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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1期|笛安:沙场秋点兵(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11期 | 笛安  2020年11月04日08:33

秦美丽和秦英俊的孽缘开始于32年前。其实他们俩身份证上的名字并不是这样的,是“秦雪”和“秦川”——普通,但看起来都是正常人。“秦雪”的小名是“美丽”,奶奶给取的,出于对家族基因的不满与焦躁,取一个寄托奢望的乳名,说得通。后来,“秦川”出生了,为了与“美丽”保持对仗,奶奶说“那就叫英俊不就行了”。不知在奶奶眼里,一副好皮囊究竟重要到了什么程度——这种世界观,太不像一个经历过战乱饥荒与颠沛流离的朴素老人了。当然,也许奶奶本来就不是个朴素的人。

于是,我们俩,只好顶着“美丽”与“英俊”这两个喜庆如大秧歌的小名度过了屈辱的童年。是,我就是秦川——只有奶奶一个人叫我“英俊”,家里其他成员都喜欢用“秦英俊”来叫我,尤其是秦美丽,我的姐姐。

姐姐比我大四岁。我们俩共用一个父亲,但是她的妈妈和我的妈妈不是同一个人。我想整个童年时代,我见到秦美丽的妈妈的次数甚至超过见到我自己的妈妈。秦美丽的妈妈来奶奶家看她,带着她去动物园,秦美丽强烈地要求必须携带我,现在想来那位女士一定十分尴尬,但我和秦美丽却浑然不觉,一人握着一支小雪人,不在乎笼子里的熊猫已经脏得惨不忍睹。所以秦美丽的妈妈不算是个坏人,她毕竟没有只给她自己的女儿买一支小雪人让我在一边看着,我大概从那个时候起,就很会注意每个人的优点。

我爸爸离开秦美丽的妈妈,是因为他要出国,而秦美丽的妈妈觉得那太苦了。他们分开了三年之后,爸爸第一次回家——自然谈不上是衣锦还乡,不过跟着他一起出现在奶奶家门口的,还有我妈妈,以及一个襁褓中的婴儿。没有住多久,他们便重新轻装上路,没有了婴儿的旅程必然畅快如风。奶奶家多了一张小床,在我没有记忆的时候秦美丽无数次地故意将手指间的水珠滴在我的脸上。奶奶长叹一声,当然忘不了跟前来围观我的邻居们炫耀,这个带围栏的婴儿床是用美金付的账,在海关待了好久才成功送到的。

陶五爷爷总说,他第一次见到我们的时候,秦美丽只有这么高(胡乱比划一下),而秦英俊只会爬。这必然是他的记忆有误,因为他第一次出现在奶奶家门前的时候,我应该已经能够跟着奶奶步行五六分钟,到小学门口去等秦美丽放学。不过,鉴于陶五爷爷已经八十二岁了,没有人会同这一点差错认真。“就前面那个坡,翻过去以后,直走到几棵桦树那里,靠边停下。”他手指略略发颤地戳了戳车窗,这几天里,他对方向路线的清晰描述总是让我印象深刻,即便秦美丽比他年轻了快要半个世纪,也依然赶不上分毫。我在他指定的地方停了车,下车的时候,他拒绝我来帮忙。

也许这里曾经是一片桦树林,如今只剩下零零落落的十几棵树,小小的坟堆在树木的间隙处隆起,地面不平,踩上去时不时有起落,我拉住陶五爷爷的胳膊,虽然我自问并没有对于老人家的年龄歧视,可是他这种满不在乎的健步如飞还是让我觉得有些紧张。他穿着一身绛红色的“李宁”运动服,却配了一双灯芯绒面的黑色布鞋,面色偏深,因此那一头银发非常地醒目。感觉他身后应该背着一把太极剑才是对的,而不是此时的这个黑色帆布包。他在一个坟包面前停下,于是我也停下,他绕到坟包后面看了一眼,那里戳着一截木板,风吹日晒之后,若不仔细看,很容易被当成垃圾的那种。他努力地弯了弯腰,帆布包整个垂向了身体的一侧。“我看没错。”他的语气像是在诊断病情,“李福远,就是这儿了。”帆布包里有一叠年代久远的笔记本,他拿出其中的一本,横格纹,纸张很糙,封面上印着两个大字“红旗”,食指沾了一点唾液,用力地开始翻。“就是了,李福远,1977年……”然后他茫然地抬起头看我,我立刻从兜里翻出一支笔来递上去,看着他慢慢地在往日的笔记本上画出一个不规则的圆圈。“这个人,1977年就死了?”我问。他摇摇头,似乎也没打算正经回答我,只是伸出手臂往远处挥了挥,“再往前走几步吧。”我把帆布包从他身上取下来,挂在了自己脖子上,像个长途客车站的售票员那样,跟上他。“那边应该埋着李远福。”陶五爷爷试图向我解释。“这家人起名字还真是枯燥。”我想我神色为难,但我觉得陶五爷爷并没听懂,因为他非常认真地回答我:“不算一家人了,早就出了五服。”

李远福沉睡的地方,距离李福远的坟墓,大概有四百米,在另一棵早已死去的桦树下面。“他们的后人都干什么去了?”“就是没有后人了呀。”陶五爷爷的神情,好像“后人”是一个奢侈品,“要是有后人,我就问问后人坟地在哪儿就行了,何必一个个找……”他的声音弱了下来,将“红旗”本子翻一翻,“李远福,1975年。”陶五爷爷长舒了一口气,“感谢主。”

“隔壁还有一个坟包呢,”我环顾四周,“你确定李远福不在隔壁?别谢错了……”

于是我们又走到了隔壁,他绕着那座坟走了一圈,然后自信地说:“你看,这里有新烧的香灰,应该有人来上过坟,所以,肯定不会是李远福。”——好吧,李远福如此孤独,我也很遗憾。“要是主不想让我找到他们,我肯定是怎么找也找不着。”陶五爷爷将红旗本的某页折了个角,表示他的统计又有了进展。

“你的主应该不会那么无聊的,怎么说也是个神……”我无奈地看着他。

“那倒是。”他难得对我的说法表示同意。

那个上午,我们找到了好几个人的坟。除了李福远和李远福,还有几个姓陶的人,当然也有零星的其他姓氏,最酷的一个名字,叫“第五鲜艳”——不由得很想请教她排名第一到第四的鲜艳都是谁。陶五爷爷说,她是六十年代逃荒到此地的异乡人。

坟包的统计告一段落,我们走了很久才找到了停车的地方。要不是陶五爷爷,我也会迷路的。秦美丽在这几个小时里给我发了十几条信息,我懒得回复——内容基本类似,全都是快递单号。现在,我要载着陶五爷爷回镇上去了。九月初的北方小镇,天空明亮得让人不习惯,几乎没有云。小镇的名字叫“林染”,乍一听应该出现在昆曲的戏词里。距离我们刚刚跋涉过的乱坟岗,最多三四公里,已经是镇上的商业街。成群的电动车在我眼前自作聪明地穿梭,我简直像是在开着一艘船。若不是我非常严肃地下过禁令——直到两年前,陶五爷爷还是他们中的一员。他眼睛微微闭上,我以为他在假寐,他却突然开口和我说话了,眼睛并未睁开:“美丽什么时候到?还没买票?”

“难说。”对陶五爷爷,没什么可隐瞒的,“她可能得等几天,她怕我姐夫知道了她的行踪……”我一时改不了口,还是叫“姐夫”,主要是我一瞬间想不起来那个八年前娶了秦美丽的男人到底叫什么了。

陶五爷爷深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回味刚刚的梦境:“这总归不是好事啊。”他喟然长叹,“主是不会喜悦这种事的。”

“现在她说什么也不会让人抢走她的孩子,这件事,主怎么看?”我问。还是踩了一脚刹车,忍住了没按喇叭——因为眼前跟我抢路的那个电动车主看起来面熟,我想她应该也是去往陶五爷爷家的方向,给我们送午饭的。

“主怎么看,我哪能知道。”陶五爷爷对我的无知嗤之以鼻,“不过么,我是觉得,这是对的。”

陶五爷爷家的那个小院的院门已经近在眼前,然而我依然看不到一点能让我停车的空地。

隔壁小餐馆的老板娘已经把她带来的几个菜摆在了小方桌上。几个一次性餐盒排得整整齐齐,全部打开了,盒盖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只是她好像忘了拿筷子。她对我点头笑笑:“你昨天到的哈。”陶五爷爷替我寒暄了:“他从北京一路开过来,辛苦着呢。”“你在北京是做啥工作的?”老板娘帮我们从厨房里找出来两双干净筷子,摆上。“我……”我犹豫了一下,感觉她应该是听不懂“码农”这个词,于是说,“坐办公室。”“您老好福气,”老板娘起身道别的时候,陶五爷爷冲她欠了欠身子,“孙子有出息。”“哦。”陶五爷爷面露难色,我估计他想向老板娘解释我并不是他的孙子,只不过我奶奶是他的表妹——可是老板娘已经走了。

我们开始沉默地吃饭,这家小馆子的手艺不敢恭维,但是食材至少新鲜。每个月,秦美丽负责跟路口那家小超市结账,他们一周给陶五爷爷送一次必需的日用品;而负责给这家小餐馆结账的是我,他们负责陶五爷爷的一日三餐。这个规矩,从奶奶去世那年开始,已经延续了整整十年。窗外,隐隐地能看到远山的浅影,我在发呆,所以陶五爷爷说话的声音虽然已经入了耳朵,却还是没有立刻传导到脑子里,好在他只不过是说,他记得我小时候最爱吃西红柿炒蛋,所以剩下的这些都留给我。

陶五爷爷说话的口音和那个老板娘不太一样。老板娘讲的是当地方言,而陶五爷爷是在用当地方言讲普通话,我们小的时候,他就是这个腔调,我只好把他这个独特的口音命名为“林染官话”,使用这种稀有语言的,估计就只有他和我奶奶。

1992年,是秦美丽第一个看见陶五爷爷站在我们家门口的,她十岁了,说话的口吻已经隐约具备了成人后的刻薄。“那个老头儿是谁呀?”她的话音还没落,奶奶便惊呼了起来:“哎呀,我以为你是明天才到。”两只看起来很重的编织袋堆在他脚边,初见面的时候,陶五爷爷的手一直都是揣在袖筒里的,应该不是因为冷,而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理它们。奶奶跟他说任何一句话,都需要等两三秒钟,他才会回应,奶奶是个急性子,所以他们俩的对白就是这样的:

——你不是说买的是明天的票吗?累了吧。

——……

——进屋,没吃饭呢吧。先烧水给你冲点茶。

——我拍电报的时候把日子弄错了。

——这个是美丽,这个是英俊,美丽四年级了,英俊六岁。

——我,我不用吃饭,晚上跟你们一块吃就行,不用忙。

就像是画面和字幕之间有了错位,陶五爷爷只能一边匆忙地回答奶奶,一边窘迫地看着我。他眼睛不是黑色的,是棕黄色。他眼里总含着歉意,好像只要他呼吸着就给别人增添了不便。彼时他脸上并没有今天这么多的老人斑,可是皱纹的数量却像是差不多——一定是我记忆有误。总之,他一出场的时候,就是个老人。并且是一个总把双手笼在套袖里的老人。那应该是他生平第一次长久地离开林染镇。他来我们家住了大概有一年,对于一个六岁的人来说,这个长度相当于半辈子。

秦美丽被迫从她的房间搬了出来,奶奶完成了一个奇迹般的任务,就是把秦美丽的小床搬到了奶奶的房间,旋转腾挪,居然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地方,于是,奶奶的房间里常住居民就成了三个人,大床上是我和奶奶,小床上是愤怒的秦美丽。有天夜里,黑暗中,我清晰地看见秦美丽坐了起来,月光在我眼前的墙壁上停留着,融化成了一面湖泊。秦美丽突如其来的身影就像水草一样鲜活。我屏住了呼吸,秦美丽静静地开口说:“他身上有股奇怪的臭味,秦英俊,你有没有闻到?”

我们就是能感知到对方是睡着还是清醒着,即使是在黑夜里,判断这件事,不需要有光线。这个能力好像是在青春期的时候突然消失的。我紧张地咬了咬嘴唇:“好像是,可是不臭。”奶奶的鼾声轻微响起,我是在这样的夜晚才明白了一些事,比如奶奶睡着,比如我和秦美丽醒着,白天我们可以共同拥有每分每秒,而此刻,我们俩从夜晚那里偷出来了一点点时间,压低了嗓音享用着,可睡眠终归还是要到来,秦美丽和秦英俊都会在睡眠里飘散成为尘土颗粒,黎明时分再重新聚拢成为我们。

秦美丽对陶五爷爷的敌意是从一开始就有的,只要跟陶五爷爷同处一室,她整个人就像亮闪闪的,绷紧了的琴弦。敌意如同音乐声,呼之欲出,或者余音绕梁——你并没有真的抓住它,可是你知道它一直在那里。某天晚饭的时候,陶五爷爷笨拙地帮着奶奶摆桌子,她突然凑过去大声说:“我问了我们语文老师,你常说的那句话语法是错的!‘主会喜悦这件事’,喜悦是名词,不是动词!”厨房里一盘青菜下油锅的嘈杂声掩盖了陶五爷爷的回应,可能他原本就什么都没说。

我是根墙头草。说不上喜欢陶五爷爷,也说不上讨厌他。只是当秦美丽在家的时候,我就必须讨厌他。奶奶炒完了最后一个菜,顺手拿起双筷子敲了一下秦美丽的头:“你们老师能见过几本书,懂什么。”“我明天早上就告诉陈老师去。”秦美丽尖叫着。

“你陶五爷爷,是个可怜人。他老伴儿刚刚去世,他一个亲人也没有了。”那晚关灯之后,奶奶突然这么说。

她没有对这句话做更多的解释,我也什么都没问。老人家嘛,都那么难看,可怜不可怜的,有什么区别。

林染镇的傍晚也是喧闹的,只不过,因为繁华的街道始终就只有那么一条,走完了商业街,安静就像是早有预谋地等在路的尽头处。只需再走上三四百米,趁夜幕尚不浓重,还能浅浅地挑唆着树影,那安静便更加巨大而生动,像是群山不小心掉在镇子边缘的一样装饰品。

我原本是在院子里拆快递包裹的。明天中午之前,我需要把这满院子的包裹收拾停当,放在陶五爷爷准备出来的那个小房间里。所有的包裹包括:两床新被子,几套运动衫,两件画着蜘蛛侠和大力水手的小睡衣,一箱乱七八糟的玩具,几箱零食,常用药品——谢天谢地,秦美丽总算是懂事,顺便给陶五爷爷寄了两套保暖内衣,以及一箱我也认不出的药材,最重要的,是一个全新的ipad,没有关联过任何人的icloud账户,我需要给那个小家伙下载一批动画片,以及——一个早教类的英语系列视频——这个纯属他母亲的一厢情愿。

那间小小的屋子迅速地被包裹盒包装袋堆满,陶五爷爷在这个垃圾堆旁边转了两圈,像小孩子一样,伸着脖子往屋里探了探头,“我见过那个。”他兴奋地指着我手里的iPad,“我们这边出去打工的孩子们也有。”

我茫然地抬起头问他:“这里的wifi密码是多少来着?”

陶五爷爷羞赧地看着我,为他不能理解我的问题而感到过意不去。

“算了。”我明天早上说不定就想起来了,总之,这个密码是五六年前我帮他设置的。

然后我们坐在摆着饭桌的那间屋子里看电视。准确地说,他在一面翻着那几个“红旗”本,一面听着电视里的对白。窗子敞着,邻居家收看的是同一个电视剧。他又起身在屋子里转圈,终于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几张快递单子的底单,背面可以用来写字。他一边写,一边念叨着他记录的内容,他不知道自己声音很大,已经快要盖过了剧中人物拙劣的情话。

“1975,1992;1978,1998;1981,2001……”像是在念咒语。

“你是什么时候从教会退休的?”我想让那个咒语停下来,所以随便找了个问题。

“我么——”我的办法奏效了,他认真地想了想,“应该就是退休了没多久,你奶奶就要我去你们家玩玩,她怕我没事做会得病——那是哪一年?反正,我退得早,那几年有年轻人派来了,人家是上过正经神学院的。”

他的右手手背和手腕上有几片触目惊心的伤疤——准确地说,因为他现在整个人身上的皮肤都在起皱,所以这疤痕反倒不如过去那么扎眼。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这瘢痕的来历,奶奶曾经跟我们说过一次,但我至今难以相信。

他笑了,摇摇头:“我老了,那个时候有好几次,传道的时候——都是烂熟的经文了,随便说几句就行,可我脑子里就是一片白,啥也说不出口,我就知道了,是主的意思,主觉得我该把位置让给比我有文化的人了。”

他用铅笔一个一个点着快递单子上的字样,数了两遍:“13个,再加上那三个实在找不到坟地的人,也算上吧,16个。”他仰起头看着我,神色像是如释重负,“你早点睡,我去忙我的了。”

“我去给你烧水洗脸。”我往厨房的方向走,他应该是没听见我这句话,他已经隐进了他的房间,关上了门。从我昨天抵达林染镇的第一个小时,他就告诉我了,这几天,他有件很重要的工作。我们去过的那几片坟地后天就要被推土机推平了,地皮早就卖了出去,很快就会有新的建筑物盖起来。有后人的,已经把坟迁走了,没有后人的,就只好被封在新楼的地基下面。这些无人认领的坟墓中,有13个人,也许是16个——曾经是陶五爷爷亲手施的洗礼。如今,他必须找到他们,在今晚,为他们每个人做个祷告。每个人的名字后面都有两个年份,这是他反复确认过的,比如:1978—1998,代表着,这个人的受洗年份是1978年,于1998年离世。陶五爷爷一定会在祷告的时候认真地把这两个年份说出来,也许,顺便,说两句他们生前的事情。他不愿意我在旁边,我能理解,因为对于李福远,李远福,陶之竹,陶凤凰,第五鲜艳……对这孤独的16个亡灵而言,祷告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

他必然会按照老习惯,说上一句:如此卑微的祷告实在不配,全是奉主耶稣基督的名。

……

笛安,作家,1983年生于山西太原。2009年毕业于法国高等社会科学研究院(EHESS)。代表作有系列长篇小说“龙城三部曲”(《西决》《东霓》《南音》)、《南方有令秧》《景恒街》。其中《景恒街》获得2018年《人民文学》长篇小说奖。曾主编《文艺风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