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2期|季宇:盟友(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2期 | 季宇  2020年12月07日07:38

NO.1

天色渐渐暗了。已是深秋,落叶厚厚地覆盖着山中的道路,人踩上去便发出咕吱咕吱的响声。本来就稀少的行人此时更加稀少了。远处,时而传来一两声野兽的嗥叫。

何天毅有些累了。他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展开手中的地形图。这是他离开城里时,径儿老八偷偷给他绘制的。从地形图上看,前边不远有一个村子,名叫八大户。何天毅决定到那里投宿。

山路上的寂静显得格外瘆人。何天毅加快了脚步。转过一个山口,前面的道路突然间像刀削似的险峻起来。一条四五十度的大坡斜贯而下,两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孤零零的石子路如同一座桥挂在半空里。何天毅眯缝着眼睛前后打量了一会儿。这条路并不长,只有几百步光景,但在路的尽头却是一片幽深的树林。好一个险要之地!何天毅不得不惊叹了。

一阵山风像水一样凉荫荫地漫过来,他忍不住打了两个喷嚏。连续半个多月在山里转悠,何天毅的身心一直处于高度的紧张和疲劳之中,从前天起他就感到有点不舒服了。他擤掉清涕,抬头看看天,然后把背上的青牛长刀移到手中,继续前行。

脚下的路渐渐陡峭起来。何天毅的心里突然变得恍恍惚惚,很不落实。这也许是一种预感?他说不清楚。他紧握着长刀,硬着头皮往前走。暮色正在一点一点地加重,山风愈加猛烈。何天毅忍不住,又连连打了几个喷嚏……

然而,意外的事并没有发生。一切似乎都很顺利。除了山风和脚下落叶的响声,山林中特有的阴森和寂静一如既往地延续着。何天毅吐了一口气,这才感到残留在鼻腔里的清涕很不好受。他掏出手帕擤了擤,立时便有一阵畅通的爽快。

前面的山路已经平坦起来。何天毅打算把长刀重新背到身后,就在这时,他的心突然激烈地跳起来——他发现了摆放在路中央的三块石头。

这三块石头距离他只有二三十步开外,是极普通的石头,大小如人头,但摆法却有讲究,呈等边三角形。径儿老八告诉过的,这是刀客们的切口,湾里(指帮内)称“亮脚儿”,意思是设卡盘问。路上凡见这样的标记,周围准定伏有刀客。不是帮中人,自然不知规矩,一旦越过石头,必然遭劫。如果遇到狠手,那小命也难留下。

这一发现使何天毅本已松弛的神经又一次紧绷起来。他本能地抓紧长刀,警惕地打量着四周。莽苍而幽深的丛林静悄悄地沉默着。这沉默显得庄严,显得诡秘,显得阴森,显得恐怖……在这片博大的沉默中,所有的一切都仿佛被一层厚厚的幕布严严实实地包裹了,变得扑朔迷离,不可捉摸。

何天毅此次进山已经十几天了,可连刀客的影子也没见着。现在,这三块石头分明在告诉他:他要找的人就在这附近了。

他小心地向前走去,紧张之中含着兴奋。在距石头一两步的地方,他站住了,然后朝周围树林抱一抱拳,高声唱道:

“你青龙,我白蛇;你家东海,我家南海。”

这是径儿老八教他的一句“海底”(指黑话或歌诀、口诀)。所谓“青龙”、“白蛇”、“东海”、“南海”,意思都是说你我一家人,大家是同道。老八对他说,只要你念对了口诀,便算亮了“脚儿”(身份),说明你是湾里人。尽管刀客“帮口”很多,但都不会为难你。

果然,树林中响起了一声呼哨。何天毅知道这是放行的信号。但他不是普通的过客,此趟进山是为了寻找蓝十四,好不容易遇见刀客,这机会岂能轻易放过?

于是,他围着三块石头左转三圈,右转三圈,接着朝响起呼哨的方向抱起拳:

“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小弟初到乍来,有事相求,不知树林中的兄弟可肯赏个‘盘儿’(脸)?”

话音刚落,身后的树林里又响起一声呼哨。何天毅刚转过身去,前方便传来一阵啸声,他急速掉头,只见一个瘦精精的汉子已经稳稳地站在他的面前。

好身手!何天毅暗自赞道。

那汉子的装束完全是地道的山里人打扮,但其长相却十分凶狠,眼睛歪斜着,看人的时候,目光阴森森的,令人不寒而栗。他的身后背着七寸青牛长刀,手提一把曼夏利快枪,这是典型的刀客打扮。

“喂,这位兄弟什么来路?”汉子开口了,嗓子尖厉、刺耳,像一面破锣。

何天毅拍拍手中的长刀:“本家兄弟。”

“哪家码头?”

“天马行空。”

“嗬,口气不小!”

何天毅笑了笑,唱道:“手拿青牛刀一杆,四海处处是我家。”

汉子又问:“衣服里是什么?”

何天毅答:“五脏六腑,一副皮囊。”

汉子慢慢放下手中的快枪。何天毅的回答滴水不漏,说明他是行家。他唱的歌诀表明他无帮无派。这种人在大别山刀客中为数不少,他们独来独往,游走江湖,湾里称他们为“散帮”。

汉子从腰带上抽出烟竿,装上烟丝,点上火吸了两口,然后双手平端将烟竿递给何天毅。何天毅用两手接过,吸了两口,仍然如法将烟竿递回。这是刀客们的见面礼,名叫“走烟”。走过烟后,便可随便叙话了。

汉子说:“兄弟有何事相求?”

何天毅说:“打听一个人。”

“谁?”

“蓝十四,蓝先生。”

汉子顿时警觉起来。他斜起眼盯着何天毅,目光阴森而锐利,何天毅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好一会儿,汉子才收回目光,淡淡地说了一句:

“死了。”

NO.2

“死了?”何天毅初见径儿老八时,老八也这样说。当时老八正关在五湖城的大狱里。他是在黑虎峰一仗中被捕的。那是一场空前惨烈的血战,战斗持续了五天五夜,官军调集了数万军队,把黑虎峰围得水泄不通,刀客的力量在那场血战中损失惨重。老八说蓝十四就是在混战中死去的。

蓝十四是大别山著名的刀客首领。大别山的刀客由来已久,据说同治年间太平军失败后,一些幸存者为了躲避搜捕三三两两地潜入大别山里,以后为了生存和自卫遂互相联络,抱成团伙,悄然成了一种势力。刀客们最喜爱使用的武器是青牛长刀。这种刀是皖西著名的青牛镇制造的,长约七寸,刻有青龙,形制特别,锋利无比,因此人们便将他们称作刀客。到了宣统年间,由于枪械的出现,刀客们也开始配带长短枪支,但人们仍按老习惯,称他们为刀客。

刀客的出现和存在使官府一直很头痛。这些刀客大都是讲义气的血性汉子,喜打抱不平,遇到不平之事常常拔刀相助,抛头洒血亦在所不惜,同时他们打着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的旗号,使大别山一带的恶商富豪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更令官府头痛的是,由于刀客势力的扩展,贩运私盐、私茶和烟土的活动日益活跃。刀客们背刀携枪,结成大帮,遇着税卡便武装强行通过,一度这种“走私”活动几乎半公开化。官府对此大为恼怒,从同治年间就多次调集兵马,试图剿灭刀客的势力,但由于大别山地形复杂,刀客们时聚时散,来无踪去无影,屡次进剿只能奏一时之效,难竟根本之功。刀客的势力时起时伏,一直是剿而不灭。

宣统元年冬,蓝十四由于一位结拜兄弟被杀,便啸聚部众数千人,于是年年三十之夜大闹五湖城,血洗知府衙门,并将知府大人悬尸于城楼之上,朝野为之震骇。五湖事变后,清廷谕令两江总督及安徽巡抚和河南巡抚联合进剿,以期彻底消灭蓝十四和大别山刀客。为了达到目的,除了调集各省地方军和绿营兵外,陆军部还派出了袁世凯训练的精锐新军,此外,安徽倪嗣冲的武卫右军和张勋的巡防营也奉命出动。

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残酷围剿,大别山血雨腥风,昏天黑地。官兵依仗着精良的装备和人多势众,拉网似的向前推进,终于在第二年秋天把蓝十四团团地箍在了黑虎峰脚下。这一仗,蓝十四损失惨重,仅被捕的刀客就有一千多人,但蓝十四却下落不明。

对于被俘的刀客,官府采取了极严厉的镇压手段。大小头目一经查明,立即凌迟处死;一般部众皆终身监禁,披枷苦役。黑虎峰战后,五湖城大街上接连两个月,几乎每天都有处死刀客的公告贴出来。有时上午刚贴出的公告,下午又被新的公告覆盖了。城隍庙前的刑场上血流不断,惨不忍睹。

但径儿老八却侥幸地活了下来。

老八是蓝十四的生死兄弟,在湾里是一个被称作“二哥”的人物。刀客中的最高首领称“大哥”。一个帮口里只有一个“大哥”。蓝十四就是大别山刀客中最著名的“大哥”之一。仅次于“大哥”地位的便是“二哥”,径儿老八在湾里被称作“二哥”,其重要地位由此可见。他的身份一旦暴露,就必死无疑。

然而,老八却活了下来。

他一口咬定自己只是个马夫。在重刑拷打下,打手们残忍地捏碎了他的睾丸,他昏死了一天一夜,醒来后仍然咬定自己是一个马夫。他说:“我只是一个养马的,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还说,“疼死啦!疼死啦!你们行行好吧!”于是,他被下了大狱,披枷进行苦役。

何天毅到五湖不久便秘密获悉了这一消息。何天毅是一名同盟会会员。他在日本士官学校留学时,有一次很偶然地去听了孙文先生的演讲,被深深地打动了,于是就成了孙文先生坚定的追随者。

何天毅毕业回国前夕,孙文先生在他的寓所专门召见了当期毕业生中的革命同志,嘱咐大家回国后要努力工作,发展组织,尤其要注重策动军人和江湖豪侠,一旦时机成熟便发动起义,推翻清朝。告别时,何天毅请求孙先生题词,孙先生便欣然手书“革命男儿”四字相赠。

何天毅回国后没有辜负孙先生的嘱托,积极投身于反清革命。他先后参加了光绪三十二年六月和三十三年十一月由徐锡麟和熊成基领导的两次著名起义。起义失败后,他一度避祸香港。不久又乘船潜回上海,参加同盟会在长江流域一带的活动。宣统三年四月,同盟会员温生才刺杀了广州将军孚琦,紧接着黄兴发动了黄花岗起义,反清革命进入了高潮。长江流域一带的同盟会组织觉得时机成熟,应该立即行动,在各地发动起义。何天毅奉命去五湖就是肩负了这样的使命。

五湖地处皖、豫、鄂三省交界之处,地理位置十分重要,一旦起义成功可以牵动三省,并影响安庆和南京,在政治上和军事上都极具意义。且这里是大别山区,万一起义失败可以退避山里,减少损失。同盟会决定把这里作为一个突破口。

五湖当时的驻军除了地方军和绿营兵外,最主要的力量就是新编陆军第十镇(相当于师)所属的第三协(相当于旅)。新十镇是直属于陆军部的新军。黑虎峰战斗结束后,刀客们转入地下,地方上开始“太平”起来。陆军部电令由各地调来的新军陆续回防。但新军一走,地方军和绿营兵除了吓唬老百姓,毫无战斗力,为了防范刀客们卷土重来,陆军部指令参加征剿的新军各抽一部组建了新十镇,长期在当地驻扎。镇司令部当时设在省城,驻守五湖的就是该镇第三协。

第三协协统(即旅长)叫马新田。马新田和何天毅是日本士官学校同科同期学员,且同是安徽人,由于这层同乡关系,两人之间格外密切,到日本没多久就换帖结成了异姓兄弟。

马新田是个外表帅气的青年,人也极聪明,军事科目样样优等,常常受到日本教官的夸奖。在日本的中国同学都认为,如果不是后来发生了变故,他准会得到日本天皇的赠刀。这是对士官生的最高奖赏。

然而,马新田穿上军装是一回事,脱下军装又成了另一回事。课余时间,他最大的嗜好就是逛妓院吃花酒。他说他喜欢女人,日本女人小模小样的,又会侍候男人,很招人爱。后来他遇见了一位叫和子的艺妓,便一心迷恋起来。何天毅也曾随马新田去过和子那里。这的确是一个很美的女人:小小的嘴,小小的鼻子,两只眼睛细长细长的,像两片匀称的柳叶;肌肤如玉,笑的时候两颊便泛起淡淡的红晕。和子的琴弹得很好。她的琴声里有一种很特别的忧郁的情调,常常能勾起中国同学的思乡情怀,而每当这时马新田更是泪水盈眶,不能自已。

何天毅当时正热衷于反清革命活动,于是他便经常向马新田灌输这方面的道理,并借来一些革命书刊让马新田看。何天毅每次鼓吹革命道理的时候,马新田总是很认真地听着,完了总是点头说:“有道理,有道理!”何天毅借给他的书刊,他也总是很认真地读。然而,当何天毅说服他拿出实际行动参加革命活动时,他又总是笑着摇头,拒绝了。

马新田说:“你我是军人,军人不应干政。”

何天毅说:“此言差矣,革命军人就应该有政治头脑。如今朝廷腐败透顶,要想改变中国的积弱,出路只有一条:打倒满清皇帝!”

马新田说:“中国的积弱主要是军事落后,急需整军经武,创建新军。只有军事强大了,才能扬我国威,树我雄风。我报考士官学校,也正是为此目的。”

何天毅说:“反动政府不推翻,即使军事强大了,你我也只能充当朝廷的鹰犬和走狗。”

两人各说各的理,常常争得面红耳赤,谁也说服不了谁。

后来有一次,孙文先生来东京演讲,何天毅便把马新田也拖去了,想让他接受教育。那次孙先生的演讲十分精彩,何天毅全神贯注。演讲结束时,他才发现马新田不知何时已离开了会场。回到学校后也没见到马新田,而且当晚他也没回宿舍睡觉。直到第二天清晨,马新田才急匆匆地赶回来。

何天毅说:“你去哪了?”

马新田压低嗓门说:“去和子那儿了。”

何天毅说:“孙先生的演讲你没听完就走了?”

“哦,”马新田应付着说,“大部分都听了,讲得很好,讲得很好。”接着,他又低声问道:

“昨晚我没回来睡觉,教官没发现吧?”

“没有。”何天毅满脸不高兴。

“那就好!那就好!”他轻松地搓着手,一脸得意的笑。

何天毅叹了一口气,对他彻底失望了。

这之后,他便放弃了对马新田的努力和争取。两人各走各的路,何天毅致力于革命活动,马新田则醉心于风花雪月。尽管如此,两人的私谊并未中断。他们仍然是好朋友。

谁也没想到的是,就在临毕业前几个月,马新田突然出事了。

事发的当天,何天毅正陪同一位华侨和几位日本朋友见面,商讨购买枪械之事。这批枪械是准备秘密运回国,供起义之用的。会谈一直进行到傍晚。参加会谈的日本朋友都是热心支持中国革命的,他们利用自己在日本军警界的关系,答应全力帮忙。

会谈结束后,何天毅赶回学校。刚进门,一位同学就告诉他,马新田被带到警察署去了,原因是他打了人。据说,一位日本嫖客醉酒后侮辱和子,正好被马新田撞上了,于是动起拳脚。马新田一身好武功,在士官学校的格斗课目中又是优等,对方哪是他的对手。但是,马新田由于愤怒失去了控制,下手太重,那嫖客当场昏死过去,被送进医院,生死未卜。

何天毅闻讯大吃一惊。他知道事态的严重,一个支那人打伤了日本国民,且在日本本土,其后果不堪设想。如果那位日本人死去,不仅会引起严重的外交纠纷,而且马新田也难活着回到祖国。

何天毅立即采取行动。他倾其所有,卖掉了金壳怀表和一把从国内带来的祖传宝剑,通过日本朋友的关系,当晚便把马新田“运动”出了警察署。

就在这天夜里,那位被打伤的日本人在医院里不治而亡。次日,东京报纸头版登出了这则消息,警方立即下令重新拘捕马新田。然而,已经晚了,马新田早已登上了一艘开往上海的英国货轮……

NO.3

马新田回国后,在合肥老家避了一阵风头。到第二年春天,这件事就渐渐平息了下去。

当时国内正值甲午战败之后,朝廷上下一片“整军经武以救危亡”的呼声,连慈禧太后也认识到旧军无能,同意建立新型陆军以逐步取代暮气沉沉的绿营兵。而要训练新军,首先需要的就是新式的军事人才。马新田觉得机会来了,于是便离开老家去谋求出路。

那段时间,国内最著名的新军一是北洋大臣袁世凯编练的北洋新军,一是两江总督张之洞督导的南洋新军。袁世凯历来不大喜欢日本士官学校的毕业生,在他看来这些留学生(时称游学生)在国外大多受到新思想的熏陶,满脑子离经叛道,不利于驾驭和控制,因此北洋新军选拔或录用军官时总是排斥士官生。马新田原想投效于北洋新军,但见此情景只好改道南下,投奔了张之洞的南洋新军。

由于袁世凯工于权术,苦心经营,那几年里,北洋新军飞速膨胀,成为国内最精锐最强大的一支武力。袁世凯手握重兵,身兼“八大臣”之要职,权势如日中天。这自然引起了朝中满族亲贵的猜忌。为了削弱袁世凯的兵权,清廷颁旨全国新编陆军统一收归中央。袁世凯对北洋新军的控制渐渐被削弱了。

新军被收归中央后,陆军部的权力就大了起来。当时在陆军部里掌握实权的是名扬京门的满族青年将领良弼。良弼是日本士官学校三期毕业生,马新田虽不和他同期,也不认识,但因都是士官学校出来的,和尚不亲帽儿亲。通过这层关系,他很快结交上了良弼。良弼在清末昏庸的满族亲贵中算得上是一位出类拔萃的人物,从日本回国后他很想干一番事业,中兴清王朝。在陆军部掌权后,他便大批起用士官生,并计划用士官生逐步取代北洋六镇中由袁世凯培植的“小站派”和“武备派”。他的想法得到了朝中某些权贵的支持,于是那段时间里大批士官生开始从各地拥向京津,一时间陆军部和练兵处几乎成了士官生的大本营。马新田就在那期间也被调往了北京。由于他聪明过人,文武兼资,深得良弼的赏识,进京后便被留在陆军部担任作战参谋。这是一个十分显要的职位,看得出良弼是有心要栽培他。当时京中的“少壮派”军官们私下议论,都认为马新田前程远大,将来很可能出人头地。

进京后的那段时间里,马新田的确是春风得意。出入豪门如履平地,京畿无人不知陆军部有位马大人。就在马新田最得意的时候,何天毅曾悄悄拜访过他一次。

那是在熊成基起义失败后不久,官府正在到处通缉何天毅。何天毅原计划顺江潜往上海,由那里乘船去香港,但由于往南的路封锁严密难以通过,他便北上进了北京。那天何天毅到达马府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了,可马新田仍未回家。仆人们说,马大人可能在八大胡同里吃花酒,要很晚才能回来。何天毅说,他是马大人的同乡和至交,多年未见了,既然马大人未回来,他就在客厅里等候吧。仆人说也好,就端上茶点退出了客厅。

何天毅在客厅里等了好久,后来就靠着椅子迷糊了过去。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马车声吵醒,睁开眼尚未完全恢复神志,就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步走进了客厅。

马新田完全没有想到在客厅里等候他的竟是多年未见的老同学何天毅。他惊呼道:“飞云(何天毅的字)兄,你怎么从天而降!”何天毅笑着不说话,眯缝着眼打量着马新田。马新田一身戎装,戴着雪白的手套,锃亮的马靴在灯光下烁烁闪动,虽然一脸倦容,但双目炯炯,飞扬着神采。马新田让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你是怎么啦?”他摘下手套,笑着说,“难道不认识了?”

何天毅依然笑模笑样地看着地,眯缝的眼睛里充满了调侃之意。“好一位马大人!”他慢悠悠地说,“好一位马大人啊!”紧接着,他又来了一句。

马新田摆摆手,“什么马大人?你老兄别拿我寻开心。”

说着,两人相视大笑。

马新田招呼仆人要立即备酒置菜为何天毅接风洗尘,却被拦住了。何天毅说:“都什么时候了?酒留在明天再喝吧,现在咱们好好叙叙话。”

仆人端上新茶,两人便围着八仙桌亲热地聊起来。当何天毅告诉马新田自己参加了熊成基起义正在被追捕时,马新田摇着头说:“胡闹!胡闹!”他劝道,你这是何苦呢,放着好前程不要,却要提心吊胆地过日子。“这些乱党成不了气候,”他说,军队正是急需人才之际,凭你的才干和胆识,将来无疑是海阔天空,鹏程万里。“只要你放弃革命活动,”马新田打包票说,“我可以在良贝勒(指良弼)那儿保举你,过去的事也可一笔勾销,你我兄弟共享富贵,何乐而不为呢?”何天毅答道,吾生为革命者,死为革命鬼,推翻清王朝,建立共和民主之社会是我毕生志向。为此目的,即使马革裹尸抛头洒血,亦矢志不移在所不惜。他还说,人各有志不可勉强,但他决不会去做清政府的鹰犬和打手。何天毅越说越激动,满脸通红,也顾及不到言词的分寸。

马新田知道何天毅的脾气,尽管他的话不大恭敬,他也并没有计较。他极有涵养地微笑着,像过去一样很耐心很认真地听完何天毅的长篇大论。“你瞧你瞧,”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刚见面又吵上了。你呀,还是那副德行。”“咱们不谈这个了,”他说,“咱们还是谈谈自己吧。”何天毅也觉得自己的情绪有些过激了,便笑笑不再纠缠。两人忆故交,道友情,诉别绪,气氛轻松起来。不知不觉中,话题又转到现实上来了。

何天毅说:“过去我们是好兄弟,现在却是对头,是敌人了。”

马新田不同意:“你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你干你的革命党,我做我的朝廷命官,在政治上你我是对立时,但兄弟关系没有变。我们仍是患难兄弟、生死兄弟,这一点永远不会变。”

“但愿如此啊。”何天毅感叹道。

“你难道不相信?”

何天毅半开玩笑地说:“你这个人太看重自己的利益,当初在日本为了一个女人就和别人拼命,何况事关头上的红顶子呢?”

马新田霍地站起来,像受了侮辱似的,脸上十分难看。他正色道:“你说得不错,我马新田为了女人会和别人拼命,但决不会为了头上的红顶子出卖兄弟。做不到这一点,我姓马的岂不是猪狗不如,枉来人世走了一遭?”

何天毅见他认真起来,笑着说:“开个玩笑,你怎么就当真了?”

那一次见面,何天毅只在马新田家里逗留了两天便执意要离开,尽管马新田诚心诚意地挽留。他说,他不想给老同学招惹是非。“再说,”他反复强调,“我还有重要的事情要办。”

马新田只好放弃了继续挽留的努力。

为了保证何天毅的安全,马新田从陆军部开出了一张通行证,并亲自护送何天毅去天津。在那里,何天毅登上了一艘驶往日本的客轮,不久又从日本转道香港。这时已经是公元1908年,即光绪三十四年的夏季了。

NO.4

何天毅重新回国是在宣统元年的春季。他刚到上海不久,就从报上读到了一条关于马新田的桃色新闻。文中讲到马新田在八大胡同因为一名妓女而与某王爷之子争风吃醋导致冲突发生,马竟以军刀相恐吓,并对那位小王爷极尽凌辱之能事。报道云:“马氏作为军人,居然将法律视为弁髦,直以军人荣誉视如儿戏,有伤风化,实属恶劣,令世人嗤鼻,为军纪难容。”报道最后说,马新田已受到陆军部的惩处。

何天毅将这条消息反复读了两三遍,想从字里行间读到一些更具体的内容,但这条报道写得很简短,具体情况语焉不详。他放下报纸,不禁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马新田居然将“和子事件”又重演了一次。对于马新田的风流,何天毅向来是见怪不怪,不过,马新田是有些过分了,为女人而耽误正事毕竟是得不偿失的。何天毅不免为马新田感到几分惋惜和担心。

这之后不久,陆续有熟人从北京来,便带来了更多的关于马新田的消息。有关那件“风化案”的经过,何天毅也大致了解了一些。

引起那场纠纷的妓女名叫“月季红”,她是扬帮的一位名妓,在京中是人人皆知的花界“十三太保”之一。据说她色艺俱佳,尤其是那双眼睛出神入化,一颦一笑都令人颠魂倒魄。其应酬功夫也堪称一绝,谈笑风趣,分寸得体,此外还工诗,善唱,尤长昆曲。京中有报纸盛赞:“诗酒之乐,盖无过于此女也。”一时间,达官贵人、买办富豪、风雅之士莫不趋之若鹜。马新田也坠入情场,不能自拔。

一日,一位在东北二十镇担任军官的同学赴京办事,马新田便邀了一班在京中的士官同学在家中聚会。为了凑热闹,便叫了月季红的局子,但接人的马车却空跑了回来,马新田心里顿感不快。东北的同学劝他说:“算啦,算啦。”越是劝他,他越感到面子下不来。马新田正在腾达之际,一心想在外省的同学面前露露脸。月季红不是普通的妓女,能叫她的局子没有一定身份和地位是办不到的。马新田本想借此显摆显摆自己,没想到放出的话却成了空炮。他当然不肯罢休,立即让自己的马弁再跑一趟。这一次,他让马弁带上了自己的大红名帖和一张高达三百两的银票。

又喝了一阵酒,马弁满脸晦气地回来了,嘟嘟囔囔地说:“那爷们占着堂子不让来。”

“名帖和银票也让那爷们给撕了。”马弁接着说,“那爷们还骂人,他说什么马大人牛大人的给我滚……”

“哦?”马新田一直强笑着的脸这时候阴沉下下来。

“很好。”他说。

“很好。”他又说。

这之后他就端起了酒杯,一饮而尽。当他松开手时,酒杯已变成碎片一块一块地落下来,在大理石桌面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再之后就发生了报纸上说的那件事。

马新田赶到妓院,狠狠教训了那位狂妄自大的嫖客,并逼迫他扒光衣服,赤条条地爬出了妓院。这件事轰动了京城。

事情发生后,马新田起先并没当回事,后来听说挨他整的是位小王爷,而且其父是一位很著名的蒙古亲王,心里便后怕起来。果然没多久事情就闹大了。蒙古亲王把状告到了当时执掌朝政的首席军机庆亲王那儿。庆亲王下令查办,马新田于是锒铛入狱。幸亏良弼极力保全,游说朝中权贵,马新田的妻子这时候更是变卖家产,倾其所有,他的一些朋友也慷慨集资,上下打点,并通过宫中一位神通广大的太监的关系买通了庆亲王,这才使事情渐渐淡化下去。

两个月后,马新田恢复了自由,但陆军部却蹲不下去了。他被调往山东某部,降职为标统(团长)。这对他来说自然是一次不小的打击。

山东的这支军队也是属于新军,但统制官却是原旧毅军的将领。此人昏庸无能,除了走私烟土和刮地皮外,对新军的训练以及战术技术等一窍不通。据说,他的职位是花了十万元“运动”来的。马新田从心眼里看不起这种人,加上他来自京都,见的也多了,对这种土皇帝便不大买账,不仅言语不恭敬,还常常制造些小难题来出他洋相。统制官当然不高兴了,便开始给马新田小鞋穿。不久又借故拿掉了他的兵权,把他调到司令部挂了个有名无实的参议。马新田知道这是有意整他,却无可奈何。于是很感苦闷,整天泡在妓馆酒楼里消磨光阴,人渐渐变得颓废、消沉。

就在这时候,大别山“刀匪”血洗五湖衙门的事件发生了。马新田所在的部队不久接到命令,前往征剿。这回要真刀真枪地打仗了,统制官倒也有自知之明,便放下架子去动员马新田仍然回去做标统,被马新田一口拒绝。

无奈,统制官亲自带领队伍开进大别山,但由于指挥无方,连吃败仗,伤亡很大,士气低落,上面严令斥责。统制官急得没办法,只好又把马新田找来,重提让他带兵之事。马新田还是一味推拒。统制官说你是不是嫌标统太小了?马新田说这是哪里话。统制官说,如果你答应带兵,我让你做协统。马新田笑了笑,没有说话。统制官立即让文案准备好委任书拿来,递给马新田。马新田想想这样也好,正好可以施展一番手脚,再说部队老是这么吃败仗,让人看着也憋气,于是就接过了委任书。

马新田走马上任后,首先把部队拉到离五湖二十里的一个小镇上,严格整训十五天,撤掉一批草包军官,把有为之士提拔上来,有些哨官直接从士兵中选拔。经过整训,部队面貌为之一新。进山后首战告捷,接着又打了不少胜仗。马新田作战大胆而心细,用兵险而奇,常常攻其不备,出奇制胜。不仅如此,他脑子极聪明,在很短的时间里就根据刀客们活动的规律,总结出了一套对付他们“游击作战”的办法,屡战屡胜,名声大噪,成了官军中的“常胜将军”,多次得到两江总督乃至陆军部的嘉奖。统制官一看马新田果然有能耐,也乐得放手,他下令本镇另外两协也受马新田节制,自己干脆龟缩在五湖城里花天酒地,尽情享乐。马新田这时候实际上成了代理统制,权力使他的雄心再次鼓舞起来。他一心建功立业,试图东山再起,重展鹏翅,一路晋升上去。他甚至想到如果抓住蓝十四,朝廷说不定还会赏他个黄马褂穿穿,这是何等的荣耀?

然而事与愿违。黑虎峰一战后,“刀匪”之乱基本上平息了下去,五湖一带几乎不再有战事。统制官此时又开始威风了,他先是收回马新田节制另外两协的权力,接着又往马新田协里安插自己的亲信,处处对他进行掣肘、刁难。马新田的处境又恢复到了从前,他和统制之间的矛盾甚至比过去更尖锐。

不久,陆军部电令各地新军回防,同时要求各部抽出部分军官和兵力另组新十镇。统制官便借此机会一脚把马新田踢了出来。于是,他就这样来到了新十镇,成了驻扎五湖的第三协协统。

NO.5

同盟会派遣何天毅去五湖策动起义,看中的正是他和马新田的关系。如果能将马新田争取过来,那么起义将不战而胜,五湖城亦可唾手而得。

何天毅去五湖的时间正是辛亥革命即将爆发的前夜,各地反清火种正在暗中悄悄地蔓延、燃烧。清政府也觉察到了事态的严重,严令各地抓紧对革命党的搜捕和镇压,交通要道和大小城镇的检查也十分严密。

何天毅化装成了一个茶叶商人,从南京顺江而下,在安庆换成陆路,然后绕道合肥,辗转来到五湖。

五湖经过“刀匪”之乱,加上各地正闹革命党,所以戒备格外森严。何天毅本想直接去第三协司令部找马新田,但想想又改变了主意。他找了家客栈住下来,把店主召来,问道:

“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地方吗?”

店主说:

“不知何老板指的是哪方面?”

何天毅笑笑。

店主便明白了。

店主说:“依我看,何老板别的地方不去都可以,状元楼却不可不去,那里是现如今城里第一等销魂之处。”店主介绍说,几个月前来个苏班在那里挂牌,压台的花魁名叫小金铃,其貌艳美无比,尤其是嗓子好,唱腔圆润,柔情如水。“小金铃的确是名不虚传!”店主啧啧连声。“不过,要价也‘海’得很哩。”说到这里,店主便也斜起眼望着何天毅笑。

何天毅的脸上淡淡的,一副一掷千金的气派。他说:“哦。”他又说,“晚上替我雇乘轿子。”

状元楼果然热闹得很。门前挂着大红灯笼,楼里丝竹笙乐,轻歌曼唱。楼的周围卖吃的卖喝的灯光灿烂如同白昼。何天毅下了轿子,便有一个涂脂抹粉的老女人迎上来,老远就打招呼说:“来啦?”好像何天毅是个天天登门的熟客。

何天毅昂着头,不理睬老女人,径直朝门里走,老女人迈着小碎步紧跟在身后,满脸的笑如同秋后开败的花儿显得丑陋而可笑。

何天毅在院子里扎住脚,四处溜着眼儿。状元楼系木制结构,共两层,楼下七八间房子,间间都灯火通明,人影晃动,猜拳行令嬉闹之声不绝于耳,显得嘈杂而杂乱。但相比之下,楼上却显得清静。何天毅注意到楼梯口守着几位武装马弁,或坐或立,其中一个还倚着楼梯正用手抠牙缝。他无声地笑了笑,这笑只有他自己明白。

何天毅朝楼上努努嘴。他说:“楼上可是小金铃?”

“正是,正是。”

何天毅说:“我是慕名而来。”

“哎哟哟,难得客人有这份好心。”老女人应酬道,“只是小金铃早已有包局,脱不开身子,有负客人一片好意,真是得罪,得罪!”

“不过呀,”老女人又花着舌头说,“我们这里还有其他姑娘,都是很出众的。”

何天毅点点头。老女人便殷勤地要替他张罗。何天毅说先别急。他摆出一副自己“上盘”(挑选)的架势说,他要自个儿先转悠转悠。“也好也好。”老女人满脸堆起厚厚的笑。她知道来了个老到的嫖客,便玩笑道:“可别闪花了眼!”

老女人又忙着去门口招呼别的客人了,何天毅在院子里转了转,很快发现楼的背面有一条专供仆佣上下的小楼梯,便趁无人的时候走了上去。

楼上的布置和规格要明显地比楼下奢华多了。地上铺着西洋制造的地毯,脚踩上去很轻柔。循着灯光和乐曲声走去,来到了一间布置考究的厅屋。屋里有人正在弹唱:

春雨打窗,

惊梦觉来天气晓。

唱腔纯正,音质柔曼,吐字中夹杂着浓浓的吴苏软语,尤其令人沉醉。何天毅想,这就是小金铃了。当唱到“惆怅更无人共醉,旧巢中,新燕子,语双双”时,屋里便传出一声响亮的喝彩声:“好啊!”

这声音何天毅是太熟悉了。他笑了起来。

“好啊!”他跟着也在门外喊了一声。

“谁?”

屋门打开了,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出现在门口。

何天毅抱抱拳,小声说:“瀚波(马新田的字)弟,别来无恙。”

“你是何人?”因为背朝着灯光,马新田一时未能看清何天毅的脸。

何天毅笑而不答。

马新田凑上前去,借着灯光这才认出了何天毅。他惊喜地叫道:“啊,飞云兄!……飞云兄!……”他问何天毅怎么找到这里来了。何天毅说这再简单不过了,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你是天生的情种,不上这儿找还上哪儿找。马新田听了,哈哈大笑,连声说到底是飞云兄,有你的,有你的!

当天晚上,何天毅便受马新田之邀搬进了第三协司令部。马新田这些年来一直不大得志,对朝廷的不满和怒气也与日俱增。此次征剿“刀匪”,他战功卓著,有目共睹,结果不仅没有得到赏识和提拔,反而被一个草包混蛋排挤到了新十镇,弄得他灰溜溜的,难咽这口气。到了新十镇后,他也感到不大顺畅。新十镇的统制叫熊涛,此人过去曾在北洋第三镇担任标统。在山东征剿义和团时,作战勇猛,杀人如麻,人称“熊屠夫”,因而受到时任山东巡抚的袁世凯袁大人的赏识,不断升迁,由标统而协统而统制。熊涛为人凶悍,疑心很重。他对马新田一直心存猜忌,这一点明眼人都不难看出。马新田当然也是心中有数,但他接受了过去的教训,一直克制着自己,避免和熊涛发生冲突。然而,这种局面又能维持多久呢?熊涛随时都有可能搞掉他,由别人取而代之。这成了埋在马新田肚子里的一块最大的心病。

何天毅到达五湖后,抓住这一点极力鼓动马新田站到同盟会一边,共举义旗,推翻清朝,并许诺一旦起义成功,将推举马新田为五湖十八县的大都督。

马新田的心思开始活动了。当时国内革命党的声势越来越大,与此同时立宪运动也风起云涌。这一年的5月,清政府不得不宣布撤销军机处,成立责任内阁。这是被迫妥协的一个措施。但这一招似乎并未奏效。这之后不久,湖南、四川、广东先后掀起保路风潮,声势浩大,此起彼伏,全国各地都变得极不太平。马新田心里想,也许大清国的气数真要尽了。

然而,他仍然犹豫着,难下决心。

何天毅说:“你是担心熊涛吗?”

“不仅如此。”

何天毅又说:“还有驻在淮北的倪家军,是不是?”

“不错,”马新田补充说,“河南方面也不得不防。”

马新田的担心并不是多余的。新十镇第一协、第二协都是熊涛的嫡系,尤其第一协系熊涛从北洋老三镇带出来的原班人马,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能征善战,加上直属镇司令部的炮标、马标、工程标等,总兵力几乎是第三协的三倍。驻扎在淮北一带的倪嗣冲的武卫右军,其兵力也不下万人。除此而外,五湖的背面是河南。当时河南的驻军除地方军外,还有新军约两镇兵力。这些部队如果接到命令,可以在很短的时间里将五湖三面包围。相比之下,第三协势单力薄,独木难支,如贸然举事,其后果不堪设想。

何天毅说:“这些我们早已考虑到了。”他的口气平静,神态安详,显得胸有成竹。

“哦?”马新田颇有兴趣地等待着下文。

何天毅却没有把话直接说出来。他说这办法好是好,只是不知瀚波弟肯不肯接受。

“哦?”马新田扬起眉毛,“你说说看。”

何天毅仍然没有急着说出答案。他沉吟着,背起手在屋里来回踱步。那神情仿佛在考虑如何说出这话,也仿佛在给马新田留下一个思考的空间。马新田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虽也急切地想知道,但并不催他。他了解何天毅的脾气,他是一个急性子,他的这种沉默不会坚持很久。果然,过了一会儿,何天毅站住了脚,在马新田对面坐下来。他盯着马新田的眼睛,盯了好久,然后说出了一句使马新田大为震惊的话。

马新田压根儿没想到何天毅会提出这种对策。在何天毅未开口之前,他的脑海里闪过种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一点。在他原有的思维定势里这是一种不可能的事情。他毫无思想准备。

马新田有点目瞪口呆了。他愣愣地望着何天毅。他的脑子有些转不过弯来。老实说,他并不情愿接受这样的方案,这意味着他将和过去的对头重新携手。但是,经过一段思考之后,他又不得不承认,这是眼下唯一可行的办法,舍此别无他途。

马新田只有接受何天毅的提议了。

何天毅的提议是:“联合蓝十四。”

……

季宇,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曾任安徽省文联主席、省作协主席,省政府参事。著有《新安家族》《淮军四十年》《段祺瑞传》《共和,1911》《猎头》《当铺》等著作。中短篇小说在《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当代》《收获》《十月》《上海文学》《作家》等刊发表,并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等选刊和各种年度选本选载。长篇小说《新安家族》被译介为德文出版。另有影视作品多部。作品曾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星光奖、飞天奖、金鹰奖、《人民文学》奖、《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和安徽社科文艺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