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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1期|吕新:小碗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1期 | 吕新  2021年01月05日06:22

头一天晚上,在康夺印老汉的家里,炕上的人早已经满了,再也坐不下了,后面来的就只能站着,背靠着墙或者门框,柜子,在听康夺印讲八大碗的内容和具体的吃法,康夺印说,好多地方都有祖宗们传下来的八大碗甚至十大碗,不一样的只是碗里装着的内容,一个地方和另外一个地方都是不一样的。烟雾中,有人忽然尖声问,八大碗全是肉,没有菜?声音锥子一样不知从哪个方向扎过来,由于屋里的灯光过于昏暗甚至黑暗,所以也完全看不清是谁在问,康夺印朝刚才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也没有看清是谁在问,但是他还是很认真地回答说,基本全是肉,一般应该全是肉,不过也有的时候,肉要是不够了,就会用别的东西来代替,比如土豆或豆腐啥的。康夺印的话音刚落,立即就有人车胎撒气一样地嘶嘶了两声,之后又无比沮丧地说,那就没意思了,弄虚作假,碰上那就全完了。人太乱了,再加上屋里又昏沉沉黑暗暗的,就不知道是谁在说话,所以坐在康夺印对面的吴补才只能冲着地上乱哄哄的人群说,八个碗里全是肉,也不怕吃死你!人群里立刻有一个又尖又硬的声音说,吃死也愿意呢!可要是拿别的东西顶替肉,那就是他们的不对了。康夺印还没有作进一步的解释,忽然听见窗户上传来哗啦的一声,众人都扭头去看,就看见靠窗户坐着的一个十四五岁的孩子把窗户上唯一的一块玻璃挤碎了,碎玻璃哗啦哗啦地掉下来,那孩子慌里慌张地说是有人在拼命地挤他,挤得他实在没办法了,他才靠到了玻璃上。问是谁挤的,却又说不上来,说没看清,说只看见一个狗熊一样的背影,一下就坐到了他的身上,推着他朝后面仰去,而后面就正是那孔玻璃。想了一下后又说,好像还不止是一个狗熊一样的背影,好像有好几个那样的身影呢,一时间好像是一堵墙塌了,轰的一下压过来了。康夺印老汉的那块玻璃,和正经的窗户上的玻璃还有些区别,一般的玻璃都是镶嵌在窗框里的,很稳当,不大会动,但是康夺印老汉的那块玻璃由于尺寸不对,或者说面积太小,却并不是镶嵌在窗框里的,而是处于一扇窗户的正中间,只有下面是嵌在窗框里的,另外三面距离窗框太远,都用麻纸糊着,连缀着,所以才显得分外的脆弱,十分的不结实。脆弱的玻璃,憔悴无比的玻璃,一点儿也经不起依靠和考验的玻璃,睁着一双模糊昏花的眼睛,在没有人注意它的时候,以最后的一阵绷紧却又短暂凌乱的响声向它的主人向它多年来一直参与其中的这扇大部分糊着纸的窗户以及这个家做了最后一次的告别,哗啦一声,它就走了。康夺印老汉一看玻璃全碎了,心疼不已地连声说,唉唉,我拢共就那么一块玻璃,你还给挤碎了,甚也别说了,赶快回去叫你爹去吧,叫他来,咱们商量商量,看咋赔。那十四五岁的孩子坐在窗台上,听康夺印这么一说,更加慌张了,全身僵硬,好半天一动也不敢动,一张脸憋得通红,看样子就快要哭出来了,额头上流出雪白的羊脂般的汗,顺着眉毛流下,到了脸上又变成一道一道的血红。有人就笑,还有人大声说着什么,想弄清楚究竟谁的身影像狗熊,当然谁也不认为自己的身影像狗熊,都把目光流连集中在别人的身上,觉得有可能是谁,就连有些前后身影都真的很像狗熊的人也首先把自己排除在外,把寻找的目光落在别人的身上。那时候人们才终于发现,这大半天来,众人的注意力一直都集中在康夺印的讲述上,根本没有注意过周围是怎样的一个环境和情形,原来沿着窗台,黑压压地坐了一溜人,这一圈人之所以坐在窗台上,是因为炕上已没有空余的地方,甚至就连康夺印卷起来的行李卷上也坐着人,还不是一个,而是两个,一个盘着腿,像一个肉头和尚一样,打坐一样,占据了行李的一多半,另一个人因为地方小,已经不能盘腿了,两条腿不得不从行李上耷拉下来,从后面顶着另外坐在前面的一个人的腰,他们两个人的重量搁在上面,致使康夺印的那一卷看不出颜色的行李完全被压扁,也让坐在上面的他们不断地降落、降低,时刻都在降低、陷落。每隔一会儿,两个人就都得欠起身调整一下,每次都是两个人商量好了以后同时往起站,要是一个站起来,不通知另一个人,另一个不知情,不站,不站的那个就会像坐在跷跷板的一头一样被迅速掀翻,所以每次都必须得两个人商量着一起往起站,两个人站起来共同把康夺印老汉的行李重新叠一遍,好好整理一下,调整好了再重新坐下,过不了一会儿就又渐渐地陷下去了,不断地起起落落,要是从远处看,很像是静坐的和尚正在成佛,正在升天。而正面的整个窗户上,别处都糊着纸,只有那个十四五岁的孩子背靠着窗户上唯一的一块玻璃,于是就又有人说他是瞎貉,坐也不会选个正经地方,本身没把握,还偏要挨着玻璃坐,正经真正有把握的人都不敢挨着玻璃坐呢,好多人不都靠着门框靠着墙一直在地上站着么,而他一个什么把握也没有的棒槌孩子偏偏还非要在本来就不大的炕上抢占一个位置,也没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爬到炕上挤到人堆里的,这真是叫人想不到呢,真是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什么仁(人)都有呢。

站在屋里地上的那些人,其中有好几个康夺印都不认得,想可能是来傅广仁家帮忙的,就没去管他们,直到后来听见有人忽然跳起来咚的一声坐到了柜子上,康夺印才有些着急,临时停下关于八大碗的讲述,大声地朝地上说,下来!赶快下来,不敢往我的柜子上坐!我就那么一个柜子!喊叫还是很有用的,很快就有人从柜子上下来了,虽然有些嬉皮笑脸,但是还是一喊就下来了,因为除了康夺印本人,炕上别的那些正听得入迷的人也都用他们各自的方式帮助康夺印一起呐喊,制止那些没规矩的人。又有人说,咱们说好啊,丑话说在前头,那柜子里可是有金银财宝呢,老汉一辈子的心血和积蓄呢,一会儿要是找不见了,谁往柜子上坐过就谁负责。这一招也很管用,有两个人本来一直靠在柜子上,听见这话以后,很快也就不敢再继续靠着了。一些人也就在想,难道康夺印老汉讲故事讲到一半或者一多半的时候,还要专门不嫌麻烦地从炕上下来,揭开柜子数数他的钱,发现没短了,然后再重新回到炕上,接着前面的继续讲?回头再看看康夺印老汉那副样子,歪戴着帽子,穿得乱七八糟的,一看也不像个有钱的,柜子里十有八九一分钱也没有呢,啥也没有呢,真要是有,就不会这么明目张胆地说出来了。康夺印被分心,注意力被转移,突然停止了讲述,就像正在吃饭,饭碗忽然被人夺走,又像是被捏住了脖子,让他们感到既难受又生气,当然是生站在地上特别是又坐到柜子上的那些人的气,要不是他们捣乱,胡来,康夺印老汉是不可能被分心的,那么一切也就不会硬生生地断开,好在他们被喊叫下来以后,康夺印就又开始讲了,还继续接着前面的,这样一来,就好像先前被忽然夺走的饭碗又送还回来一样。众人听着,地上的人,有好些都直竖竖地站着,像一片黑压压的空气恶浊的小树林子,炕上也是人挨人,人挤着人,好多人的脖子伸得比平时长了一倍,嗓子里不住地咕噜咕噜地吞咽着唾沫。当然并不是所有人的脖子都比平时长了一倍,有的人却正好相反,越缩越短,坐在那里,脖子不见了,头直接搁在胸腔上,比肩膀高不了多少,眼神里有死硬死硬的东西在凝聚着集结着,像是一种晒干以后的黑色的血痂。康夺印说,肉一定不能切得太薄了,太薄了再一蒸就全化了,化了你还咋吃,只能喝油,而人们的目标并不是来喝油的,有谁是奔着喝油来的,谁也不是,恐怕还没有那样的人,油尽管好喝,可要是把好端端的肉化成油喝,那就太糟践了。大家都在点头,觉得言之有理,也有没点头的,那是因为早已撇开众人,独自悄悄地走远,已经提前进入到了某种具体的遐思和想象之中,虽然表面上还呆呆地在那里坐着或站着,实际上却早已经不再能看见和听见周围的一切,人在心不在了,所有在场的人也都统统不再存在,性急的不安分的魂儿早已走出了康夺印老汉的这间灯光昏暗的墙皮熏黑又剥落得花花斑斑已然所剩无几的屋子里,已经接受了一次想象中的邀请,让自己坐到了某一场盛大而又真实的宴席上了。坐在康夺印对面的吴补才说,确实不能切得太薄了,切得像纸一样,即使不化,也没意思,至少得有一指厚,那才能叫肉。吴补才这话才一说完,又有人就肉的厚度问题,究竟要切多厚才最对,才最好最合适,提出不同的意见,好几个人同时开火,争吵了起来。康夺印老汉及时地出面制止,说从炕上往地上圪挪,各有各的做法,说只要肉是自己的,那就不关别人的事,谁也管不着,你想咋切就咋切,想切多薄多厚就切多薄多厚,反正肉是你的,切得像纸一样薄也行,想切得像砖头那么厚也没人管你,不过凡事呢总得有个常理,总得有个常识,太偏了太出格了就不对了,你把肉切成砖头那么厚,那还能叫人么?总算是把这件一时很难有定论很难把所有人的看法都统一起来的事情暂时压下去了。接着,康夺印老汉转移话题,回忆起二十八年前在张家湾参加过的一次宴席,一次轰轰烈烈热火朝天的宴席,一次给包括他在内的很多人留下终身深刻记忆的宴席,他至今有时还能听见当年的热气腾腾的喧闹声和人们的喊叫声,一般的开会,唱戏,那算啥,张家湾的那场宴席比唱戏热闹多了,宴席上当时好像还有人站起来发言,讲话,但是讲了些啥谁也没听清,真正进入到人们耳朵里的只有不断响起的桌椅板凳的碰撞声和激烈生硬的倾翻声,此外还有盘子或碗不慎掉到地上摔碎的声音。那一次宴席上的“八大碗”当然是最重要的一个环节和全部宴席的高潮,最后,不要说人,所有的狗都醉倒了,肚皮朝天躺在宴席的现场或更远处的路边,同样醉眼蒙眬的跳蚤在它们敞露出来的白色的肚皮上精神抖擞地跳跃着,崩崩地蹦跶着,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窜着,翻着筋斗,旱地拔葱,蜻蜓点水,鸡斜睨着白眼站在一群女人的身后,因为她们即使率性发作,即使抬起腿,过于酥软无力的腿脚也很难踢到它们。有人羡慕又无限向往地觉得自己生不逢时,有命无运,没有能赶上那样壮丽难忘的好时候,甚至连见也没有见过,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轮上呢。康夺印老汉,这么大岁数了,其实也足够促狭,足够没深浅的,还趁机添油加醋地说那样的宴席,吃上一回,回来三天不用吃饭也没问题,肚里的油水足够支撑你半个月甚至一个月,不是他瞎说,有事实为证,他本人从张家湾回来以后就三天没有生过火,三天没吃饭,人也照样硬邦邦的呢,一麻袋谷子,就像往上搁一个小孩一样,一反手就搁到肩膀上去了,扛起来就走,走得哗哗的,唰唰的,关键是另一个手还没有啥用处地空着。这说的是啥话,分明是要把众人都急死,眼红死。忽然,从人群里传来一阵很响亮的咕噜咕噜的声音,是一个人的肚子里在叫,非常响亮的叫声,连着好几声,不少人都听见了,众人先是一愣,接着又轰地笑了,但究竟是谁的肚子在响,却一直没有人承认。

康夺印老汉的这间常年光线黑黢黢的房子里,平常都是说故事说各种趣事的地方,今天怎么说起了“八大碗”,原因可能就因为傅广仁家正在办事,宴席上要做“八大碗”,而且已经整整一天多了,从傅广仁家的那个方向又不断地飘来阵阵煎炒烹炸的香味,大家被各种香味裹挟在其中,想不闻到都很难,走在街上自不用说,即使是回家关上门,也仍然会有傅广仁家的那种香味丝丝缕缕地从门缝外飘进来,追赶着跟在他们的后面回来,躲是躲不开了,总不能不出气吧,只要一出气就会又准时地及时地接收到傅广仁家的那种香味。大家触景生情,受到了感染和推动,多年不见或者说失传已久的“八大碗”像一只凤凰一样,像一只老虎一样,像一头威风凛凛的头角峥嵘的菩萨的坐骑一样,像各种传说一样,忽然真真切切地出现在他们的身边,腾云驾雾地降临在他们的日常里,就不能不认真地说一说,想一想了。而他们中间,只有包括康夺印老汉在内的极少数人才吃过真正的“八大碗”,大部分人只是听说过,却从来没有吃过,更有一些人则连听也没听说过,所以更刺激了他们对于“八大碗”的各种想象和绘制,认识呢谈不上,经验更是没有,唯一有的只能是无边无际的想象和各人的描绘。自从康夺印讲开以后,每个人脑子里都开始有了一幅他们各自想象出来的“八大碗”的图景和模样,有的越发展越盛大,热气腾腾,琳琅满目。当然每个人想出来的其中的内容和成色又都是完全不同的,谁的见识多,谁善于想象,谁想出来的“八大碗”就更丰盛,更高级,这中间肯定不排除有些人想出来的图景更像是一幅七零八落的残局,碗里的内容也单调得可怜,如果迄今为止吃过的最好的东西是丸子,就只能想出和丸子不相上下的东西,很难无中生有地想出比丸子更好更高级的东西,这种人就相当于既没吃过猪肉,也没见过猪跑。

小碗是后来进来的,由于炕上地上全是人,小碗只能站在门口,小碗并不是来听故事的,他是给傅广仁家帮忙,出来办事,看见康夺印老汉的屋里人影憧憧,人声嘈杂,有正往进走的,还有正从里面出来的,不知道发生了啥事,觉得好奇,临时拐进来看一眼。小碗本来想的是进来看一眼就走,不过,他一进来的时候,尽管屋里烟雾腾腾,立刻还是就有眼尖的人看到了他,大声地对小碗说,不在那儿吃“八大碗”,跑到这儿做啥,这儿又没有“八大碗”。

小碗是个老实的年轻人,平时话也不多,更不善于与人玩笑,这时也就老老实实地回答说,今天又不吃,明天才吃呢。

想了一下,可能是觉得说得不全面,就又说,明天先是客人们和亲戚们吃,我们是后天。

就有人问,后天还有“八大碗”?

小碗说,有,那咋能没有,正经帮忙的干活儿的,都还没吃呢,都放在最后吃。

康夺印老汉这时也停住了讲述,他问小碗说,真的请来了老贺?

小碗就说,真的呢,已经来了。

嘈杂的人声瞬间退去,满满的一屋子人,这时都安静了下来,都在听康夺印和小碗说话。

康夺印老汉对众人说,正经人来了,这人就会做“八大碗”呢。

靠墙坐着的基本处于半黑暗中的那一排人里面有一个人问,是不是带着菜谱来的?

那一溜人,虽然名义上也是在炕上坐着的,却和站在地上的那些人一样,都处在灯影里,都黑得连脸都看不清楚,具体的各人的眉眼就更不用说了,所以小碗也根本不知道是谁在问。

小碗说,带菜谱做啥,带上菜谱那成了啥,一边做饭一边看菜谱,看一眼做一下?那一看就是生手,不会做饭的,老贺说所有的菜都在他的肚子里装着呢,人家自己就是一本菜谱。

老贺是县里有名的厨师,从城里到村里,很多人都认得老贺,而老贺最拿手的看家本领就是制作“八大碗”,不过,老贺也有很多年没有做过“八大碗”了。很多年,老贺有一阵子在运输公司和武装部做饭,后来又到学校食堂当大师傅,整天挥舞着一把大铁锹给学生们熬煮制作各种烩菜,焖小米干饭,学生们提着白铁皮的饭桶来打饭,哗哗几铁锹就铲满一桶。

有八个女人被安排给老贺做助手,八个女人可不是随便拉来的乱七八糟的三猫四狗的八个女人,而是八个一贯就被众人公认的精干利索的女人,她们各有分工,有的负责洗菜,切菜,还有的专门切肉,就这样,老贺还常常觉得很不满意,动不动就沉下脸来,朝她们发脾气,老贺主要是觉得很多时候她们都不能很好很正确地理解他的意图,这是让他感到最生气最苦恼最憋闷的地方。比如负责切肉的女人,老贺好几回发现她刀法不对,就会在一旁纠正,说你平时在你们家就是这么切的么,还说你是个精干女人,连一块肉都不会切,这精干个啥。而事情的枝杈之处就在于有时候不纠正反而还好,越纠正却越乱,越不会切了,老贺在一旁看得着急,火气就忍不住又上来了。老贺其实忘了,或者说他自己混乱了,错乱了,这些女人,她们并不是他的徒弟呢,人家只是被请来帮忙的。老贺有个毛病,平时还好,只要一进入厨师的角色,就会迅速混乱和错乱,会觉得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徒弟,都能够被他吆来喝去。

几个女人有时候会围拢在一起,恨恨地悄悄地嘀咕说,他会切,他咋不切。

不过,生气归生气,生气也只是一会儿,总有不生气的时候,那就是事情比较顺利,老贺也心情很好的时候,老贺心情很好的时候,也很愿意和女人们说些闲话,说说笑笑。老贺其实是一个很女性化的人,虽然身材高大,外表也长着胡子,胡子甚至还很茂盛,可是实际上他太像是一个女人了,无论说话时的手势还是脸上的表情,包括说话的声调,又慢又细,还有女人的尖声和柔声,手指弯曲或者上翘,脸上眉飞色舞,声音高低婉转,甚至比有些大大咧咧粗放随便的女人更像是一个女人,更像是一个会聊天的喜欢说闲话的女人。再就是动不动就会生气,有时候说着说着,前一分钟还好好的,高高兴兴的,忽然就不知因为什么生气了,女人一样噘着嘴,谁也不理,谁也不知道究竟是谁得罪了他,又是哪件事哪句话得罪了他,让他不高兴了,这也很像是一个女人的作为。言谈举止像女人,这只是一个方面,更主要的是性格上更像,因此,与其说老贺是在和八个女人说话,实际上不如说是九个女人在聊天更准确,叽叽喳喳,家长里短,又热闹,又融洽。老贺也喜欢把一块手绢拿在手里和人说话,要是你说的某一句话把他逗笑了,笑得左摇右晃,半天止不住,他就会用他手里的那块手绢虚虚地软软地然而又是极其亲热地没把你当外人地甚至把你当成好姐妹地打你一下。

这会儿,老贺腰里扎着围裙,翘着一根兰花指,两道眉毛一弯一弯的,一挑一挑的,上半身来回摇晃着对八个女人中年龄比较大一些的一个女人说,他婶子啊,这您可得注意了,头痛药不能老吃呢,老吃就会上瘾哩。

年龄大一些的那个女人说,不吃不行,不吃就痛呢。

老贺就吃惊地说,咦,您这就是上瘾了呢,已经上瘾了呀。天天都离不得吧?

正说得仔细、深入的时候,负责整个宴席的总管提着一个黑提包,两个耳朵上面各夹着一支纸烟,像个走南闯北的做买卖的人一样来到老贺的面前,告诉老贺说大料和茴香都已经派人买回来了,问老贺放在哪里好,老贺说,放在我能看得见的地方。总管愣了一下,之后便往一堆看上去很凌乱的材料前面走去,那是一些盐糖酱醋一类的东西,放在一条长条的木板上面。还没走到那堆东西的前面,总管就中途又被一个人拦住,十分愁苦地告诉总管说,算来算去,总觉得就是还差一张桌子。总管不耐烦地说,总觉得?多少就是多少,咋能总觉得,人是死的,又不是没数,好好算一下不就知道了么。那个人说,算了,又不是没算过,算了好几遍了,正是因为算过好几遍了,才觉得好像还差一张桌子。总管烦躁地说,刚才是“总觉得”,这会儿又成了“好像”,甚也别说了,我算是看出来了,又给闹成一笔糊涂账了。我这会儿没空,一会儿我和你算。你重新拉一个花名出来,找一个干净一点儿的本子,人名字就是人名字,不要连毛带刺地和别的东西搅和到一起,人名字能和猪肉鸡肉搅和到一起么,能和葱头萝卜往一张纸上记么?记住,十岁以上的孩子也都要算人呢,也得有人家一个位子呢,你不给人家安排位子,你让人家坐哪,坐在他妈怀里吃?尤其是客人们和亲戚们的孩子,更不能得罪,忽略了一个孩子,就等于得罪了他的大人,又等于得罪了一个家庭。

总管说完以后,就看见一个有些僵硬的身影迈着迟疑不决的步子摇晃着走了。

小碗!小碗!总管突然大声地喊了起来。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在他的跟前,总管手里提着黑提包,原地转着圈朝四处看,有一只鸡迈着悠闲的步子,正朝着他走过去,总管抬起一只脚,离开地面一点点,凭空踢了一下,鸡并没有抬头,却在距离总管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临时改变行走的方向,朝一道墙下走去。

总管说,他妈的,都死到哪儿去了。

有一个人,拿着两条板凳,忽然出现在总管的面前,把板凳放在地上,一只手随即伸进上衣口袋里去掏摸,掏出烟给总管,总管不要,总管摇着头,感觉脸和嘴都好像肿了一样。

总管说,小碗呢,又死到哪儿去了?

拿板凳的人说好像没看见,不知道在哪。总管就再没有多余的话,撇下他,独自走了。正要进一个门,忽然身边几乎同时一下冒出五六个人,像是早就埋伏或者等候在那里的,又像是临时从地下突然长出来的,顿时就把刚才还独自一人的总管簇拥着包围了起来,转眼之间总管好像是泥牛入海,要是从外边看,已经看不见总管的身影了,只能看见一圈人,看见很多条胳膊和很多只手,有的弯曲着,有的僵硬而直立地向上举着,还拼命地摇晃着,很急切地代替嘴在说话,提出要求。他们都是总管手下的各自负责一摊具体事务的,都是找总管有事或者来领东西的,都听命于总管,直接对总管负责,与总管保持单线联系,如果把总管比作一个手掌,他们就是那个手掌上面分出去的一个一个的手指。这会儿,有的要领烟,有的要拿酒,乱纷纷的嘈嚷成一片,虽然看不见总管的人,却能听见总管的声音很艰难很费劲地又好像冒了烟一样地从那个圆圈的中心传出来,弯弯曲曲地飘上来,总管嫌乱,要他们一个一个地来。总管被包围在中间,声音嘶哑忿恨地说,这乱的,看看这乱的,这能做成个啥!

三个阔大的临时用石头和黄泥垒砌起来的灶火连成一排,如同三张血红炙热的大嘴,时时刻刻都在大张着,要吃东西,要有东西填充进去,然后才能保证熊熊的燃烧以及旺盛的火力,于是就不断地有一簸箕一簸箕的炭被倒进去,灶膛里随即火星四溅,黑烟蹿起。老贺扎着围裙,挽着袖子,看一眼火候,又看一眼腕上的手表,喊一声:拉!一旁的风箱就呼嗒呼嗒地被拉响,老贺就趁那个时候喝水,做一些其他的准备,或者与周围的人说话。说着说着,猛然抬头朝灶火那边看一眼,再看一眼手表,说一声行啦,不要拉了,风箱就停了,不再呼嗒呼嗒地响。穿过又白又湿的雾气,老贺向灶火前走去,见他歪着头,像是在探望一个病人。

负责拉风箱的是一个叫二伏生的年轻人,最大的特点主要就是力气大,听话,叫做啥做啥,不叫做啥就不做啥,老贺如果不喊停,二伏生就能把风箱一直呼嗒呼嗒地拉下去,拉整整一个上午或整整一个下午,力气小的人能拉得动么,能拉得了那么长时间么。很多人都认为二伏生很愣,很傻,他在人们的眼里也就是那种样子,人们无论说什么话也从来不会避讳他,有二伏生在场和没有二伏生在场是一样的。其实也不能那么说,二伏生只是心眼比较实在,反应慢一些,或者更迟钝一些,你要是让他拿着钱给人,他也不会,这能说人家傻么。

一簸箕一簸箕的炭倒进去,经过二伏生拉动风箱,又过上一两个小时以后,它们就变成了灰,出现并堆积在灶火下面的灶坑里,由当初进去时的浑身漆黑,到再出来后的一身灰白,不仅颜色变了,连所有的重量也和当初完全不一样了,那些灰,也是由二伏生拿铁锹铲出去。

二伏生做梦一样拉着风箱,始终保持同一速度,老贺有时什么话也不说,不声不响地揭开笼盖,从弥漫蒸腾的白气里夹出一块肉,递给坐在板凳上拉风箱的二伏生,要他趁周围没人,赶快吃了。老贺女人一样碰一下二伏生的肩膀,二伏生抬起头,看见脸前有一块热气腾腾的肉,说给我的?老贺说,唉,愣死了,不给你还能是给谁的。二伏生吃完以后,整个人就呆住了,两眼发直,嘴角边还留着亮晶晶的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为啥?香得,二伏生长这么大,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二伏生直盯盯地看着老贺,觉得这老头真是好厉害呢。

老贺悄悄地问二伏生,好吃么?

二伏生呆傻地看着老贺,还是半天都说不出话来。也许是幸福来得太猛烈太陌生的缘故,一下就把年轻的二伏生征服了,打蒙了,致使他好半天都没有太大的反应,看上去比平时更加的老实和呆傻,坐在拉风箱的板凳上,有一种正在梦里的样子,又像是才从一个梦里醒过来,醒是醒过来了,却一个人呆呆地坐着犯傻,身上一半醒着,一半还在梦里。

很久,又过了很久以后,应该老贺给的那块肉在他的肚子里也早就已经消化完了,二伏生才有了一种完全清醒过来的样子,一种梦醒了或者酒醒了的样子,他从板凳上站起来,原地转了一个圈,后来又回到板凳上。清醒以后的二伏生傻笑着对正在一个碗里搅拌东西的老贺说,老贺大爷,你咋能把肉做得那么好吃,谁教你的?你也教教我呗,我也想当大师傅哩。

老贺就停住搅拌,有些吃惊地说,你也想当大师傅?愣乎乎的,想法还挺不少呢。

二伏生说,想哩,想当哩。

老贺就正颜又和颜地对二伏生说,不是大爷打击你,大爷不想打击你,这门手艺,大爷是觉得不适合你,你学不会,更掌握不了。别嫌大爷的话说得难听,大爷跟你说的都是实话。

二伏生还有些不甘心地问,我为啥就学不会?

老贺说,啥也不为,就因为你太老实。

二伏生说,那我以后就不老实。

老贺说,看,又说愣话,又在冒傻气了吧,老实的人,那可不是说说就能不老实的,不老实的人,也不是嘴上说说就能老实的,有时候学也学不会。不要瞎想了,你就不老实不了。

滤出花椒水,回头看一眼二伏生,又说先别急着当大师傅,先把嘴擦一擦,看嘴上的油。

三个灶火,三张大嘴,一平车炭,一上午就烧完了。

老贺端起笼屉,看一眼灶火,说,火不行了。

老贺又看一眼墙角那边,说,小碗,炭不多了。

小碗说,好,我这就去。

当然并不是谁刻意那么安排的,而是正好碰巧了,在老贺手下干活儿的听老贺调遣指挥的几乎全都是一些老实人,比如小碗,小碗就够老实的了吧,可二伏生比小碗还要老实,在二伏生面前,平时老实寡言的小碗就是聪明伶俐的,能说会道的,小碗给二伏生系了一个疙瘩,二伏生解了半天都没解开,二伏生低着头,喘着呼呼的粗气,解得满头大汗,满脸通红。

小碗就是专门负责用平车把炭一趟一趟地拉来,供这三个临时的灶火使用,这是小碗最近这几天最主要的任务,给灶火这边拉炭的事,别人都不管,只由小碗一个人负责,只是他一个人的活儿。当然,当拉来的炭足够用的时候,小碗也会被指派去做一些别的营生,比如哪儿人少,事情忙不过来了,小碗就会被叫上去,顶上去,从买东西回来的车上往下搬肉,扛面袋子,搬桌子拿凳子,上房顶上把一根绳子系在烟囱上,甚至还陪一位外地来的亲戚去了一趟卫生院,因为那个亲戚的一个孩子就喜欢放鞭炮,放得饭也不吃,终于炸伤了手和脸,鲜血直流,哭声嘹亮,杀猪般的哭声响彻整个村子,小碗就奉命陪着他们去了一趟卫生院。

就在今天早些时候,总管愁眉苦脸地一个人在街门口一带转悠,后来忽然看见小碗,总管眼睛一亮,就把小碗叫住,对小碗说,有两个墙角,人们总是在那里尿尿,已经尿得很不像话了,尿臊气到处都能闻到,而很快就要在距离那两个墙角不远的地方摆桌子,吃饭,人们在吃饭的时候一定会闻到那很浓的尿臊气的,一边拿着筷子,一边鼻子里闻着一股一股的尿臊气,那还怎么张得开口。要是光是自己家里的人,那也就算了,还能将就一下,不在意一下,关键是还有好些从外面来的客人们,那就不好看了,无论多好的饭也会吃得不是滋味。

总管为什么要专门地单独地对小碗说这件事,总管的意思就是要让小碗弄一个标志性的东西,放在那里,让人们不要再在那里尿尿。小碗明白了总管的意图以后,就找来一块细窄的木板,又找来一根木棒,然后钉成一个丁字型的架子,等到要准备往上写字的时候,再去找总管,总管却又已经不见了,不知又到哪去了。等了好一会儿,后来总管总算终于又出现了,手里除了原来一直提着的那个黑提包,又多出了一个女人们才常挎的篮子,不知装着啥。

怕总管一会儿又跑了,小碗举着那个钉好的木牌,赶快趁机拖住总管,问总管说,写啥。

总管想了一下后说,就写不准再在这儿尿尿,要尿到别处去尿。

小碗看了一下那个木牌说,不能这么写,字太多,写不下。

总管说,那你说写啥?

小碗就说,写“此处禁止小便”,城里好多地方到处就都是这么写的。

总管说,好是好,就怕有人看不懂,不知道是啥意思,还以为是不让打鸟,或者禁止爬树,禁止翻越墙头,那你写了不是白写。

小碗说,会有人不知道小便是做啥么?不会的,这一看就清清楚楚的,大部分的人应该都能看懂。

总管说,好,那就这么写,就写这个。

有一种孩子,在学校上学的时候,既不捣蛋,不打架,不骂人,几乎从不惹祸,也从来不逃学,遵守纪律,每天背着书包按时上学放学,总是规规矩矩地坐在那里,书本放在面前,老师让写的时候就低下头认真地写,老师不叫写的时候就不写,可是学习却也不怎么好,从来就没有好过,永远属于中下等水平,坡下面的一长溜,无论多少年,因为从不做任何出格的事情,惊天动地的事情,所以始终都不声不响,面目模糊,甚至老师都会常常叫不出他的名字,看见了,需要皱起眉头,很是认真又费劲地想上一会儿以后才能慢慢想起他的名字,就这样,有的时候还会完全想错了人,张冠李戴地叫错了名字,可见是多么的不重要,多么的微弱模糊和多么的不引人注目。这种人,给人的印象似乎也不能说是完全等于零,什么也没有,印象也还应该是有的,却是那种犄角旮旯的印象,不声不响的印象,灰乎乎一片的印象,沉默的铅灰色,基本群众中的一员,一排纽扣中顶不要紧的那么一粒,掉了丢了都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影响大局,什么时候不见了也不会引起人的注意,虽然睡觉也需要占据一个铺位,上课的时候也得有一个课桌和凳子,因为有他,才不会让那个位置突兀地空着,老师进来一看,齐刷刷的都在,无数张脸中的一张,无数双眼睛里的一双,一个能协助显示总人数的人头,一个能使队伍相对变长的身体,队伍跑起来,又是尘土飞扬中的一个身影。

从前上学的时候,小碗就基本属于那样的一种人头和身影,基本模糊不清。

后来不再上学以后,小碗继续模糊不清,有时候一群女人站在一起说话,模模糊糊地觉得好像有一个人不声不响地从她们的旁边过去了,却完全没看清是谁,是谁呢,十有八九是小碗。小碗有自己的事,她们有她们的事,小碗从她们的旁边经过时,感觉就像路过了一个开会的现场甚至谁家的菜园子,那会却与他无关,既没有通知他参加,他也就不会专门凑过去听听,看看,菜园子同样也不关他的事,园子里面都种了些啥他也不知道。路遇一群女人时是这样,一群女人换成一群男人时同样还是这样,小碗很少让自己加入进去,有时候他是不想加入进去,还有的时候觉得很难加入进去,如果一定硬要让自己加入进去,会明显觉得别扭,好像哪里不对,究竟到底是哪里不对,猛一下也又说不上来,但就是觉得不对,觉得走错了路,站错了地方,他只是想着从家里出来以后去做自己的事情,做完以后再原路返回。

这次来傅广仁家参加宴席的客人里面,有一位小碗过去的老师,后来调走了,以后好些年再没有见过,这次一来了,小碗首先就认出了昔日的老师,老师也坚信自己绝对记得小碗,记得多年以前有过这么一个孩子,虽然从来都不声不响,不那么引人注目,灰蒙蒙,雾腾腾,但是印象绝对是有的。老师面对现在的小碗时,仍然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仍然意气风发,激扬文字,老师说自己当然记得小碗的名字,多少年过去了,老师还是当年的脾气和性格,不用扬鞭自奋蹄,老师坚持不让小碗自己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而是一定要由他本人说出来,一定要由他本人亲自把这个锅盖揭开,那才像话,那才够得上一名真正的老师,不是么?老师仿佛从前点名一样,一口气说出了四五个七八个名字,但是都没有说对,说的都不是小碗的名字,老师说一个,小碗这边就腼腆地摇摇头。于成伟?不对?李四喜?也不是?宋小猫?啊,想起来了,看我这记性,张忠良?是吧,一看就是张忠良,是的,你就是张忠良,这回可是没跑了!什么,也不是张忠良?你不是张忠良,不可能呀。老师啊,怎么不可能呢,可能呢,就是很可能呢,我不是张忠良,我真的不是张忠良呢,千真万确的不是,小碗在心里说,张忠良是谁,我不认得这个人呢,连听也没听说过哩,是老师您在别的地方后来又教过的一个学生吧。老师也觉得奇怪了,这是咋回事呢,说了那么多名字,怎么就一个也没说对呢,说一个,不是,又说一个,还不对,老师其实一直都在费劲地辨认,吃力地猜想,想在遥远的过去与现在之间架起一座哪怕是摇摇晃晃的小木桥,开辟出一条路来,好让从前的那个从来都无声无息的棉花圪蛋一样的无论任何时候看上去都显得很有些窝囊的孩子准确清晰地站出来,然后再准确无误地叫出他的名字来。老师是这样的辛劳,小碗也不想让自己闲着,小碗也正在努力地想把自己擦亮,清洗干净,好让老师能够尽快地轻车熟路地认出自己来,这样既能帮助老师从纷扰的往事与现实的围困中突围出来,同时也是一个能够证明自己的机会呢,能够使得从前的那个灰蒙蒙静悄悄某种程度上又如同一个软塌塌疲筋筋的蔫萝卜一样的孩子被鲜亮地复活,还原,拂去岁月的蛛网和尘灰,穿过旧时的荒草,走到人前来。可是,事情又哪有他想的那么简单和容易,原本就不鲜亮不突出,更谈不上出色,就算复原成功,又有谁能认得,记得,随便拿来一个蔫土豆,随便给你一根蔫萝卜,你能认出它来?能说出关于它的啥来?老师半张着嘴,嘴像一个黑洞,虽然没有历史上那些诡秘幽闭的暗道那么深远,那么复杂那么凶险,不能与那些著名的暗道相提并论,但是至少也相当于一个能够贮存土豆和萝卜的地窨,有金灿灿的阳光和黑白黄绿的风不断地往那个敞开的黑洞里进去,哗哗地走着,像一支临时组合调配起来的队伍。与此同时,从那里面也不断地有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出来,有的披着蝴蝶的翅膀,鞋板虫的外衣,金龟子的瘦胳膊细腿,眉宇间拧成圪梁一样的“川”字,有的身上嵌着亮晶晶的图钉,灰蓝色上衣的四个口袋里都瘪瘪的,只有下面的两个裤兜里鼓鼓囊囊的,不知装着些什么(有没有可能是监守自盗,是贪污的粉笔或者墨水,订书钉或者曲别针大头针什么的,这需要暗中好好地调查一下呢),一边往出走一边仔细阅读着去年十二月份的报纸,老师努力地在属于过去的无数纷乱而又遥远的记忆的原野上徘徊,奔驰,努力地寻找和辨认,那无数的身影都早已在历年的风雨中被吹灭吹散,要再想把他们像从前一样集合起来,那该是何等的困难,真正的比登天难多了,完全就是一件没有任何可能的比梦还要不现实的比梦还要荒谬没影的事情。那时候,小碗感到难过而又羞愧,因为小碗觉得造成现在这样的局面,责任应该在于他自己,而不是老师,是自己留给别人的印象太浅太不深了,这怎么能怨老师记不住,为什么能记得别的那些名字,就连王锁锁宋小猫这些名字都还能记得。老师略作思索与调整,已逝的往事再次如波涛般涌起,栉风沐雨,排山倒海,老师就很大声地再说,周围也有人在看着他们,老师每次大声地说出一个名字的时候,是充满自信和有底气的,觉得自己这一回肯定说对了,十拿九稳,百发百中,所以才敢于大声地说,敢于朗朗乾坤地说,理直气壮地说,气吞山河地说,但是一看见小碗又在腼腆而羞涩地摇头,老师的声如洪钟的音量就又不知不觉地降下来了,老师就知道这一回又说错了。后来老师自己终于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放弃了先前一直都兴致盎然的打捞和搜索,不得不归咎于岁月的无情与年轮的痴长,不得不承认自己老了,记忆力严重锐减,衰退,大幅度的滑坡和下降,老师说,老师不行了,真的是完了,不中用了,怪不得要退休呢,多少次眼看着到了嘴边的一个名字,就是硬生生地死活都想不起来,就是说不出那两个字来,这还活得个啥。听到老师这样说,看到事隔多年之后谦虚谨慎戒骄戒躁的老师又一次举起了自我批评的武器,对自己展开无情的剖析与抨击,小碗惶恐,小碗难过,小碗不管了,觉得不能再等了,小碗很快地报出自己的名字,想把眼前这一幕赶快翻过去,以最直接最便捷的方式,把老师迅速地从无边的困厄与尴尬的苦海中安全地解救出来,撤退出来。老师,不要慌,跟我来,出口在这边呢……老师紧紧地握住他的两只手说,啊呀呀,你这个同学啊!

那么多的人,乱哄哄的看上去都在忙,很少有闲着的,可是数谁最忙呢,小碗觉得,实事求是地说,客观地说,公平公正地说,不带任何情绪和偏见地说,从良心出发说,当然应该是数总管最忙。总管要负责所有的大大小小的事情,总管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所以总管就成了一个随时都会找不见,随时又都会突然冒出来的人,你想找他的时候,到处都看不见他的踪影,他就像专门隐藏起来了一样,更像是变成一股气飘走了一样,可是等到你不找他的时候,不需要和他说什么的时候,却看见他就在不远处,甚至就在你的旁边,正在和几个人交代什么,你看见他耳朵上夹满了纸烟,两个眼角边上全是眼屎,裤带的一大截从衣裳下面耷拉出来,裤子前面的扣子大门一样敞开着,露出里面的一堆鼓鼓囊囊的蓝布或者花布。

小碗与总管说完话,开始在木牌上写字的时候,一转眼总管就又已经不见了。小碗把写好了字的木牌立起来以后,看了看,木牌倒是立得很稳,但是一股一股的浓烈的尿臊气直冲鼻子,觉得实在不能忍受,就又从外面提回来一筐石灰和黄土,把那两个被人们尿得湿淋淋的墙角垫了一下,先前的那种肮脏的让人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的一片狼藉虽然被石灰和黄土遮盖在了下面,可是仍然还有很大的尿臊气在周围一带聚集着,弥漫着,又似乎扎了根开了花一样无处不在地把人包围着,簇拥着,熏蒸着,要想闻不到,只有离得很远才能做到,可是,吃饭就在旁边,你跑那么远有啥用,尿臊气倒是闻不见了,远处并没有饭,还得回来。小碗叹了口气,小碗觉得,立了禁止的牌子,又垫了石灰和黄土,这个事情也只能先就这样了,不可能再做得更好了,让谁来做也很难再做得更好了,不过这已经比他们原来的时候不知道强了多少倍了,不是么,说焕然一新说改天换地也一点儿也不夸张,一点儿不过分呢。

做完那些以后,就回到灶火这边看老贺做菜。

二伏生这会儿没拉风箱,他想拉,是老贺不让他拉,老贺告诉他这会儿不需要大火,但他像随时待命一样仍然坐在拉风箱的板凳上,一个人低着头,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着什么。

小碗说,二伏生,不好好拉风箱瞎画啥呢,看把好好的地都划坏了,全是道道呢。

老贺对小碗说,别惊动他,让他画去吧,好不容易才安静了,一直闹着要跟我学手艺呢。

也许是画得过于专注和投入,又或许是没有听见,二伏生没有说话,也没有抬起头来。

小碗吃惊地说,他也想当大师傅?

老贺说,想呢,这两天一直跟我嘟囔,说他们家里,说他妈做的饭一点儿也不好吃。

小碗就说,来了这里才两天多,就开了眼界了,发现他妈做的饭不好吃了,早些年咋没发现呢。要我说,要是和正经的厨师一比,谁妈做的饭也不好吃,老贺师傅您说是不是。

老贺说,其实也不能怨当妈的做得不好,要怨首先还得怨材料,材料要是不好,又不全,有盐没醋,清汤寡水,谁也做不好,让我做,我也不行哩,我也是全靠那么多材料壮胆呢。

还没有正经和老贺说几句话,总管却忽然又噼噼啪啪地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总管用手托着一个小孩枕头一样的东西,拿油纸包着,到了近前,才发现是一块肉。总管对小碗说,你再给咱们跑一趟吧,去一趟四狐沟。小碗问去四狐沟做啥,总管就说,傅广仁的四奶奶就住在四狐沟,这一回因为下不了地,来不了了,所以要专门送一块肉给她。小碗说,刘树军不是专门负责往各个亲戚家跑么,这好像应该他去。总管说,进城还没回来,他要是在,肯定是他去。听总管这么一说,小碗就觉得没办法了,这一趟四狐沟是去定了,就把肉接了过来。

正要走时,老贺却忽然又把他叫住,老贺对小碗说,从这儿去四狐沟,来回最少也得好几个小时,你看炭又不多了,你先去拉一车炭回来,完了再去。

总管也说,对,老贺说得对,老贺这儿更紧急一些,四狐沟迟去一会儿也不要紧。

就又放下肉,推起平车去拉炭。

总管走时,对老贺说,老贺师傅,先在您这儿放一下,可不敢把这块肉也给剁巴的做了。

老贺对总管说,放你的一百个心,我没那么勤快。

总管说,这老汉,一辈子尽说真话哩,忙得一句假话也顾不上说呢。

又推了一平车炭回来以后,小碗就回家去骑车子,准备去四狐沟。

一进门,就看见他妈拿着针线,正在缝着啥,灶台上放着一碗菜,菜上面放着一大片肉,当然是一块连皮的肉,有一把梳头的梳子那么大,皮连着肥肉,肥肉上面带着瘦肉,肉虽然薄,却差不多盖住了多半个碗,旁边的另一个碗里还有五个糕,小碗他妈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告诉小碗说,是傅广仁家打发人送来的。这一带的风俗,家里正在办大事的,甚至只是杀个猪,杀个羊,都要给亲戚们以及平时走得比较近相互关系比较好的人家赠送一碗菜或一碗杂碎,东西其实也并没有多少东西,主要就只是为了表达那么一个意思,说明亲友之间互相关心,时刻记挂着,并没有忘了。所谓的菜就是一碗烩菜,如果是杀了猪,上面就再放一片肉,那一片肉却很像一回事,差不多有一个小孩的一只手那么大,厚度呢也差不多有一指厚,三分之二的肥肉带着三分之一的瘦肉,当然肉上面更少不了还有一条烧得筋软的皮,那即是赠送的精华,也是最主要的内容,要只是平常的一碗有盐没醋的寡淡的烩菜,那又有啥意思,烩菜谁家都不缺,更何况大同小异,一家不会比另一家更特殊,也就没有互相送来送去的必要和意义了。小碗他们家好像和傅广仁家拐弯抹角地粘连着一点儿亲戚关系,具体是怎样的一种关系,小碗其实也不是很清楚,但有那么一层关系和没有那么一层就不一样了,总觉得比一般的人家更近一些,所以当傅广仁家要办事的时候,小碗才会去帮忙,当然也是首先受到了邀请才去的,人家要是没有叫你,即使是去帮忙干活儿,也没理由没有脸面去呢。

小碗就问他妈说,人家送来了菜,为啥不吃,都放凉了。他妈却让他吃。

小碗说,我每天都在那儿,守着那么多吃的,还怕吃不上么,又不稀罕。

说是那么说,尽管傅家那里也到处是能吃的各种东西,实际上小碗这几天却并没有好好地正式地吃过一顿饭呢,饿了的时候,就去老苏那儿随便拿一个馒头或者油糕顶一下,然后一边吃着,一边就又去干活儿了。小碗这么说,只是想让他妈放心,想让他妈把那片肉吃了。

小碗对他妈说,别再放着了,赶快吃了。

他妈却又重新拿起了针线。

小碗说,半天不动,我还不知道你,肯定又是给那两个狼留着呢。

小碗说的两个狼,是他的两个侄儿,都十来岁,两个顽劣的东西,经常来剥削他们的奶奶,有时候两个人一起来,还有时是分开来,一个一个地来,一个才走了,另一个就又来了。

小碗对他妈说,你就别给他们留了,他们还小,将来吃的日子在后呢。

他妈没接小碗的这些话,却问小碗为啥不在那里干活儿,突然半路跑回来了。小碗就说,回来骑车子,要去一趟四狐沟。他妈说,那儿那么忙,咋又想起要去四狐沟。小碗说,去给傅广仁的四奶奶送一块肉。小碗他妈就说,傅广仁还挺孝顺的,还记得他四奶奶。小碗就问他妈,傅广仁的四奶奶咋会住在四狐沟?他妈说,嫁过去的呗,四狐沟的那个老汉是她嫁的第三家,这会儿那个老头又死了,又剩下她一个人了。想了一会儿后又说,也不知道以后还再嫁不嫁了,说不定还要嫁一家呢。小碗说,听说连炕都下不来了,还嫁啥嫁,往哪儿嫁?这一回所以要派人去给她送肉去,就是因为她来不了,她要是能来了,也就不用派人去送了。

小碗他妈,像是依稀中又看见了一些过去的往事,就说傅广仁的这个四奶奶,年轻的时候也好看得很呢,也很是红火热闹过哩,说好看得像一朵花也不是瞎说呢,人长得好看,也就有了脾气,经常两句话不对,拾掇起一个包袱就走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最长的一回走过半年多。这就是一个人长得好和长得不好的区别,长得好,就有了闹的资本,不像那些本身长得不好看的女人,既没资本闹,也没资格闹,叫男人打完,最后再来一个窝心脚,一脚踢到放着炭和柴禾的堆里,还得自己爬起来,披头散发,身上还滚着土,还得又去喂猪,喂鸡,操心羊回来没有,再准备一家人的饭,趁做饭的间隙,又端着簸箕,站在门口比较亮堂的地方,拣出粮食里的沙子,沙子是沙子,秕子是秕子,得各拣各的,沙子扔给鸡,秕子另外放起来,等到口粮不够了的时候,那些平时积攒起来的秕子就成了最珍贵的救命的东西。

小碗说,红火热闹完了,就不能动了。

小碗他妈就说,人家那也算没白活呢,红火完了,老了不能动了,还有人给送肉哩。

他们这地方,有一句人们常说的话,红火一阵儿是一阵儿,有不要辜负大好时光的意思。

在院子里给车子打了气,小碗就推着车子出了门,要送给傅广仁四奶奶的那块肉用一个布兜子装着,挂在前面。他妈先是隔着窗户和他说话,让他路上慢点,后来又从屋里出来,却又让他快去快回,不要在路上耽搁。小碗说,说得我都不会走了,到底是要快点还是慢点。

小碗熟悉这条路,在大路上走了一会儿以后,往西边的一个岔路口上一拐,就进到了一条草木茂盛的沟里,那就是四狐沟,四狐沟真的就是一条很狭长的沟,越往里走越深,不过具体最后一直通到了哪里,小碗也并不是很清楚。四狐沟为什么叫四狐沟,就因为沟里有四个狐狸,这事小碗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就听说过,不过,他们无论谁也并没有见过那四个狐狸,因为那四个狐狸都先后娶妻生子,变成了四户人家,那就是最早的四狐沟。至于他们白天穿着人的衣裳出来,吃饭,喝酒,吵架,说话,开会,劳动,有的当干部,有的当社员,到黑夜又变回狐狸的模样,那就又是另一个问题了。四狐沟的孩子们从四狐沟里出来参加考试,打乒乓球,百米赛跑,三千米中跑,五千米长跑,跳高,跳远,都非常了得,既能跑又能跳,拿名次的经常总是他们,包揽一个项目的前三名也是常有的事。别的学校的一看见四狐沟的学生出场了,就集体哀叹,首先在信心上就输了,即使信心上不输,实际也一定会输的,因为明显就不是对手,和人家不在同一个水平线上。从校长到学生,全部哀叹,那当中心情最麻烦最复杂的还要数各位体育老师,脖子上挂着哨子,头上出着汗,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在场边上走来走去,有时还会用脚踮起一块小石头,烦躁而奋力地踢到远处。有人就说,那不是在踢一块石头,那其实是在踢四狐沟的那些又能跑又能跳的学生们哩,同时也更是在踢自己这方面的先天不足,技不如人。看见四狐沟的学生箭一样地飞奔,猿猴一般地跳跃,看见他们的脸都尖尖的,头毛茸茸的,有的眉毛还有点儿发黄,身体又瘦又灵活,人们就在想,就在怀疑,莫非这些一看就天生灵巧的孩子,他们真的就都是那四个狐狸的后代?

小碗觉得,这事还真的不一定,真的很难说哩。小碗早先认识的四狐沟的李小军就是那么一个猿猴一样灵活无比的孩子,脸上又瘦又尖,跑起来像猫,上树像猴子,别的孩子还需要事先脱了鞋,一下一下地上,但是李小军根本用不着那些,而且无论脚上穿着啥样的鞋都能上去,而且只需要唰唰几下就上去了。李小军最习惯赤脚奔跑,穿上鞋也能跑,但是会慢一些,最不能适应正式的跑鞋。最关键的是,尤其是下雨的时候,要是被雨淋湿了,李小军的身上就会发出一种小狗或者小羊的味道,晴天的时候不明显,下雨天最明显,小碗后来想过,什么小狗的味道小猫小羊的味道,其实可能都不是,说不定那就是一个小狐狸的味道呢。

在寂静的四狐沟里走着,小碗的眼前不时地浮现出从前那些灵巧飞奔的身影。

原以为得打听好半天才能找到傅广仁四奶奶的家,却没想到刚过了村口,随便问了一个迎面过来的人,那人用手一指,就一眼看见了傅广仁四奶奶的房子,远远地一看,就知道房子很有些年头了,房顶上长满了杂草,有的有半人高,房子给人一种周身乏力的印象和感觉,觉得就快要站不住了,支撑不了了,就快要难受地倒下去了,就快要哼哼着趴到地上去了。

把车子在门前支好,小碗拿着肉走进去,里面却黑得让小碗眼花,和外面完全是两个世界,两个天地,半天什么也看不见。有一种气味,轰的一下,网一样地不容分说地把人裹起来,还没有来得及仔细辨别,先是一进门就不知道碰到了啥,除了听见哗啦一声,又咚的一声,小碗还觉得肩膀和胸前有些疼。黑暗中像是从一片潮湿低洼的地里蹿出来一个粗浊沙哑的声音,谁?小碗一惊,一边让自己站稳,一边回答说,我。那边没动静了,听刚才的声音,像是从一个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这房子一共有里外两间,小碗就断定声音应该是从里屋来的,就摸索着往里屋走,却不料抬起脚迈门槛的时候,并没有迈过去,只是让脚尖顶住了门槛,导致身体突然前倾,就又被狠狠地绊了一个趔趄,小碗感觉自己人已经基本进入到里屋了,但是另一只脚这时却还停留在外屋,伸手扶住一个东西以后,另一只脚才随后也撤了进来。

屋里好像也有窗户,可不知为啥这么黑,小碗揉了一会儿眼睛以后,定睛细看,发现靠南边的炕上好像有一堆黑影正在慢慢地蠕动,虽然没看清是啥,但是小碗初步断定那应该就是傅广仁的四奶奶,如果不是,那就应该是一堆被褥,或者别的什么东西,但是小碗决定先还是把它当四奶奶看,小碗于是就叫了一声四奶奶。听到叫声,先前那个蠕动着的黑影渐渐地凸起,高度比刚才的时候又明显高了一截,这一下,小碗就更确定无疑了,是的,那就是四奶奶,傅广仁的四奶奶,就是她,小碗于是就把来给她送肉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原以为四奶奶耳朵肯定不好,说话得费些劲气和周折,同一个意思得反复说好几回,还得大声地说,但是出乎小碗的意料,他只说了一遍,一直处于黑暗中的四奶奶就已经听懂了。

黑暗中凸起的那个高度问,是老孩子让你来的?

老孩子?小碗先是愣了一下,不过很快就又反应了过来,老孩子就是傅广仁哩,傅广仁的小名就叫老孩子。小碗就说,是哩,就是老孩子,就是他让来的,他忙得不行,没工夫来。

黑暗中忽然响起一声尖细的笑声,给小碗的感觉是黑暗崎岖的山上忽然飞起一只白鸟。

小碗张了几次嘴,都把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后来终于忍不住问道,四奶奶,您家里咋这么黑哩,我回去跟老孩子说一说,反映反映?

黑暗中凸起的那个高度说,反映啥,跟他反映啥?

小碗说,别的也不反映,就说说您家里黑得不行。

黑暗中凸起的那个高度说,不黑哇,我看你看得清清楚楚的呢。

小碗想,那就没办法了,人家能看见呢,而且还看得清清楚楚。

这时,黑暗中凸起的那个高度又问,给我拿来块啥肉?

小碗说,猪肉,一块猪肉。

黑暗中凸起的那个高度说,我还以为是狼肉呢。

小碗就说,四奶奶,您真会说笑,狼肉可是稀罕东西哩,谁家能有那种东西。

又问肉是生的还是熟的,小碗说是生的。听见她在黑咕隆咚处好像嘟囔了一句,小碗没听清,似乎是更喜欢熟的。小碗就解释说,生的更由人呢,能按照自己喜欢的来,想咋吃就咋吃。

四奶奶让把肉给她拿过去,她说她要看一看,小碗就把肉拿过去,感觉身体已经挨住炕沿了,却还是没看清四奶奶的脸,只是看见两只枯瘦的完全是皮和筋络的手伸出来,小碗把肉递给她,她小心地拿在手里,仔细的抚摸着,摩挲着,小碗看见她的那两只手倒不太像树皮,更像是某些被水不停地冲刷了很多年的石头或者木头的表皮。摩挲完了,也不擦手,却把两只油乎乎的手放到头上和脸上抹了抹,然后对小碗说,你还没吃饭吧,我给你做点饭。

小碗一听,连声说不吃,不饿,又赶快说回去还有好多事情呢,那边还等着他回去呢,说肉送到了他就算完成任务了。一边说着告别的话,一边已经从那间深山似的屋里退了出来。

房檐上有年深日久的发白却又白里泛黑的草耷拉下来,披散下来,很像是一种长寿眉的样子,小碗站在门口看了两眼,然后推起车子往出走。如果四狐沟的人都是很早以前那四个狐狸的后代,那也就是说,傅广仁的四奶奶最后嫁的那个老头也应该是其中的一个老狐狸?现在,作为后代之一的那个老狐狸也已经不在了,剩下四奶奶一个人在长久的黑暗中没明没夜地听着沟里的风声,看见月亮的白白的尖脸,有草从窗外爬进来,也在她的身边卧下。

回去的路上,虽然骑着车子,还有风,但四奶奶屋里的那种味道还一直寄附在他的身上,好像粘在身上下不来了。小碗边骑边抬起一条胳膊,闻一下衣服上的那种味道,心里想,那个四奶奶,过的是啥日子呢,一辈子嫁了好几回,却到头来也还是没把自己闹好,安顿好。

走了一会儿后又想,也许一个人一辈子嫁几回,与幸福不幸福,好过不好过无关呢。

可是,真要是无关的话,又为什么要三番五次地嫁呢,难道又只是为了红火热闹。

老贺果然是有经验的,小碗送完肉从四狐沟回来以后,第一拨客人已经吃完饭了,第二拨正在准备,前后两拨亲戚们客人们混杂在一起,就像上车的和下车的上船的和下船的相遇,交织着碰到了一起,拥挤嘈杂,人声鼎沸。先前的一些人还继续坐在凳子上,大部分的人站着,小孩子到处乱跑,在人堆里钻来钻去,一些硬邦邦的小脑袋不断地碰到大人们的腰上,腿上,裆前,嗖嗖地从他们的胯下穿过,听见有女人被撞得啊呀一声弯下腰去,有过于捣蛋的还不时地摸出一个鞭炮,点着后,悄悄地扔进人群里,鞭炮突然炸响,众人被吓得发出阵阵惊呼,慌忙躲闪,有的大人甚至被撞倒。吃完了饭的人们大多变得呆呆的,懒洋洋的,已经不再像没吃饭之前那么有精神了,甚至更有人像是瘫了一样,吃完了还不走,还软弱涣散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表情沉重,面色酡红,两眼无神,没有人知道他在想啥,或者还在等啥。真正显得精神抖擞蠢蠢欲动的人当然是第二拨还没有开始上桌子的人,他们将就着苟且着站在一边,互相说话、打招呼只是一种等待吃饭前的应付或者说相当于一种学生们的十分钟的课间活动,所以,至于此刻是在和谁说话,周围又有些什么人,则并不一定知道,甚至完全不清楚眼前的对方是谁(管他是谁呢,是不是,不是客人就是亲戚,总之都是要在第二拨吃饭的人),因为他们的目光瞥来瞥去的重点还是流连在那些桌子上,等着有人把上一拨人们吃完的残局收拾干净,然后就可以坐到桌子前了。小碗看见一些桌子上摆满了碗盘,甚至层层叠叠地摞着,那应该就是“八大碗”的情景,小碗长这么大还从来都没见过呢。再看平时堆在一个墙角里的炭也已经只剩下拳头大小的两三块了,如果不是他出发前老贺非要让他再推一平车炭回来,应该早就不够用了。这样想着,心里便不得不更加佩服老贺,一个人要是没有长期的极为丰富的经验,没有对于火力的熟悉程度,没有对于时间的精准把握,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有那样的先见之明的。这时,一看见小碗出现在灶火旁边,老贺就大声地招呼道,快,小碗,赶快再去推一车炭回来,正等着用呢。小碗听了,就去推车。老贺又问小碗吃了饭没有,小碗说还没有,老贺就头也不抬地说,那就等推回炭来以后再吃吧。

小碗推着平车朝远处走去,身后的人声还在嘈杂,酒气还在到处弥漫。

有狗软软地在路边躺着,有人说,闻醉了。

小碗推着满满一平车炭回来,路过一个门前时,车身忽然颠簸了一下,有一股煤面子就从车上的缝里漏了下去,黑色的煤面子漏在距离那个门前不远处的路上,不是一堆,而是一长溜,大约有一米多长。小碗看了一眼,也并没有在意,他同样也没有留意那是谁家的门前。

可是,就在他要从那个门前转弯,准备朝着往南边去的方向走时,身后的那扇门忽然开了,小碗扭头一看,看见从里面出来的人是马锣,顿时便如同梦醒了一样,心里明了,眼也亮了,顿时惊醒,顿时不再瞌睡了一样,惊坐而起。知道这是在马锣家门前,心里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又觉得真是很寸,太寸了,不想要啥,偏偏来啥,不迟不早,一路经过那么多人家,谁家的门前也没耽搁过,却偏偏就要在马锣家的门前转弯,崴一下。马锣当然也看见小碗了,但是马锣啥话也没说,马锣背着手,瞥了一眼他门前的那一长溜黑色的煤面子,接着又眯眼看着小碗的背影。小碗也没有和马锣说话,因为平时见了也不怎么说话,几乎就不说。

嗡儿——嗡儿——就像有人敲打着一种瓷的瓦的盆子或者类似那样的一种东西时发出的那种带着长长的余音的响声,小碗听见自己的脑子里忽然响了那么两声,那响声让小碗觉得很奇怪,小碗边走边想,这是啥声音?小碗背朝着马锣以及马锣家的门前,觉得腿有些沉。

狗。马锣忽然在后面说。

狗!马锣大声地说。

嗡儿——嗡儿——小碗走着,忽然听见刚才已经走了的那声音却又回来了,小碗思想着,分析着,觉得它的运行轨迹很像是燕子在低飞,嗖的一下上去了,转眼间又嗖的一下下来了。

哈巴狗!马锣说。

癞皮狗!马锣说。

真的就像有些人说得那样,腿里好像灌了铅,不仅沉,还有些酥,而且手里的这个平车也好像分外比以往的时候更沉,小碗越走越慢了,后面几乎就没怎么正经地走,说挪,说挪动其实更恰当。马锣在后面一声跟着一声地在骂他呢,小碗不呆不傻,又不是听不出来。

猪!马锣说。

王八!马锣说。

马锣的声音像一个已经学会了奔跑的孩子一样,管也管不住,踢踢踏踏地从后面撵上来。

小碗慢慢地往前挪动着,后来他眼前忽然哗地一亮,又像是再一次被人从梦中叫醒一样,像是窗帘突然被生硬粗暴地拉开,外面强烈的光线刺人眼目地涌进来,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一样,突然想起了撒落在马锣家门前的那一长溜黑色的煤面子,心里立刻通通地跳了几下。啊,煤面子,那一长溜黑色的煤面子,小碗这时忽然有些后悔了,后悔没有及时地把它们清理了。

由于小碗是背对着马锣家的门前,并没有看见身后的情景,但是凭感觉凭声音觉得是应该有人过来了,听见马锣对旁边的一个人说,你们谁见过一条狗推着一平车炭?我是没见过。

不过,也并没有别人在说话,只有马锣一个人在说,因为小碗只听到马锣一个人的声音。

就有人天生的愿意给别人当狗呢,当得还挺欢。马锣说。

这种人一出世就定好了,小的时候是小狗,大了是大狗,到老了又是一条老狗。马锣说。

旁边虽然有人,但是一直还是没有人接马锣的话,始终还是马锣一个人在说。

马锣这样说话,小碗觉得不能再走了,即使是往前挪动,即使往前滚,往前爬,小碗也觉得实在是不能再走了。前面那些猪狗王八一类的话也就算了,小碗明知道是在说谁,也不愿意把它们往自己的头上套,因为马锣也并没有明说你就是狗,可是说一条狗推着一平车炭,那就说得太明显太明白了,那说的是谁,非得还用指名道姓么,继续装着听不懂?难道这时候周围还有另外一个人也像他一样推着一平车炭么?小碗朝周围一带看看,想找一个合适的地方,能把平车支好,放平。也就在那时,眼皮忽然跳了起来,先是右眼皮快速地一下一下地跳,后来影响得左眼皮竟然也开始跳了,表面上两个眼皮各跳各的,跳的速度和节奏也不一样,可是小碗总觉得哪不对,觉得它们却又好像是在暗中互相呼应,心有灵犀,眉来眼去,就像两个人,在人群里以生人的面目和形象出现,互相假装不认识,而实际上却是并蒂连理休戚与共的眷侣或者兄弟,小碗的左右两个眼皮这会儿带给小碗的就是那样的一种感觉。

在不远处的一个土台子上,小碗把平车的车辕支好,放稳,让平车保持平衡不动,然后他自己也站住,两个手共用,使劲地又明显无比烦躁地揉搓着左右两个不听话的眼皮。小碗设想的是,等两个眼皮稍微平稳一些,不再猛烈地不祥地胡撅乱跳时,他要过去和马锣好好地说一说。但是,让小碗没想到的是,马锣远比他想象的更要直接,更加厉害,这会儿,马锣已经不像一开始那样东一下西一下说猪说狗地指桑骂槐了,而是直接叫出了小碗的名字。

马锣说,狗。

马锣说,小碗,我说的就是你,我说你是一条狗,一条到处摇尾巴的狗,你没听见么,假装没听见?

马锣说,狗!小碗,你这条狗,给别人家当狗,不觉得羞,还跑得颠颠的。

小碗这会儿已经不再揉眼睛了,他把拉车的绳子从脖子上取下来,胡乱地扔在车上,然后朝正站在家门前的马锣走过去,这时他才看清楚马锣披着衣服,身后的大门有一半敞开着。

走着,面朝着马锣以及马锣家门前的方向走着,小碗忽然觉得自己的腿有些短。

那时他忽然发现天很高,高得很不像话,既没有顶峰又看不见形廓,地很阔,无边无际的辽阔,而他的腿却很短,一寸一寸地迈着,就带着那么一种低矮的甚至觉得有些喘不上气来的感觉,终于到了马锣跟前,小碗对马锣说,又没招你惹你,骂两句就行啦,骂上没完了?

马锣说,还敢说没招?看看你把老子的门前糟蹋成啥了!你们当狗的要活,爷也要活呢。

小碗低下头,看着不久前自己推着的平车不小心漏下的那一长溜黑色的煤面子,小碗对马锣说,不就是洒了点儿煤面子么,那是我不对,都是一个村里的人,我给你扫了还不行么。

马锣说,你扫呀,你咋不扫?要不是爷出来看见,要不是爷出来得及时,你早就跑了。

马锣说,你们当狗的是不是都一个德行,都是除了摇尾巴,剩下的就是说假话。

小碗在心里说,还给我当爷呢,也不怕折了你的寿。

手上一时没有扫帚,又不能和马锣借,就去马锣他们家东边的王贵虎家借了一把扫帚,走出来后,想了一下,重新返回去,又借了一个簸箕,一并拿着,回到马锣家门前,也再没和马锣说话,低着头,弯下腰开始清理那一长溜黑色的煤面子,簸箕放在一边,先用扫帚扫。

虽然拿着扫帚,弯着腰,但是小碗知道街上已经有了人,不过却并没有人知道他们这边发生了什么,所以出来的人无论是谁都是各干各的,有的在远处站着,有的朝村外走去。

唰——唰——

小碗正弯腰扫着,忽然觉得脸前刮过一点儿风,他本来还以为是扫帚带起来的风,却完全没有想到风是马锣带来的,马锣朝他奔过来,首先一脚踹在小碗的腰上,紧接着又一脚踢在小碗的腿上,小碗腿一软,倒在地上,手里还握着扫帚。翻身坐起来以后,小碗看见他的面前有两只穿着翻毛皮鞋的脚,两只脚并没有并排着,而是一前一后地分开站着,形成一种距离和角度。小碗从地上起来,举着手里的扫帚正想打过去,不料眼前却忽然变戏法似的多出了一个推着车子的人,小碗停住手,小碗吃惊地看见推着车子的人竟然是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贾龙亭好像是正巧路过,车轱辘嘁嘁喳喳地碾过那一长溜漆黑的煤面子,看见马锣和小碗他们以后,就迅速捏闸,停住,从车子上跳了下来。马锣的姑父贾龙亭并没有和马锣说话,甚至连马锣理也没理,看也没看一眼,而是直接面朝着小碗,看着小碗,一只手扶在车把上。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虽然刚刚才从他们住着的大水坑那边过来,却又好像未卜先知,早已看出一切,早已洞悉了一切,所以说起话就显得开门见山,单刀直入,一点儿弯弯也没绕。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用手指着站在一旁的马锣,对小碗说,他和你又没仇,往日无仇近日无冤,你没看出来么,他并不是针对你,他针对的是那个人——傅广仁,小碗你没看出来么?

小碗说,我没看出来。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没看出来那我就必须得告诉你,他和你没仇,有仇的是那个人。

小碗说,我又不是那个人,我又不是傅广仁。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可是这会儿,在他的眼里,你就是姓傅的,你就是那个人。

小碗说,我不是,我也不姓傅。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你就是,你就姓傅——起码在他眼里你就是。

小碗说,我这两天是一直都给他家帮忙,可是我不是他。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哎,小碗这回你说对了,这回你算是说到点子上了。

小碗说,说到点子上又有啥用,我哪儿不对了么,又没有拆他的门,上房揭他的瓦,无非就是给他洒了点儿煤面子,况且已经给他认错了,更况且正在给他打扫,他还一上来就打。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你没不对,不过那要看是谁在看,在他眼里——

小碗说,又是“在他眼里”,我凭啥要在他眼里?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小碗你以为“八大碗”是那么好吃的么,好吃难消化哩。

小碗说,我又没吃,我到现在还没吃上呢。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会让你吃的,你那么辛苦,跑前跑后的那么辛苦。

小碗说,我就是从这儿路过的时候不小心在他们门前洒了一点儿煤面子,他这就揪住没完了,谁还能一点儿错也没有,谁还能把每一件事做得那么十全十美,一点儿闪失也没有。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我不是说了么,他不是针对你,你们有啥仇,啥仇也没有。

小碗对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你一向都是说理的人,你给评评理。

马锣的姑父贾龙亭说,我这不是正在给你们分析么,从一过来的时候到现在,我一直都在给你们分析哩,连根烟都没顾上抽呢。说着,真的掏出一根烟,点着了,长长地吸了一口。

在这个过程中,马锣的姑父贾龙亭始终没有和马锣说一句话,甚至连看也不多看一眼马锣,一直都背朝着马锣,给马锣一个后脑勺,只有需要拿马锣作为说话的对象时,才会用手指一下他,却也是手斜着指一下,眼睛斜着瞟一下。马锣的姑父贾龙亭劝了他们半天,后来猛然想起自己还有事,和一个叫老孟的人约好了在镇上见面,他从家里骑着车子出来,就是要赶到镇上去的。说完话,马锣的姑父贾龙亭就一抬腿,骑到了车子上,经过了这么半天,直到这时,马锣的姑父贾龙亭才终于对马锣说了一句话,临走时他对站在一旁的马锣吆喝道,不敢再打了啊!叫唤两句就行啦,不敢真的闹出人命来。说完以后就一溜烟地骑着车子走了。

小碗看着那个骑在车子上的正在远去的背影,贾龙亭弓着腰,像是在准备助跑一样。

小碗想,贾龙亭这个人会说话呢,死人说不定也能让他说得坐起来,又再活过来了呢。

在这整个过程中,马锣一直没说话,一句也没说过。贾龙亭的身影在路的尽头消失了以后,马锣就转身往回走,往他自己的院子里走,小碗看见马锣已经进去了,却忘了关上门。

小碗以为这事就这样过去了。

不过他还是决定要把马锣家门前的那一长溜漆黑的煤面子打扫干净,不闹这一场好像还引不起他的重视,这会儿他似乎才猛然发现,不怨马锣非要和他过不去,那么一长溜黑糊糊的煤面子,铺洒在人家的门前,确实很不好看,很难看,很刺眼,要是再下一场雨,就更不能看了。其实不用真下雨,光是想也应该能想得出来,不能看可能还是小事,更严重的是正常的走路也肯定不能走了,黑水黑泥会铺满马锣他们家的门前,说不定连门都出不了呢,要是有人在自己家门前也制造出这么一溜黑糊糊的煤面子,小碗也会不高兴的呢。小碗想,赶快给他打扫干净吧,即使马锣以后不再说什么,小碗也觉得应该给人家打扫干净,更何况扫帚和簸箕也早就都已经借来了,打扫干净以后他就能堂堂正正地走了,老贺那里还在等着自己拉炭回去呢,他耽搁了这么半天,说不定早就急了。这样想着,小碗就开始用扫帚扫,一边又用簸箕往一起撮,小碗低着头,很专注地扫着,以至于马锣又出来的时候他完全没看见。

马锣从他们的那个门里又出来的时候,还是没说话,一句也没说,甚至连咳嗽一声也没有。马锣是拿着一把铁锹出来的,马锣迈着快步,唰唰唰地走到正在弯腰扫地的小碗身旁,突然举起手里的铁锹打下去,头一铁锹拍在小碗的背上,小碗嗷了一声就倒下去了,紧接着,马锣的第二铁锹又来了,这一回直接拍在小碗的头上,当即就有血流了出来,染成一张红脸。

马锣打完以后就走了,回到了他的门里,这一回,从里面关上了门。

这以后,也是奇了怪了,好半天都没有人从那一带路过。

后来,终于有人路过了,其实在这之前,有两个小孩在附近乱跑,吱吱哇哇地叫唤着,但是他们只顾跑,什么也没看见,小碗和一堆煤面子躺在一起,他们也没看见,所以不能算数。真正最先过来的应该是一个拄着拐棍的老头,一个颤颤巍巍耳聋眼花的老头,走到距离小碗还有两三步远的时候,站住了,歪着头,看了半天,似乎也并没有看明白什么,然后就走了,一步一步地挪动着往前走,一边走,一边又回头朝小碗躺着的那个地方看了两三眼。

先前那个老头走远了以后,过来一个四十多岁的人,身上还背着半口袋不知什么东西,他是从小碗的身边经过的,随便往旁边的地上一瞥,猛然看见一个血头,一张血脸,顿时吓得不轻,撒腿就跑,但是背后的口袋的重量却又让他不能跑得更快。他把口袋放下来,提在手里,以为这样能跑得更快,却没想到更吃不上劲,完全跑不起来,还不如刚才,不得不又重新把口袋背在背上,快速地朝前走着,应该说他急于摆脱的心情一定程度上战胜了口袋的重量,直到拐过一个弯,走进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以后,看看身后没有人,才终于慢下来。

后来,又有一个大约三十六七岁的女人,领着一个五六岁的孩子,从一条两边都是人家的小路上走了过来,走着走着,女人无意中往那堆黑色的煤面子前扭了一下脸,脸色顿时骤变,手上突然一用劲,拉着手里的孩子飞快地走了起来,速度接近于小跑。在那个过程中,那个声音像蚊子一样的孩子告诉她说他的一只鞋子没有了,好像走丢了。女人其实并没有听清楚孩子在说什么,但是她自以为听清楚了,而且自以为很知道他在说啥,还有比她一个当妈的更了解她的孩子,更知道他在说什么的么,所以她觉得这事想都不用想,她认为孩子一定是嫌她走得太快,因为每一回领他出来他都会嫌她走得太快,每一回他都总是跟不上她,想让她慢一点儿,甚至还想让她抱着走,她当然不能听他的,她觉得这个时候哪能听一个孩子的话,听了就会倒霉的,他能懂个啥,所以她继续拉着他飞快地小跑着。在那个过程中,这个女人,还无中生有地在寂静中听到后面传来一声声哀嚎或惨叫,这更让她坚定不移地一路飞跑着,把她自己的手和孩子的手都攥出了水,一边对孩子说,再快点,有厉害的东西呢。

最终发现小碗躺在一堆煤面子旁边的还是老贺派出来的两个人,老贺打发他们出来寻找小碗,老贺焦急烦躁地在灶火旁边转来转去,三个灶膛里的火都已经乏了,不再熊熊,也不再霍霍地跳跃和奔蹿,变得灰黑黯淡,奄奄恹恹,而旁边本来应该堆放着炭的地方却一块炭也没有了。小碗出去拉炭,一直不见回来,左等不回来,右等不回来,要按照平时的规律和时间,这时候早就应该回来了,如果再去拉一车,说不定第二车也又拉回来了。老贺系着围裙,手里握着一块抹布,有很长一段时间,那块抹布在老贺的手里不断地变形,被扭来扭去,攥来攥去,一会儿拧一下,过一会儿又抽打一下,挥舞一下,老贺那么做,十有八九是把手里的那块抹布当成是他平时的一块手绢了。有人说处于焦急烦躁中的老贺像一只热锅上的蚂蚁,其实根本不像,挨也挨不着,完全是一种图省事的却又想不出一个准确的说法的陈词滥调的形容,以老贺那么高大魁梧的身躯,怎么可能会像一只蚂蚁,像什么也不会像蚂蚁,恰恰更像是一头烦躁不安的老牛,在水槽与草料之间的谈不上宽敞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走来走去。火不等人,老贺终于决定打发两个人出去寻找一下小碗,老贺告诉他们,不要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瞎找,首先沿着小碗平时拉炭回来的路线先找一遍,要是没有,就再往别处去找。

两个人出来,他们就按照老贺说的,首先沿着小碗平时拉炭的路线开始寻找,其中一个人出来的时候还顺手从招待亲戚们和客人们的一个盘子里抓了一把瓜子,这会儿边走边嘴里还呸呸地嗑着瓜子,另一个对他说,不要嗑了,像个女人一样。嗑瓜子的那个听了,竟然也没有反驳和不高兴,顺手把手里的一把瓜子装进一个衣兜里,也就真的不再嗑了。要在平时,是不会那么驯顺和听话的,至少也得叫唤半天,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空气或者情绪让他们忽然变得规矩而自敛,变得小心翼翼,别人说的那些平时不喜欢听的话也能听进去了。他们走着,不断地朝四周张望着,果然很快就有了结果,拐了两个弯以后,他们先是看见了小碗平时拉炭用的那辆平车和车上的炭,满满的一平车炭,很平稳地支放在一个土台子前,怕平车自己溜走了,跑了,两个轱辘下面还各支了一块石头,却不见小碗的踪影,就在附近一带仔细寻找。不久以后,他们就在距离马锣家门前不远的地方发现了小碗,吃惊地看见躺在一堆煤面子旁边的小碗,小碗一动不动地躺着,一只脚上没有鞋,也没看见那只鞋在哪儿,叫也没有反应,脸上颧骨那里没有血的地方灰白,死灰,隐隐地觉得死灰下面好像还有别的东西,一种不干净的灰白和死灰,看着就叫人骇怕,看一眼,就不想再看第二眼,他们顿时就觉得出事了,两个人慌慌张张地商量了一下,决定留下一个人守着小碗,另一个赶快回去报告。

有风,有阳光,甚至还有电线杆子上的大喇叭在激昂有力地唱着:

如今咱站起来哎

做了主人——哎哎咳呀

……

远远地听见有人声传来,好几个人同时边走边呱啦呱啦地说着话,只是听不清在说什么,不多时,小路转弯的尽头果然出现了两三个人,推着一辆空的平车,朝这边走了过来。空平车就是来预备拉小碗的,几个人围着地上的小碗看了一会儿以后,就一齐动手,把小碗抬到了车上,一个人推着平车,另外几个人在旁边帮着出力,接着就轰隆轰隆地往卫生院赶。一辆小小的平车,在几个着急又紧张的人的共同作用下,说是在走,却几乎就是在跑,几个人都弓着腰,所有的手都按在车上,一群腿拥挤着唰唰地往前,平车的两个轱辘转得哗哗的。

路上有人说,好像够呛了,这么半天了,动也没动一下,哼也没哼过一声呢。

又有人说,眼睛也没睁过一下哩。

还有人说,哪怕他不用坐起来,就躺着和咱们说一句话也行。

有人边推车边说,眼睛要是能睁开,还能和你说话,那不就过来了么,那还到医院做啥。

从一开始到最后,始终没有人把手伸到小碗的鼻子下面,去试一下小碗还有没有气,很难说是他们混乱中忘了还是因为过度的焦急和紧张而谁也没有想到,压根就没有意识到。后来,真正第一个把手伸到小碗的鼻子下面,接着又用手扒开小碗的眼睛的是卫生院的一个穿着日常的普通便装的医生,他们是在卫生院的大门外面碰上这个医生的,他们都认得他,其实不止是他,卫生院一共就那么几个医生,人们差不多都认得。一到了卫生院的大门口,医生正从里面出来,看见他穿着一身灰不腾腾的衣裳,手里还用尼伦网兜提着一个好像饭盒一样的东西,就赶紧把他叫住,首先让他先看看躺在平车上的小碗。医生过来看了一下,他先把一只手伸到小碗的鼻子下面去试,试了一下,接着又翻开小碗的眼睛,仔细看了看,然后对他们说,不行了,早就没气了,不要拉进去了,再拉回去吧。众人吃了一惊,七嘴八舌地问,死了?真的死了?医生说,这还能瞎说么,这能是开玩笑的事么,当然死了,早就死了,应该两三个钟头前就已经死了。两三个钟头前?有人短暂地飞快而又惊吓地回想了一下,那也就是说,在他们众人到达出事地点,把小碗抬到车上的时候,小碗就已经死了,或者比那更早?再进一步地说,这一路上,他们推着的其实是一个死人,一个早就已经死去了的小碗?

医生说完以后,就顺着卫生院往西边去的一条路走了。众人站在门口,面面相觑,看看卫生院空荡荡的院子,又看看车上的小碗,终于有人说,那就再回吧,抬进去也没意义了。

众人一致同意,于是就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路又往回返。

回去的路上,可没有刚才来的时候那么快了,有人从当初动身一直到现在,连烟都忘了抽,这会儿不那么紧张了,才终于想起来,于是就有好几个人都边走边点着了烟,大口吸着。

来时的路上,以为人还活着,都觉得推的就是一个受了伤的人,所以平车差不多是由一个人推到卫生院的,其余的人在旁边帮着。这会儿,知道车上的小碗已经是一个死人了,大家忽然感到一种异样,觉得车不能再让某一个人推着,应该平均分摊开,每个人都推一会儿。

车轱辘辚辚轧轧地在他们再熟悉不过的沙土路上响着,转得也没有来的时候那么快了。

事情过去了很久以后,在家门口和周围的几个女人坐着说话,拉家常的时候,小碗他妈还是会记得傅广仁的好,说不管咋说,都不能说人家不好,更不能忘了人家的好哩,说傅广仁那个人还是很仁义的。说小碗死得仓促,突然,家里啥准备都没有,就连她自己也还啥的准备也没有呢。最关键的是,别的东西或事情还都能将就,还能胡乱对付一下,唯有棺材这件事却是个实打实的硬茬子,应付不来,也没办法应付,关键的时刻,最没办法的时候,要不是人家傅广仁出手相助,恐怕连当天入殓都入不了呢。人死了,不管啥时候死的,当天夜里十二点以前必须得入殓,那是本地的习俗和规矩,也更是大忌,想想看,那么多人,谁也没办法,都在干瞪眼,就是现做也来不及呢,如果不是傅广仁,谁还能有啥办法,小碗当天入殓肯定就会是个最难最难的难题,眼看着就入不成了,还不得拖到第二天去。家里家外,嗡嗡蝇蝇地说话的人不少,到处走动或者站着的人也不少,可是能想出办法的却没有一个。

小碗他妈永远都会记得,就在众人奔走呼号,乱成一团,却又真正的办法一点儿也没有的时候,一口现成的棺材摇晃着出现在他们的家门口,那时候小碗他妈已经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人们掐人中,扎针,揪胳膊的,扳腿的,总算是让她苏醒过来了,她的长长的没完没了的鼻涕口水流得她自己满脸都是,鼻涕都是清鼻涕,和她嘴角边流出来的那种长长的发黏的涎水混在一起,就分不清啥是啥了,同时把离她最近的几个人也都弄得湿漉漉黏糊糊的。人们把她扶起来,又在背后给她垫了软和的东西,她也就在那时意外地无比惊讶地看到了出现在家门口的那口棺材,棺材之所以摇晃,看上去好像飘在水上,是因为有人抬着,正在从外面进入到院子里,眼前的景象使她顿时就觉得身上忽然有了一些精神,不再酥软得不能动了。

有人端着一个碗,要喂糖水给她,她把脸扭到一边,啥糖水不糖水,盐水不盐水的,她都不想喝,连看一眼都不想看哩,她只关心她小碗的棺材问题,那才是个大问题呢,她问棺材是从哪儿来的,不是说这一回可是遇到大麻烦了么,怎么转眼间就忽然有了一口现成的。

回答说是傅广仁打发人送来的,就连买棺材的钱也是人家出的呢。

又有人说,其实人家不买也能说得过去呢,是马锣打死的小碗,又不是傅广仁打死的。

她听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却又顿时脸色浮白,酥软得又不能动了。

有了现成的棺材,当天晚上小碗就顺利地入了殓,在场的所有的人悬着的心都放了下来。

在一起坐着说话,拉家常的女人中间,有一个外号叫炮筒子的女人对小碗他妈说,大娘,外头的人们都说,说您家小碗,有一多半是替傅广仁死了的呢。

小碗他妈吃惊地说,这是谁说的,我咋不知道呢?

炮筒子女人说,人们都那么说呢,反正我们都知道,闹不好就你不知道。

听炮筒子女人这么一说,小碗他妈坐在那里半天没动,给人的感觉真的就像被装进了一个牛皮的套子里,被蒙蔽了很久,后来想了一会儿说,也不能那么说哩,这有人家啥事,这又不是去坐车,上法场,该傅广仁去,他没去,他不去,让小碗替他去了。傅广仁天天都在呢,谁都能找见他,又不是不在,又不是难找得不行,也从他们的门前过过呢,他也没敢动人家一下,也从来没从里面扑出来过。我们小碗,拉着炭就从他家门前路过一下,给他们洒了一点儿煤面子,他就把他打死了,这说明了个啥,说明还是我们本身不厉害,厉害的他不敢动人家呢,你们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几个女人都点头,觉得小碗他妈说得也对,也在理。

有了棺材就好办了,最让人头疼的难题解决了,最下面先铺了一层干草,干草上面又撒了一些从附近的十字路口取来的土,这土即为故土,土的数量与人的年龄相等,用手抓就行,一年一把,小碗二十四岁,就抓二十四把土,撒在干草上。就拿他平时每天都睡觉的那套被褥把他抬着卷着,放了进去,然后再放平,脚底踩着缭绕成团状的白蓝两种颜色的“祥云”,身下面的褥子一共是铺了两层,上面盖的也是两层。小碗顺利地入了殓以后,外面就已经黑得啥也看不见了,棺材的前后两头分别都点起了长明灯,在这个到处都黑洞洞的夜里,他们这边亮起来的灯火就显得十分的刺眼而又不祥,再加上棺材本身油漆描绘得也足够狰狞和瘆人,大头森巍,红色的底子上面用大量的死蓝色以及少量的紫色黄色和白色画了各种花草和祥云,花朵盛开,祥云缭绕,却叫人不敢直视。黑暗中有大人叫唤喝斥他们的孩子,要他们赶快回家,又非常担心他们会把什么不吉不祥的乱七八糟的东西带回家里去。中年的人亡故之后都会让人感到无端的恐惧和不祥,更何况小碗是一个还没有结婚成家的年轻人,所以除了专门来祭奠的,很少有无关的闲人过来围观,闲看,主要是都知道这个年龄的人死了煞气太重,那煞气往往还会扑向某些阳气不足不旺的人,因此就连从家里出来啥都要看看的老年人也不过来,人们都尽量躲得远远的,本来应该从他们这边路过的,也选择不路过了,宁可绕远,从别的另外的地方走。小碗的这个丧事,不像有些人的丧事,有些人家的丧事上会出现很多年轻人,亲戚朋友,各种人都有,小碗平时也并没有多少朋友,关系比较过得去的也就有数的那么几个,所以就更显得尤其人少。来祭奠的人也是,放下东西,最多再烧几张纸,然后就一声不吭地走了,只有平时走动得比较近的,又沾着一点儿亲的,才会留下来一会儿。小碗他妈最先昏死过去的那会儿,有的亲戚已经来了,那正是一切都最乱最没有头绪的时候。

给小碗戴孝的就是他那几个侄儿和侄女,其中就有那两个曾经被小碗称之为两个狼的侄儿,这会儿他们虽然戴着孝,却又并不懂得悲伤,反而在棺材附近嘻嘻哈哈地打闹,互相追逐,奔走,甚至大声叫喊着,啊,有鬼啊,鬼来了……他们好像同样不知道他们嘴里所说的鬼,也正是别人眼里的那个鬼,都是他们的小叔叔。他们的那个小叔叔,活着的时候没人怕他,这会儿却让很多人感到害怕,脸上惊惧万分,心里恐怖不已,走路前后左右到处乱看,却唯独没有把他们吓住,他们疯跑着,好几回都把棂前的蜡烛搧灭,碰倒,有一次甚至差点儿把放蜡烛的桌子烧着,有大人斥责他们的时候,他们就忽然不见了,风一样地跑远了,但是过不了一会儿,就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又出现了,有的手里还拿着吃的,边捣乱边吃着。

当天晚些时候,在那边的宴席上管事的总管忽然来了,带着一个人出现在小碗的棂前,总管自己手里提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些祭奠用的烧纸,跟着他的那个人胸前端着两个摞在一起的专门在宴席上上菜用的那种老式的木盘子,敞口的,基本呈长方形,下窄上宽的那种,上面的红油漆经过年深日久的磨蚀,早已变得油光,暗黑,一个那样的木盘可以放好几种菜。

总管看上去似乎比前两天更邋遢了些,脸上的胡子和眼角的眼屎就不用说了,衣服穿得也很让人难受,裤脚拖在地上,一走路就噗噗地扫着地,裤带像一根尾巴一样从旁边露出来,至少有半尺多耷拉在外面,还有一大串钥匙哗啦哗啦响着,裤子前面的“大门”依然大敞着。

就在不久前,拿着东西来小碗他们家的路上,总管碰到自己的一个朋友,朋友说他是大忙人,又总是神出鬼没,平时也很难见到踪影。朋友面前敞开心扉,总管总结自己给别人家当总管的感受和心得,说以后无论说成啥,也坚决不再给人当总管,坚决不再干这种事了。说到过度的操劳以及操不完的心,总管对朋友说,总管说自己,说多了不敢说,最起码少活五年,五年没了,也不怨别人,要怨也只能怨自己,是自己想方设法地把自己的五年折没了。

路上黑洞洞的,他们两个人提着篮子,端着木托盘走着,总管忽然听到一阵低低的喊声:

小碗——小碗!

总管愣了一下,身上一激灵,不由得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嗖嗖地两下,却也并没有和身边的人说,只是比先前更加警醒了些,一边走一边竖起耳朵,留心听着,果然又听见两声。

这以后,总管就有些不安定不自在了,除了觉得腿有些酥软,脸上还紧绷绷的,好像在沙沙地响,他问一直走在他旁边端着托盘的人,说你听见啥没有,我咋听见好像有人在叫小碗的名字。端着木托盘的人说没听见,总管就说,那可能是我听岔了。可是又走了一会儿以后,端着木托盘的人说他好像也听见了。天黑得厉害,面对面都看不清对方的脸,所以总管也完全不知端着托盘的人脸上是一种怎样的神情,却猛然听见他对他说,好像是你的声音哩。

黑暗中总管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什么推开推远,总管说,别胡说,不要吓我!这半天我不是一直都和你在一起么,我哪儿那么喊过,你听见我那么喊过么,我连话都没说过呢。

端着木托盘的人就说,好像是一种回声,说出去的话,碰到山上后又溅回来了。

总管说,我的回声?我的声音溅回来了?今天我可没有那么叫过他,前一两天叫过。

端着木托盘的人就说,大概没事,耳朵也经常不可靠呢,啥也往进钻,有时候也不能当真不能信哩。天这么黑,路上有石头,小心把咱们绊倒,绊倒了可就完了,这些菜就全撒了。

又拐过一条街以后,就到了小碗他们家,看见街门口贴着一张方方正正的白纸,又看见不久前才搭起来的那个帆布棚子前立着一个纸人一匹纸马,都是雪白的,脸上都是一副死相。

总管吩咐跟来的人把盘子放下,把里面的菜一样一样地分别拿出来,都是各种各样的肉。

总管说,给小碗摆上,给他摆上,给他把这都摆上,叫他吃,让他好好地吃,忙了好几天,还一口都没吃上呢。

总管说,这都是些正经菜,是真正的“八大碗”里的东西,从每一个碗里各取了一些。

像是忙昏了头,想了一下后又说,是老贺亲自给取的呢。

正说着话,眼前忽然变得一片黑暗,又听见有人惊呼,看时,却是棺材前面的一盏灯灭了,蜡烛也灭了两三根,有人就说,这灯按说可是不能灭的呀,灭了就不好呢。他这么一说,就又有人想起来了,在总管来之前,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两次了,说是风刮的吧,可是这帆布搭起的棚子里又明显没有多大的风。总管就说,不要瞎讲究,更不要瞎猜疑,灯灭了有啥好奇怪的,再点着就是了,你们总不会认为是他自己吹灭的吧,自己把自己的长明灯吹灭?

先前说灯灭了不好的那个人说,谁愿意讲究,谁也不愿意讲究,是一辈一辈地传下来的。

黑暗中一个有些蝎蝎螫螫的声音说,那是谁吹灭的,那是咋灭了的?

总管说,风,当然是风,肯定是风。

很快又把灯重新点亮,一个来帮忙的老一些的亲戚对小碗的大哥说,不行就专门让个人守着,看见灯头歪了,就赶快拿身体挡住,挡一下,挡一下是一下哩。

小碗的大哥满面烟尘地说,让谁守呢,我先在这儿守上一会儿。他身上全是烧纸的味。

他身上全是烧纸的味儿,是因为他总是在不断地烧纸,他站在棚子前负责迎来送往,只要有祭奠的人来了,他就得点着一摞纸,在一个瓦盆里烧一会儿,火着起来,烟冒着,把他完全笼罩起来,要是有风,还会有黑蝴蝶一样的纸灰飘起来,一片一片的,到处飞来荡去。

灯重新又亮了以后,托盘还放在地上,就揭去上面的苫布,把那些菜一样一样地摆出来。

端盘子来的人每往上摆一个就说一声,说丸子,这是猪肉丸子,这是牛肉丸子……

总管就对他说,不要念叨了,摆上就行啦。

就立即不再念叨,默默地往棂前的桌子上摆,摆不下的就摞起来,叠着,上下错开压住。

都摆好以后,总管和他带来的人两个人各上了三炷香,又鞠了躬。在总管他们俩人上香鞠躬的时候,小碗的大哥又蹲下,在瓦盆里烧了一遍纸,这是替总管他们俩人烧的,火着起来,烟冒起来,蹲着的人感到脸前灼热,火盆里火势逼人,上半身不得不往后仰去,旁边站着的人也顿时觉得腿上热烘烘的,就连地上那些黄色的蓝色的亮晶晶的纸也由于火焰的炙烤而在不住地颤抖,波动,窸窣作响。黑茫茫的夜里,别处都是黑洞洞的,连个人影也看不见,只有他们这个地方既有灯,又有火,因为前后两头都插着香,所以烧香的味道也很重。两个人鞠过躬,站在棂前,呆呆地看了一会儿,想到前两天甚至今天早上还活蹦乱跳的那个人,此刻竟然就躺在了眼前这具散发着木头和油漆气味却更是浓浓的不祥和恐怖气味的棺材里,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也不能相信,却又不得不承认,觉得人真像是一根细细的灯捻呢,更有的时候又连一根灯捻也不如呢。他们面朝着棺材大头的方向,知道小碗躺在里面的姿势也是脚朝北,头朝着他们这边。先前端着托盘的那个人小声地对总管说,也不知道真的有没有阴间一说,不知道小碗知不知道咱们来看他,给他烧香,上供。总管白了他一眼,说成天尽说些有的没的,鬼说六道!他要是能知道,还不坐起来?他要是知道,还用得着进这里面去?两个人站着,也许是距离棺材大头太近的缘故,很浓的木头味和油漆味熏着,一时竟都有些头目森然,总管说,走哇,别看了。从棚子前离开,总管又走进屋里和小碗他妈说了几句话,进门前总管把自己的裤子往上提了提,又把耷拉在外面的裤带掖回去,屋里有几个亲戚,有的坐在明处,有的站在暗处,还有一两个人好像在做饭,影子似的,也没太看清楚,只是听见有刀板盆碗在响。总管告诉小碗他妈,说听说马锣已经被逮住了,想跑没跑了,让小碗他妈放心。总管对小碗他妈说,小碗死在他手里,他以为他就能活了?您放心,他也活不成呢。

又说厨师老贺知道了小碗的事,也难过得哭了,一边往笼屉里装盘,一边泪吧嗒吧嗒地掉,又一边跟身旁的人说,你看这麻烦的,我出来给人们操办宴席,大多数都是高高兴兴的,还从来没碰到过这种事呢,说老贺明天也要专门抽空过来看看哩,非要来给小碗烧几张纸。

说了一阵话,说自己还得赶快回去,说那边还有两桌客人都在等着安排呢,就出来了。

看见棂前的灯还亮着,棚子里却比刚才冷清了不少,好像只有一个人在里面,弯着腰整理地上的那些各种颜色的纸,棺材的大头昂扬着像船头,又像一个长脸的红脸的人坐在那里。

吕新,山西省作协副主席、专业作家,一级作家。著有《抚摸》《掩面》《吕新作品系列》等,中篇小说《白杨木的春天》获第六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下弦月》获花城文学奖、吴承恩长篇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