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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11期|苏二花:良户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11期 | 苏二花  2020年11月13日07:53

一 丹河解冻

别人家给儿子娶媳妇放在腊月里。张掌柜给儿子娶媳妇放在二月里。

二月里,丹河解冻,积攒了一冬的冰开裂消融。已经暖和了的节气和还未暖和的河水,撞了。碰撞升发雾气,浮冰就在雾气里团团转,急于找出路的人一样。

事情还得从去年说起。

先是,原村的段掌柜牵着一头驴,突然出现在良户村。张掌柜一抬头看见段掌柜,笑了,说段掌柜有闲情来转转?段掌柜也笑,说去城里卖油返回来,进村里给驴讨口水喝。

驴就着水槽咕咚咕咚喝水,张掌柜对段掌柜客气,说要不,来家坐坐?

段掌柜说坐坐就坐坐。

张掌柜给段掌柜装了满满一锅莫合烟,又把砖茶给段掌柜酽酽泡了一碗。段掌柜一口莫合烟下去,咳嗽连连,眼泪和痰都给逼出来,笑说这烟真顶人,吃不住啊吃不住。等把碗里的茶喝下去,段掌柜这才缓过来,长长出口气,说呀,这利爽,给个神仙都不换。

日头往西偏,两人把上个月的庙会和今年的收成抬出来说。张掌柜是个伶俐人,说今年大豆的收成肯定好。段掌柜的嘴也不差,马上就说高粱的收成今年也孬不了。段掌柜家是开油坊的,大豆收成好了他油坊就能多榨油;张掌柜家是酿醋的,醋的原料是高粱。

两人互相递着话,一来一往,这就说起各自的买卖来了,段掌柜夸张掌柜,说你家的醋是真好,醋味顺风飘出去,能飘十里远。张掌柜笑说哪里呀,顶多也就五里远。段掌柜笑,说那不是飘我家了吗,我家正好五里远。张掌柜被说高兴了,要不,我带你看看我的醋坊?

段掌柜说看看就看看。

段掌柜跟着张掌柜,不但把张掌柜的醋坊看了,还把张掌柜的房院也看了,捎带着,把张掌柜家的牲口棚、柴炭房和米面房也给看了。张掌柜真是好房院,再没有能比的了。正说着话,张掌柜家的二郎从学堂回来了。二郎推着自行车进了院,把自行车支好,把书夹在手肘里,头也不抬往自己的东厢房走。张掌柜把二郎叫住,说你不看家里有客人呀?二郎这才抬起头看,果然有个客人。张掌柜说,叫段伯。二郎叫一声段伯。段掌柜看二郎,十六七岁,明净脸,黑白眼,青布衫,往那里一站,挂一身龙师火帝和鸟官人皇。

段掌柜临走,从驴背上卸下一篓油,说这是今年新榨的油,请张掌柜尝尝。张掌柜推了几次,推不掉,也让长工贵德搬出一坛醋来给段掌柜。段掌柜也是推了好几次,推不掉,也就挂在驴背上了。

送走段掌柜,贵德对张掌柜说掌柜的,你觉着段掌柜是干啥来了?

张掌柜说来转转么,还能来干啥?

贵德说,段掌柜说的是卖油回来,路过咱良户村,顺道给驴饮口水?

嗯。咋?

段掌柜住原村,他进城卖油,咋可能路过咱良户?

张掌柜眨眨眼,问你到底想说啥?

贵德说,我怎么觉着,段掌柜是来相看咱家二郎来了?

嗯?

掌柜的你还不知道?段掌柜有个三闺女,能裁会缝,能描会画,长得还好,是个巧姑娘呢。张掌柜看着贵德,半天后问,他家有个三闺女你是咋知道的?贵德说谁家里有了好闺女还藏着不让人知道?

贵德给张掌柜出主意,他段掌柜能来咱家,你张掌柜就能去他家么,看他咋接待你呀。再不然,你就直接找个媒人去,两家庚帖这么一换,彩礼这么一送,这事就成了。

张掌柜看着贵德,说你今天的水担了?骡喂了?粪沤了?

段掌柜回家,出来迎接他的是三闺女烟霞。烟霞高挑身子细长眼,嘴是抿着的,像是随时都在拿主意。烟霞用拂尘给段掌柜掸身上的尘土。又去卸驴,看到驴背上的醋坛,嘴往更紧抿了抿,肩膀不由往上端了端。

段掌柜看到,笑。

显然,段掌柜是笑早了。

春天已尽,能开的花都按秩序开过了,张掌柜却没来。

夏天到了。夏天不是为了日历上的节气才来的,是为了煎熬人才来的。夏天,村庄是陷在蛙声里的,人也看不见蛙,但蛙就是呱呱叫,尤其太阳落山时分,蛙把天都叫成血红了还要叫。拾起一块石头,照叫声最浓稠的地方砸过去,蛙声一下就止住。突然清静的村庄,白墙,灰瓦,被一人高的蒿草呼应着,高高低低,起起伏伏,忽闪如怀有的心事。老牛抬起头,扑棱扑棱耳朵,甩一甩尾巴,嚼一嘴翻白沫的草,说一声“哞”——它的内心远比表面呈现出的更忧愤。一只白肚黑背的喜鹊受惊,“喳”一声飞起。也就是这一飞,蛙们醒悟,以更大的声音复叫起来,骂人一样。但张掌柜还是没来。

接着就是秋收,秋收是真忙,忙到人脚后跟打到后脑勺,忙到分不出掌柜和长工,忙到连女孩儿都得下绣楼。

直忙到小麦都入了瓮,谷子都装了袋,黄梨苹果和红薯都脱了水分晒成干,黄芥都磨成了末,张掌柜也还是没来。

忙碌不能使人忘情,但也不见得非需要忘情才去忙碌。

当玉虚观高翘的飞檐肉钩一样挑住带着灰白脂肪的太阳,冬天也就来了。十月,一场大雪覆下来。

十月雪,赛如铁,够用一冬的时间去消融,如同一些等待和秩序,考验着人的耐心和专注。

十月,可以杀猪宰羊了。把雪往南墙根下一堆,再把猪羊肉往进一埋,肥肥的一整个冬就此有了。段掌柜把油篓子搭在驴背上,冬天正是卖油的好时候。爹,烟霞喊了一声。段掌柜回头,烟霞拿一件坎肩来给爹穿。坎肩穿好,给爹拴腰带的时候,烟霞手下使了狠劲儿。烟霞嘴唇抿得异常紧,把一望而知的焦灼关在里面,她是不知道,她脸小了一圈,关不住的。这是愿想带给她的伤害。

段掌柜卖油,哪个村都去,就是不去良户。这种事,还要女方怎样再主动?倒硬可让烟霞继续瘦下去。

高高低低的路,被太阳光下的树分成一段一段,炊烟缠绕在村庄中腰,灰驴子嘚嘚走。冬天风硬,挟在风中的飞石暗器一样袭击眼,灰驴眼里滚出一大颗泪,太阳裹在泪里,随着泪一起往下滚,驴高声叫——讴啊,讴啊。倒叫得比道路更崎岖,竟是往人心里最逼窄处去了。可是,青山在天边际画眉,喜鹊往树鬓间插簪,万事只能等待。被驴驱使着上坡的段掌柜,被驴激发,不由开口,唱出自己的忧伤——哦呵,哦呵!

歌声是阴灰色的,是驴的,也是段掌柜的,骑在风的背上,日行千里,往广阔处挺进。挺进了,却融为一体,阴灰是苍天覆盖下所有的主色,而世间一切,都是骑在风背上的,都是隐居在喉咙深处的歌。

寒月过去是冬月,冬月过去是腊月,腊月走到底,是翻过一页的又一年。张掌柜不来,段掌柜也就笑了,这事可以做个了结了。段掌柜笑了,烟霞一直端着的肩膀也就松下来了。

七九河开河不开,八九雁来必定来。在丹河上走出的道,必将还给丹河。丹河以冰层下奔涌的水流声,宣告新一轮的春情勃发。大雁是呼应着来的,这种笨鸟,一生只婚配一次,再无变通。嘴和脚一般宽的大雁,在水面上翻飞,落在河滩上,就把河滩上的灌木丛林当婚床,恣意得不像样儿。

夜晚里,已经开了的丹河又被寒冷冰封。这封不绝对,是封一半,解一半,封的一半是白色,解的一半是黑色,中间莫名拐个奇妙的弧,一个天然太极就成了。清晨,寒气与暖气同时上升,丹河产生的蓝色雾气缠缠绕绕。太阳初升,雾气起了幻化,影影绰绰,袅袅娜娜,充满未知,和由此而来的无比奇妙。

媒人就是从这雾气里走出来的,她说我来是给烟霞提亲的,良户有个酿醋的张掌柜,张掌柜家有读书的少年叫二郎。

二 我是我,叫二郎

二郎身上天然有一股忧伤,说不出藏在哪里,即使把衣服和头发都解开了抖搂一遍,也找不出来,但他往那里一站,忧伤就是能浮上来。

这是病,得治。

于是,张掌柜在二月里给二郎办了婚宴。

洞房花烛,烛芯被挑高,大红帐子上印着浮夸的野鸭和芙蓉,每一个都成双又成对。二郎看着帐子里的新娘子发愁,他一直都好好的,读书、写字、尊师长、爱父母,犯什么错了要把一个新娘子塞给他?东厢房本来就窄小,这又多出一个新娘子,挤得慌。

烟霞隔着盖头的红布纱看二郎,心下欢喜无限。果然是那个二郎,是那个去年清明节遇到的二郎。与二郎婚配,是把天上地下最大的一个愿想了了,这真令人喜不自胜。

去年清明,二郎从挂有“烈奏西陲”匾额的门下走出。门旁一株槐树,树上缠着丁香藤,丁香旁的枸杞盛开了,碎纷纷的小花。站在槐树上的喜鹊看见二郎了,挺着黑背白肚,朝着二郎说,喳喳,喳喳。二郎黑白眼珠一轮,笑了。

春天来得悄然而隆重。

清明节,二郎要踏青。出街巷,转菜畦,过水渠,途径龙王庙。二郎对着庙遥遥一拜,那是对神邸的敬仰,何况二郎还藏着一个跃龙门的愿想呢。二郎一揖到底。揖到底了,却发现一只小小的红蜘蛛沾在裤腿上,八只长脚,个个狰狞,好怕人呀。二郎凭空里一抓,果然有一线看不见的蛛丝连着它。把它吊在半空中,二郎手向左,它就往左飘,二郎手往右,它就往右飘。飘就飘,它还顺着蛛丝迅疾往上爬,要摆脱那摆布一样。

小路接大道,二郎忽然伏下身,他要捕捉那只狡猾可喜的壁虎,如潜伏的猛虎等待袭击一头灵活的小鹿。壁虎和二郎,相处如许年,互相追逐,互相戏弄,各有输赢,彼此是知己。

正凝神屏气间,忽听“噗嗤”一声轻笑。二郎伏在草丛抬头看,一个十二三岁的紫衣女娃从树后闪出。那女娃圆脸,一双眼珠如放在瓷盘上的玻璃球来回动,高高举手,咯咯一笑,说姐姐你快出来啊。

啐,死丫头,让你看人,你看哪?

一阵窸窸窣窣的分枝拨叶,一个稍大点的女孩蓦地从杂草站起来。乌发,白脸,耳朵上一对珠白耳环来回晃,也就十七八岁。

穿紫衣的少女还是笑,说姐姐你要解手你就快点儿解,这里真的没有人哦。

嘘——她不让那穿紫衣女娃大声。紫衣女娃偏要大声,姐姐姐姐,你要解手你就解,这里真的没人哦。声音因清脆过分而有了金属质地,有着穿透耳膜的锐。

小糊小糊,我打死你。哎哟我踩水了,鞋湿了。

原来咯咯笑着的女娃儿叫小糊。小糊说哎哟那怎么办,一边说一边笑,更大声了。说姐姐姐姐,你不是踩了水,怕是踩了自己的尿吧。

胡说,你才踩了尿,我还没解手呢哪里来的尿?女孩急切辩白,脸都红了。那是二郎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这颜色让二郎起疑,搜遍满肚里学过的词,竟没有一个是能和这颜色对上的。

都怪你。女孩噘嘴,跺脚,珠白耳环晃动得厉害,她把头发往耳后别。头发别后面去了,女孩说哎哟哎哟那我们怎么办?

二郎一时把自己找不见了,手没了,脚没了,腰身没了脑袋也没了,好在还有个魂儿在飘着。魂儿上有根线,线在风手里,风把他的魂儿往左吹,他就到了左,风把他的魂儿往右吹,他就靠了右。喉咙里好像有点甜。也不是甜,甜太用力,着了痕迹,这甜没痕迹,忽左忽右,任风摆布。

壁虎从草后探出,再探出,都没能召回二郎的眼。不玩了?壁虎满腹狐疑,拿不准二郎这是为何,这草长莺飞,这无边春色,不够恣意玩耍吗?壁虎蹿到二郎脚下,引诱二郎如以往那般来捕捉它善于折断的尾巴,可是呢,二郎就是瓷着。顺着二郎的眼,壁虎看去,看到鹅黄裙、粉白衣的一个女孩,一并连她摇晃着的珠白耳环,笑非笑,恼非恼,站在无边的春里似动非动。

姐姐,你脱下鞋来,晒在这好大的太阳下。小糊用手比划,说风再吹一吹,也就干了。小糊鼓起嘴,模仿着风吹鞋。

女孩说小糊小糊,你说得轻巧,要是来人了怎么办?一行说着,一行已经脱下鞋,晾晒在大石头上。

鞋晾上去了,女孩的嘴又噘起来了,说小糊小糊,我还是想要解个手。

小糊说那你就解,去往那草高处,我给你看着人。

女孩说,那你可要好好给我看着人呐。

小糊说快去快去呀。

女孩竟然是,往二郎这个方向走来。左左右右,看了好几遍,这才蹲下去。蹲下去了又站起来,说小糊小糊你一定给我看着人。

女孩蹲着的地方,和二郎隔着一层草。二郎屏住呼吸瓷住眼。眼睛千万不能眨,二郎要眨眼,地就得动,地动就是山岳崩塌,墙倾垣断。

去年一夏天长高的草,被羊粪攒过一个秋和一个冬,苍劲密实如帷幕。帷幕左,是二郎;帷幕右,是女孩。风打东边来,拂过草,带出刷拉拉的响。这响,也是地动山摇,也是二郎满肚里学过的词里没一个能与之对应的。细究下去,也不是没有能对应的,而是满肚里所有学过的词都被剐起来,搅作一团,血肉模糊,聚在丹田,有如炼丹。

看小糊,小糊坐在大石上,晃荡着两腿嗑瓜子。看大石,大石青青白白,层层叠叠,叠着的是亘古与天荒。看壁虎,壁虎金黄的瞳孔竖成针,针里一个金黄的二郎呆成一段木。清明时节,天与地之间是鼓起的一个圆,人,风,草,和壁虎,和大石,和刷拉拉的响,都是被囚禁在中间的共犯。

忽然起了人声。从远处走来三两人。刷拉拉的响戛然止住,壁虎歘一下逃遁,那三两人,朝这边走来。小糊受惊,急往树后躲,竟然是不顾晒在石头上的鞋,也不顾蹲在草里的姐姐。

连风都不拂草了。

突然的静止是最大的恐怖,必须做点什么。二郎霍然起立,从草里拔出来的一样,几步跨上,坐在大石上。坐上去了,把鞋掖在屁股下。

那三两人走近了,无非张三李四和王五。李四问,二郎二郎,你石头一样堆在这里做什么?二郎说走累了歇一歇。张三李四和王五,看着莫名其妙的二郎,说二郎二郎,坐在春风里要小心蜜蜂扎了脸。他们笑,二郎也笑,二郎说:之死矢靡它。

二郎什么都好,就是不该念过几天书,这让二郎身上起了忧伤,伤他自己,但主要还是伤别人。张三李四和王五,都是聪明人,与所有聪明人一样,是再聪明不过。和二郎说不着,也就笑着走开了。走开了,还要互相咬着耳朵说几句,还要回头看着二郎各自捂着嘴明火执仗地偷着笑。

三两人走远了,小糊从树后跳出来,呔,你这个坏人,你藏在草里做什么?

我没藏。二郎争辩,脸却红了,全是说了谎的样儿。

小糊问,你是谁?叫什么?

我是我,叫二郎。

哪里的二郎?

良户的。

良户谁家的?

酿醋老张家的。

咯咯,小糊不该在这时候笑出声。小糊一笑出声,二郎松口气。小糊说,离我们原村不算远噢。

你们是原村的?

呔,不许瞎猜,更不许猜我们是原村的。咦?小糊问,你看到我姐姐啦?

二郎急忙摆手,我没我没,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

那你是瞎子吗?

不是。

那你是聋子吗?

不是。

那你说你什么都没看见又什么都没听见?

二郎答不上来。

哎哟哎哟你转过脸去,我让我姐姐出来问你。小糊叱咤二郎,我不让你回头你不许回头哦。

二郎脸不知道往哪里转,被小糊拨弄着,转了好几个圈。小糊说,把眼闭上。二郎闭上眼。小糊说,把耳朵也捂住。二郎就紧紧按住两只耳。不许回头哦,小糊声音里全是笑。

这句二郎没听见,二郎使劲按住了耳朵。按住耳朵,耳朵里却轰隆隆响,那是云过山,风过林,是胡蜂试图撞破窗,是猛雨打着牛皮鼓。不光是他自己转,所有的都在转,都绕着他在转,山和水,树和草,天和地,都围着他一个转。

呔。小糊把二郎的肩膀拍一下,又把二郎紧紧按着耳朵的两只手往下掰,我姐姐问你话呢。二郎要回头,呔,小糊说,我姐姐不许你回头看。

身后一个声音说,小糊小糊,你问他,他是什么时候藏在草里的。二郎又闻到了甜,耳朵烧起来。

我姐姐问你呢,你藏在草里要干什么?

二郎说,之死矢靡它。

啥?

小糊小糊,你问他,他藏在草里,看到什么没有?

小糊说,我姐姐问你呢,你住良户哪条街?

二郎说,之死矢靡它。

咯咯,小糊笑出声,说姐姐姐姐,这人是个傻子呢。是傻子就好了,我断定他真的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

哦,原来是个傻子,那还好。

二郎忽然不傻了,二郎说,我家在良户村中正街西。

啐,谁问你了。

就是,谁问你了,你个傻子。小糊咯咯笑。笑过了,说姐姐姐姐,我们要不要告诉这个傻子,说我们是原村的?要不要说,你是油坊段家的三闺女,你的名字叫烟霞?

你个死丫头,你看我不打死你。

二郎也忍不住笑。二郎不回头,含着笑。那笑又含不住,泄露在肩上,腰上,和腿上。身后窸窸窣窣,又夹着小糊的咯咯笑,想是段家三闺女名字叫烟霞的,真要打死小糊了。不许回头看,小糊说。

良久,身后没了声音,想要回头看,又怕受小糊叱咤。

但身后真是没了声音。

二郎不敢回头,只好往后退了一步。

又往后退了一步。

退了好几步。

大石头上的鞋没了。

小糊没了。

一直往后退,藏过烟霞的草,还是帷幕一样,但烟霞没了。

再往后退,都没了,连草连树连石,连天和地,连太阳,都没了。

三 麦黄色

我坐在板凳上,一边给缺了一只胳膊的塑料娃娃梳头发,一边听爷爷讲这些故事,我爸爸则在用锤子修理那个掉下过N多次的柜门,钉钉,钉钉。

我爷爷半身不遂,只能仰面躺在麦黄色的藤椅上,接近黄昏的阳光穿透玻璃窗户,把他照耀成秋后的广袤麦田,那是更为浓稠的麦黄色。他身体的左面一半已经死去,右面一半却还活着,活着的这一半带不动死去的那一半,所以他只能仰面躺在藤椅上。不但身体,他的舌头也是,左面的一半已经死去,右面的一半活着,他就是用右面活着的这一半,给我讲故事。多数时间我乖乖坐在小板凳上,这样做的好处是我只要坐,爷爷总能给我一颗糖。但有些时候,糖也不能把我挽留,我会跑出去追一只路过的猫,或是抢夺隔壁二囡的小皮球。

我跑出去,我爷爷的故事就只能停下来。我爷爷的故事停下来,我爸爸钉木楔子的声音就扩大开来,钉钉,钉钉。

钉钉,钉钉,木楔子揳在破损处,密不透风故而鼓胀。整个房间都在膨胀。我爷爷和他的藤椅会在这膨胀里离开地面,和屋里所有陈设一起,浮游在半空。直到我坐回小板凳,我爷爷又开始他的故事。故事被重复过无数次,早已失去水和糖分,但它能把所有悬浮的都解救下来。

说的全都是没用的。我爸爸说。

你爷爷这个人,百分之九十是没用的。我爸爸对我说。我爸爸说这句话时,眼睛往往看着窗户外,如果顺着他的视线看出去,会发现那里什么都没有,要么白茫茫,要么灰蒙蒙。我爸爸对我爷爷的厌恶由来已久。

我爷爷很少与我爸爸说话,但对我有说不完的话。我不太明白我爷爷对我说那么多没用的话是要干什么,因为不明白,我会偶尔对他笑一笑。我爷爷藏着糖,我能闻到糖的甜味,并狡黠地知道但凡笑我准能得到他的糖,那是我妈走后,我唯一的甜蜜来源。

妈和爸离婚那天,妈是要抱着我一起走的,却没想到我半身不遂的爷爷猛然坐起,他挥舞着手臂和腿脚,呜哇大叫。他半身不遂的身体挥舞得严重不对称,看上去像是在撕裂,同时他发出的呜哇叫声也因为太过用力而有了凄厉。我爸爸惊恐地看着我爷爷,极度害怕一个新物种从那撕裂处蹦出。我妈骇然,把我放下。

我爷爷的糖也是麦黄色,这样的糖放进嘴里需要使劲嘬几下才能去掉最初的陈旧与苦涩,而一旦忍受住这些,此后的整个就都是甜蜜。从爷爷手里拿糖是个技术活儿,我不是总能逃避我爷爷的手,他总能趁我从他手里取糖的瞬间紧紧拉着我的手。我爷爷的指甲也泛着麦黄色,与一切老旧与陈腐的颜色相同。他每抓住我的手就很猖獗地笑,嘴歪眼斜。我抽不脱手,就大声喊爸爸。

我爸爸总是不停地用锤子修补这个家。不过我对他的修补技术有怀疑,他什么都修不好,还造成更大的残缺和疏漏,比如我的塑料娃娃永远是缺着一只胳膊,比如我不回头的妈。

我的爸爸也没有妈,这也是个由来已久的事。

我爸爸的妈叫锁澜。锁澜本是杭州西湖水面上的一座桥,因为西湖水一过锁澜桥就果真被锁住波澜从而变得平静。我奶奶的名字叫李锁澜,杭州淳安人,从娘胎里带来天然的穷困与两腿不一般齐。右腿比左腿短,注定她颠簸又坎坷的命运,好在这不耽误她的发育以及对世界抱有的热情,她江南水乡女子独具的温婉与潮湿是一个定制容器,不大不小,恰恰好可盛放我爷爷莫名又泛滥的忧伤。

我爷爷叫张济世,籍贯山西高平良户村,和我奶奶相遇的时候是杭州市江南面粉厂的工人,每天要扛上百袋面粉入库,挂一身面粉白。即使这样,我爷爷也还是用一种与生俱来的忧伤把自己和周围很明显地区分开来。这忧伤,伤他自己,但主要还是伤别人。

那就不怪别人对他用狠。

我爸爸说,这个事从一开始就是错的,李锁澜就不该嫁给张济世,张济世文不能与人做争斗,武不能手挑肩扛,他只有忧伤。那正是我爸爸说的,百分之九十的没用。

锁澜把这百分之九十的没用扛起,她各种刨食,最终猝死在刨食的路上。接下来这百分之九十的没有,由我爸爸来扛,从八岁起他就拿起锤子不停修补。这导致我爸爸越活越像一把锤子。像锤子主要还不是体现在吃穿用度上,而是行为举止上,直至到了相貌形体上,我妈就是因为这个和他离婚。谁愿意和一把锤子过日子呢?我妈说。

我爸爸说,要实用。

实用让我爸爸百分之九十有用,除了偶尔把眼睛投放在没有明确目标的白茫茫与灰蒙蒙。这种时候,我会顺着他的眼光和他一起看出去,毕竟比起残缺和疏漏,这算是个不错的目光投放点。最后我发现,看久了,白茫茫与灰蒙蒙的最深处是,麦黄色。

我爷爷去世是在一个有着麦黄色阳光的黄昏时分,那时我已经是个背着书包的小学生。我爷爷仰面躺在藤椅上,他身材不再是臃肿而是瘦,特别瘦,失去人样的那种瘦。

瘦让麦黄色的藤椅有了前所未有的宽大与坦荡。一旦宽大,藤椅的老旧和破损也就很坦荡地暴露出来,再不遮着掩着。它被各种修补,绳子缠过,钉子钉过,胶带粘过,还动用两块新木头捆绑过。我爷爷用活着的一半狠狠地拉住我,他说,我的家乡在良户,良户有个玉虚观,玉虚观琉璃瓦龙头脊,下面坐着一个女孩叫烟霞。

阳光穿透窗户照在我爷爷身上,他还是秋后广袤的麦地,只是这麦地已经收割完毕。特别瘦的爷爷,用活着的一半笑,说我的名字叫二郎啊。他在说二郎的时候眼睛亮了一下,那亮让我产生了一丝恍惚,恍惚间一个少年,奔走在无边的春天里。

爷爷活着的一半,逐渐垂下去,在那瞬间他递给我一条线,无色,比蛛丝还要细,只要伸手去抓,一定有东西吊在上面。朝左摆,是明亮;朝右摆,是死亡。我不知道该朝哪边摆,回头看我爸爸。我爸爸垂头坐在小板凳上一言不发。

同样的感觉,三十二年后我再次经历,这次躺在明亮与死亡之间的,是我爸。与我爷爷的麦黄色不同,我爸是被医院的白色所围困。所有都是白的,墙壁,天花板,床单被子,以及死亡。我爸爸硬撅撅地陷在白色柔软里,有着无比的不服气。

我不喜欢我爸。但无论我喜欢还是不喜欢,我都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盟军。我哭得很厉害。

良户是山西的一个村庄,与一切散落在大地上的村庄一样,是个安详、宁静的去处,我爸爸对我说。我疑惑地看着他,他从来不这样说话。他一个出生杭州的人,怎么知道山西良户是个安详宁静的去处?

一个锤子样百分之九十有用的人突然这样说话让我感到恐惧,在我成长过程中,我爸爸对我说过的话有限并且字字实用,这样长大的我实在也没有太多盈余来对付他突如其来的改变。我说爸你怎么了?

我爸爸陷在白色里,眼睛看着窗户外。像小时候一样,我顺着他的眼看出去,看到的还是白茫茫和灰蒙蒙。

我的良户三面环山,负阴抱阳,背山面水,前低后高,层次错落。我爸爸说。

我的良户?

我恍惚看到被白色围困的不是我爸爸而是我爷爷,我爷爷在最后的时间里,就是这么给我讲故事的,他说,“我的良户”。

我爸爸的最后是我爷爷?

我的良户,东距离原村四公里,北枕凤翅山,南耸双龙岭,村南有章庄里沟河。我的良户,在战国时期长平之战,秦军东进的必经之路。

我看到,我爸爸越来越接近麦黄色,这颜色逐渐侵袭他,上了他的身体,上了他的眉眼,也,上了他的纹路。

我大哭。

我确定我爸爸也是被我爷爷伤过的人,这伤没有随着爷爷的故去消逝,而是留在爸爸的身体里,他终一生没能战胜,即使用了锤子。

最终,我爸爸闭上眼睛,在明亮与死亡之间,他选择了麦黄色。

也就是说,你爸爸从本质来说,是个文艺青年。

当我把这段讲给得云听的时候,他下了这样的结论。这结论让我措手不及,我说,我爸爸最后是安然接受了那伤。

你一生的不幸就是因为这样的原生家庭吗?

我断喝一声:不许胡说!

四 除了震撼

良户不在我的想象里。

尽管来之前,我做了大量准备工作,对良户有个基本概念,但当我真正站在蟠龙寨门楼脚下时,还是目瞪口呆。

蟠龙寨是良户的一个部分。这是个村寨堡,依山势而建,坐北朝南,堡门的门楼有三层。太高太大了,为看清楚门楼上巨大石匾额上镌刻的“接霄汉”,我往后连退几步,身体失重。在跌倒的那一刻,得云扶了我一把。我回头看得云,得云说小心。

幸亏有得云。

得云和我一样穿白色短袖运动衫,但他耳朵上捂着头戴式立体声耳麦。我怀疑他是故意的,用此来区别他和我的不同,或者也可能是他反抗的一种。他对我各种排斥与反对。

我强迫他和我一起回良户。

在我爸爸去世七八年后,我这是第一次把回良户付诸行动。回良户,是爷爷和爸爸对我的希冀。虽然我爷爷和我爸爸都没有说过,但我以为这是他们临终前对我的重要嘱托,不然,我爷爷不会在去世前拉着我的手不放,我爸爸也不会说出“我的良户”那样的话。

我一直想不通,我爷爷也就算了,他是生在良户长在良户从良户出发到达杭州的,我爸爸,他一个出生杭州一辈子都没回过良户的人,为什么对良户用“我的”?

而当我真正站在良户,我好像和我爸爸有那么一点,和解了。至少不那么不喜欢了。

除了震撼。

“我的良户依山势而建,高低叠置,层差错落,与周围的山脉绿地相互掩映相互渗透,恍如人间仙境。”我爸爸说。“我的良户是个村庄,与一切散落在大地上的村庄一样,那是个安详、宁静的去处。”我爸爸说。

百分之九十都是没用的我爷爷和百分之九十都有用的我爸爸向来水火不容,不容到连吵架都没有,只有对彼此的忽略与蔑视。但他们可能是同一个人。

实际上我看到的良户,绝不是简单的、依山势而建的村落。我和得云来到南门,南门才是蟠龙寨的主门,依地势夯土包砖的基座上也是三层门楼,东西端坐,上面一个巨型石匾额“蟠龙寨”。从残留的地基和残垣断壁来看,南门这里还该有个瓮城,此瓮城规模不小。

是规模很大。得云说。蟠龙寨是个封闭型寨堡,寨堡里是以侍郎府为中心的明清建筑群,侍郎府是田逢吉的宅邸。得云说得极不情愿,为此次良户行,他为我查阅大量有关良户的资料。噘着嘴的得云照本宣科:田逢吉是清朝顺治乙未年进士,初选翰林院,累官至户部侍郎,康熙帝经筵讲官急内阁大学士,曾任翰林主考,调任浙江巡抚。咦,妈,田逢吉是浙江巡抚诶!

继续。我没理会他的惊讶。

得云瘪我一眼,继续给我念资料:适逢耿精忠反叛,田逢吉部署军务为朝廷立功,功德圆满,归乡养老……妈我怎么觉得,你爷爷从良户到浙江,是在效仿田逢吉啊?

我环顾四周,惊讶于良户的建筑。“与周围的山脉绿地相互掩映相互渗透,恍如人间仙境。”这话不是我爸爸的原创,是我爷爷的,只有他那种百分之九十没用的人才能说出这样的话。但我爷爷说的“恍若仙境”,和我爸理解的不一样。

妈,我和你说话呢,你听没听见?

一直用耳麦堵自己的耳朵却问我听没听见?我爷爷从良户出发到杭州,很难说不是模仿田逢吉,但也很难说就是模仿田逢吉,我和得云不一样,从来不对任何事和任何人下结论。

得云低声说,就知道不该和你一起来。趁我不注意,又瘪我一眼。

我和得云朝侍郎府走。整个村子都是明清建筑,墙太高,显得行走在其中的人很矮小,不由自主就仰起脖子。我们就是这样与唢呐和锣鼓遭遇的,一队人迎面走来。

这是一支迎亲队伍,二新人走在中间,前面是唢呐和鼓乐,后面是亲戚们抬着的新娘嫁妆。新郎穿一套西装,胸前十字披红,细看过去,那披着的,居然是两条艳红褥面,上面清楚可见一行字,“杭州丝绸”。新娘是穿婚纱的,用手提着巨幅裙围,走得小心翼翼。

唢呐和鼓乐在明清垒就建筑中穿行,那些嫁妆,是梳妆台,液晶电视,组装电脑,双开门电冰箱,全自动洗衣机,微波炉,电磁炉,和整套餐具。这是把日子折叠了装在箱子里,搬走在未来可见的路上。

这是良户习俗。日子是水,习俗是模具,模具是什么形状,日子就是什么形状。无论是何形状,都是天下通用。我由衷一笑,这,如同愿想。

这就是侍郎府了。

侍郎府有着超出我想象的宏伟和庄严,像是在最小的码头看到一艘万吨级的巨轮。高墙,厚砖,粗木,匠心独用的建筑,所有一切,都是奔着传世去的。这还不是让我和得云都张大嘴的原因。让我和得云张大嘴吃一惊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三雕”。砖雕、石雕、木雕,应用在照壁,墙体,门楼,门罩,屋脊,一眼看去,无不精美,无不繁华,无不玲珑。俯仰间,栏杆,抱鼓石,窗台,门槛,匾额,梁柱,真是无一处不是。

高墙厚砖和粗木是侍郎府的结构,美轮美奂的“三雕”则是心劲。

可是,精美的、繁华的、玲珑的“三雕”,不能靠近去细看。只要靠近细看就会发现,它们都是破损的,是龙就被剜去眼睛,是鸟就被砍断翅膀,是花就折了花瓣,竟然是,没有一个完整的。没有。

是人为损毁。我和得云当然都知道这是为什么。时代不会白白走过,总要留下一些手笔供后人反思总结。

可惜了。得云说。

然而更震撼我的,是侍郎府呈现出的色泽。明清的砖石被岁月洗刷,把原本的阴灰色,转化成麦黄色,更何况那些原本就向麦黄色靠拢的木头。

这不是麦黄色,这是奢华色,历史文化名村才能有的色。得云说。

出了侍郎府就会发现,说良户是古老的良户,主要表现还在于更多的“三雕”是被损毁的,更多的建筑是坍塌的。那是只有时间和经历才能制造的损毁和坍塌,像木头在火中燃烧,灰烬是它唯一的结局。

行走在古老的良户,我和得云都不太确定此时走的路,到底是秦军铁甲将士踏出来的,还是宋朝为对辽国作战而巩固边境修缮过的,还是明末清初由农民起义军杀出的。良户存放和积攒着一千四百年的朝代嚣叫,这嚣叫浮在石板路上,却又因着良户是个环山抱水的自然村落而无法散发,长期堆积,直到质变成超声。

得云看了我一眼,正是我在看他的时候,这样的对视已经很久没有。因着这一个对视,我和得云就都有谛听超声波的能力。那是万千时空叠加,万千人马向左边或者是向右边,万千风沙席卷黎明或者黄昏,万千雄壮嘶吼或者万千哀婉恸哭。大量重复与相似被剪裁,只有生死予夺和主要角色被侧重。场景宏大,人物造型各异。

风起,烟灭。

万千行进到最后,无非是归于平静。

得云说资料显示,良户不止是个自然村落,明清时期,当地煤铁林木资源极其丰厚,良户借助中转的地理优势迅速发展起商贸,一时街头店铺商号林立,手工作坊遍布,由此带动的丝绸店、印染店、杂货铺、当铺、榨油坊、木匠店等等百行百业都无比兴隆。这是成就良户的原因之一,就是在此基础上,良户才有能力建筑这么多高大精美的民宅院落,以及众多楼阁寺庙和私塾学堂。

得云的百度体,让我反感。让你准备资料,不是让你背书。我有点不耐烦。

那你又嫌我不和你说话?得云停下脚步,愤愤地看我。

说你自己该说的。我语气强硬。

得云说,说到私塾学堂,大概才真正说到良户的灵魂和本质。良户随处可见私塾和学堂,随处可见匾额石刻,这就是说,商农并重之下,行走和居住在良户的却全是读书人。明清以来,这里走出甚多布政使、知县、举人、生员和秀才,可见田逢吉的侍郎府不能只看作是府邸建筑存在,它还应该是一种为人立世的价值存在。良户虽是村庄,却积极参与着历史进程。

我们去玉虚观。我说。

不,我要先去“烈奏西陲”。得云语气很强硬。

我不说玉虚观,得云或许也没什么明确要去的方向,但因为我说了,他就一定要先看“烈奏西陲”。此时的得云已经不是七八年前的得云,再不说“你一生的不幸”这样蠢的话,但他会用眼睛瘪我,会反对和抵制我的每一句话和每一个决定,会给我起个诨名叫“缺陷妈妈”。我当然知道是指我的性格缺陷,那我也没什么好内疚的,既然说我是“缺陷妈妈”,那我的缺陷就包括着不容分说。但我同时也知道,得云并不怕我,我虽然强势,但要伤害到他可没那么容易,从他不说蠢话那天起,他的身体里就住进了灵魂。

“烈奏西陲”是将军府门上的一块匾额。得云还是看着资料给我讲解:将军府始建于明朝万历年间,本是良户田氏所建,清朝道光年间由田氏后人转卖给一位姓龚的将军。这位将军曾立功西陲,故而有了“烈奏西陲”的匾额。道光二十一年,将军对房院重新修葺,并加盖堂楼和大门楼,由于将军有驸马身份,故而门前一对砂石望天吼,与天安门华表上的望天吼一模一样。

我用手抚摸着被时间包浆过的望天吼,砂石材质的望天吼被抚摸太多已经有了玉一般的通透和光亮。不但这对望天吼,连良户整个村庄,都是被时间打磨和包浆过的。不如此,良户不会有这样的生动与奢华。用一千四百年来积累和打磨,良户的耐心不可估量。

将军府门迎面就是一个巨大照壁,以精美砖雕装饰,正中一个大麒麟,围绕麒麟是各种祥瑞,概括起来是“攀龙鳞反为冥海深鲲,附凤翼反为曲江仙杏”。

这里的“三雕”是完整的,没有破损!得云大叫。这是个意外,使获得的人万分惊喜。

我回溯到儿童时代。在那里,我坐在小板凳上给一个缺了一只胳膊的塑料娃娃梳理头发,我爷爷在给我讲故事。他说一个少年从挂有“烈奏西陲”匾额的门下走出,门旁一株槐树,树上缠着丁香藤,丁香旁的枸杞盛开了,碎纷纷的小花,站在槐树上的喜鹊挺着黑背白肚,朝着少年说,喳喳,喳喳。少年黑白眼珠一轮,笑了。

这个少年叫二郎,是我爷爷。

后来,姓龚的将军迁居别地,这个院落卖给一户姓张的人家,得云说。他探头往里看,猛然定住,回过头来惊呼,妈,这姓张的人家,就是你爷爷家,你要找的张家奶奶,就住在这个院里,她的名字叫烟霞!

得云的眼睛,很明亮,里面充满惊喜。

五 神灵庇护

四九年,我们一家被扫地出门,家里的房院被村民们分了,李国强对我说。

我坐在一把交椅上,李国强则坐在我对面,很认真地擦洗钢精锅被烟熏黑的锅底子,他背后是用碎砖头垒就的一个鸡窝,上面贴着一副对联,左边写的是“无风不动动有风”,右边写的是“有风不动无风动”。

对联不错,但字写得过于拙朴了些。李国强听我这样说,哈哈大笑,说你倒不怕得罪我,对联不是我编的但那上面的字是我的。李国强居住的是一个四合院,明清时期的房子,有着没落的辉煌和残败的华贵,东厢房已经倒塌,鸡窝就是用倒塌了的砖垒成的,属明清材料,现代工艺。西厢房坚固一些,看样子是做厨房用,窗户门都烟熏火燎的,与正房相对的南房塌了半边门脸,打了个水泥柱子支撑着。饶是如此,还是随处可见精美繁华的砖雕木雕和石雕。细看去,不出意外,没有一件是完整的,全部都有损毁。

好可惜。得云说。

李国强看得云一眼,说那你还是看得不多,看多了,你就不这么说了。

得云还是连声说好可惜好可惜。李国强双手乌黑擦着锅底,再次抬起眼看看得云,说因为它过的大年太多了。

得云一时接不上话。

四九年,村民们从我家搬东西,从天明搬到天黑都没搬完呢。李国强一边擦着锅底一边说,倒也不失一种过大年多了的白云苍狗。李国强说,被赶出来后,我爷爷怕我爹饿死,逼我爹学炉匠,光学徒就四年,我爹是个读书人,突然改行做炉匠,到底是没学成,养活我们一家人连个半肚子饱都不能够。

你也是个读书人啊,我说。李国强一笑,说好好的你骂我干什么,我哪里就读书人了?

你会写毛笔字,差不到哪里去。我指指鸡窝上的对联。李国强说咳,写个毛笔字那不是正常事嘛,良户人人都会写,家家的对联都是自己写。

读书和写字,这是良户人的灵魂和本质。这句话是得云说的。我顺势看了得云一眼。

这时段宏伟进来了,把手里的东西朝李国强一晃,问,你要的是这个?

段宏伟手里的东西是张八寸彩色照片。李国强探过头一看,说叫你拿老姑奶奶的照片嘛你拿个表姑奶奶照片做啥?段宏伟说这不是拿出来叫你看么,家里只有表姑奶奶的照片没有老姑奶奶的。

表姑奶奶是谁啊。我看照片,照片上一个老妇也凝着目光朝我看。

段宏伟说表姑奶奶是小糊,一个残疾人,活下个大岁数,八十九。你要早些年来,兴许还能见到她。

小糊?

我抢过照片仔仔细细看。这是个标准彩色照,白底,人物表情严肃又凝重,眼袋下垂,嘴微张,欲言又止的样子。照片左下方四十度倾斜写一行小字“七十八岁留影”。七十八岁距离八十九岁,还差十一年。

你是说,这是小糊?我问得胆战心惊。

段宏伟说是啊小糊,是我老姑奶奶的表妹,我叫她表姑奶奶。十三岁那年发高烧,高烧好了以后腿就残疾,是小儿麻痹症。

在我爷爷的故事里,小糊出现在清明节,十三岁,没有残疾。这就是说,那年清明节之后,小糊就发高烧,残疾了?

对,是十三岁那一年。

那你是?

段宏伟说,我是油坊段掌柜的后人啊。

我早该想到的。那你老姑奶奶呢?我问得更加胆战心惊。

我老姑奶奶叫烟霞,没活下个大岁数,五十八,早死了。段宏伟说。

有照片吗?我和得云同时问。

我这不是说了嘛家里就这么一张照片。段宏伟朝我和得云摊摊手。

李国强终于擦完锅底,站起来用肩膀头蹭了蹭脑门上的痒,走到水龙头前打肥皂把两只手上的乌黑洗干净,说坐下说吧。

一张很吃年代的八仙桌,想不出在时间里有多少人围坐过,圆面铁腿凳却是市场上最常见的便宜货。李国强端出茶盘,给我们一一倒满。茶是砖茶,茶梗很粗,茶汤发黑,看着非常强硬。院子里扎着一圈篱笆,篱笆里种各色蔬菜,打碗碗花儿缠绕着篱笆开得正凶。一条土狗卧在梨树下,一左一右耸动眉骨。李国强问,你是说你在杭州的玩具厂上班?我说是,再有几年要退休了。李国强问,你退休几级工资呀是处级还是科级?我说没级,那就是个福利企业,计件工干多挣多干少挣少。李国强说不是国营单位啊?那你父亲呢,他退休前在什么单位?我说面粉厂,顶我爷爷班去的,那倒是个国营单位,但早倒塌了。李国强说哦,那也就是说你爷爷在杭州,是在面粉厂上班。是个当官的吧。李国强补充一问。

我说不是,普通工人。

李国强很惊讶,他倒不是看不起我爷爷,是我提供的信息与他掌握的不大对等。他说那不应该呀,都说你爷爷在杭州做大官呢。想了想又说,不值当啊,跑那么大老远当个工人,留在山西起码是个大学教授。

段宏伟把茶碗递到他手里,说你怎么知道就一定是个大学教授。李国强说我爷爷说的啊,我爷爷经常拿这个对比我爹呢,说书读好了也能像二郎,去大学当教授。

李国强的爷爷是贵德,在我爷爷的故事里,他是酿醋张掌柜家的长工,后来娶了张掌柜的闺女春桃子。

段宏伟说你还好意思说,你爷爷那是霸占了我老姑奶奶的家业。

李国强一听这话就站起来了,说什么叫霸占你老姑奶奶家的家业啊,那张掌柜两个儿,夭折了大郎又跑了二郎,还不是我爷爷一肩扛起他们张家啊。段宏伟给自己碗里续茶,说那怎么你爷爷对张掌柜不好呢。李国强说哪里不好了,你见来?段宏伟说我还用见?老人们传下来的话,说你爷爷得了张掌柜的家财却对张掌柜不好,张掌柜硬是被你爷爷欺负死的。

李国强把茶碗咚在桌子上说放你娘的屁,这茶你能喝喝不能喝滚。哪个老人传下来的话?不就是你表姑奶奶么,除了她没别人。你那表姑奶奶心眼多像蜂窝煤,越活越像老精怪,难怪要残疾,还就得老天爷出手收拾她。

李国强真恼了,段宏伟反倒笑了,说老几辈人的事那是你我说得清的?喝你娘的茶吧。

你爷爷还对你说什么了,关于我爷爷的?我问李国强。我爷爷讲过的故事里,贵德和春桃子,一个十九岁,一个十五岁,贵德娶了春桃子。怎么?后来的贵德,对张掌柜不好吗?

李国强坐下来,拿脸对着我,拿脊背对着段宏伟,说和你说这些事简直像是在捣古。段宏伟笑着说那你就给我们捣捣这个古。李国强转过脸去瞥了他一眼,转过脸对我说,你爷爷二郎,娶个媳妇叫烟霞,入洞房没到第十天,跑了。

跑——了?那是什么意思?我和得云同时问。

李国强说跑了就是走了,没人知道他去哪了。

段宏伟说这不是说了吗,去杭州了。段宏伟用下巴指指我。

李国强说,我爷爷说二郎是个读书人,注定良户放不下他,张掌柜想用个媳妇拴住他,还是拴不住。我爷爷说,自古以来良户的读书人都是要走出去挣功名的,挣了功名才好返回来封妻荫子建筑高房大舍。

我老姑奶奶就是相信这话,才傻等了一辈子。段宏伟说。

什么叫信了这话?这话本来就是你老姑奶奶说下的。你老姑奶奶等一辈子还不是想等个诰命夫人?李国强瞪着眼说。

李国强一瞪眼,段宏伟就笑,说反正后来张掌柜的将军府是你爷爷占着。李国强说那我爷爷还入赘改姓张了呢。一口喝了碗里的茶,把茶碗咚在桌子上。段宏伟笑,再给李国强续茶,说改姓了张那你为啥叫李国强?李国强说那将军府现在又不是我的,要还给我我还把姓改回张。

段宏伟说要不是烟霞,哪里还有将军府啊。

橘色大猫从梨树上跳下来,如一溜黄水从树上泼下来一般,土狗被吓一跳,站起来骂一声汪汪。鸡群回来了,一看院里有人,停下队伍,咕咕叫。太阳已经往西偏下去,篱笆里新结的西葫芦散发着涩涩的植物味道。

从李国强家告辞出来,走在良户石板路上,段宏伟问我,你爷爷真的只是个面粉厂的工人?我说是。段宏伟又问,你胳膊是咋回事?段宏伟用下巴指指我只有半截的左胳膊。

得云说我去个卫生间。

得云说的卫生间,其实应该叫茅房。看着他走远,我对段宏伟说小时候我帮家里洗鱼,不小心被鱼的牙齿扎了手,后来感染,只能截肢。

段宏伟问疼不疼。

很多人都问过我疼不疼,但都没有身处良户的这一问让我如此明白,原来这是委屈。

段宏伟又问,你男人呢?这一问,太阳正在西沉,大半个天空都是火红的霞,人间都被镀了金。

我们离婚了。

为啥?段宏伟的八卦心一点不浅。

我说,他说我像锤子。

锤子?段宏伟上上下下看我,问,他拿哪只眼睛看到锤子的?你明明是个漂亮女人嘛。

从没被人这么直白地夸奖过就。我都不知道是该哭还是该笑了。段宏伟当然不想惹我哭,用下巴指指走回来的得云,问你儿子多大了?

十八,我说,刚刚高考完。

段宏伟说多好的年纪啊,考好了吧。我说还行吧,等学校通知呢。段宏伟不问考得怎么样,而是问考好了吧。也从没被人这样提问过,我想我还是笑了吧。

得云离我越来越近,他身后是个教堂,在夕阳下、晚霞前,金碧辉煌,正前方悬挂着一块匾额,黄色底子,左面写“以马内利”,右面写“哈利路亚”,中间一个红十字,十字上面写大大一个“爱”字。

你们这里还有教堂啊。我说。

可不,良户是神灵庇护下的良户呢。段宏伟说,岂止是教堂,玉虚观、大王庙、观音堂、黄王宫、文武庙,你就问我们良户什么没有吧。段宏伟在火红的晚霞下笑,是黄土高坡那种敦实与可以亲近。我说,我想问张家奶奶烟霞,你为什么说没有烟霞将军府就没了?

段宏伟说,那一年,良户的好东西全都被损毁,谁家都不能幸免。其实,按计划最先要“砸坏”的是将军府。那一天,很多人冲进将军府。张家已经没人了,张掌柜已经故去,贵德一家被扫地出门。谁能想到呢,我老姑奶奶烟霞站出来了,谁要动将军府她就和谁拼命。段宏伟挠挠后脑勺说也不对,烟霞也不是要和谁拼命,烟霞是和那么多人说理,说了好几天,最后烟霞说赢了。

段宏伟看天边太阳西沉下去后满天的红霞,眼光一时散漫出去,驰骋了很远。好一阵才又说,我老姑奶奶命不好,嫁给二郎,没出十天二郎就跑了,家产又被贵德占了去。

贵德真的对张掌柜不好?

张掌柜后来糊涂了,老往外跑,记不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人,贵德就把他锁在驴圈里不让出门,说是怕走丢了。以后张掌柜吃喝睡都在驴圈,饭从门底下往里送。驴圈里有一个瓮,张掌柜屙屎拉尿都在瓮里。当然,这都是听老人们说的,毕竟是老几辈的事,好不好的谁也没有真见过。

我一时说不上话来。我爷爷的故事里有贵德,十九岁,精明能干,娶了他的妹妹春桃子。我想我爷爷对贵德是有感情有寄望的。

春桃子呢?我急切着问。

难产,死了。就是生李国强的爹生死的。

后来呢?

段宏伟说,后来贵德娶了个河南逃荒来的女人。那时候,烟霞已经被挤到后园子去住,她一天不改嫁,贵德一天不能把她撵出去。张掌柜死后,贵德索性连粮也不给烟霞了。不过啊,没把烟霞撵出去还闹对了,关键时刻烟霞把将军府给保住了,这在良户是一段佳话,说将军府是文官创建,武将重修,平民护佑。你现在去看,良户只有将军府是囫囵的,没受过半点损坏,那就是烟霞的功劳。

烟霞真厉害。得云由衷夸赞一句。

段宏伟摇摇头说可着这良户,只有将军府和烟霞老姑奶奶是完整的、没有破损的了。

什么意思?我和得云都看段宏伟。

她到死都是处子身,二郎就没有动过她。段宏伟说。

诧异把我的眼目耳鼻都撑大。完整的?我爷爷的故事里没有这一句。

段宏伟说我小时候见过烟霞老姑奶奶,个子挺高,细长眼,嘴老是抿着,夏天穿一件月白色偏襟衫子,冬天穿一件鼠灰色皮毛坎肩,每天都坐在玉虚观的石头基座上看天,一天不误。

看天?

嗯,看天。段宏伟说。

我们一起举头看天,天正在失火,青天一半,红光一半。

六 梅花鹿

玉虚观在良户村东南角,金大定十八年创建。

我再也想不到,玉虚观的砂岩须弥基座,是麦黄色。它造型粗犷古朴,上面被岁月风化和剥蚀的雕刻,依稀还能分辨出代表富贵的牡丹、代表吉祥的如意、代表绵延不绝的莲花鲤鱼。那该是俗世人间最顽强的愿想了,最初它肯定是太用力了,以至在穿行岁月的今天看来还历历在目。

不但砂岩基座是麦黄色,连玉虚观的门窗也是。那是极为罕见的明间和两次间并列的三座壶门,是圆弧形拱顶,顶部凸起造型,左右稍间为直棂窗。每一个壶门都钉着五排十二列门钉,即使已经残缺遗失但位置都在。门钉加固着壶门,是最实用的门神,而且只守护壶门本身。我不知道这门钉是后来钉上去的还是一直就有的,包括一拃厚的门板都是,我不知道,但我的耳朵里居然起了钉钉声,钉钉,钉钉。

妈你看。

得云把手机递给我。手机屏幕上,是得云拍下的玉虚观全景。

照片里,玉虚观的砂岩须弥基座,以及没有涂任何颜色,来自金代的建筑材料全部都呈现麦黄色。而且,手机里的玉虚观和眼睛里看到的不大一样,仿佛各有各的理解。然而,得云做了一个神奇的动作,他把手机旋转180°,说妈你再看。180°之后,那三个壶门变成了三滴欲要下垂的泪珠,麦黄色砂岩基座朝了天,似脊背,顶上的琉璃瓦垄似鱼腹鳍,天空似大海,整座玉虚观是一条游在海里的鱼,悬挂着悲伤的眼泪。

妈你再抬头看。

我抬起头,看到玉虚观巨大的椽檩斗拱,它的出檐很深,梁架粗大而规整。

不是,妈你往后站,往后。

我往后走几步,再往后走几步,转过身,举头看。哦我看到了,那是琉璃屋脊,碧绿色,螭吻和脊兽都已缺失,但整个正脊所塑的游龙还有肉眼可见的遒劲和有力。

玉虚观前,琉璃龙头屋脊下,砂岩须弥基座上,坐着一个女孩叫烟霞,她穿月白色偏襟衫子,紧紧抿着嘴,抬起头,用细长的眼睛看着天空。我对烟霞的图像至此终于拼接完成,于是烟霞活生生坐在砂岩须弥基座上与我对视。

我走近烟霞,与她并排而坐。我坐在烟霞身旁,就有一滴水进入玉虚观,接着又是一滴。一滴,一滴,又一滴。水一滴一滴汇合,形成小河,乃至江河,直至成为汪洋大海。海面阔大,海鸟飞翔,巨大的鲸鱼跃出水面,朝着深蓝色天空喷出洁白色水柱。陡然间,大海晃动,海啸怒发,在大海最深处,发生了地壳运动,有山从那地方隆起。地面不断上升,海水逐渐退去,震颤结束,大片沼泽产生,气温也潮湿暖和起来。金色阳光下,水草丰茂,飞鸟与还,一头鹿挂着一身梅花轻巧地飞跨而去。然而山的隆起并未停止,平静祥和的景象还未完全成型,大山就再次凸起,此后海水再次倒灌,以百万年为一个计数单位,循环往复。

烟霞最后是骑着大鱼走了,我俩都伸出手想要拉住彼此,但都没有做到。这人世间是有一种大,可让烟霞聚拢,可让烟霞散去。到最后,只有泪滴才是活过人间的唯一证据。

玉虚观是掖在大地这本巨书里的书签,其上有一头梅花鹿灵敏闪过。

七 汉代石狮

良户最后一站是黄王宫。

黄王宫触目皆为衰败,除门墙和正殿保存还算完整,两边配殿都已坍塌破损,好在院内三两株大树遮蔽出一段悠久风韵,倒比那些经过修葺的更能渗入人心一些。得云说,良户讲述的不是朝代更迭和英雄辈出,而是人与山与水与理想。

得云比我想象的更好。

黄王宫是良户的“三雕”博物馆,到处堆放着残缺和破损的“三雕”。因为破损,这些被赋予美好愿想的砖石瓦块和木头,倒也个个惊鸿一瞥和鸿泥雪爪,让人对它们有了种种猜想。我用右手拉住左胳膊上被风鼓动着猎猎作响的半截空袖,穿行其间,一个挨一个筛检着,企图从中找到什么。

我的确是在找一样东西,那是我的愿想。

这样,我就与一头石狮相遇了。不像狮,有点像人,或者是猴。但还是更像人。过的大年太多,这石狮几乎磨圆了,失去所有棱角,从任何角度任何方位摸上去,都是圆的,并且带着体温一样的暖。是砂岩质地,左膊缺了半个,以右手抱左膊,四方大嘴,眼睛突兀,一脸笑。却原来,只有残缺和破损才是最终的走向,天下万物,概莫能外。博物馆的李老师说,这是汉代石狮,汉代人没见过狮子,所以这石狮是靠想象凿的。

我喜欢这想象。

我蹲下来,与来自汉代的石狮对视片刻,共用一个太阳我们相逢一笑,然后并排,我把我的空袖管挽在石狮残缺的左膊。如此一来,我的右手成了石狮的左膊,石狮的右手成了我的左膊,这样我们都是完整的啦。这真是天下绝配。我心情大好,顺着石狮看着的地方看去,那是蔚蓝色天空。我和石狮,中间没有两千年时光隔着,相处融洽。

眼睛一瞥间,我发现伏在草丛中的一块石碑刻。长方形,刻有花纹,周边有破损。我屏住呼吸,我觉着我是找到我要找的东西了。果然,分开蓬草,石碑上赫然三个大字:矢靡他。

苏二花,中国作协会员,山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太原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小说集《社火》,儿童文学《秘密的美好》。曾获赵树理中篇小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