知道了,给我三天时间。”

黄德高把抽了一半的雪茄按在咖啡杯子里,掐灭:“事成后通知我,下次见面还在这儿。”黄德高伸出手,那人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两人敷衍地握了一下。这一握让黄德高心里颇不踏实。他想,也许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他没念那句诗。一种毫无来由的不安让他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起那诗句。他希望为时不晚。

走出蓝山咖啡馆,黄德高回头往咖啡馆内望了一眼。那个服饰艳丽的女人站起来看着他。他对她没兴趣。他的目光越过她的头顶,看到蓝山咖啡馆那台超大电视机上满屏烟花,因为电视机静音,使烟花看起来相当落寞,好像这个世界因此深不可测。

虽然每晚回家都已是凌晨,秋生还是每天早上九点钟准时到公司。办公室在锦瑟年华娱乐城的顶楼。这是娱乐城最安静的时刻,要到下午才会有一些客人来这儿唱歌或跳舞。当然高潮还是晚上,人们身体里的激情似乎到了晚上才蠢蠢欲动,好像夜晚对人们而言自带荷尔蒙,引导人们去追逐音乐、美酒或女人。有时候秋生想,要是没有夜晚这世界该有多么单调。

即便在办公室里秋生也喜欢戴着墨镜。他穿着衬衣,衬衫领子雪白挺括,板寸头让那两只招风耳朵更为显眼。保镖进来说,夏生在楼下有事找他。秋生皱了皱眉头。已有好久没见到弟弟夏生了,一年或者更久?记不得了。他们兄弟之间不来往很久了。秋生让保镖去把夏生带上来。

夏生站在秋生面前,面容苍白,显得有点拘谨。夏生知道秋生讨厌他是一名戏子。夏生在永城越剧团做演员,扮小生,混迹在一堆女演员中,身上一点男子气魄都没有了。秋生有一次对他出言不逊,说他最恨的一件事就是男人娘娘腔。秋生感到奇了个怪了,同父同母所生,他们兄弟俩完全是两种人。

夏生热爱演戏,舞台让他快乐。夏生对秋生的看法不以为然。秋生总喜欢把自己那套人生逻辑强加到他身上。秋生是错的。人生哪里可以如此单一,秋生也不是人生模板(事实上他也不配成为模板)。夏生自有夏生的活法。每次秋生像一位父亲一样训斥夏生时,夏生都是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有一次,秋生甚至要夏生辞了剧团的公职,到他的公司来做艺术总监。“你在这儿随便混混都比演戏强,现在谁还看你们的戏?”秋生说。自那以后,夏生不再愿意见秋生。秋生偶尔会电话他,问他近况,夏生都说很好。夏生知道秋生关心他,只是夏生反感秋生的关心里暗藏着一个父亲的角色。

一个星期之前夏生收到母亲的来信。母亲在信里说她得了重病。她没有详述自己得了什么病,只说自己在世的时间不多,想在最后的时光同秋生和夏生生活在一起。母亲在信里没有提起冬好。这也算正常,冬好的状况在与不在没什么区别了。夏生收到信后心情复杂。母亲是她那一代最出色的戏曲演员。越剧演员无论小生旦角或是老生小丑,基本上清一色由女性出演,夏生作为一个男生成为这个剧种的一员,不能不说是受到母亲的影响。虽然夏生和母亲在同一个圈子里,见面的次数却不多。母亲晚年嫁了一个老干部,去了北京。据说老干部是她的戏迷。母亲定居北京后,夏生没去过她的家,母亲也不太和子女联络(不过没去北京前母亲也很少联系他们)。有几次夏生进京演出,请母亲看戏,母亲和秋生一个德性,看戏后没一句好话,挑的全是毛病。“你都演成什么样子!你的才华及不上秋生的小指头。”母亲说这话让夏生既生气又委屈。秋生五大三粗,对戏根本不感兴趣,母亲竟拿他同秋生比。夏生从来没见识过秋生有任何戏曲才华,没听秋生唱过一句戏。不过母亲一直偏爱秋生,偏爱到不讲常理。夏生也就见怪不怪了。后来夏生能不见母亲就不见。夏生偶尔会想起母亲,她在忙些什么呢?在北京过得好吗?不过也只是一个念头而已,转瞬即逝。那日突然收到母亲的信,夏生还是蛮吃惊的。

夏生坐在秋生大办公桌对面,低着头,一副丧气样。他能感受到墨镜背后秋生的目光。夏生不想先开口,等着秋生说话。兄弟俩沉默了好长一阵子。秋生问:“碰到麻烦了?”夏生摇了摇头。秋生松了一口气,说:“那就好。”

秋生问起庄凌凌:“还同那个姓庄的女人搞在一起?”夏生没回答。夏生怕出乱子。秋生几年前派人警告过庄凌凌,要庄凌凌放过夏生。秋生传话给庄凌凌,说庄凌凌都可以当夏生妈的人,难道要耽误夏生一辈子。夏生对秋生的做派一向不以为然,即便是对他的关心,也过于粗暴。秋生振振有词,说你得有自己的生活。

夏生不想同秋生多拉家常。每次都是这样,聊到后来都是一个结果——不欢而散。好像他们彼此有仇似的。从前不是这样的,小时候秋生从母亲那里偷了钱,在街头买雪糕,总是不忘给夏生买一块最好的,然后到处找夏生,找到夏生时雪糕都融化了。秋生打他一记后脑勺,说,你快吃掉,否则我不给你吃了。说着自己咽一口口水。夏生乖巧地让秋生吃一口,秋生凶狠地白他眼,不再理他。

夏生从口袋里掏出母亲的信,递给秋生。秋生很快扫了一眼母亲的信,轻蔑地说:“你就为这事来的?她也给我写过信,我没理她,我警告你,你也别理她。”

夏生直视秋生。秋生的反应他是料得到的。“她快要死了呀。”夏生说。“鬼才信她,她嘴里没一句真话。”秋生说。似乎说得还不够强烈,秋生又说:“她要死了才想起我们来?早先呢?早先她只知道一个人找乐子,这辈子像没见过男人似的。”夏生低下头,秋生的说法他无法反驳。母亲这辈子有几次婚姻?五次还是六次?多得让夏生记不过来了。

夏生今天是硬着头皮来找秋生的。这事拖了一周了。母亲信里写得很清楚,她现在一个人生活,感到很孤单。母亲难道又离开了那老干部?不管怎么样,她快死了,做儿子的不能不管她。他希望秋生能把母亲接来,秋生家大,又有保姆,可以照顾母亲。

秋生把那封信还给夏生。他转了话题,问:“你那新戏排得怎样了?”夏生很吃惊。他没想到秋生关心起他的戏来。秋生一向以夏生是演员为耻的,他不知道秋生这是何意。

一个月前,庄凌凌弄来一个剧本,非常棒。夏生也没多想秋生何以知道此事,秋生总有办法知道他想知道的,他长着一双奇怪的耳朵,好像他的耳朵在整个永城飞,没有什么事瞒得了他。夏生说:“还没排呢!钱还没找到。现在排戏就是把钱倒水里,本都收不回来,没人愿意赞助。”秋生讥讽道:“你们是把自己砸到了水里,你们一心想淹死,没人能救得了你们,早上岸早超生。”秋生还是老调调。

夏生再一次认定,和秋生谈戏就是鸡同鸭讲,自取其辱,千万不要涉及这个领域。夏生打算早些离开。他站起来准备告辞。秋生一动不动。他又打开抽屉,像在找什么。夏生本来打算走的,以为秋生改了主意,站着看秋生。秋生抬起头来说:“我警告你,你不要把她接来,你要是接来,我饶不了你。”

夏生刚升起的希望一下子破灭。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唾沫,低下了头,转身往办公室外走。他明白所谓的“饶不了你”的意思,就是秋生会揍他一顿。夏生从小没少挨秋生的揍,对他好也揍,教训他也揍。夏生往外走时,听到背后传来秋生的声音:“如果你把她接回来,我也会把她赶走的。”夏生心里冷笑了一下,想,秋生管不了他,他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他决定把母亲接回来。

夏生走后,秋生颓然倒在沙发上。一会儿,他站起来,突然唱起戏来,尖细的曲调轻柔地从他嘴中出来,和他的形象形成奇怪的反差。好像这会儿他穿上了水袖戏服,成了舞台上的花旦,兰花指翘着,身段妖娆。这些戏都是秋生小时候在黑暗的剧场看着演员们排练学的。不过秋生从来没在任何人前展示过他的“才艺”。那时候母亲到哪里都喜欢带着秋生。剧团排练时,秋生在黑暗的剧院里钻来钻去。有时候去化妆间,天热的时候,那些女人几乎袒胸露乳。她们喜欢把秋生叫成干儿子。母亲不愿意她们这么叫,她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他差点要了我的命,生他时我难产,不许你们当他的干娘。母亲越是这么说,那些女人越要占秋生的便宜。

那时候他们一家还是团聚的。母亲的演戏事业是这个家庭的中心。父亲是永城文化馆的一位音乐老师,可他的心思都在母亲身上。他正在根据母亲的演艺特长编写一出新戏,希望此剧能挖掘母亲的所有优点。很多人认为父亲不谙世道,行为怪异。秋生也信不过父亲,不认为父亲能写出好看的戏来。只有母亲崇拜并相信父亲,他们很恩爱,甚至在兄妹三人前亲热。“他们是一对活宝。”秋生对妹妹冬好说。但冬好觉得很好,很浪漫。秋生说,浪漫个屁,是不要脸。母亲在永城声名大噪后,父亲建议母亲去省城发展。“永城对你来说太小了。”父亲对母亲说。父亲渴望母亲更大的成功,好像父亲这辈子的事业就是让母亲成名成家。母亲后来真的去了省城。父亲和母亲过起了两地分居的生活。一个男人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一个女人,虽然疯狂,也是一种美德。母亲去省城时,带走了秋生。

秋生唱完一段戏,屏住呼吸,稳定了一下情绪。他来到垃圾筒前,找一个星期前丢弃在那儿的母亲的来信。信居然还在。他拿了回来,摊开皱成一团的信,看起来。母亲给他的信,言辞和给夏生的完全不一样。在给夏生的信里,母亲对自己来永城显得理所当然,好像回到永城和他们生活是她应有的权力。不过在给秋生的信里,母亲是可怜巴巴的,几乎在乞求秋生收留她,母亲还表达了对秋生的想念。“你是我用命换来的。”一周以前,秋生看到这句话相当反感,这句话他听太多遍,在母亲那里就是一句顺口溜,他不相信里面有什么真情实感。秋生把信折好,放到写字台抽屉里。

保镖敲门后,悄然进来。保镖也是他工作中的助手。秋生想起来了,今天需要去处理一下娱乐城的事。不久前,消防突然来到锦瑟年华娱乐城,找出一堆问题,下面的人搞不掂。他起身,来到大楼下。坐到车上后,他改了主意,同司机说,去广济巷。司机不明所以,掉转车头,向广济巷开去。半个小时后,小车驰入那条著名的由香樟树冠交叉而成的绿色通道,蓝山咖啡馆深绿色的门面一闪而过,咖啡馆的橱窗里放着做好的糕点和一幅巨大的话剧海报。蓝山咖啡馆的主人特别小资,喜欢各种戏剧,是标准的文艺青年。秋生让司机在蓝山咖啡馆前停下。保镖先下车打开车门。秋生出来后,没像往常那样让保镖跟着。他让他们在原地等。

永城越剧团在剧院后庭的一个院子里。就是夏生的单位。秋生怕见到熟人,从院子右侧一小道拐入,那儿有一个窗子,可以进入剧院内。凭着童年的记忆,秋生顺利进入剧院。没有演出的剧院黑暗一片,因为空气不流通,秋生被一股浑浊的霉味呛到了,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他习惯性地看了看二楼,看管剧院的老头总是在二楼出现。他熟悉这个剧场的每一个角落,舞台后演员的化妆间,更衣室,剧场一楼和二楼中间的小小的电影放映室,虽然几年前剧院作了大的改造,但整体格局没多少变化。

秋生在最后一排坐下。现在他的目光适应了黑暗,剧场内的椅子和走道在黑暗中浮现出来。他默然坐着。他连自己都不清楚为什么来到这儿。他问自己,假设夏生接母亲回来(他断定夏生会这么干),他见不见她?

舞台上突然出现一对男女。两人是从幕后钻出来的,迅速黏在一起。舞台空旷,这对男女看起来很小。秋生看到这一切,很厌恶。这引起了秋生不快的回忆。母亲带着秋生来到省城,先是寄居在母亲同门姐妹家,后来省越剧团分给她一间宿舍。母亲在那个时候,背着父亲和一个男人好上了。

秋生下定决心,如果母亲到来,他绝不见她。他悄悄从剧院的前门退出去。在剧场的大厅,他找到电箱,把电闸合上。他知道这会儿,剧场里灯光闪亮,那对赤裸的男女一定惊慌失措。秋生穿过二楼的一个出口,这儿有一个铁梯,可以通往刚才进来的窗口。

秋生给孙少波打了个电话。孙少波是红酒商,娱乐城的红酒都是孙少波提供的。这阵子永城流行喝红酒。红酒生意利润高得惊人,秋生方方面面帮过孙少波不少忙。秋生到蓝山咖啡馆门口,保镖就出来打开车门。秋生竖起食指,向他摇了摇,然后走进咖啡馆。保镖迅速关了车门,严肃地站在咖啡馆门前。蓝山咖啡馆的电视机正在播体育新闻,但只出画面,听不到声音。电视机是新装上去的,奥运会不久将开幕,到时候有很多年轻人会聚到这儿来看比赛。六月奥运火炬在永城传递,秋生无意中看到了直播,夏生竟然是火炬手。秋生心里有所触动。一个人不管干哪一行要干到夏生这份上也算不容易了。成为一名奥运火炬手无疑代表着对夏生戏曲生涯的认可。不过秋生依旧认为演戏不是什么好职业,这个职业经常会毁掉正常的人生。他们家就是个现成的标本。

保镖看到孙总急匆匆朝这边走来。孙总老远向保镖打招呼。保镖问孙总怎么来的,孙总说,车停在剧场门口,这巷子不太好停车。保镖点点头,拉开咖啡馆的小门,让孙总进去。孙少波一眼看见坐在角落里的秋生。

孙少波在秋生对面坐下,脸上下意识露出谄媚之色。秋生替孙少波要了一扎啤酒,说:“这里的黑啤不错,德国进口的,没掺水。”孙少波听了有点刺耳。有一次他被人告就是因为拉菲里掺水。其实不是掺水,是掺了同一个酒庄出产的红酒。秋生说:“我小时就在这一带玩,现在这儿没人认得我了。”孙少波不知如何接口。他知道秋生不是和他来怀旧的。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刚才跑得快,确实有点口渴了。

好一会儿,秋生终于说正事。秋生说:“帮个忙可以吗?钱我会出的,你出个面就行。”孙少波很快就明白秋生的意思了。秋生想让孙少波出面赞助一笔钱给永城越剧团排一出新戏。孙少波没有理由不答应。秋生说:“剧团就在那边,看见了吗?”孙少波说:“原来这么有名的剧团在这个角落,我平时都没注意过。”秋生给了孙少波一张名片,说:“你找他,是剧团团长。等会儿打电话给他吧。”秋生想了想又说:“不要搞得像施舍的样子,就说你从小喜欢唱戏,特别崇拜演员,现在有了点闲钱,想投资艺术,实现心愿。”说完秋生把服务生招了过来,结了账。孙少波要抢着结。秋生说:“你少来,我拜托你办事,当然我来,再说这能花几个钱。”

从秋生的公司出来,夏生往庄凌凌家走去。一路上夏生心事重重。对夏生来说,生命中有一件事他绕不过去,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他,这件事就是父亲有一天失踪了。这个家的分崩离析是在父亲失踪后。关于父亲失踪这件事,夏生最初不无怨恨。后来夏生进入了演艺这一行,他听到各种各样来自戏曲界的传说,都是父亲所承受的种种屈辱,每次夏生听到,有一种如鲠在喉之感,似乎稍稍理解了父亲。父亲在写完《奔月》后去了省城和母亲会合,那时候母亲在省城还没混出来,主角轮不到她。为了能把《奔月》搬上舞台,母亲求爷爷告奶奶,动用了各种手段。父亲几乎没有世俗能力,除了艺术,在别的方面他帮不上母亲。后来《奔月》一炮而红,还拍成了戏曲电影,母亲因此成了全国人民熟知的明星,然而父亲神奇般地失踪了。如今二十六年过去了,父亲依旧下落不明,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事想起来就让夏生心里发怵。那是一种空落落的感觉,夏生的内心生出一种辽阔的空旷感,这人世间因为父亲的这一行为而变得更为不可捉摸。母亲在父亲失踪后不断换男人,他们兄妹仨则在永城自生自灭。母亲偶尔想起他们来会寄一大笔钱过来(母亲在钱财方面一向大方),至于他们的生活从此不闻不问了。庄凌凌算得上是母亲的学生,她经常感叹,你们兄妹三个就像是你爸和你妈拉下的三粒屎,而他们像鸟儿那样飞走了。不过庄凌凌也劝慰过夏生,说,你妈啊,这辈子只喜欢一件事,就是演戏,别的对她来说都不重要。这正是夏生耿耿于怀的地方,他认为母亲被名利迷了心窍,到了对亲情缺乏概念的程度。

庄凌凌住在法院巷的一幢小洋房的阁楼里。这小洋房原来是永城越剧院的团部,后来团部搬到了大剧院,这幢小楼变成了公寓。庄凌凌一直住在这儿。前段听说要拆迁,后来这事就没影了。庄凌凌倒是安于住在这儿,什么都方便,去剧团也近。

夏生进去的时候,庄凌凌穿着睡衣,正在煲汤。这是她的美容汤。当演员的,特别是女演员,别的可以不在意,容颜是最看重的。用庄凌凌的话说,除了一副嗓子,一副皮囊还有什么呢?这是她们的命。

“庄老师。”夏生叫了一声。见夏生来,庄凌凌非常高兴,说:“你真有口福,煲了一小时了,野生的河鲫鱼。”

夏生没同庄凌凌说起过母亲来信的事。可能是夏生满脑子往事,脸上有些恍惚,庄凌凌警觉地问:“有心事?”夏生没回话。庄凌凌又问:“那本子团长不喜欢?”夏生意识到眼下庄凌凌最关心的就是那剧本的事。夏生说:“现在团里的状况你也清楚,即便团长看中了,要排出来也不容易,得有钱才行。”

半个月前,庄凌凌拿到一个打印得整整齐齐的本子,让夏生给团长。意思是明确的,她想演女一号。她多次说,要和夏生合作一次。“我们都没合过一台像样的戏。”她强调。庄凌凌已有多年未上舞台了。演戏这件事就是这么残酷,过了四十合适的角色就不多了。庄凌凌和团长关系一直不好,这几年心情差,牢骚就多,谈起团里的事,总是用“乱七八糟”形容。“你们排的都是什么烂戏,只盯着专家、评奖,这样搞下去,会把所有的观众都赶跑。”庄凌凌公开这么说。

团里的人都知道夏生和庄凌凌的关系。这让夏生有些为难。他不知道怎么同团长开口。这年头,靠市场养不活剧团,演出的资金基本上是政府拨下来的。政府倡导主旋律,鼓励排反映现实的戏,这些年夏生一直在演当代楷模。早几年,戏曲界也排过不少现代戏,不过那时候是为了寻求越剧的可能性,引进了很多别的艺术手段,音乐和舞蹈都搞得很先锋,结果是传统戏迷看不懂,年轻人也不接受,观众变得越来越少。不管这样的实践是成功还是失败,总还是值得的,现在的状况和当时的探索完全不同,现在直白地同你讲,戏曲就是“高台教化”,所以要多排现代戏,否则政府没理由资助。庄凌凌说,现代戏尝试一下我不反对,但全是这玩意儿,实在难以忍受,把越剧所有的程式都毁掉了。庄凌凌说的不无道理,没了水袖,演出时夏生常常不知怎么走台步。

庄凌凌说:“我明天找那土匪(庄凌凌私下叫团长为土匪)去。不是没钱吗?钱我去弄来,好不容易搞到这么好的本子,不排是瞎了眼。”夏生犹豫了一下,说:“你还是别去了,我去问团长吧。”庄凌凌脸上露出妩媚的笑容,说:“这就对了,你现在是团里的台柱子,你的话还是有分量的。”夏生说:“现在演员就是个屁。”庄凌凌表示同意,说:“戚老师在团里的时候,做演员才风光,演员是灵魂,导演、团长都捧着你妈。哪像现在,我们变得一钱不值了。”

庄凌凌突然提起母亲,夏生愣了一下。庄凌凌注意到夏生的表情,问:“怎么啦?”夏生说没事。他们一起吃鱼汤。庄凌凌给夏生喂鱼汤。庄凌凌这样做不仅仅是亲昵,是习惯。夏生算得上是庄凌凌带大的,庄凌凌在夏生这儿有时候更像一位母亲。夏生说自己来吧。庄凌凌说肯定有心事。夏生就让庄凌凌喂鱼汤。庄凌凌继续着话题:“你妈妈这样的人,也就是在当年才过得好,要是现在,还不被踩得像蚂蚁一样。”

庄凌凌让夏生陪她睡一会儿。夏生没心情,不过还是上了床。天很热,一会儿两个人都汗津津的,庄凌凌整张脸都涨开了,双眼迷离。庄凌凌突然赤身裸体地在床上表演新剧本中的片段。床吱吱作响。夏生想象水袖在空中水波似的翻动。夏生觉得这时的庄凌凌特别美。

母亲来永城这件事一直压在夏生的心里。夏生的注意力涣散,眼前表演的庄凌凌成为模糊的一团。后来,庄凌凌揪着他的耳朵,他才醒过神来。

“你肯定有心事?是不是团长看了剧本不满意?”庄凌凌现在脑子里只有剧本,这会儿她的表情像是天要塌下来一样。夏生这次没办法,只好把母亲来信以及他早上找秋生商量的情况说给庄凌凌听。庄凌凌躺下来,难得温柔地问:“戚老师真的快要死了?”夏生双眼茫然,说:“不知道,她信里这么说。”“秋生不同意你妈回来?”庄凌凌问。夏生仰躺着,看着天花板。

“看来你妈也老了,折腾了一辈子,到底还是想起你们来了。”庄凌凌说。

夏生坐起来,穿上衬衫。他不喜欢在床上讨论母亲,好像母亲这会儿正看着他。

……

艾伟,男,原名竹雄伟,1966年出生,浙江上虞人。著有长篇《风和日丽》《爱人同志》《爱人有罪》《越野赛跑》《盛夏》《南方》,小说集《乡村电影》《水上的声音》《小姐们》《战俘》《整个宇宙在和我说话》等多种,另有《艾伟作品集》五卷。多部作品译成英、意、德、日、俄等文字出版。在本刊发表过多篇作品,现为浙江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