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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1期|文清丽:春心无处不飞悬(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1期 | 文清丽  2021年01月13日22: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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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继华从小保姆枕头底下发现了一本划得密密麻麻的《牡丹亭》剧本,有些字上面还注了拼音。刘继华是著名昆剧艺术家,从艺五十年,唱过上百场《牡丹亭》,现在连保姆都看《牡丹亭》,本应欣喜,她却比初学戏时听到杜丽娘死后还能复生的事更震惊。

第一个念头,小保姆回来后,立即审问她是谁,为什么要到她家来?来干什么?然后让她提包走人。东西倒是不少,衣柜前放着她带来的大箱子,她提了下,挺沉。

老头李涵默半倚在床上看电视,不知何时睡着了,她给盖被时,发现他胳膊上有七八个蚊子咬的包,眼泪哗地流了下来。拿花露水喷时,又怕吵醒了他,便作罢,关了电视,走到客厅忽感觉整个家危机四伏。必须打开那个足有半人高的箱子看看里面装了什么,这个念头使她坐卧不宁。几次走到箱子跟前,她心跳得好快,生怕小保姆回来。菜场离家约半小时,小保姆都是走路去的,她说在大城市她不敢骑自行车。来回需一个小时,足够她仔细地打开查看。非是窥视人家隐私,实在是为安全考虑。两个老人,一个七十,一个快八十岁躺在床上手脚都动不了,可不就任二十岁的小保姆随意宰割。昨天看新闻说有人把妻子肢解了,扔到化粪池。自己瘦小,体重还不到九十斤,完全可以放进这个超级大皮箱里。

如此一想,她想抱起箱子放到椅上,才发现,凭她之力,根本动不了箱子,还累出了一身汗。箱面干净,皮子质地细腻,一个家庭条件不错的女孩,长得又漂亮,为什么要来当保姆?小保姆刚进门时,她以为是跟自己来学戏的学生。她的漂亮不是牡丹那种大开大放的,而是小家碧玉似的清俊,就像自己年轻时一样,不施一点脂粉。一件白色T恤一条磨得发白的蓝色牛仔裤,怎么看都舒服。连老李看到这个小保姆,都说了一串话,虽然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可从他眼神里知晓那是兴奋。他当年可是昆剧界闻名的小生,风神俊朗。即便老了,也是风采依然,到公园还惹得中老年妇女频频回头。她发现了箱子有密码锁。她又庆幸起来,有密码,这样就制止她有动别人东西的念头了。她犹豫再三,还是拨了一下箱子右边的按钮,开关啪地离了锁扣,吓得她慌忙关上。

打不打开?她心里两个我打起架来。

随便动人家的东西没教养,再说她不是乱动别人东西的人。

可是刚才你已经动了。

十分钟前,她到保姆屋取东西,发现单人床上枕巾一角没搭好,一支兰花骨朵没了,有强迫症的她便拿起枕巾,掸平,往平里铺时,发现枕头中间凸起着,一时好奇,就发现了这本《牡丹亭》。这是人民文学出版社二〇一六年出版的名著插图版,还有注解,非盗版,也不是自己家里的书,书的扉页写着烟云二〇一七年购于滨江县新华书店。书皮拿透明胶带粘着。她的心再次揪紧了。

保姆是闺蜜邓世美介绍来的,她们相识五十多年,可以说情同姐妹。她相信她,便说让来吧。自从老李得了渐冻症,躺在床上手脚不能动,先后找了两个保姆,都不干了。儿子呢,又在外地工作,她年岁渐大,整天搬一个比她重二十多斤的人,委实吃不消。半月前,邓世美打电话来说,你托的事我给你办妥了,我七求八找,总算有个同学说她有个远房亲戚家的小妮子,人可靠,工资嘛,看干活好坏你随便给。

小保姆烟云,名字挺雅。说自己小时父亲得病去世了,家住滨江市,没考上大学,上了个职业技术学院,说是艺术系,啥也没学到,毕业后到北京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为一个著名艺术家工作,她很乐意。她生在农村,有的是力气。刘继华看着她娇小的身子骨,强调道,病人可是一点都动不了,得抱着起居。

烟云说,刘老师放心,我照顾过这样的病人。说着,走到老李跟前,双手搂住他的腰,腾地就抱起来,放进轮椅里,又系上安全带。穿衣,喂饭,擦大小便,按摩四肢,喝水,擦身,吸痰,翻身,挠痒……都不用刘继华教,做得更是娴熟。刘继华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你一个人抱不动病人时,叫我。烟云应着,却不叫她,反正把病人照顾得看上去还挺愉快。有次,病人说了半天话,看没人懂,很不耐烦,声音比往常大好几倍,连刘继华都急了,喊道你不吃,不喝,也不大小便,到底想干啥?烟云朝她摆摆手,俯身朝着病人微笑着问道,李老师,咱不急,你是不是身上痒?对方摇头。鼻子嘴巴也干干净净的,身上也无蚊子咬呀。烟云说着,拿了一支棉签,又问是不是耳朵痒?病人果然点头了,烟云刚要动右耳,病人又摇头,刘继华扭身坐到椅子上,烟云却平和地说,我好笨呀,李老师是左耳痒吧。说着轻轻地把棉签伸进病人的左耳里,病人舒服地闭上了眼睛。烟云笑着说,刘老师,你去歇回儿,怪我太笨,没领会李老师的意思。现在,我从嘴形大略能猜到他说话的意思了。

烟云对病人很有耐心,一会儿说,李老师,你是不是要喝水?或者是不是你躺累了,咱翻个身。或者你腿是不是不舒服,我来揉揉。病人又叽叽咕咕说半天。烟云所猜内容病人皆摇头,她又把病人全身上下检查了一遍,边摸着他的头发边说,李老师,咱不急,是不是你不想看电视了,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病人不再说话,点头了。刘继华舒了口气,说,烟云,你就留下吧,工资,每月我给你八千,只要你把李老师照顾好,再随时加。

烟云说,刘老师,钱的事不急。

过去她一个人时,老李很少下楼,现在烟云来了,说,只要天气好,每天推着李老师下楼散散心,对恢复身体有好处。有时去附近的公园,有时在院子里转。每每碰到熟人,人家都会打量烟云半天,然后就问刘继华,这个漂亮的女孩子是谁呀?起初,刘继华说是小保姆。后来,就不想这么称呼烟云了。说女儿吗,太小。孙女,太大。便说是远方亲戚。对方又看烟云半天,说,亲戚好呀,可靠。人病了,没人照顾就可怜了。小姑娘长得好标致,哟,我怎么觉着眉眼挺生动的,好像年轻时的你呀,刘老师。刘继华听后,一笑了之,然后再瞧烟云,就发现果然她说话时,表情挺丰富,或喜或嗔,好像舞台上的自己。二十二岁时,自己已经在舞台上挑大梁了,成了团里不可或缺的台柱子。而这个二十二岁的小姑娘,却给人来当保姆,一股怜爱之情涌上心头。她更觉得要对她好。

烟云帮了刘继华很多忙,虽然她退休多年,但因为业界广有声誉,不少学生登门来拜师,她断断续续碰到优秀的还给指导。自从老李病后,她谢绝了学生来访。

现在时间多了,有人打电话来向她学戏,她也会接待。

起初有客来,烟云总把病人推到他卧室,病人又是摇头又是皱眉,刘继华就由着他们在身旁。病人当然是喜欢听昆剧,唱了多半辈子嘛,脸上笑着,眉毛飞扬着。烟云也听得眯眯笑,一会儿给学生倒水,一会儿给刘继华递水果。刘继华感觉生活重新走上了轨道,也才觉得自己的人生还不至于暗无天日。

想当年,她在团里年纪轻轻就得过数次全国大奖,正红火时,突然发现怀孕了。她不想要,医生劝她说,你快三十岁了,再不生就是高龄产妇,易得妊娠高血压,自然生怕也不行,得剖腹产,搞不好还会大出血。她恨丈夫老李,当然那时还是英俊健康的小李,大家人人喜欢的名小生。觉着是他断送了自己如日中天的艺术生命,可又不得不从现实考虑。孩子一岁,她再上班时,台里已被年轻的面孔所代替,她找团长。团长是她同门师兄,年轻时还追求过她。自从她拒绝他后,他们就形如路人。谁料到她再上班时,师兄成了团长,听说现在他喜欢的女一号是一个更年轻的新调来的女演员。女演员长得漂亮,连“袅晴丝”是啥都说不清,还念错字。但团长毕竟不是随便当的,他笑呵呵地给刘继华递了一杯水,关上办公室门,把她拉到沙发上,坐到她旁边,说,现在团里日子也不好过,观众都喜欢年轻漂亮的脸蛋,虽然你仍漂亮,可三十二岁的你再演十六岁的杜丽娘你说合适吗?团长说着,拍拍她的脸,气得她把一杯水泼在了团长身上,后来连当二三号角色的戏都没有了,一年只上过一两次舞台,扮了个不开口的宫女。她一气之下,决定调走。

闺蜜邓世美一听到此消息,冒着大雪跑到她家,鞋子都没脱,拉着让她去给团长赔不是。她说那色迷迷的眼神让我恶心,邓世美劝道,现在女演员上戏,不都要潜规则嘛,摸就摸下吧,又没少什么,只要能上舞台。

她说我宁愿不上舞台。

有你后悔的时候。

这话真说准了。

调到大学搞教学后,她再也没机会上台,那个难过呀,几天都说不完。一直到近几年,因教学登台示范,参加了几次公开邀请演出,加上网络平台多次推送,没想到业界及观众都叫好,她这才上台多了。老李生病前,她还在演《寻梦》呢。老李一病,她非但上不了舞台,连学生都带不成了。现在,舞台梦再次实现,这不得不感谢烟云。

工资不急,是什么意思?还有,先前来的几个保姆都叫她奶奶,把老李叫爷爷,而烟云却叫他们老师。当时因为终于有人来帮自己了,就没细想这其中的蹊跷,现在凭空又冒出一本《牡丹亭》来,看来这个保姆不寻常。

不寻常的保姆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她下决心要打开时,听到老李喊叫,她忙把箱子挪回原位,边捶着腰,边急步走出客房。

NO.2

又来了一位女学生,带来了刘继华当年演出的十几张光盘,一进门就刘老师刘老师叫个不停,实心实意要跟她学戏。刘继华很是感动,说老头身体不好,她没有精力,不过,一周一次大约还是可以的。她说着,朝卧室里轻轻喊了一声,烟云,别忘了给李老师翻身。

刘老师,李老师在轮椅上晒太阳呢。

刘继华心里一阵快慰,说,那你把李老师推出来。他身体好着时,但凡我唱,他都要给我吹笛按板。现在,现在他却成了这样子。刘继华说着,眼泪哗然而出。

刘老师,我打扰你了吧,要不改天我再来?女学生忙说。

看你真心学戏,那我就给你指点下。看了你刚才的表演,感觉你唱时表情稍欠,经典戏很难改编,那么你跟别人区别就是在同样的唱词中,做不一样的表情和身段。我给你示范一下《琴挑》中陈妙常遇到潘必正挑逗后她是如何表现的。刘继华说到这,喝了一口水,调整了一下步子,其实这个动作完全多余,她在等着轮椅来。听到轮子滑在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嚓嚓声越来越近,她这才边唱边讲起来:

潘相公走后,她左听,右听,没有动静,想着他已回书馆去了,高声叫了一声潘相公,怕人听见,忙捂住了嘴,然后小声唱道:“你是个天生俊生,曾占风流性。看他无情有情,只见他笑脸儿来相问。”唱到这时,不少唱闺门旦的演员身段在此没变化,我唱时加了一两个小生的身段,这既让人物的动作更丰富了,又体现了这个演员戏路宽,能唱小生的行当。我每演到这里,都发现不少观众眼前一亮。

刘继华边讲边瞧穿衣镜里的烟云,她握着病人的手,不停地打着拍子,让刘继华吃惊的是节拍很准,老李眼睛眯着也很享受。

这个保姆是懂昆剧的,那么她肯定不只是来侍候别人的。她一个老太太都烦成年累月地照顾病人,更何况一个花季少女。

她几次抓起电话,想给邓世美打电话,可思忖片刻,还是放弃了。

她害怕孤独,家里好不容易有了笑声,有了年轻的身影,甚至她闻着满屋都是年轻的迷人的味道,她不能让这一切消失。她不愿再回到以前那个黑暗的隧道里,永无尽头,看不到希望和光亮。好几次她都想给儿子打电话,让他转业回家,可是儿子在部队当团长,干得响当当的,她不能拖他后腿。烟云来了。多亏烟云来了。

演出、教学,她现在还身体力行。她不能一直守着一个无法交流的病人,不能一直为他擦屎挖屎,不能一直过这样毫无希望的日子。她的梦想是舞台,是她的学生,是她的观众。她的师姐八十岁了,人一胖,身段做得就不好。脸上皱褶太多,做表情就显老态,就这,只要有人请,必上舞台,还说舞台好绚丽,我真不愿意下来。而她七十来岁了,身材苗条,皮肤光滑,大家都说她显年轻,一上妆,根本看不出年纪。不少评论称,舞台上的她,哪是一个古稀老人,活生生一个二八佳人嘛。即便不上舞台,教学生,唱昆剧,生活至少有了期盼。

老李好着时,她可以说油瓶倒了都不扶。老李心细,虽然长得帅,遇到粉不少,但对她和儿子是一心一意的。后来她的名气比他大,他甘心为她当后勤保障。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是老李干。她不会开车,老李开车送她。不会做饭,老李做。儿子怎么长大的,她都说不清。儿子小时,老说他是爸爸生的。她的世界只有昆剧,她愿意陷在这个美丽的梦里再也不要醒来。那笛声,那小锣,那水袖,那迷得她一辈子都回味无穷的唱词,那她琢磨一生都可挖掘的身段,是她生命中最美的华彩,只要有它们,她什么都可以不要。

天遂人愿,她年过花甲,重上舞台,竟赢得了不少观众,他们给予了她百倍的信心,每次演出掌声都催得她两三次谢幕。她感觉以自己的身体,再唱十年没问题,观众没忘记她,她就要唱。唱不动时,再下来也甘心了。

老李的病,都怪她粗心,总想他身体那么壮实,不会有事。那时,她没黑没明地排《杨玉环》,到外地一走就是半年。老李打电话说他右手无力。她说那去医院看嘛,根本就没当回事。直到她演出归来,老李双手已经不能动了。再接着就站不起来了,以至到现在,话也说不清了。她后悔得要命。如果人生让她重新选择是在家照顾老李,还是上舞台,她还会选择舞台的。当然她很自责。邓世美说,这不是你的错,即便你常年守着他,得病还得得。人吃五谷杂粮,怎能不生病。老李倒下后,她才觉得她的天空多半都是老李撑着,她能在舞台上重新灿烂,多亏了老李。儿子从小到大,除了生和喂奶,全是老李照顾。交煤气水电费,老李。演出结束,还没卸妆,老李就提着饭盒等着她。外出演出游玩,开车订票全是老李。老李知她疼她惯着她,让她最感动的是前几年,他们开车到公园回来,车行半路,老李忽然掉头,她问咋了,老李笑而不语,车到岔路口,老李把车停到一辆堆满枝条的皮卡前面,说了声,你别动,她不明就里,也不再问,只瞧绿化带上几个园丁在给月季剪枝。不一会儿,老李手捧一束月季跑回来了,说,知道你爱花,他从环卫车上剪的,好好的花扔掉可惜了。路旁的一位女工笑着说,大妈,你好幸福呀。

知情懂趣的老李一倒下,她哭了好几天,一个活生生的人,瞬间就变成了一堆肉,她真感觉天要塌下来了。找了两个保姆,第一个是个下岗女工,四十多岁,人也干练,干了三天,第四天忽然说家里有事,再也不来了。第二个是个抹着口红的农村妇女,来了一看到病人,就吐着舌头说,妈呀,怎么一点都动不了,我宁愿打扫公厕,也伺候不了这样的病人。多加两千块,也不愿干。保姆一走,刘继华一时无措,连忙给好朋友邓世美打电话。邓世美一接电话,就听到刘继华的念白:轮时盼节想中秋,人到中秋不自由。奴命不中孤月照,残生今夜雨中休。邓世美不愧是好朋友,说,好了,我半小时到。

看到好朋友顶着满身的雪花,提着箱子进来,刘继华心里瞬间就踏实了,她紧紧拉着邓世美的手生怕她走,抹着眼泪说,你得给我找个好保姆,要不,我就不放你走,永远不放你走。要不,我一个人咋办呀。一个人又动不了他,又听不懂他说啥。刚才喂他饭,呛得他半天都喘不过气来,吓死我了。

行了行了,我给你保证,保姆不来,我就是你们家的保姆。满意了吧,幸亏我们家老头子身体好,又跟你们是老朋友,否则,哼。行了,都说了我在嘛,别哭了,哎呀,你看我都流鼻涕了,千万别感冒,快给我找点药。我得赶紧吃,明天还要上课呢。

这得问老李。

继华,你们家客房灯不亮了,还有多余的灯泡吗?

我去问下老李。

天呀,天呀,我的大小姐,老李靠不住了,你得学着照顾他,照顾自己。日子总得过不是。世美说着又骂,数落完了教她炒菜,教她照顾病人。叫她把电卡煤气卡医疗本都放在一起,说这些得随时用。带她到菜场,她才发现许多菜她根本就叫不出名字。连价钱也不问,只指着一个个说,这个,来一斤,那个,来一把。人家要多少钱,立马就给。邓世美说,妹妹呀,难道四十年你就一直这样过日子的,货不比三家,也不讲价钱,你是开银行的呀?你看,对边那个摊位上人家瓠瓜就比这家少两毛钱,不过这家的猴头蘑便宜。

过去都是老李买菜的嘛。

老天哪能让你一直享福?呶,你亏欠了老李,现在该还账了。世美说着,亲昵地捏了她脸蛋一下,说,要不你咋活得这么滋润,跟我同岁,好像比我小十几岁似的。脸光光的,没皱纹,身材还那么苗条,说起话来,像糯米似的,我都听得酥了。我告你,千万不要春心萌动,嫌弃我们的老李,他可是我年轻时的偶像。

都到这时了还打趣我。她说着,不禁挥舞起双手载歌载舞起来:从今后玉容寂寞梨花朵,胭脂浅浅樱桃颗,这相思何时是可?昏邓邓黑海来深,白茫茫陆地来厚。碧悠悠青天来阔,太行山般仰望,东洋海般深思渴。

行了行了,别无病呻吟了,你现在不是相府千金崔莺莺,你是老李的夫人,李刘氏,快给老爷洗澡吧,我一进门都闻到他身上的馊味了。想当年,我还追过他呢。不瞒你说,我还约他看过电影《孔雀公主》呢。

啊?啥时的事,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我。你不是说啥事都不隐瞒我吗?刘继华噘嘴道。

邓世美却不理她,握着老李的手,说,是不是告诉她?

老李那时还能说话,低声说是有这么回事。说着,口水又流下来了,刘继华边给擦边说,要是那样倒好了,省得我现在顾了东顾不了西。

邓世美扯了一下她的衣襟,咬着她耳朵说,你再这样伤害我的偶像,我就不理你了。然后回头望着老李笑着说听我把话说完嘛。我跟老李,那时还叫小李去看电影,他去倒是去了,只是端端正正坐着,给他吃爆米花,他不吃。跟他说话,他也不敢看我。我大着胆子拉他手,气人的是他双手马上缩回,交叉护在胸上,可伤我自尊了。电影结束,送我到咱宿舍楼下,我都上楼了,他又把我叫回来,我心那个跳呀,像小锣一样咚咚地跳,比第一次上台还紧张,比第一次上台腿还软,都感觉空气里充满了糖一样,甜丝丝的,好不动人春意也。说着,说着,她念起白来了。

老李,说,你当时说了啥?刘继华嗔怪地问老李,朝他胸轻轻打了一掌。

我记不起来了。

赖账。那时我要知道你们还有这一出,说什么也不答应你的求婚。管你是柳梦梅,还是杨宗保,管你是什么俏书生,俊秀才。刘继华说着,仍拿着牙签扎了一块切成小块的苹果,递到老李嘴里。

唉,你别瞎吃醋,小李同志把我叫回来,说,你能不能告诉刘继华,我爱她?我明天下班后,要请她逛滨海公园。当时我就踹了他一脚。老李,有没有这回事?老李笑了,点点头。

两个好朋友边聊边把老李推到洗澡间,脱得只剩短裤了,世美说,我出去了,你洗完叫我。

老李在浴缸里不是东倒就是西歪,坐不住,刘继华又得扶,又得给擦澡,睡衣湿得粘在了身上,还搞不定病人,自己头又撞在了墙上,忍着痛扯着嗓子喊世美,世美,世美,你快进来呀!世美站到洗澡间门口,说这合适吗?快进来,他都这样了,还能干什么?就当你是医生。老李一见世美进来,又大喊,又乱动。邓世美笑着说你还以为你是当年的张生潘必正呀,你还以为我是当年那个纯情女孩呀。说着,摁了一下老李的脑门,给我钱让我看都不看。这一下,老李差点又栽下去,吓得她慌忙抱住,仍不忘开玩笑,这下,还是我主动抱了你了。老没正经。刘继华说着,跟她拉扯着给老李穿上睡衣,搬到床上安置好后,俩人已累得躺在沙发上都无力说话了

好半天,邓世美才说,继华,我看老李这情况,怕好不了啦。那天到医院,医生的话你也听到了,先是站不住,以后说话会困难。趁现在他还能说得清,把该处理的问题都处理好。

你说什么呀?这是人话吗?刘继华把邓世美放在自己身上的胳膊推开了。

我说的是真话。比如家里贵重的东西,家里存款密码什么的都向老李问清楚,能处理的赶紧处理好,否则以后老李说不出来时,你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大小姐怕连寻常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谈什么形而上,还唱什么昆剧,离饿死也差不多了。

世美,你心怎么这么狠呀?我能跟老李开口吗,他那么敏感。昨天还告诉我,说,我好了,咱们到儿子的部队去住几天,我要到杭州好好转转,我想再到断桥上走一走,体会一下当许仙的感觉。还想到龙井茶园,尝尝明前茶的味道。

老李不知自己病的轻重,想不到未来,你得想呀,你是一家之主,以后家里大小事就得靠你了。这样,就说家里存折到期了,带他过去办一下,全转到你名下。我知道你没理过财,两眼一抹黑,我陪你去。

刘继华感觉邓世美说得有理,可每次话到嘴边,都咽下去了。直到有天晚上老李怎么也睡不着,她问他怎么了,老李说,你拿张纸来,我说你记。

你干什么呀?天亮了再说吧。

拿笔。

她没想到日子原来这么琐碎,没想到老李做了那么多的事。大到家里存款医保车险,小到柴米油盐。

最后老李说,继华,你活得简单,生活能力弱,一定要记着。一周给家里的花浇次水,不要端着脸盆直接倒,慢慢地浇,把花浇透。鱼我虽然爱看,但换水很麻烦,就不要养了,那几条热带鱼送给邻居家的孩子吧。咱们家有存款股票加起来几百万要保管好。儿子在外面工作,媳妇有工作还要忙孩子,不要指望,尽快找个得力保姆,要对人家好。我这样了,再不能把你也拖垮了。如果我不行了,就不要抢救,拔了管子,我就解脱了。

你别说这些伤心的话儿了。

我再不说,怕以后没机会了。儿子成家立业了,我放心他。我唯一放心不下你。你除了唱戏,啥都不会,怎么办呀?

她哭,老李哭,都把邓世美吵醒了,她揉着眼睛走进屋说,咋了,又唱起《长恨歌》了?话刚一出口,又捂着嘴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真心爱你们,你们是我这生最好最好的朋友。

世美,我把继华交给你了,我如果有个三长两短,你要好好照顾她。拜托了,我要是能跪,就给你跪下了。

啐,说什么屁话呢。我孙子还等着你好了教他唱小生呢。你他妈的,别不管。邓世美说着,哭出了声来。

老李从那夜后很少说话。刘继华抱着他边哭边说,你得说话,一定要多说话。医生说了,如果你不说话,语言功能就会丧失得很快。当然后一句话,她不能告诉病人。过了不到半月,老李说的话人就听不清了。

现在,烟云一来,刘继华把这些俗事全交给了她,继续操心她人间值得之事。

她重新变回了那个优雅的闺门旦名伶刘继华,只是过去依赖的老李换成了烟云。烟云,我血脂高,是不是血里有脂肪呀?对了,烟云,快来,我牙怎么了,咬东西感觉又酸又软,嚼东西也无力。怎么?是刷得不到位?我说呢,你怎么牙刷倒着刷,原来我活了七十,刷牙一直错着,只知道上面刷,下面刷,里面刷,却不知道牙的背面底部才是关键,怪道牙痛。烟云,快来,窗外飞进来一个东西,好可怕呀。烟云拿着卫生纸,一夹就扔出了窗外。煤气灶开关怎么打,都打不着,烟云来,手指轻轻一碰啪的一声就打着了。她很不好意思地一边站着,烟云好像成了大人,而她成了那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快,烟云,电表灯亮了,去物业买电,别忘了交物业费……

家里的奥迪自从老李病后再也没人开了。有天,她说烟云你会开车吗?烟云说会呀。我有驾驶本。第二天,她就坐着烟云的车子带着老李到医院去复查了。那个紧张呀。终于回家了,安安全全的,老李坐在车上,乐得直咧嘴。

后来,车就烟云开了,加了多少油花了多少钱,怎么保养,何时年检,烟云给她一一说,她听得头痛,便说按规定办吧。只要出门有车坐,她才没精力管那些事。

有时,她急着去开会,烟云要送她去,老李不能一人在家,打电话叫儿媳妇过来,儿媳妇说她要带孩子上课外班,可急坏了她。自从坐了烟云的车,她就不愿意坐出租了。一次开会打车,被那个麻脸司机骗得跑了很多冤枉路,多掏了三十块钱不说,还步行了两三公里路。要是天气好也罢,她还锻炼身体呢,可那天刮着大风,差点让她感冒了。感冒她不怕,怕的是第二天上台声音哑了,那就误大事了。烟云说让小区打扫卫生的大李照顾会儿。她说行吗?她可是很少跟物业的人说话的。烟云说,他肯定来。你让我把你不穿的衣服扔了,我看衣服还好好的,扔了怪可惜的,就打包给了院里打扫卫生的李师傅。果然电话打了不到十分钟,又高又黑的大李就来了。以后她们要出去,老李就交给了大李,大李还很精心。有时他们把老李从车上往下抱,他会跑过来。到底是男人,腾的一下,就把病人抱起来了。烟云来了,家里灯泡有人修。水管堵了,也有人来一捅就畅了。

前几天单位体检,往年都是老李陪她去的。这次不用说是烟云。一上车,刘继华就开始紧张。体检,必须要扫健康码,她的手机怎么也扫不出来。好容易扫着了,到医院,又扫不出来了。急得她血压噌噌地往上冒。量血压的护士重新给她测了一次,说有些高。她心跳得做其他检查时,更慌,检查外科时,连裤子都是医生帮她穿的。她一见烟云就急着说,我血压从来不高呀,怎么回事?说着,她又想起了再也站不起来的老李,更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烟云问她血压多少,她说不知道。烟云说那再量一次。结果护士说不高,刚才只是偏高一些,仍在正常范围内。她回来又给烟云说半天,烟云问这次血压是多少,她说没记住。她记台词很快,可记数字怎么都记不住。后来还是烟云帮她去问了护士,她不好意思再去麻烦人家。烟云说,很正常,低压八十三,高压一百一十三。回到家里,她又问,烟云说了,这次她记在了本子上。世美问,她又忘记了,说,我得在本子上查下。

如此的她,怎么能离开烟云呢?

那么,她只有装作不知道,静等事态的发展。

但是她会无意中唱,有时也会故意,有意在客厅里跑圆场,抛水袖。还不时叫,烟云,你把李老师推出来,他听到我唱戏,会高兴的。她想这是引蛇出洞,但这是条美丽的小蛇。她说不清自己是希望这条小蛇出洞,还是不让它出。

然后她装作给老李表演,老李这次满脸忧伤,不知是为剧情,还是为自己的病,但烟云她能看出来,她在用心看,用心听。有次,一折《惊梦》,她唱完发现老李鼻涕都流了下来,而烟云说刘老师,你唱得真好,真好。她很想批评她,可是她没有。她甚至有遇到知音的惊喜。

她拿纸巾给老李擦干净嘴巴,烟云说对不起,刘老师,你唱得太好了,我听得看得都入迷了,忘了照顾李老师。昆剧真的好美好美。虽然有些词我听得不太懂,但我知道它很美,有空你给我细细讲讲。

她认为她是听懂了的,她说了假话,但她不愿捅破这张窗纸。她要以昆剧水磨腔的耐心,静等这条美丽的小蛇自己出洞。

这么一想,她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好久,她没有笑了。

……

选自《大家》2020年第6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1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