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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恩师欧阳中石先生
来源:文艺报 | 李永忠  2020年11月13日08:21
关键词:欧阳中石

恩师欧阳中石先生于11月5日仙逝。从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起,难忍的悲痛就一直持续着。往日与恩师相处的点点滴滴不时涌现,这又加重了我悲痛的程度。许多朋友跟我说起他们所知道的欧阳先生的事迹,说起对先生去世的伤感,其中不乏跟先生素不相识者,可见一个人的辉光可以照进多少哪怕陌生的心灵。这也提醒我,完全沉浸在悲痛中也许不是恰当的怀念方式——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我暂且从中整理出来几件事,以让更多的人了解先生的仁德。

上世纪80年代初,欧阳先生的名气就很大了,我从偶尔才能拿到手的报纸和杂志上关注着,私下仰慕着。1989年我大三时参加了首都高校的一个书法活动,欧阳先生好像注意到了,就让北京大学的张辛先生转告我可以去见他。我十分兴奋,没过几天就带了几张习作去向先生求教。那么幼稚的字,先生却只是委婉地提醒我要警惕其中的“画家字”倾向。又问我字上的章是谁刻的,我怯懦地说是我自己刻的,不料竟然得到了先生的表扬。临走前,我壮着胆子问以后可不可以对外宣称是先生的学生,先生说本来就是啊。我感到了莫大的鼓舞和温暖,相信自己人生的篇章将会多出一些色彩。

那以后我不时去向先生请教。但毕业离京之后,就没怎么有机会了,只是我到北京出差时与先生见了一面,先生去青岛时又见了一面,直到1993年考取了先生的硕士研究生。此前我跟先生表达了我考研的愿望,先生让我放心备考。考试后自我感觉大概过得去,但是怎么也等不来录取通知书,就给先生去了电话,先生愉快地说可能在路上,结果第二天就收到了。

入学后,跟先生的接触就很频繁了,对先生的博大精深也有了切身的体会,高山仰止当中还有明显能觉察到的亲近感。就这样专心学业该有多好,但我行事鲁莽,没过多久就惹出了不小的麻烦。大概有半个月的时间,我跟先生在一起时,包括陪他从书房到家和从家到书房缓慢行走的路上,先生几乎没有跟我多说一句话。我自然知道这是让先生失望了,懊悔不已。后来有一次上课前,他当面给我写了一张字,正文是“务除骄雄”,落款是“特以此语告永忠,望能玩味”,又耐心地讲解了相关的人生道理。先生相信我认识到了问题的严重,事情才算过去。是非分明的态度,润物无声的指引,让我深刻地领会了尊长的苦心,再也不敢得意忘形。

研二时参加了某个与国际汉字研讨会配套的书法展,先生看了我的参展作品,说正文还可以,但名字写得不好,随即又表示“永忠”两个字好像确实不很容易处理。毕业前的一个学期要到外地访学,临行前我突然想到了名字写不好的事,就跟先生说能不能给我取个好听又好写的字号,先生答应了。访学回校恰逢五一,我给先生打电话问有空没,先生说来吧。到了先生书房,先生指着书案上两页写满字的笺纸说看看满意吗?我一读,大喜过望,纸上写的是:

永忠从予问字三载,业终将去,望取一字。予以忠棣为人悉如其名,遂以。

一忱赠之,忠亦甚喜。相信一忱必孚不逾,予自信如斯,异日当证我言之不谬也。

一九九六年五月一日

中石手泐

先生解释说,一忱与永忠是名字互训,一就是永,忱就是忠,一忱就是永忠,永忠就是一忱。料到我不明白“必孚”,便说了出处,所谓“载其美者实必孚”。我知道这是先生对我在品格上的期望,便十分珍惜这份情感,所幸在这一点上我没有辜负先生。当然,之后我便用“一忱”来落款了,虽然还是写得不够好,但每次都能想到先生的厚爱,那种幸福是无可替代的。

有天下午我在先生书房与他闲聊,不觉已到黄昏,透进来的光线弥散着古典的味道。说到了横幅作品的要领时,先生站起来写了一张“一忱守恒”的横条,并讲解了其中轻重相错的要点。先生还说,一忱就是守恒,守恒就是一忱。顺便提及的是,近些年我举办的几次个人书法展都是以“一忱守恒”为标题和标识的。

硕士毕业后,我到一家出版社工作,有时会请求先生写点什么,先生从不推辞。我跟先生说,在校时您无偿地管着我,毕业了还不算完。先生说,给你写的字,可能会帮你铺铺路。平淡的话语中饱含着不平淡的慈爱,谁不知道先生的字是人们竞相追逐的极其珍贵的艺术品呀。

2000年我报考了先生的博士研究生。笔试还比较轻松,面试是史树青先生主持的,我的表现很不理想。其中的一个环节是这样的:史先生说,你叫永忠,你知道历史上有个永忠吗?我说不知道。他说那你就肯定更不知道他留下了一本什么诗集吧。我承认。他说不怪你不知道,因为他的诗集可能全中国就我手里才有。最终的综合成绩虽然过关了,但还是不免有些沮丧。先生注意到了我的情绪,便微笑着宽慰我说,你不用想不开,史先生的问题未必没有自我表现的意思呀。我都考上了,先生还要疏导我,这是把我当成孩子来看的,尽管我不敢这么奢望。

我的博士论文写的是草书流变。毕业答辩时,一位答辩委员递给我一本草书刻帖让我读一下,我一边读,他一边对着手中的释文。我觉得容易,就读得比较快,那位答辩委员有点跟不上。我读完后,他说还不错,大概读对了80%以上。欧阳先生表态说,专门研究草书,只读对了80%,够不上不错。事后我跟先生解释说我应该全读对了,只是那位答辩委员跟不上而已。先生说,你知道他跟不上,为什么不读得慢一点,让他跟上。就是这个道理,没有什么借口,该严格的时候先生是严格的——这何尝不是一种关爱。

博士毕业后我的工作和生活都不很如意,先生又张罗着帮我调换工作单位。某天,在先生身边工作的叶培贵兄找到我,说先生为我联系了某个顶级的美术机构,对方同意接收,如果我想去,第二天就可以办手续了。当时我很不振作,无心上进,竟拒绝了这个难得的机会。这件事之后见到先生时,我很不安,但他并没有责怪我。后来有几位朋友和同门告诉我,他们在欧阳先生那里听到过他仍在关心我工作的事,这让我感念不已。

那个时期我不怎么让先生看我的字,因为担心先生提出我达不到的要求。2011年,我要在山东青州举办个展,想请先生题写展标,遂不得不带些字去。没想到先生看了后非常满意,问我展览时间定好了没有,我说定好了,某月某日。先生说,哟,那个时间我脱不开身,能不能换个时间,我就可以去了。我说已经定好时间了。当时《人民艺术》主编李优良先生在场,他听了我的话后很不客气地对我说,先生要去,你怎么就不能改一下时间。我还是没理解其中的要妙,很随意地说,那我跟承办方商量一下吧。先生不以为忤,略加思索后,告诉我了一个将近10天的时间段,说这个时间段内不管哪天开幕他都能去。我把这件事跟承办方说了,承办方说这是何等的荣耀啊,有什么好商量的,欧阳先生什么时间能来,展览就什么时间开幕。展览开幕了,我才知道对于我来说,先生的光临意味着什么。离开青州前,先生跟我说回北京后去找他一趟。回京见到先生时,先生交给我一张他称之为“观后感”的字,上面写着:

辛卯岁杪,一忱于山东青州作展,余亲往贺览。得见小字楷行极其工整,大字气势磅礴,殊可称贺,遂题如上。中石

亲临现场不够,还要白纸黑字地表扬,我这是多么让人羡慕的造化。我把先生的表扬看作鞭策,再也不敢散漫了。不久,我带着新写的小楷《道德经》手卷去找先生请教,先生认真地看着,夸奖说这是真东西,还让我把字暂留下来,下次取走。过些日子我再去时,看到的竟是先生在拙作上的前题后跋,卷首题的是“一忱书道德经,壬辰夏,中石题”,卷尾跋的是“法度范谨,风格卓然,卷长如斯,前后恪守中心,诚是楷则之作。中石观后”。先生问我看出什么门道了没有。我说没有。先生引导我说,如果只看这个跋,怎么知道说的是你的字呢?或者说如果有人把这个跋给裁了去,你怎么能证明它本来是你的呢?我仍然不解。先生便揭开了谜底:“中心”就是“忠”,“前后恪守”就是“永”,“前后恪守中心”不就是“永忠”吗?这不就跑不了了吗?先生的用心何其深沉,我常常自问,怎么就有了这样的福分。

先生的书法造诣实无从测其端涯,令人意外的是,先生一向无意举办个展。我问过缘由,先生半开玩笑地说,一个展览总要有一定数量的作品,就会有人说这张好,那张不够好,等于自己把自己给比下去了,所以不办个展是要“爱惜自己的羽毛”。然而几年前,先生为了社会责任还是举办了“中华美德古训巡回展”。乍一开展,影响就是巨大的,随着展览的推进,影响不断升级,蔚为一种绝艺与美德相结合的现象,始终散发着艺术的光彩和人性的光芒。孰料展览未竟,先生突然罹患重症,治疗期间虽偶有转机,但终至不起。天不佑人,何其忍哉!何其忍哉!

道德文章盖世,不惟书圣;

音容謦欬铭心,凭引泪泉。

怀着无比沉重的心情,我写了上面这副挽联,它梳理了我对先生的认识,却不能缓解肝肠寸断的悲痛。

恩师欧阳中石先生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