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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2期|朱山坡:野猫不可能彻夜喊叫(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2期 | 朱山坡  2020年12月16日06:51

这一天中午,我正在习惯性午休,半醒半睡间听到有人敲门。我以为是物业,但又迅速否定了。因为我警醒过物业的人,午休时间不要打扰我。她们肯定记住了,因为我说得很不客气。又因为这个社区是高档住宅,送外卖、快递、发小广告或推销商品的人不可能随便进来。自从妻子离世后,我便把自己孤立于世,独居十几年了,无论住哪里,素来跟社区的住户不来往,没有人知道我是谁。我曾经搬迁三次,就是躲避任何人登门拜访,尤其是那些自以为是的不速之客、死缠烂打的画商和无孔不入的记者。大隐隐于市,这才是我需要的生活。我是去年春天搬迁到这里的,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我自己也还不熟悉这里。

谁敲我的门呢?一开始我以为是听错了,但敲门声不依不饶地撞击我的窗帘和衣柜。我有些生气了,从床上爬起来,穿过通道和客厅去开门。

是一个陌生的女人。中等偏高的身材,穿着粉红色的睡衣,体态丰腴,面容姣好,肤色很白,看上去很善良,有点害羞,还不到四十吧,不显得俗气,可以说很优雅、端庄,身上散发着蔷薇的味道,却不像是便宜的香水。实话实说,我心里的怒气随着穿堂风消失得无迹可寻。这些年来,似乎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情况,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

她首先向我展示自己整齐洁白的牙齿和委婉腼腆的笑容。

“我住你的楼下,十一楼,1103房。”她说。她往我屋里瞧了瞧。

我是十二楼,1203房。我半开着房门。我也穿着睡衣,是灰色的。

“有事吗?”

她警觉地转身看了看对面的门,紧闭着,才放心地盯着我抿了抿暗红的嘴唇。

“我喜欢你的阳台很久了。”她像赞美男人的皮鞋一样由衷地说,“好大的阳台,像飞机跑道一样宽。”

是的,整幢楼只有顶层十二楼才多出一个大阳台。向阳的方向。另有一个小阳台,朝北,每层每套房都有的。我买的二手房,就是因为看中这大阳台才买的。三米宽,十五米长,像一条空中走廊。

我耸了耸肩。我觉得她的比喻恰当并让我舒坦。

“今天阳光很好。每天都很好。那么好的阳光浪费了真可惜。但我都忘记如何跟阳光相处了。”她说。

我说:“现在才是秋天,晒太阳还有点早。”

“深秋了。很快入冬了。我是有事情想跟你商量一下的,但怕你拒绝。你肯定会拒绝……不可能答应。我纠结了半个月了,该不该向你开口。”看上去她很难为情。仔细端详,她长得并非光彩照人,但浑身上下洋溢着女人的韵味。

“我的房子哪里渗水影响你了吗?”我说。

“不是。没有,这么好的房子怎么可能渗水呢。我是说阳光,我们谈论一下阳光好吗?因为你的阳台阻挡,阳光无法渗透到我的窗台。像什么呢,像你这里关了水龙头,导致我的房子断了水,还像,还像按揭的房子断供了……”她说。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房子本来就是这样。我要不要给物业打个电话,让他们派人拆了这个大阳台?”我刚刚消失的火气又要重新燃烧了。

“不是,我想跟你商量一下,能不能借用你的阳台晒晒被子?我特喜欢阳光的味道。”她恳求道。

除了物业管理人员,其他人无法打开楼顶的门。而且楼顶装满了太阳能设备,无处可以晒被子。十一层以下的住户只能靠朝北的阳台晒衣物和被子,但朝北的阳台有多少阳光光顾啊。我的朝南大阳台确实是晒东西的理想之地。我一个人生活,没多少衣物可晒,也不侍弄花卉盆景,因而几乎用不着大阳台,它空荡荡的,甚至可以容得下几个大妈跳舞。可是,因为房子里面塞满了东西,我喜欢它的空荡荡。在我家,它就是走马的平川。

我犹豫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一个人在家,可能不方便。

不出意料地被拒绝了,她脸上露出失望和沮丧的神色。

我要关门了。她忙乱地抓住我的门,不让我关。

“我已经想到你会不同意的。我早想到了。不能怪你。本以为我们可以好好谈论一下阳光的。”她说完,松开抓门的手,不等我回答,转身从楼道走下去。

一个女人如此冒失地跟我谈论阳光,让我感到既好笑又恼火。说实话,在现实生活中,虽然我没有媒体宣扬的那样桀骜不驯,拒人千里,但也没有平易近人到跟一个陌生女人聊阳光的地步。而且,请看看她的样子,像是一个能跟我对等、深入地聊阳光的知识女性?为了体验各种阳光,我和妻子曾专程去过撒哈拉、夏威夷、格陵兰、新西兰和危地马拉。当然,那时候我还风流倜傥,妻子还年轻貌美,而且对我爱得比阳光还透明、灿烂。

真是莫名其妙。我关上门回房间里去。

正躺下,敲门声又响了。我去开门,从睡裤和拖鞋可以分辨出来,是刚才十一楼的女人。只是她抱着一团巨大的被子。是蚕丝被,浅灰色,大朵大朵的蔷薇图案。被子挡住了她的上半身,从一朵“蔷薇”中“长”出她半边的脸。

“只借用一个下午。”她喘着气说,“求你了。”

还没有等我答应,她便抱着被子闯了进来。我只好闪到一边。她从容地走进客厅,右拐进厨房,从侧门出去,到达阳台,整个过程轻车熟路,像是回自己的家一样。

她把被子搭到不锈钢架上,摊开,刚好让被子舒展而无死角地迎着阳光。

“你看,被子一见到阳光就复活了。我都能重新闻到蔷薇的香气。”她满意地对我说,“谢谢你……”

我哭笑不得。她看到我穿着睡衣,意识到了自己的冒昧:“阳光一退出阳台,我就上来取走被子。不耽误你。”

我刚要说什么,她甩了一下及肩的秀发抢着说:“一个好阳台堪比一个好男人!”

从阳台出来,她环视了一下我的客厅。客厅的后墙是一面书柜,中间是一个画架,地上散落乱七八糟的草图和作废的画稿。空气中弥漫着颜料的气味。我不喜欢展示紊乱的一面给别人看,心里突然产生了局促感。

“除了阳光,我还喜欢书香的味道。”她真诚地说。

我估计她已经察觉到了我内心的慌乱。我希望她快点离开,或者等收拾整齐了让她再进来。

“我要休息了。我宁愿不要阳光,也不能没有午觉。”我严肃地跟她说。

她抬头看了我一眼,笑了,我才意识到忘记戴上假发了,露出荒芜得只剩下几根杂草的头颅。我狼狈得有点无地自容,但很快被重新涌上来的怒气掩饰了。

“不要紧,我前夫也是这样……”她指了指自己的头。不等我表达愤怒,她赶紧往门外逃也似的下楼去了。

我回到床上,翻来覆去,没有了睡意。心全在窗外的阳台上。虽然隔着窗帘,也能感觉得到那张柔软的棉被正张开所有的毛孔大口大口地呼吸着阳光,像一匹母马在我的院子里偷食草料,每啃一口都让我的心抽搐一下。

我起床到书房看书,但心仍在阳台的被子上。我忍不住去大阳台上看那张并不属于我的被子。它安逸地晒着太阳,它面上的那些蔷薇已经复活过来,一朵朵热烈地绽放着。我用鼻子凑近它,轻轻地嗅。有一股淡淡的芳香,令人陶醉。从步行楼梯是可以看到我的大阳台的,我害怕那个女人在楼道里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赶紧像小偷一样逃离阳台。

阳光一退出大阳台,女人便准时来敲门。她换上了裙裤,端庄而得体。

她首先俯下身子用力闻被子。

“阳光饱满了。阳光的味道一直没有变,还是那么好!”她颇有心得地说,“被子像喝足了奶的孩子,抱着怪舒服的。”

我说,你太夸张了。

她愣了愣,说:“我走了。谢谢你!”

她抱起被子,心满意足地离开。我要关门的时候,她转身对我,欲言又止,表情有点忧虑。我等不到她把话说出来,把门关上了。

第二天中午,比昨天早一点,敲门声又响了。又是她。她抱着一张毛茸茸的被子,比昨天那张沉重,她气喘吁吁,快支撑不住了,我本能地用手帮她托起被角。

“今天阳光也好。”她的脸上全是汗水。

我闪开让道给她进来。她熟练地穿过客厅拐进大阳台,把被子扔到架上摊开,阳光马上扑到被面上,像蜜蜂扑向鲜花。她的被子跟昨天那张一样漂亮,看上去就很舒适,让人想躺在它的下面。

“阳台真好!”她朝我笑了笑,然后从阳台回到客厅,虚脱了一般,一屁股瘫坐在我的布艺沙发上,“累死我了。不好意思,请容我歇一会。”

我的门是打开的,从门外看客厅可以一览无余。因而,不会给邻居或其他人留下什么话柄。她也注意到了这个细节,小阳台跟门口是相对的,风从窗口进来经过客厅往门外去,她好像看见了风:“风从身子里穿过真舒服。”

我说,要不要给你一杯水?

她说,不要。谢谢。

我说,我也没准备多余的杯。

她说,不要紧的……我实在是太冒昧了,你看得出来,我跟你一样平时不喜欢打扰别人,也不希望别人来打扰我。

我心里想,我看不出来,你能跟我一样吗?

她说,你一个人住那么大的房子有点浪费……不过,我也是一个人生活。

啪一声风把门关上了。我赶紧去把门重新打开,并用木枕把它固定在墙上。

她说,你是一个画画的?这些画布……需要晒阳光吗?

我说,不需要。

她说,你画的这些竹子,看上去不错,但没有生气……你让它们晒一下太阳,兴许就活过来了。

我冷冷地说,是吗,我还没画完。

她说,你应该让它们见见阳光,包括你……的拖鞋、鱼缸里的鱼。

我站着,她坐在沙发上并没看到我脸上的尴尬和不耐烦。我进了房间,故意待一会才出来,她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我该走了,下午三点我会来取走被子。

我把她送出门外。她的头发好像刚洗过,蓬松,散发着蔷薇的芳香。

“我叫闫小曼。”她情绪突然显得很低落,幽幽地说,“但你没必要记我的名字。”

我目送她走下楼梯。安静的楼道传来一阵炒菜的烟火味,是午饭的时间,我突然想起早上锅里蒸好了的馒头。一个生活简单、处于即将步入老年的男人,在没人催促的情况下也应该用餐了,但我还是先把三双拖鞋和鱼缸安放在大阳台阳光照射到的地方,然后才吃饭。

午睡时刻,我躺在床上,奇怪的是,无法安然入睡,因为心里总是担心下雨,把她的被子淋湿了。南方的城市不分季节地下雨,有时候每天都有一场甚至两场雨,而且往往是午后。雨后湿热的天气使得万物没完没了地生长,社区里负责绿化的妇女每天都在除草、修剪,她们的勤奋永远能赶上植物生长的速度。我只好从床上起来,拉开窗帘,躺在卧房的躺椅上看书,如果窗外骤然变暗了,就意味着可能要下雨了。

天一直没有变暗。

我从卧房里出来,下意识地来到大阳台上,看着阳光发呆。

这个时候,我看得见时间流逝的痕迹。阳光有条不紊地从窗口和大阳台撤退。当它退到阳台的栏杆时,敲门声响了。

是闫小曼。又是客套一番,然后抱着被子离开。出门时,转身对我说:“鱼不能晒太久。尤其是锦鲤。”

此后大约一个多星期,闫小曼没有敲我的门。我倒有点想念她。我把早已经画好的几幅竹子拿到大阳台上晒了一会,果然,看上去画布上的竹子似乎在慢慢复活,舒展着叶子,直到变得栩栩如生。我画了十多年的竹子了,怎么想不到让它们晒一下阳光呢?

偶尔想起闫小曼,觉得她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有一天晚上,九点左右,我乘电梯下楼扔垃圾,电梯在十一楼停了一下,进来一个人,是闫小曼。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是你呀,很久不见……我回答道,是的。然后她背对着我,仰望着电梯显示器上不断变化的楼层数字。我看着她的后脖子,真白,且性感。双方一直无语到一楼。她走出电梯,对我轻轻地点了点头。往外走的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头发拉直了,一根一根清晰可数。穿着黑色的高跟鞋,裙摆有节奏地左右摆动。她走得比较急。

后来一个月,我每天晚上九点左右都要乘坐电梯下楼,但再也没有偶遇到闫小曼。也许她不外出了。

我每天早上起来都画竹子。阳光照到大阳台时,我就停下来,到大阳台溜达溜达,伸伸腰,踢踢腿,看看楼下的植物和远处碧绿的游泳池。虽然我搬到这个小区才一年多,但我已经喜欢上这里。我每季度离开小区一次,把画作送到水晶城艺术品拍卖行去。每次短暂的外出,我都把世间浮华再温故一遍,然后像一个酒足饭饱的食客回到家里,自制一杯美式咖啡,心无旁骛地创作。

在我差不多忘记闫小曼的时候,她又出现了。

这天早上,早餐过后,我听到有人踹门。我打开一看,是闫小曼。她双手捧着一盆散尾竹盆景。

“它适合在你的阳台,我送给你。”

她不管我是否同意,直接往大阳台走去。她把盆景放在阳台中间靠栏杆处。

“我浇过水了。也施过肥了。它会像个听话的孩子,不哭不闹。”她说。

我说,好。

闫小曼说,竹子好养。

我说,你随时可以把它取回去的。

闫小曼说,不取走了吧,就留给你。

我以为她会瘫坐到沙发上跟我聊聊阳光,或者竹子什么的,但她拍拍手便离开了。

说实话,我喜欢这盆竹子。每天都给它浇很少的水,用湿布擦拭它的叶子,我愿意亲近它。它越来越像闫小曼寄养在我家的孩子,我得小心伺候,说不定哪一天她后悔了,把它取回去。

几天后的中午,闫小曼敲开我的门。

天哪,她在门外摆放着七八盆各种各样的竹盆景。棕竹,文竹,水竹,富贵竹,凤尾竹,佛肚竹……

“我家安放不下它们了。如果你愿意,我把它们安置在你的大阳台……”这一次闫小曼有耐心征求我的意见了。

尽管心里不是十分同意,但我没有作出拒绝的意思。

“如果哪一天你厌烦了它们,我再把它们取回去。”闫小曼说。

我无法拒绝她。我俯下身去,左右手各提一盆,她也跟着我,一起提着盆景并把它们安放在大阳台上。是她亲自摆放的。哪盆挨哪盆,如何搭配,她都胸有成竹。摆放那么多的竹盆景之后,阳台变得生机盎然。

“这些竹子娇气,经不起风雨,也经不起暴晒。”闫小曼叮嘱我说,“它还怕俗气。不能染上烟火味,不能对它们泼脏水,也不能对它们爆粗口。”

闫小曼千叮万嘱,我竟然顺从地全部应承了。

从此以后,我变得比过去忙了。我每天不一定给盆景浇水,但肯定给它们清水洗尘,好像闫小曼盯着我干活,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天气不好的时候,我担心它们。伸腰踢腿的时候害怕伤到它们。我的衣服不能在大阳台晾晒,因为我必须避免衣服残留的带着肥皂味的水滴落到盆景上。

南方的冬天很阴冷,在屋子里寒意更重。当初看上大阳台的最重要原因就是冬天能晒太阳。我把房间里的躺椅搬到大阳台,中午前后,躺在椅子上跟阳光相处,把身子晒暖,把心也加热。现在面对一排竹盆景,似乎心境更加舒坦明亮。我待在阳台的时间越来越多,干脆把画架移到阳台,对着盆景画画。有时候什么也不干,在躺椅上发呆,乃至昏沉地睡去。

很久不见闫小曼,兴许她忘记了这些盆景。一些盆景有了新气象,比如吐了新芽,或增添了叶子,我想告诉她。或者缺肥了,去哪里找到肥料,你得告诉我呀。但她一个多月没有出现。有一次响起了敲门声,我急匆匆地去开门,却是物业的人,说检查水管和煤气管道的,我有些许失落和沮丧。我每天晚上增加了一次出门,期待在电梯里偶遇闫小曼。我几次想去敲她的门,但最终还是打消了念头。有一次,我已经到达她的门口,举起了手又放下。她家的门跟我家的门是一样的,只是她家的门中央多贴了一个大大的“福”。还有一次,我在一楼大门口,用帽子遮住大半边脸,拨通了1103房的对讲电话。但没有人接听。

我快要被闫小曼折磨得失去自我的时候,这天下午,大概是一点左右吧,我还没有午休,突然响起了敲门声。

还好,是闫小曼。我才打开半边门,她便迫不及待地闪进来,径直跑到大阳台上去。

“想死我了。这些竹子。”她俯着身子逐一抚摸那些竹盆景,像拥抱久别的孩子。

我说,你放心,它们还活着。

“因为有阳光,它们长得比过去壮实了。”闫小曼感激地对我说,“看上去它们过得也很开心。”

我发现她手里带来了肥料。她给竹子梳理叶子,松土,施肥,很专注,一点也不把自己当外人。但我并不感到厌烦,好像她是我邀请的客人。

“你终于戴上假发了。”她突然回头对我说。

第一次见到她时,以丑陋的秃顶示人,让我自责了好几天,自此,除了睡觉,我必须戴着假发,尤其是听到敲门声。可是,她直到今天才发现我戴上了假发。前几次我见她的时候也戴着假发的。

“假发也要经常晒晒。”闫小曼很真诚地说,并没有讥讽的意思。

我说,好。

闫小曼满意地对我笑了笑:“还好,你不是一个俗人。因为这些竹子在你这里没有变俗气。”

我说,是吗?

我觉得自己身上还是有俗气,尽管我一直在努力“脱俗”。我并不介意别人说我的作品“阳春白雪”“曲高和寡”,哪怕一幅也卖不掉。

“很久不见,我想跟它们单独说说话。”闫小曼说。

我顺从地离开了,让她好好跟这些竹子待着吧。

我在房间里看书,忘记了时间。当有点累了,从屋子里出来转到阳台时,我发现闫小曼竟然在我的躺椅上睡着了,头往左侧歪着。她穿着蓝色的睡裙,黑色的袜子,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肚子上,蓬松而微黄的长发垂落到离地只有几厘米,随风轻轻摆动。

我快速回到房间衣柜取了一条崭新的羊毛毯小心地盖到她的身上。在俯下身为她盖被子的时候,我闻到了淡淡的蔷薇的芳香和阳光的气息。轻微而有节奏的鼾声像极了早年我养的波斯猫,慵懒而耐人寻味。午后的社区一片恬静安详,仿佛能听到阳光流动的声音。远处的游泳池像湖面一样清澈,装满了白云的倒影。为了不发出声响,我把拖鞋脱了,赤着脚退回到厨房门口,躲在门角里远远地注视着她,一股暖流从脚底进入我的身体,让我也产生了倦意。我欣然回到房间,把房门反锁,安然而睡。

很久没在午睡时光做梦了,这天我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中,我回到了青年时代,在湖边写生,阳光打在湖面上,湖水明亮得像雪。妻子在白色的沙发上睡着了,那时,她还年轻,很漂亮,丰腴的胸脯勇敢而热烈地指向天空。当我把画画完,妻子醒了过来,她慵懒地伸伸腰,一语未言,突然冲向湖,像一条锦鲤跃入湖中。我知道妻子不懂水性,我也不会游泳。我大声呼喊,却旷野无人,孤立无援。天突然昏暗下来,一条鲨身人面鱼从湖里飞跃而起,凶狠地扑向我。我认出来了,妻子变成了一条鲨鱼……

朱山坡,1973年生,广西北流人,小说家、诗人。著有长篇小说《懦夫传》《马强壮精神自传》《风暴预警期》,小说集《把世界分成两半》《喂饱两匹马》《灵魂课》《十三个父亲》等,获首届郁达夫小说奖等多个奖项,现供职广西民族大学文学影视创作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