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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1年第1期|李修文:最后一首诗
来源:《长江文艺》2021年第1期 | 李修文  2021年01月04日06:11

那年冬天,我在一座小县城中的医院里陪护病人,随着春节越来越临近,寒意日渐加深,大雾每一天都弥漫不止,这天早晨,待我在病房里揉着眼睛醒来,却听说同病房里的一个大姐放弃治疗,离开医院寻死去了,那大姐,原本是附近矿山里的出纳,因为早已无矿可采,她也就下岗了多年,虽说得了治不好的病,住在医院里也没有什么人来看她,但是,一天天的,她还是连说带笑的样子,许多时候,她都算得上泼辣。然而,即便如此,当我看过她留在病房中给一个可能前来的人写下的信,我也几乎可以肯定,她是真的出门寻死了。

果然,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奇怪的是,直到我离开那小县城,也没有什么人来接受她最后留下的那封信,我还记得,那封信,一直放在简陋病房里的电视柜上,病房里的人们闲来无事之时,总喜欢打开信封,抽出信纸来把玩说笑一会儿,时间长了,那封信便也越来越油腻和残破了,但是,好多年过去了,那封信,我却总也无法忘怀它,信的一开始,那大姐便说:我去死了,你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我就只当你会来,反正,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了。紧接着,她回忆了她和收信的男人一起度过的童年和少年,再往后,她对当初错过他连说了三个对不起,可是,一下子又掉到了她刚刚回忆完的童年和少年里无法自拔,不可自抑地,她写起了当年跟那男人小时候一起在水库里划船的往事,写完了,她抄了一首词,李清照的《武陵春》,这才又说:你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但我只当你会来,反正,这是我最后一次写信给你了。那大姐也许并不知道,被她在信里抄下的《武陵春》,其实也是李清照一辈子里写下的最后一首词: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所谓“扫处即生”,说的便是“风住尘香花已尽”这样的句子,扫除之处,又生新意,其意,大致相当于佛家所说的“缘尽之处,即是缘起之门”,然而,这不尽机缘,于李清照而言却是巨大的损耗——作此诗时,为了躲避金人的驱杀,李清照和众多北人一起南逃,先至杭州,再至金华,而丈夫赵明诚早已亡故,再看眼前,日复一日的哀鸿遍野仍在继续,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是:“闻淮上警报,浙江之人,自东走西,自南走北,居山林者谋入城市,居城市者谋入山林,旁午络绎,莫不失所。”前一年,李清照骤生大病,身旁的弟弟已经开始四处凑钱为她准备棺木,然而,她还是活了下来,那“扫处即生”的机缘亦随之而来:仍是为了活命与避难,她嫁给了当地人张汝舟,婚后未久,却发现张汝舟之所以收留她,为的只是将赵明诚遗留金石据为己有,按照当时律法,若是女子向官衙提出离异之讼,婚约就算被判无效,女方仍要身陷牢狱之灾,尽管如此,李清照依旧向官衙提出了离异诉状,一如她在给友人的求救信中所写:“猥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

世事往往如此:国仇家恨当然会缔造出诸多忠臣义士和孝子贤孙,但是,对于有些人来说,它们却偏偏只肯化作缠绕不去的屈辱和羞耻,吞下去不是,吐出来也不是,当事者也只好沦作黥面的囚徒,在世人皆知的不堪里破帽遮颜,又任由那些屈辱和羞耻被一刀刀刻成了身体内的暗伤。这一首《武陵春》,梁启超说其是感愤时事之作,明人叶文庄却紧紧抓住李清照再嫁而不放,直斥她:“李公不幸而有此女,赵公不幸而有此妇。”可是,我却只看见了一己之身的无力,无力举措,无力抗辩,唯一能够与这无力相匹配的,不是发足狂奔,也不是低头认罪,而是漫长的、损耗了全部气血的凝望——对,这个李清照,是写下过“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和“轻解罗裳,独上兰舟”的李清照,所以,此处的字字句句,其实是兰舟在凝望舴艋舟,是好日子凝望坏日子,说到底,就是那藕花深处的少女在凝望着乱世中的孀妇。然而,我之前缘与后续都扫除殆尽了,千万不要再生余意,千万不要再生别绪,且让我倦梳头,且让我泪先流,且让我安住在“风住尘香花已尽”这一句里既不向前也不后退了吧!只因为,向前看,乱世还在持续,还在加深,向后看,倒是能看见轻解罗裳的自己,可是,那个她,却只能令我吃过的苦变得更苦,只能令我受过的罪变作一回回的苟且。所以,春天也好,双溪也罢,请你们全都让位于这一场漫长的、损耗了全部气血的凝望吧:现在,这世上有两个李清照,一个看着另外一个,可是,现在的她们,既不打算顺从对方,也不再想要说服对方。

如此凝望者,不独李清照一人。宋徽宗即位后的建中靖国元年,流放海南的苏轼终于遇赦北返,归途中,六月间,他抵达了镇江的金山寺,说起来,这已经是他第十一次前来此处,作为天选之人,几乎每一回前来,他都留下了真正的行迹:在这里,他曾和诸友于中秋月下舞之蹈之,也曾应寺主佛印之请抄写过一整部《楞伽经》,元丰七年,在送乡人归蜀途经此寺时,他又招客痛饮,并写下《金上梦中作》,清朝的纪晓岚评说此诗“此有感而托之梦作耳,一气浑成,自然神道”,只是这一回,当他在寺中看见故交李公麟为自己早就画好的画像时,就像是知道了大限将至,不日之后,自己就将死去,一辈子的风浪和长短,至此分晓终于落定,所以,在他漫长地凝望了自己的画像和一辈子之后,他留下了被世人公认的最后一首诗,《自题金山寺画像》,却只有短短四句: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二十四字,显然满盈着凄凉与自嘲之意,可是,冲破了凄凉与自嘲的,更有磊落与打死都不服,它是一面照见平生的镜子,更是一口人之所以为人、我之所以为我的真气。苏轼一生,这一口真气时而与青天同在,时而低伏在荒郊远道,却从未分裂消散,事实上,越至低处,那口真气便越是当空缭绕。这二十四字,也不是苏轼第一次写下与尘世和肉身双双作别的诗——早在元丰二年,因被政敌构陷,苏轼于湖州太守任上被逮,入狱四月有余,史称“乌台诗案”,在狱中,他猜测自己必死无疑,曾给弟弟苏辙写下两首诗以示绝命和嘱托,其中的“百年未满先偿债,十口无归更累人“和“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诸句,可谓千古伤心之句,弟弟在读完诗之后痛哭终日,不胫而走之后,更让天下的世人百姓无不黯然神伤。然而,这个死不悔改的人,在他出狱的当天,弟弟来接他之时,为了提醒他千万不要再沾口舌之祸,一见面便捂住自己的嘴巴示意给他看,结果,出狱没几天,他便写下了“却对酒杯浑是梦,试拈诗笔已如神”和“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尤其那后两句中的“少年鸡”,说的自然是构陷他的政敌们,一见之下,弟弟当然大惊,可惟其如此,才算作是苏轼的本来面目:越是苦厄缠身,他越要乘风归去;越是无人问津,却越有从不为人知之处诞生的胜迹向他涌来。说到底,所有的厮磨和苦斗,所有的厌倦和相看两不厌,他都献给了自己,看起来,他以横祸、颠沛和无休无止的风波走向了人间尘世,但是,这何尝又不是人间尘世以不尽造化走向了他又完成了他?

现在,苏轼站在了金山寺的画像前,风烛残年,来日无多,毫无疑问,此刻便是这一生的最低处,但是一切都刚刚好,他要赶紧地再一回完成他自己:历任八州太守的他为何只提黄州、惠州和儋州?那不过是,哪怕死到临头,他也要去正视、去亲切世上的沆瀣和身体里的块垒,并以此像是被铜山铁丘压死了一般坐实自己,可偏偏,一旦如此,那些沆瀣和块垒,反倒与整个尘世相抵,此我反倒与彼我相抵,杭州、密州和登州反倒与黄州、惠州和儋州相抵,至此,莽荡河山,海市蜃楼,便悉数入了彀中,又在吞咽和咀嚼中全都被夷为了平地。所以,这二十四字,并不是结束之诗,而是故态复萌之诗和再吸一口真气之诗,一如既往,这口真气绝不让人捶胸顿足抑或剑拔弩张,它容得下险恶风波和流离失所,也容得下炖肉、肘子和一轮明月,它所证明的,无非是苏轼仍然是那个苏轼,所谓的刚猛与精进,不过是我与我周旋,而我,又一次次从周旋里脱离,重新成为了我自己。初贬黄州,他连写信给京中故旧都要吩咐一句“看讫,火之”,与此同时,他却已经在黄州城东买下了十亩荒地而日日躬耕;本因反对新法而被逐出朝廷,好不容易结束了漫长的贬谪,他却又因反对尽废新法而再次被扫地出门;再贬惠州,他在谢恩表里对皇帝写道:““臣性资偏浅,学术荒唐,但守不移之愚,遂成难赦之咎。”又贬儋州之时,孤老无托,瘴疠交攻,他却早已白首忘机:“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你们看,现在,置身在金山寺画像前的苏轼,岂不还是扶犁下田之苏轼和惠州谢恩之苏轼?岂不还是处置后事之苏轼和一出狱便写下“城东不斗少年鸡”之苏轼?

是的,此处说的最后一首诗,不是节烈义士们在绝命之时所写的自知之诗,我所着意的,恰恰是不自知,惟其不自知,写诗之人究竟是骡子还是马才能一览无余,旁人也才能在如此之诗里看清楚自己到底是骡子还是马。且以纳兰性德为例,康熙二十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纳兰性德在寓所召集众多好友们聚宴,席间,他们以庭院中的两棵夜合花分题歌咏,纳兰性德写下了一首五律:“阶前双夜合,枝叶敷华荣。疏密共晴雨,卷舒因晦明。影随筠箔乱,香杂水沉深。对此能销忿,旋移迎小楹。”第二天,他便卧床不起,直至五月三十日离世,这首五律,便成了他一生中写下的最后一首诗,说实话,这些近似于南朝宫体诗般的句子,恰恰印证了纳兰之诗的真正模样:好句甚多,佳篇甚少,初看过去,佳处盈目,好比虬枝与花簇纷纷探墙而出,但凑近一整座花园去看,却又无甚可观。只是尽管如此,五月三十,这个日子却不可不提,这一日,不仅仅是纳兰性德之死期,更是亡妻卢氏离世八周年的忌日:世所周知,他从来就没能够从亡妻的死里挣脱出来,打她死后,他写下过太多悼亡的词句,上天造化,他竟然在她的忌日里得以和她重逢,就好像,这首五律不是他写的,而是那些悼亡词句在地有灵,自成了性命和名姓,再借着他的手写下了这最后一首诗,为的是让两个忌日得以叠合,更是让那最后一首诗穿针引线,再充当道路和灯笼,以使后世之人找见它们,照亮它们。

另有一首诗,虽说只是一个无名乞丐留在世间的最后一首诗,但是,和纳兰性德之五律不同,尽管也是诸方造化执他之手而写,可根本上,却是写诗之人喊出了自己的声音——清朝嘉庆年间的一个冬日,在苦风寒雪的通州郊外,有人发现了一具倒毙在路旁的尸首,照例禀报官府,官府随后派人前来收殓,很快,就有人认出了死者,死者也不是旁人,不过是城中一个说着永嘉一带方言的乞丐,要么是饿死,要么是冻死,那乞丐,也无非是死在了自己注定的命运里,然而,在他怀中,人们却发现了一张纸,这张纸上还写有一首诗,州官见之,不禁心生哀怜,竟将他好生安葬,且在墓前立碑曰“永嘉诗丐之墓”,其诗如下:

身世浑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

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晓秋。

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

而今不食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且让我们将这些字句一一看过:“身世浑如水上鸥”似是得自杜甫“天地一沙鸥”之余意,却又平添了无常;无常之中,携杖过南州的行迹里,苏轼之“竹杖芒鞋轻胜马”倒是若隐若现;虽说行处宿处也有柳永目睹过的晓风残月,但是,真相却是晓风中的歌板和残月下的饭囊;更有“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挑尽古今愁”两句,全无罗隐名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之撒娇、耍泼和自暴自弃,悲愁缭绕不去?腌臜扑面而来?他只说一句:我在这里,冲我来,我都受得住。再看结尾处,与李太白“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相比,这两句只说自己心意已决,黄犬吠叫不止,人间广阔无边,只是这一切与我全无了关系,我不过是自说自话,我不过是自行自路。是啊,那乞丐,他的身体里住过许多人,有杜甫和苏轼,有罗隐和李白,就像纷杂的云朵最终聚首,就像对流的溪水终于并拢,他却并没有被那些住进身体里的人扯断四肢,也没有被他们搅乱心神,不管来多少人,他都容得下,都能将他们安排妥当;拜诸方造化所赐,那乞丐写的诗里有他们的影子,但它明明白白就是他自己写的,却不是任何别人写的,他还是他,他站在那里,并且时刻准备着继续向前,去与更多的悲愁和腌臜相遇遭逢,好似躲雨的人终将走出屋檐的庇佑,又好似求神的人相信庇佑一定会降临,管他冻死饿死,死亡,再说一遍,死亡,可以突然中止他的性命,却从来也中止不了他的自说自话与自行自路。

说起来,我也有过触碰类似玄机的时刻。那一年,我在山东地界里游荡了好几个月,从兴致勃勃,再到欲走还留,直至垂头丧气和颗粒无收,事情还没完,寒冬里的一个晚上,为了躲避国道上横冲而来的货车,我竟失足跌进了路边的河渠,全身上下都湿透了,回到小旅馆里便发起了高烧,昏昏沉沉之中,诸多名物和形容纷至沓来,迅速便在我的眼前身外搭建了一座错乱的世界:家乡里的白杨树正在旅馆外迅速长成,刹那间便高过了旅馆的屋顶;早已去世的祖母拎着一只竹篮刚刚走出收割后的田野,离我越来越近,那竹篮里装满了馒头,馒头过处,热气经久不散,使得沿途篱笆上的露水纷纷消融;没过多久,一辆绿皮火车发出最后的轰鸣,再缓缓地停下,列车员走下车,大声呼喊着催促站台上的人们赶紧上车——是的,他们其实都是在叫我赶紧离开这里,回到家乡里去,有那么好几回,我几欲起身就走,可是,最终我还是没有走,永嘉诗丐留在世上的那最后一首诗仿佛就写在对面的墙上,又将我焊牢在了小旅馆里,在长久地凝望了小旅馆之外空寂的田野之后,那座错乱的世界渐渐退隐,将牢底坐穿的心意在我的身体里竟然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决,白杨和祖母,馒头、露水和列车员,我将他们全都容下了。

是啊,哪怕死到临头,狂心不歇者也仍大有人在,对埋骨地和身后名牵肠挂肚者也仍大有人在,深陷在心底波澜和身外世界制成的漫天蛛网里无法自拔者也仍大有人在。屈原的《惜往日》可能不是他最后的一首诗,但是写于临近性命了结之前的某个时间应当无疑,在此诗中,求死之心尽管已经铁板钉钉,对君王的怨愤和指控却又明显让他坐卧不宁:(“临沅湘之玄渊兮,遂自忍而沉流;卒没身而绝名兮,惜壅君之不昭;君无度而弗察兮,使芳草为薮幽。”)同样的不甘与不服,旁人先不说他,大凡从朝堂中被逐之人,多少都要沾染一二,即便那些一代名臣们,也往往难逃如是渊薮,《明史》里说其“忠心义烈,与日月争光”的于谦,在明知自己被冤杀的结局已经无可逃避时,也曾经留句如下:“成之与败久相依,岂肯容人辨是非;奸党只知谗得计,忠臣却视死如归;先天预定皆由数,突地加来尽是机;忍过一时三刻苦,芳名包管古今稀。”很显然,当死亡迫近身前,他惟有说服自己去接受,但是到了他也没能说服自己去接受,所以,此诗看似心意已决,终是怨恨难消,却又对人间纷繁和可能的后世公道念念不忘,如此,它们反倒充满了矛盾,往往是:前一句还在认死,下一句却不认死;前一句还在认命,下一句却又不认命。实际上,近似之境,就连李白也没有逃过: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馀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这首诗,是李白写下的最后一首诗,据传,此诗作于唐代宗宝应元年,正是李白去世的那一年,很显然,诗中的大鹏,说的就是他自己:四海八荒都因为大鹏的飞翔感受到过振动,可是,跃上了中天又如何?终有气力不逮,终有吾命休矣,和我活着时也曾得见天子的容颜却又被赐金还山一样,那只大鹏,一度也飞临过传说中只诞生在太阳身边的扶桑神树,最终,那神树却要了它的命,它挂住了大鹏的左袖,使大鹏动弹不得,直至折翼坠亡,我深信,大鹏的余风仍会在它死后的千秋万载中回荡不止,可是,又有谁会像孔子哭麟一般也为它哭奏一曲“出非其时”之歌呢?——你看,溘然长逝说到就到,李白终于未能忘怀自己一生中的光芒时分,也终于未能忘怀后世棺椁如何掩埋和厚葬自己,句句读来,多少令人恻隐难消。可是,他到底是李白,他当然在叹息,与此同时,他也在辨认和肯定,那只大鹏,它曾经令我们如此熟悉,一生中,李白太多次写到过它,在《大鹏赋》里,它曾经“激三千以崛起,向九万而迅征;背嶪太山之崔嵬,翼举长云之纵横;左回右旋,倏阴忽明;历汗漫以夭矫,羾阊阂之峥嵘。”在《上李邕》一诗里,李白又写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而现在,吾命休矣之时,他还是认出了它,他还将继续肯定它,所以,和后世的于谦不同,李白绝不会将生前身后交付给自己未能定夺的一切,相反,他要将生前身后的一切都交付给那只大鹏,是它的飞翔和坠亡,才将扶桑与孔子、八裔与万世连接在了一起,也因此,那只大鹏,惟有它,才是真正的主角与命名者。

如此,我以为,无论在蓬蒿丛中,还是风波舟里,那个低至尘土却从未妄想着自己从尘土中脱身而去的人,那个一边吞咽着苦楚一边又在苦楚里安定了自己的人,只可能是杜甫。唐代宗大历五年,罹患风疾至半身偏枯的杜甫,自长沙出发前往岳阳,洞庭湖中,他写下了平生最后一首诗,是为《风疾舟中伏枕书怀三十六韵奉呈湖南亲友》。毫无疑问,重病缠身的他知道自己离死亡已经不远了,然而,惟其如此,对死亡的彻底忘怀才得以诞生:一如既往,他将疾病和死亡只视作一人之事与一家之事,既不向天祷告,也未跪地嚎啕,而是受下来,再吞下去:“葛洪尸定解,许靖力难任;家事丹砂诀,无成涕作霖。”——尽管我死之后还有家事绵延不休,可是,它们也注定空有丹砂诀而无法冶炼成金了,一念及此,我当然泪飞如雨,可是,我也只能像葛洪的尸解一般撒手西去,实在是,我再也没有汉时名士许靖那样带着一家老小去远走避祸的气力了。一如既往,即便穷途如是,战乱沦亡仍然像舟外之水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全都涌进了他的口中腹内:“书信中原阔,干戈北斗深;畏人千里井,问俗九州箴;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国犹如此,人何以堪?所以,他不自禁地回顾了自己在苦寒流离中走过的道路:“狂走终奚适,微才谢所钦;吾安藜不糁,汝贵玉为琛。”——未能自慰的是,这一条穷途,不知道何时才能将它走完,而聊以自慰的是,我一直深深地感激于故交友好们对我的容纳与赞许,还好,不加糁子的野菜羹我也觉得好喝得很,我的故交好友们,你们,你们才是我须臾不敢忘记的琛玉。但是,一如既往,他竟然忘记了疾病与死亡,忘记了接下来的风浪与鬼门关,老老实实地写起了眼前所见的一草一木,也许,他大概也早已知道了,只有这些最平常的、几十年中让他栖身与掩面的所在,才是他千秋万载的饭囊、药碗和墓志铭:

舟泊常依震,湖平早见参。

如闻马融笛,若倚仲宣襟。

故国悲寒望,群云惨岁阴。

水乡霾白屋,枫岸叠青岑。

郁郁冬炎瘴,濛濛雨滞淫。

鼓迎非祭鬼,弹落似鸮禽。

去年冬天,也是临近春节的时候,在从南京前往苏州的高铁上,我曾经接到过一条手机短信,回复过去之后才知道,当年,在河北小县城的医院里,那个放弃了治疗跑出医院去寻死的大姐,她留下的最后一封信,正是写给了给我发来短信的男人。天知道他是怎么找到我的呢?无论怎样,他还是找到了我,还说看过我的书,有一个问题,他一直想问我:尽管他一直都没能找到那大姐的遗体,但他的确早已去那小医院里取回了她留给自己的信,现在,好几年过去之后,他想为她修一座衣冠冢,以此来好好安葬她,他还想在她的墓碑上刻下几句话,所以,他想问问我,那大姐的墓碑上,到底应该刻下哪几句话才好呢?问题来得太突然,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不过,没过多久,我所乘坐的高铁疾驰着经过了一条并不宽阔的河流,晦暗的天光下,河流上的几艘机动船缓慢地向前行驶着,却近乎于停滞,远远的,一座工厂的围墙外,倒是有几棵梅树被大风摧折,梅花们便纷纷跌落,再被大风席卷着奔入了河水,一下子,我想起了杜甫的最后一首诗,也想起了那大姐最后的一封信,如遭电击一般,我片刻不停,给远在河北的男人发去了短信,我对他说,那大姐的墓碑上应该刻下的话,其实也是她最后留给他的那几句话:你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但我只当你会来。对,就是这几句:你可能会来,也可能不会来,但我只当你会来。

李修文,1975年出生,湖北荆门人。著有长篇小说《滴泪痣》《捆绑上天堂》及散文集《山河袈裟》《致江东父老》等。曾获鲁迅文学奖、茅盾文学新人奖、南方文学盛典“年度散文家”奖等多种文学奖项。现任湖北省作协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