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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获》2020年第6期|袁敏:母羊的心(节选)
来源:《收获》2020年第6期 | 袁敏  2020年11月17日07:26

 教育之没有情感,没有爱,如同池塘没有水一样。没有水就不成其为池塘,没有爱就没有教育。

——夏丏尊

母羊的心

袁敏

楔子

2011年初秋的一天,我追踪了很久的浙江杭州余杭区耕读缘培训学校创办人月光对我说,她要去四川丹巴看望自己资助的一群藏族贫困孩子,给他们捐赠一批图书,问我有没有时间一起去。

那正是2011年第四期《江南》与广大读者见面之际,也是《江南》杂志社筹备已久的“少年追梦征文大赛”启动之时。我们选择青藏高原的一所土族中学作为大赛启动的第一站,一千五百多名土族孩子参加了大赛的启动仪式。

我们带去了几百本那一期的《江南》杂志,我在卷首语中写道:

选择青藏高原作为大赛启动的第一站,是因为我们衷心希望,这次面向老少边穷地区的孩子们发起的文学援助行动,真正能为缺少机会、缺少舞台、缺少成才通道的贫困孩子,打开一扇窗,推开一扇门。

我至今无法忘记,蓝天白云下,那些黑红脸蛋上一双双充满渴望的眼睛。

月光的邀约,让我有机会走进另一片被忽略的贫瘠之地,去那儿发动四川丹巴的孩子们,也来积极参与“少年追梦征文大赛”;同时,我早就听说月光于2009年在丹巴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学,我也很想知道,她为什么会将目光投向那片遥远而陌生的土地?

于是,我放下手头的工作,和月光一起远赴丹巴。

丹巴·核桃坪

我们去的地方是四川甘孜藏族自治州丹巴县巴底乡核桃坪,那是横断山脉褶皱深处一片古老的村落,也是大渡河上游大金川峡谷腹地中嘉绒藏寨的聚集地。

从地图上看,丹巴被山川和河流环抱着,白嘎山、四姑娘山、白菩萨山、小墨尔多山、墨尔多神山,海拔都在四五千米以上,四周的大金川河、小金川河、东谷河、革什扎河,像蓝色的缎带游走在山川,最终在丹巴汇入大渡河。雪山上流淌下来的神水源源不断地注入这些河流,让它们永远也不会干涸。可是,也正因为雪山河流的层层阻隔,遏制了丹巴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多少年来,这块沉睡的土地依旧原始、落后。

我们先坐飞机到成都,在一家客栈歇了一晚,然后从成都租了一辆结实厚重能开后门装货的全顺车,把随机托运来的十几箱图书和其他一些捐赠物资全部装上车,由于东西太多,还拆掉了一排座位。

月光说,我们这次走的线路,就是她2009年第一次来丹巴考察时的线路,先翻二郎山,到达泸定后,再走瓦丹路,沿着大渡河,一路奔丹巴。

她想让我体验一下丹巴的路。

进入大渡河峡谷后,感觉一路都在崇山峻岭的腰间爬行,一边是峭岩陡壁,不断有警示牌跃入眼帘:飞石路段,注意安全;滑坡路段,不要停留;垮塌路段,小心驾驶……另一边是瞅一眼就觉魂飞魄散的悬崖深谷,横亘河床的巨石时不时激起一堆堆水花四溅的白浪,每到山道拐弯处,我都会紧张得闭上眼睛,总觉得轮子一打滑,车子就会掉入深谷。

提心吊胆中,我不由地想起自己小时候耳熟能详的红色经典《长征组歌》,那一首《四渡赤水出奇兵》中的歌词我至今记忆犹新:横断山,路难行,天如火来水似银……

这一路的难行,我是切切实实体会到了,只是我没有想到,当年红军闯过的天险之路,经历了大半个世纪,路况的糟糕状况依旧没有什么改变。

我问月光:为什么你会选择到这么偏远的四川丹巴援建希望小学?这样的路况,来一次实在太艰难了!

月光的讲述像爬行的车速一样缓慢,常常说几句就会停下来望着窗外,好像她的故事全都藏在崇山峻岭之中,飘忽的思绪只有在那里才能拽住纤细的线头。

2003年,我带着儿子去丽江旅游,我们下榻的客栈后院住着一个瑞士来的小伙子,和他交谈后我了解到,这个小伙子每年都会飞来中国,他在云南贫困山区已经建了好几所希望小学,每次来中国,他都会在云南呆三个月,用自己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给那里的孩子们上课,讲外面的世界和地球另一半的事情。我问他,建一所希望小学需要多少钱?他说,大约三十五万到三十八万之间。

这件事让我很吃惊也很感动,小伙子穿着很朴素,一件T恤,一条牛仔裤,一双登山旅游鞋已有破洞,看上去也并不是富裕之人。我想,一个普通的外国人都能万里迢迢地来我国贫困地区援建希望小学,我作为一个办学多年、想为国家教育做点事的中国人,难道还不如一个外国人?从那时候起,我就在心里埋下一粒种子:等自己将来有条件了,也要建一所希望小学,三十多万不是一个天文数字,努努力,我也可以办到。至于将希望小学建在哪里,当时倒是没有具体想过。

2008年汶川大地震,我从电视上看到好多学校在地震中倒塌,很心痛。后来又看到有一所“史上最牛小学”没有倒,这也是汶川地震中唯一幸存、并且没有孩子伤亡的学校,我当时心里就想,我也要去地震灾区建一所不会倒的希望小学。

我很快就电话联系了四川的一家公益机构,说自己想援建一所希望小学,并给地震灾区的孩子们捐一批图书。没想到对方的回复很冷淡,说没有两千万建不了一所学校,图书目前也不需要。这个电话让我很意外,也很失落。

但我并没有因此放弃给地震灾区援建希望小学的想法。我联系了自己在北大文产院进修时的同学刘吾康,他当时是四川文化产业学院院长。我和刘院说了自己想给地震灾区建一所希望小学遭冷遇的事,问他能不能帮助联系灾区有需求的地方。刘院说,感谢你对四川人民的大爱,你能不能把目光关注到次灾区?汶川大地震给四川造成了惨重损失,但国家和公益捐赠更多关注的是重灾区,对次灾区还没有顾及。其实次灾区的老百姓困难也很大,你愿不愿意去关注帮助次灾区?比如丹巴县巴底乡的核桃坪小学,学生覆盖周边的核桃坪村、阿拉伯村、培尔村,是5.12大地震的边缘震区。核桃坪小学以前的校舍,是村民自行修建的片石结构房屋,不具备抗震能力 ,在5.12大地震中受到了严重破坏。可是丹巴县没被列入重灾县名单,救灾资金也暂时没有考虑给予该地区,所以那里的孩子至今还在帐篷里上课。我说好啊,我不在乎重灾区还是次灾区,只要是真正有困难、需要帮助的地方,我都愿意尽自己一份力量。

在刘院的支持和牵线联系下,我于2009年2月前往四川省丹巴县巴底乡核桃坪考察。我那时对丹巴没什么概念,对嘉绒藏地上那个叫核桃坪的地方更是一无所知,我只是隐隐觉得,越是无人知晓的穷乡僻壤,可能越需要帮助。

我没有想到,这一步跨出去,自己的生命和那一片遥远的土地,从此血脉相连,再也无法割断。

从成都去丹巴有四条线路,那一次我们走的也是今天这一条线路。过了泸定,基本上就是这样颠簸不平、坑坑洼洼的泥石子路了。遇到雨季洪涝,路上还经常会有山体滑坡,石头滚落,老树连根拔起,横卧在路面上。碰上这种情况,就只能下车搬掉石头、树干,清除障碍。有时候,车轮陷进泥坑,车子开不动了,就得大家一起吭哧吭哧推车。

那一次我们早上六点从成都出发,一直到傍晚才到达丹巴县城,三百多公里的路程走了整整一天。因为是冬天,大渡河沿岸看不到一丁点的绿色,满眼都是光秃秃的山,路又高低不平,越野车一路颠簸,颠得我腰酸背痛,坐车坐得都绝望了。我本来就容易晕车,那一次更是人直犯恶心,好几次下车呕吐。说实话,有那么一刹那,我都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丹巴这么远,路况这么差,以后怎么来?身体也吃不消呀!到达丹巴下车的时候,颠了一路的屁股都不敢往凳子上坐,疼!

从丹巴县城到核桃坪还有大约三十多公里,陪同的刘院看出我已经筋疲力尽,问我要不要在丹巴住一晚上再进去。我咬咬牙,说不住了,不就是三十多公里路吗,再坚持一下,估计有大半个小时怎么着也到了。

哪晓得这三十几公里的路程更难走了,常常是轮子转着,泥浆四溅,车子就是动弹不了。只能下车往轮子下面垫石头、铺茅草,再绕到车屁股后面使劲推。这一开又开了两个多小时,等我们进村的时候,月亮已经高悬在头顶。

我没有歇一口气,直接让刘院带着去了核桃坪小学。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大很圆,也很亮,但我看到月光下的核桃坪小学,却透出凄凉。校舍歪斜着,破旧阴暗,墙壁布满了裂纹,教室的天花板上有好几个黑咕隆咚的大洞。踩着木楼梯上二楼,楼板发出似乎随时会散架的嘎吱声。教室的窗户小得可怜,可以想象大白天都不会有敞亮的阳光。校舍木廊上,两块白底红字的牌子在月光下特别刺眼:D级危房禁止逗留。

那一晚我几乎彻夜未眠。我不是什么有钱人,也不是什么慈善家,但我一定要为这里的孩子们建一所宽敞明亮的学校。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了核桃坪小学,刘院说的帐篷已经不见了,孩子们都挤在几间临时搭建的活动板房内上课。丹巴教育局的领导介绍说,地震以后,原本就破旧的教室完全成了危房,根本不敢再让孩子们进去上课,学生们先是在帐篷里上课,后来又搭建了几间简易板房,虽然简易板房比帐篷可能略微宽敞些,但夏天很闷热,冬天又冷得像冰窖,而且板壁薄,不隔音,上课效果可想而知。

我还注意到,板房里缺胳膊断腿的课桌椅明显不够用,有的孩子只好坐在地上听课,有的则趴在墙上写字。学校原来的厕所已经坍塌,学生们解手,就要跑到学校后面的山上去,看着特别让人心酸。

我想起自己创办耕读缘学校十几年,就算是在起步阶段条件最艰苦的时候,学生也能够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上课,而这里的孩子们却连上厕所都要跑到山上去。

中午,教育局的领导宴请我们,招待用的是国窖酒,我知道这酒蛮贵的,我虽然也会喝一点酒,但那天我却怎么也举不起酒杯。千里迢迢来到丹巴,我能够理解当地领导想要好好招待我的心情,但却无法认同这样大手大脚的超标招待。孩子们还在那样艰苦的条件下上学,有关部门却有钱在这里大吃大喝,这钱哪里来?

说实话,那一刻,我对自己是否要来这里援建希望小学,心里又犹豫了。

回成都的路上,刘院说,丹巴的风景很美的,问我要不要顺便到附近的景点去玩一玩、看一看。我说不去了。那时候一点玩的心情也没有,脑子里全是核桃坪小学那一幕幕景象:黑乎乎没有阳光的教室、碎裂的墙体、摇晃的楼梯、破旧的课桌椅……一边是迎接我的家长们混浊却充满渴望的眼神;另一边却是宴请时满桌的大鱼大肉,当地领导们一次次举起的酒杯……这一切,像电影镜头一样不停地在我眼前闪过,反复地在我脑海里打架,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回程时,车子还是沿着大渡河开,路依旧难走,车依旧颠簸,看着滚滚往下游奔腾流淌的大渡河水,我的心始终处于一种极其纠结的状态。

神思恍惚间,突然觉得车子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车身就往右侧沟里翻下去了。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紧紧抓住了车把手。感觉过了好久,传来刘院的声音:“月光怎么样,月光有没有事啊?”我动弹了一下,手脚似乎还是灵活的,虽然脑袋硌得有点疼,神志还是清醒的。我赶紧回答刘院:“没事,没事,我没事!”

这时候,我才明白,我们出车祸了!车身侧翻在沟里,后排三个人已经挤压在一堆。刘院的第一反应,就是担心我是否受伤。好在因为照顾我会晕车,我是坐在前排副驾驶座的,又系了安全带,加之我反应快,翻车的一刹那,下意识做出了应急自我防护动作,才没有受伤。幸亏这条沟壑不是太深,又有很厚的淤泥,刘院和另外两位同志除了有点皮肉外伤,倒也没有大碍。

耕读缘希望小学落成典礼

这时候周边的村民都已经围了过来,七手八脚地把我们拉扯出了车子。出来才发现,我们已经在天全县境内。我一看前面不远处是一座桥,桥下就是悬崖深渊,不由惊出一身冷汗。假如车子是翻下前面的悬崖,那我们所有人的命就交代在这里了。

接下来大家就想着如何把我们的车子从沟里拖出来,这一折腾就折腾到了天黑。

我一直蹲在桥边,惊魂未定地想着心事。这次车祸来得太突然,是不是老天爷在提醒我,丹巴山高路远,来这里建希望小学很可能凶多吉少?还是这场车祸有惊无险,是老天爷在保佑我做善事呢?真来丹巴建学校,就得一次次穿行在这么危险遥远的山路上,自己有否这样的勇气和心理准备?

也许是有心灵感应吧,那时候老公一个个电话追过来,反复问我人在哪里,什么时候可以到成都。我怕他担心,不敢告诉他出车祸的事,只能跟他说在天全堵车了。天全堵车是走川西的路上再正常不过的事,只有这样说他才信。

回到杭州以后,我把情况跟老公说了,却下意识地略去了一路的艰辛和发生车祸的事情。这时候,我心里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做出了选择。我和老公商量后,还是决定出资四十万元,在核桃坪援建一所耕读缘希望小学。

四十万的钱虽然不算多,但因为我们是直接通过丹巴县教育局和核桃坪小学对接的,没有任何中间环节,每一分钱都花在学校建造的刀刃上,各种费用精打细算,所以,实际费用并没有超过最初的预算。

几个月后,一所简朴但却结实的新学校就建造起来了。学校还是两层楼,一共八间教室, 按我的要求另建有一个图书室。当然,还有男生女生各自的厕所,孩子们再也不用跑到山上去方便了。

2009年9月下旬,我们去验收建造好的耕读缘希望小学,同时举行新学校的剪彩暨开学典礼。我邀约了几个热心公益的朋友,加上我们余杭耕读缘学校派出的师生代表,第二次再赴丹巴。

秋阳下的核桃坪很美丽,蓝天高,白云近。新落成的耕读缘希望小学,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显得特别精神。最让我喜欢的是,雪白的教学楼背后是一脉苍翠的山,一大簇蓬蓬勃勃的绿绽放在学校的屋顶,生机盎然。

余杭耕读缘师生代表和同行的朋友们看了新学校都很高兴。老朋友杨哥摸着崭新的课桌椅,很感慨地说,汶川地震后,他有个办企业的朋友,也准备捐一千万元给灾区援建希望学校,当时这个朋友先打了二百万元给四川某慈善机构,没想到之后就杳无音讯,希望学校的影子更是没有见着。朋友很伤心,后面的八百万元他也不想再捐了。现在看到我亲力亲为,直接和丹巴教育局对接,只花了四十万,用了半年多时间,就在核桃坪建成了一所结实漂亮的希望小学,非常羡慕。

剪彩典礼上举行了升旗仪式,升旗手是两个穿着五彩藏袍的小姑娘,她俩是表姐妹,一个叫德吉拉姆,一个叫卓玛拉姆,都是四年级的学生。知道是我援建了这所学校,她们亲热地扑到我怀里,看我的眼神就像小羊羔看着自己的妈妈。卓玛拉姆问我,阿姨,你以后还会再来吗?德吉拉姆将自己画的一幅画送给我,那是用红色蜡笔画的一颗心,四周围绕着一颗颗金黄色亮晶晶的小星星。那一刻,我心中最柔软的母爱被拨动了,我一手一个搂着这两朵姐妹花,我意识到,学校的建成仅仅是个开始,不是跑来剪个彩、拍个照,就完事儿了,这里的孩子对我产生了依恋,而我对这些深山冷岙里的孩子也有了一份责任。

活动结束以后,教育局的领导又请我们吃饭,餐桌上,他们还是热情地用国窖酒招待我们。这一次,陪同的人比我们一行人还多,这一顿,起码喝了有七八瓶国窖。我虽然再三推辞,但他们依旧喝得热火朝天。我心里很不舒服,这得喝掉多少钱?

饭桌上,他们说,地震以后,国家拨了很多钱给四川,还有很多全国人民的捐款,重灾区多一些,次灾区少一些,丹巴属于次灾区,得到的拨款很少,所以很多校舍都没法重建,只能修修补补。现在你来援建希望小学,真的很感谢!然后他们就在饭桌上闲聊,说很是羡慕附近一个县,有一次听这个县的一位头儿说,他们县的钱花不完,不知道怎么花了,吃能吃得了多少?还得想法子把钱花掉呀!虽然这个县也是次灾区,但因为离震中相对近一些,所以得到的拨款更多。还有一个县,收到的救助款实在花不完,着急,只好找了一片未开垦的荒地,也没有统一的规划,就仓促地建了一座新城,新城建成后空空荡荡,当地人说,老百姓都习惯了老城区的生活,没有多少人愿意搬到新城去生活。所以,花了许多钱盖的新城,几乎闲置,变成一座空城。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国家的拨款和全国人民的爱心捐助,到了下面就这样被滥用,难怪那位捐款两百万的朋友连个希望小学的影子都没见着,后面的八百万不愿意再捐;也难怪我当初想捐款捐书遭到冷遇,人家狮子大开口,上来就要两千万!谁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你想要奉献爱心,可人家得来容易,并不珍惜,真的很让人寒心!

第二天我们从山上下来,中午又要拖我们去喝酒,我坚决推辞了。我们千里迢迢花那么多钱来这里援建学校,如今学校是建起来了,但各种教学设备还很简陋,如果这些招待我们吃饭喝酒的钱,能用在学校进一步的建设上,那该多好!

在去丹巴县城的路上,碰上了前一天一起吃过饭、在餐桌上喝得特别起劲的一位领导,他又在那里约人喝酒了,看见我们,一定要请我们去吃烤全羊,还说备了好酒。我们只好和他寒暄了一番,匆匆跳上车走了。车开出老远,他还在后面大声说,藏地的羊肉一点膻味都没有的,可香啦!

回到县城以后,我们婉拒了当地政府官员的陪同,也推辞了丹巴县教育局领导之后的宴请。我问了一下教育局的办事员小段,如果结对帮扶一个核桃坪的贫困孩子上学,每年大约需要多少钱。小段说,大约需要一千五百元。我心想,这一桌饭钱,喝掉的那些酒钱,可以帮扶多少个贫困孩子?

从丹巴回来以后,我一直和小段保持联系,我让她给我提供一份核桃坪需要帮扶的贫困孩子名单,继而又扩展到整个丹巴县,第一批提供过来的名单一共是八十五个孩子,从一年级到六年级都有,除了巴底乡的培尔村、阿拉伯村、水卡子村、核桃坪村,还有半扇门乡的阿娘沟村、团结村,岳扎乡的班古桥村、岳扎坝村、柯金村、红五月村,东谷乡的东马村、阴山村、井备村、三卡子村,梭坡乡的弄中村……几乎涵盖了丹巴所有的乡村。

我一下子认领了六个孩子结对,但我知道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希望发动更多的人加入到帮扶助学的公益队伍中来。

丹巴核桃坪的孩子们

我先是在自己的耕读缘学校进行发动,我将自己考察丹巴,尤其是去核桃坪的照片一一整理出来,又将耕读缘希望小学落成典礼上的视频,包括走访一些贫困学生家庭拍下的照片和视频,配上我撰写的体会和感悟的文字,制作成PPT,在学校的家长会上播放,我自己进行讲解。家长们反响挺大,他们说,我们的孩子从小长在蜜罐里,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道珍惜自己拥有的幸福,而丹巴的贫困孩子们生活那么艰难,却那么渴望读书。许多家长纷纷表示,愿意加入到资助丹巴贫困孩子的公益队伍中来。

在家长的积极响应和支持下,我们成立了“耕读缘爱心助学基金”,最初是从每个耕读缘学生的学费中提取十元,然后就是耕读缘的老师和教职员工主动开始从丹巴贫困生名单中认领结对子,接下来,老师和员工又将接力棒传送扩大到自己的亲朋好友,亲朋好友又联系各自的同事或其他社会资源。我自己除了带动要好的小姐妹们积极加入以外,还通过微博和微信朋友圈不断地发一些丹巴耕读缘希望小学的信息,介绍那里的贫困生如何需要帮助。慢慢地人传人、人带人,像滚雪球一样,我们资助帮扶贫困生做公益的队伍就一天天壮大起来。从2009年至今,我们累计帮扶助学丹巴贫困孩子的资金已超过一百多万,因为定向结对资助而避免了辍学的贫困生,也达到数百人。

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这些年在坚持做公益的过程中,我慢慢体会到,教育的真谛是“爱”,多少年来,我们的教育实际上是遗忘了这个字的。那些贫困地区的孩子们,固然需要社会各界的关注和经济上的援助,但他们更渴望的,是从心灵上传递给他们的那份爱、那份人间的温暖,让他们知道,自己并不孤单。

你也不要以为我去丹巴援建希望小学,这些年一直坚持帮扶资助丹巴的贫困孩子,仅仅是我在奉献爱,其实,丹巴给我的爱更多、更大!我说这话不是矫情,是我的真心话。你这次去了丹巴,自己去感受吧。

……

作者简介

袁敏,作家、编辑、出版人。

浙江上虞人,曾就读于中国作协文学讲习所,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1985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著有长篇纪实文学《重返1976》、暖心教育读本《蒜头的世界》、纪实文学《燃灯者》等。近年来,相继在《收获》杂志开辟“知青专栏”《兴隆公社》、“关注教育专栏”《燃灯者》等,引发社会广泛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