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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11期|韩永明:大事(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11期 | 韩永明  2020年11月02日06:57

NO.1

手机响起时,许子由正在梦魇里:在一个不确定的地方,观光电梯从高空坠下,电铃报警。

几乎每个深夜电话,都会让他经历这么一次。呼吸急促,大汗淋漓,好半天心惊肉跳。

这与父母年至耄耋,风烛残年,又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家有关。可几次都还好,不过是有人打错了,或是有人邀了入群,他忘了打开消息免打扰。

可这次是真的。打电话的是大姐许彩霞,而且还真是母亲病了。许彩霞说,她是过去买药,顺便去看妈,才知道的。她要给许子由打电话,可妈不让,说就是感冒,怕耽误了许子由的事。她叫了村卫生室的屈幺子来看,屈幺子给她挂水,可没见效,刚才,妈突然就不能言语了,人也糊涂了。许子由要许彩霞赶快打县里的120,许彩霞说,这种情况怎么还能在路上颠呢?许子由说,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妈走?

许子由兄弟姊妹四人。许彩霞、许彩莲是大的,许子由和许子善是小的。因为许子由是大儿子,又出来工作了,许子善身体和条件都不好,父母的生活许子由管得多一些。所以,他没征求其他人意见,自作主张就叫了救护车。

这才开始穿毛衣,起床,并叫了老婆金萍。金萍也听了个大概,睡眼惺松,揉着眼:都去?许子由说,我感觉不好,她很少生病的。说完就去敲儿子春生的房门。

一家人出门时是凌晨两点。从省城到老家四百公里高速,一百公里县道、村道,许子由往常回家,一般都要走五个小时。许子由要春生开车,说事情太突然,他得想想。

他要想的问题就是母亲的后事——虽然他现在还不能确定这就是他这次要面对的问题。

父母的棺材、老衣老被早在三十年前自己都置办好了,后来又请石匠打了碑,做了生坟。这些都不需要他操心。他要操心的问题其实只有一个:就是怎么让她入土。

如果是别人,这个问题现在也不是什么难题。有一家家宴公司承办红白事,白事可以承担做饭、闹夜、打丧鼓、哭灵、抬棺、安葬等一应事务。

问题在于许子由的父亲不想请家宴公司来操办他们的后事。他曾经明确地告诉许子由:他死了,不要家宴公司来办。

父亲的郑重,许子由记得很清楚,那是四五年前他们回家过春节。那是他要回武汉的头天晚上,在他爹卧房里。

爹从来没有像那天那样和他说过话,有什么话,见面就说了,从不避人。所以,那天的话他印象深刻。

他答应了爹,只是有些疑惑爹为何不让公司来办。村里大部分人办红白事都找公司,尤其是白事,已没什么人自己办了。他想问问,可是没有。他觉得真到了那一天,爹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请公司了。

还好是妈。许子由想。他很清楚地记得那天爹没有说到妈,只说到他自己。

可下一秒,就感觉出不对了。要是妈这次真的要走长路,给妈办后事,爹不正好看成是给他办后事的一次演习吗?

他长叹了一声。

凌晨两点钟的街道,空旷冷清,出城高架桥上,几乎看不到什么车辆,只有街灯慌里慌张地向后奔跑。许子由第一次感到,不是他在路上走,而是空荡荡的马路朝他扑来。他把头靠在靠背上,闭上了眼。他准备休息一会儿。想象得到,无论情况如何,这几天他都难得有机会闭会儿眼了。

可刚闭上眼,脑子里跳出一个问题:他应该问问爹现在怎么样。于是打电话问许彩霞。

过了高速公路收费卡口,车子钻进沉沉黑夜里。大灯照得深远,车就像在一个没有尽头的时光隧道里穿行。

时不时有团雾翻滚,怪兽一样张牙舞爪,似乎要把许子由连人带车席卷而去。许子由有一种前途茫茫的感觉。

天露曦微,许子由将要到县城,许彩莲霞又打来电话了,哭哭啼啼说妈走了。许子由一下僵住了。

许彩霞告诉他,她们现在还没进城。救护车司机说,他们有规定,救护车不能拉尸体,要她们去找别的车辆。她不知道现在该怎么办了。许子由也不知道怎么办,金萍提醒他,县医院不是有同学吗?他这才给同学打电话,请他帮忙联系到了殡仪馆的殡葬车。

NO.2

殡葬车到老家时,已是上午八点多了。许彩莲和许彩霞老公曹建国,许子善及其老婆谢六儿都来了。还有请来收殓的何婆婆——雨村风俗,人走远路,要洗脸、要穿老衣服,然后才能上材(入殓)。

还有一个风俗,死在外面的人不能进屋。许子由生怕爹不同意,打电话问,爹说:不进屋孝堂放哪里?儿孙满堂的人!

爹的开明有些出乎许子由意料。

在许子由的印象中,爹是个迂腐得无以复加的人。他念过私塾,而且念了好几年,村里人的说法是读过“长学”。长学究竟是几年,许子由没问过,但家里的书多是事实。小时候,许子由亲眼看到他家楼上有几柜子纸页发黄的线装书卷,红卫兵抄家时把那些书卷都抄出来,扔下楼,堆在院坝里一把火烧了。

过去,许子由是不相信爹是读书之人的。他身上找不出一点读书人的影子。从小到大,许子由没看见过他看过书,提过笔,说过之乎者也,做过与识文断字相关的事。最接近的一次是他当过小队记工员,可就当了一个月。因为月底与社员核兑工分,他记的是一本烂账。他从此就不干了。因为村里的农活、小地名,用的多是些方言,他不会写,用同音字来代,他觉得难受。他说文字是有灵性的,怎么能胡乱写呢。

许子由姐弟四个,除了许彩霞没上过学,其余三个都念过书,可许子由没看见过他教过哪个孩子认过字、写过字。

许子由相信他确实念过书是在他念大学的时候。那年暑假回家,在院坝乘凉,爹突然地问许子由在大学里读了什么。许子由念的是中文系,那时正学先秦,就说《论语》、《孟子》,爹就问他学了哪些,许子由说《侍坐》,爹立即就背起来,背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时,还摇晃了几下脑袋。然后又背《雍也》里:“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又摇晃了几下脑袋,俨然一醉心于书的学童。

许子由惊得目瞪口呆。他没想到自己还真生于书香之家。

很长一段时间,许子由都觉得爹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但后来,他有时候也觉得爹可能是一种超然或是逃避。

爹这一辈子,没怎么管过他们,几姐弟读不读书,干什么活,嫁什么人,娶什么媳妇,他都不闻不问,就像他是个外人。管他们的是妈。自然也就没怎么对他们提过什么要求。后事算是唯一一件。

许子由母亲喂的一条小黄狗叫欢子,看到殡葬车开过来,就扑过去,咬个不停。殡葬车停稳,它就跳到了车上,用爪子刨着车顶,想钻进车里。许彩莲原坐在院坝边号哭,这时抓着车门哭起来。许子善放了鞭,烧了纸。许子由和许子善、曹建国、春生一起把妈的尸体抬进屋里。

爹一直坐在门口一把竹圈椅里,一动不动。他穿着一件有毛领的蓝色短大衣,拐棍立在面前,双手抓着,两脚插在臃肿的棉鞋里。他脸上的肉已所剩无多,最有肉感的应该是眼窝下面的眼袋,就像卧着两只肥大的蚕。阳光照过来,落在他高耸的颧骨上,嘴看起来更瘪了,山羊胡子闪着太阳的红光。

许子由从屋里出来,走到爹面前。他很愧疚,想给爹解释一下。

爹就像没听到他的脚步声,没有睁眼。许子由也从爹的脸上看不出任何悲戚。他不知道爹是睡着了,还是闭目假寐,养神,或者入定了,恭恭敬敬叫了一声:爹!

爹的眼皮弹开了,眼睛有些混浊。

我知道晚了。我,没想到妈走得,这么快。许子由有点哽咽,如果不折腾,也许妈,还走得,没这么,快。

她大限,到了。爹很平静,但明显有些气短,而且话有些颤抖。你舅他们都走了,只有几个,表兄妹了,给他们,打个,电话。

许子由不知道爹是气力不支,还是压抑所致。他一边抹泪,一边点头。他想号啕大哭一场。他喉咙已经硬了好几次了——在他见到母亲,母亲再不能叫他由儿的那一刻,在母亲到家的那一刻等等,可是他都忍住了。扼住他的是如何让妈入土的事,现在,这事比哭更重要,现在,他没有资格哭。

在路上,他已经就这事给许子善打过电话了。许子善的态度很明确,不要问他,问爹。

许子由说:这事能问他吗?事情明摆着在,今天我们给妈怎么办,他会觉得以后也会给他怎么办。

许子善说:那又怎么样?这由不得他啊。

许子由说:他比妈大了八岁,都九十五了。这是他这辈子最后的一个心愿,也是他最大的心愿。我不想让他在生命的最后有这事压着他,也不想让他带着遗憾走。

许子善说,要请人你就去请,说不定人家看在你是大学教授的面子上,来帮忙安葬你的妈。

许子善这么一个态度,许子由心里很恼火。你的妈,这是什么鬼话?难不成爹是我一个人的爹,妈是我一个人的妈?

许子由和许子善兄弟俩关系处得不怎么好,原因是许子由没有帮到他们。有一年过年,许子善直接说许子由:别人在大学当老师,父母照护好了,兄弟姊妹也照顾得好好的,你倒好,侄儿侄女一大群,竟没一个有个正经工作的。

许子善口中的别人,许子由知道。那人也在省城一所大学任教,不同的是他是工科。随便给人家弄个白酒或是豆腐乳配方,钱就来了,路子也广,县里都把他当作大人物,老家有什么事情也都有人照应。哪像他这个教古代文论的?

许子由没给许子善解释。其实他也努力过。两个姐姐各有俩孩子,许子善有一个,他帮过他们找过打工的工厂,为许彩莲的儿子当兵、许子善的儿子读高中想过办法。可最终他们都没有一个好工作。他们把这原因找在许子由身上。

这也是他们不怎么管父母的原因之一。他们觉得,许子由家庭条件好,父母的事就该他来管。

许子由也默认了。兄弟姊妹他帮不上,他来赡养父母,也算是帮了他们吧。金萍一开始有意见,说这不是帮不帮他们的事,赡养老人也是他们的责任,他们不能让别人来承担自己的责任。许子由说,尽孝的事,就是尽自己的心,不能和别人比。就当父母只生了我一个的。他曾想在城里买个房子,把父母接到城里去,可没这个实力。他工资不高,每个月不到一万块钱。金萍虽然在企业工作,工资收入高一点,可春生年纪不小了,不得不给他准备婚房。

而且父母也不愿意,他曾把父母接到城里玩过,可爹怕街上的车,怕大街上的人,一直窝在家里,第三天腿脚就开始发肿,肿得发亮,无法行走。他不得已只好把他们送回来。

许子由说:怎么说你一直在村上吧,就说没什么人缘儿,总是个熟脸吧。我,离开村里三四十年了,人都不认得了。

许子善说:那就利利索索找公司来办啊,交点钱,要办成什么样子人家就给你办成什么样子。

许子由把电话挂了。

你先去,请杨道士,请他看个日期。爹说。

你妈喂了一头年猪,你找人杀了吧。你妈这辈子,虽没积善,却没作恶,没得罪过什么人,她走远路,我估计有些人会来送送她。你得请人来做饭。爹又说。

许子由感觉爹像把什么事情都盘算好了。刚才他还在想,爹是不是会装聋作哑、作壁上观,他是不是可以和爹商量一下请公司来办事,可现在,爹的几句话把他的这个想法击得粉碎。

做饭,你两个姐,加上谢六儿,有三个人了,还请两三个人就够了。然后就是拿桌子的,打盘子的,装烟、倒茶、烧开水的,放鞭的,再就是歌师和鼓师,打金井的,抬棺的等等,你和子善两个人去请。不要打电话,要戴了重孝上门,但不要进屋。要是别人不答应,就跪下来,跪在大门口,磕头,别人还是不答应,也要磕了头,再起来。

爹说着说着有些气喘了。

NO.3

许子由虽说出去早——恢复高考制度那年他考上了大学,然后留校任教,回来也少,但对雨村过去的丧礼是熟悉的。那时,谁家办事,人不请自来,尤其丧事,只要听到爆竹声响(落气鞭),就自己来了。哪里差人就做哪里。做饭的,筛茶的,唱歌的,打鼓的,背石头的,打金井的,抬棺的等等,“督官”(白事管事)让干什么干什么。丧事办完,孝家除了给道士、歌师鼓师一点报酬外,一般给前来帮忙的人就是一条毛巾,一块肥皂。反正是乡里乡亲,这次你帮了人家,下次别人帮你。

为人不厚道,或是口碑不好,来帮忙的人少,不够,孝子就披麻戴孝上门去请,跪到人家大门口。“上山”时,抬棺人也会刁难你——动不动把棺落下来,要你磕头、敬烟,俗称“整孝子”。

许子由觉得,丧礼简直就像一杆秤,称着你做人的分量。

许子由也参加过公司安排的葬礼。公司设备齐全,有车,可以拉坟石,拖棺材;有打金井的电镐,无论多么难挖的地方都难不到。有做饭的柴油炉子,有桌椅、锅碗瓢盆,有搭席棚的油布、塑料布,有厨师,无论来多少吊孝的人,他们都会做出像样的饭菜;有道士和鼓师,也有放哀乐的音响和放电影的背投,甚至还有哭丧的人等等,只要孝家有什么要求,他们都会满足。

孝家的事情只有一个:就是给钱。这让丧礼办起来简单了许多,简直就有一种把孝家解放了出来的感觉。

服务辐射到雨村的家宴公司叫大发公司。他们的收费标准:起步价六千八百八十八元,包括做饭、打金井、抬棺等等。一般人家,这种服务就够了。

对许子由而言,要是爹没有不让公司来办的话,这事就简单得像给人家吊孝一样。

许子由进屋时,许彩霞和许彩莲她们还在和何婆婆一起在卧室给妈穿衣服。天气虽然还不太冷,但毕竟人已死了四五个小时了,身体都僵了,衣服很不好穿。许子由没进卧室去看,他在想请道士的事,问许子善要杨道士的电话,许子善问他是不是决定不请公司了,许子由说是爹的意思。许子善说,我可是把话说在前头,要请人你去请,莫打我的主意。你也别觉得自己是个大学教授,人家就会买你面子。现在面子最大的是钱。

许子由明白,许子善并非全是推责。许子善在村上没什么人缘儿,名声不好。他好赌,谢六儿也喜欢赌,还穷讲究,喜欢抹口红,还时不时染个头发什么的。两口子赌博,又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家里不成样子。强子初中毕业出去打工,也很少回家。一个收山货的男人来了,谢六儿便跟着那男人跑了。人要许子善出去找一找,许子善不找,把谢六儿留在家里的衣裳鞋子等等拢在一起,一把火烧了,然后也出去打工了。没想打了不到一年,人掉搅拌机里了。厂家赔了他九万块钱,他回来了。谢六儿也回来了。她肚子里怀了那男人的孩子,想跟那个男人结婚,可那男人不仅有老婆,还有三个孩子,不要她。她只好把肚里的孩子打掉了。

许子善腰里缝了钢板,就更有理由不种地了。谢六儿也不种。两口子把时间都用在打牌上。有时候还在自己家里支场子。也不知道那用命换来的九万块钱能打几年。强子也不回来,过年也不回。不知道他还把这儿当作自己的家没。

这种人能请动谁?请那几个牌友?

许子由没有说爹的意思是让他们俩去请人的话,说了也白说,只问许子善杨道士的电话,现在,最急的是必须请到道士。一切都要等杨道士看了日期后才能做计划。

这时许子由的电话响了,是许彩霞的儿子曹斌打来的。说外婆去世了,他回来不了,请不动假,只能过春节回来给外婆上坟了。

许子由知道,许彩霞她们可能早就给孩子们打过电话了。

许子由刚挂了曹斌电话,许彩霞就出来了。她长得特别像妈,尖脸,白发,高颧骨,身材瘦小,说话的声音也像。

大舅,菊花要来的,把帅帅也带来。帅帅现在还没放学。菊花准备去接他。这样,家家(外婆)就有重孙磕头了。大舅也有人帮着磕头了。

许彩霞说的磕头,是指孝子给吊孝的人还礼。吊孝是要给死者磕头的,磕头时孝子要给吊孝的人磕,还礼。人多了,孝子就有些受不了,就由年轻一辈的男丁来替。许子善腰里有钢板,自然是不能磕头的。

现在,许子由还没想到这些。

许子善打了几个电话,终于问到了杨道士的号码。他把号码说给许子由后又说,你一定要自己办,可别怪我没提醒你。小心人在屋里烂了。人烂在屋里了。我是无所谓的,我的脊梁骨早就断了,不怕别人戳了。

NO.4

杨道士七十多岁的样子,面目清癯,上嘴角有两撇白胡子,不长,就像一对单引号。许子由一报出自己的名字,杨道士便说晓得晓得。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又在省城当教授,名字如雷贯耳。杨道士邀许子由进屋,许子由迟疑了一下,杨道士说,现在没谁还记得这个讲究了。

许子由把放在车上的一条烟两瓶酒拎下来,放到杨道士家的桌子上。杨道士客气了几句,便问许子由:你真准备自己办?许子由说,我想尽量不拂家父的意思,他一辈子,没对我提过什么像模像样的要求,这算是他给我提的唯一一个要求。杨道士说,百行孝为先。孝顺孝顺,顺就是孝,孝就是顺。现在这样的人不多了。许子由说,惭愧之至,没尽到孝道,不肖之子。杨道士说,别的不怕,就是请抬棺打金井的人有点难。

杨道士给许子由泡了茶,便问许子由母亲是什么时候走的,又问许子由母亲、许子由和春生的生庚八字,然后举起一只手来掐算。算了一阵问许子由明天时间紧不紧,如果明天不行,那就要三日后了。因为接下来的两天,一个重丧日,一个破日。

明天是太急了,几个孙子赶不回来,他得让他们回来看看他们的婆婆、外婆最后一眼,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要请到人来几乎不可能。许子由想了想,把出殡日子定在三天后。

杨道士这时便问许子由请了打丧鼓、唱丧歌的人没有,如果没有,他来帮忙。许子由求之不得,连忙拜托杨道士。

杨道士打了一阵电话,给许子由说,他找到三个人,一个打鼓,一个吹箫,一个唱歌,也算吹吹打打都有了。

许子由和杨道士进门时,爹坐在堂屋里。堂屋里空空荡荡,杨道士便望着许子由父亲问:还没上材(入殓)?许子由父亲抱起双手给杨道士打了一个拱:棺材放在草楼上,没人弄下来,子善去请人了。杨道士给许子由父亲还要一个礼,许老先生节哀顺变。许子由父亲说,要辛苦,杨先生了。

父亲的话有点哽咽了,许子由听得喉咙一硬。

许子由从没见过爹的悲伤,就像他不知道悲喜似的。现在,悲戚之情顿时涌了上来。可立刻,他把悲戚压下去了。他要尽量让爹轻松些,撑过这几天。

这时,许彩莲过来了,走到许子由身边,要他过去一下。

许子由跟着许彩莲到了灶房,许彩莲便和许子由说,要给何婆婆表示一下。从前就是给点旧衣裳什么的,现在旧衣裳没人要了,要许子由干脆就给她一点钱,一百两百都行。

许子由掏出两百块钱给许彩莲。

许彩霞在烧灶火。灶是两口锅的灶,一口大锅上扣着锅盖,有热气滋滋逸出。许子由猜想那可能是烧的漩猪水。

许彩霞现在生的是另一口灶里的火。她和许子由说她在准备饭,人都还没吃早饭,她得先弄点什么让大家垫巴一下。

这时,许彩莲和谢六儿一起从卧房出来了。

小灶里的火也燃了。火光在许彩霞脸上跳跃。许子由突然觉得就是母亲坐在那里。

许子由眼睛一酸,特别想哭。许彩莲这时便给许子由说,如果许子由决定自己办,就要打发人买东西了。许子由问要买些什么,许彩莲说,柴米油盐,烟酒菜柴等等。许子由问大概要多少,许彩莲说她说不准,现在办红白事,宴席的标准都高,不仅要猪肉,还要牛肉、鸡肉、鱼肉,这是起码的。酒要有白酒、啤酒,还要饮料,白酒还要是瓶子酒,饮料也要是罐装。烟最低要十块以上的。又说许子由是省城的人,什么都要高一些才好。许子由说,应该不会有很多人来吧,老幺在村上没什么人缘,我又在外面,跟村里人没什么交集,你们又不在本村里。许彩莲说,这怎么说得准呢,现在的人都喜欢赶情。是亲不是亲,都来一下。也有的干脆就是来蹭吃蹭喝,俗话说人死饭门开,这种事也不好赶别人走的。

许子由要许彩莲帮忙估一估,许彩莲要许子由去找办经销店的华子。没公司以前,村上不少人办事,就是请华子帮忙进货。他会根据东家的情况把货进来,用不完,退他,不够,他再去买。他还备有搭棚子的油布、桌凳等等,可以租。只是不知道现在他还做不做这个。

许子由正要打电话联系华子。谢六儿手碰了一下许子由的小臂:哥,你还是想清楚了再打电话吧。

谢六儿穿着一件水红色薄羽绒服,棕色高跟皮鞋,黑弹力裤上套了斑点纹短裤裙,还画了眉毛,涂了一点口红。许子由看着有些不舒服,心想,都这个年纪了,还这么穿,这么画,何况又是这种场合?想怎么说几句,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谢六儿还与别人不同的是,她称呼许子由时,不像别的人那样随孩子叫许子由伯伯,许子由不知道她是不愿意让自己矮了辈分,还是觉得这样更亲近。

许子由望着她。

其实,不请公司花的钱还多些。她说。

许子由哪里在想着省钱?答道:是爹要我们办。谢六儿说,他老迷糊了。哥你真不知道自己办有多麻烦。许子由说,我知道。谢六儿又碰了一下许子由的手,把声音低了些,杨道士看了这么长的一个日子,无非就是想多要你几个钱。现在的天气,四五天,不说我们这些孝子受不了,就是死人放这些天,怕人都臭了。

许子由不耐烦地说,时间已定下了,给爹也说了,不能改了。

NO.5

许子善还是没有回来,请的人也没有到。穿好衣裳的母亲不能上材,只能孤零零地放在床上。许子由心里急,打许子善电话,不在服务区。

曹建国说:他是不是打牌去了?

许子由瞪了曹建国一眼。曹建国几年前中过风,脑袋开过刀,有时犯迷糊。在田间做活,天黑了不知道回家的路,要许彩霞去找。自家的田块也记不住,要许彩霞往地里带,可有时又很清醒,记得儿子曹斌、孙子帅帅的生日。

许子由想去找许子善,正要出门,屠夫赵师傅进门了。

紧接着就有一黄一黑两只狗跳进屋。

许子由正和赵师傅说话呢,三只狗突然撕咬起来,咬得狗毛乱飞——欢子不知从哪儿蹿出来了。赵师傅朝黑狗踢了一脚,又踢跟着他带的那条黄狗,它们才昂昂叫着跳到屋外去了。

欢子这才过来嗅许子由的腿脚和手。

有了赵师傅,加上曹建国,许子由自己,儿子春生,应该可以把棺材弄下来了。许子由这时就请赵师傅帮忙。赵师傅爽快地答应了。可春生不知去哪儿了。寻春生,杨道士说他去买白纸和墨水去了。许子由只好作罢了。

太阳已当顶了。许子由心里急,扛着单梯去草楼那里。太阳在地上拓了一路歪歪扭扭的格子。

搭好梯子,许子由上了草楼。棺材上覆着油毛毡,油毛毡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尘埃。许子由扯开油毛毡,尘埃飞扬,待落定下来,两口红棺材显影出来,鲜亮如初。

许子由还记得两口棺材置办之后的那个夏天。那时许子由刚参加工作,还没成家。他记得回到家那天,两口棺材还是原色,放在堂屋中间,父亲正在用砂纸打磨。

母亲脸上每道皱纹里都是笑意:你看,十六花(指有十六根圆木,截面有年轮纹,故称十六花)的,点头(棺材的高度)一个三尺二,一个三尺三,不算小了。你爹想磨光滑了,再上清漆、响堂(用皮纸、石灰、桐油等等在棺材里面裱糊)。

雨村人对于棺材的看重,许子由是知道一些的。许多人认为有一口很好的棺材,是一件很体面很荣耀的事,也是你一生成败荣辱的体现。不少人对活着时的生活马马虎虎,俭省得很,但一定要置办一口像模像样的棺材。许子由觉得,雨村人在棺材上寄寓了很多梦想。

两口棺材并排摆在一起。许子由在一口棺材前蹲下来,双手抠住棺材底部,想挪动一下,可试了好几次,棺材纹丝不动。

许子善听到猪叫了才回来。他把孝帕挽在头上,腰间也没系麻绳。看见许子由,就把许子由拉到一边,说人是太难找了,他跑了好多户人家,打了好多电话,电话费打完了,电话也打得没电了,可也只有一个人答应了。许子由不好说什么,问他,人呢?许子善说,我答应给他一百块工钱,可我不知道你答不答应,所以,我先回来问问你。你觉得可以的话,我就给他打电话,他马上就来。

许子由想不到是这样。

见许子由犹豫,许子善说,你不答应?你以为现在还是从前,给人下个跪,别人就来帮你?现在不行了,用钱办事成习惯了。

又埋怨爹妈做事没长后眼,晓得现在村上没劳力在家,怎么要把一个烂壳壳放到那高的地方?

打电话吧。许子由不想听许子善的牢骚,大姐二姐都给孩子们打电话了,我给几个表兄妹也打电话了,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人来磕头。总不能人来了,去床前磕吧。许子由说时就从兜里掏出钱包来,许子善说,你最好一次多给点。我想办法说服他,让他搬了棺材后就不走了,留在这儿帮忙。你最好给赵师傅也说说,让他也留在这儿。许子由给了两千块钱许子善。

许子善找的人是陈跛子。

赵师傅这时刚把猪毛漩了,剖了脊,割了猪头。一只白生生的无头猪趴在漩盆上,颈脖红扯扯的,滴着血。狗又多了几只,争舔着溅在地上的猪血。

许子由走到跟前,对赵师傅说,许子善找的人到了。春生也回来了。应该行了。赵师傅瞥了一眼陈跛子,你行?

许子善说:你可别小看老陈,看起来风吹得滚,可劳力足得很。要不是他腿瘸了,妈那棺材,他一个人能从楼上扛下来。

赵师傅说:那就试试吧。把血乎乎的双手伸进漩猪盆里荡了荡,在围腰上擦了擦,就往草楼那边去了。

许子由这时站在门口叫春生和曹建国。杨道士这时正在写白对联,知道是要弄棺材,也放下笔出来了。

赵师傅先上楼,用木杠撬起棺盖,喊陈跛子上去。要陈跛子抬小头,他抬大头,将棺盖打横,然后套绳子,可陈跛子抬着棺盖时,人迈不动步。春生爬上去帮他,才把棺盖抬起来了。

系好绳子将棺盖放下来。赵师傅要许子由和曹建国上去。陈跛子却要下去,说他今儿腿打颤,手上是软的,要换个人上来。

哪有人换?只有杨道士和许子善了。赵师傅望了望许子由,说,必须再找个人来,不然弄伤了人,或是弄坏了棺材。

NO.6

上材这么件小事,根本就没在许子由的考虑范围中,想不到却如此麻烦,这让许子由心里的压力更大了。杨道士见许子由着急,说他可以打电话让打鼓的老万先过来。老万人还年轻,刚满六十岁。

许子由现在太需要人了。当务之急,除了上材,还有搭席棚、买柴禾。搭席棚的塑料布要么去借,要么去买;柴禾买来要锯,要劈。还要借桌凳,甚至借炊具等等,这些都要人。于是便要杨道士请他们几个都早点过来。

说完就往灶房走。他准备将请厨师的事交给两个姐。只有她们才熟悉村上哪些人菜做得好,哪些人热心肠。

然后去找华子,和华子商量到县城买菜的事。

许子由回到家时,饭已做好了。人都上了桌,却没看见爹。问杨道士,杨道士说,做招魂幡,去砍竹子,回来时,人就没在堂屋了,他也以为许老先生是休息去了。许子由赶快去自己房里看,却没有。谢六儿才说,她先看到爷爷去他自己卧房了,不知道出没出来。许子由赶紧去爹的卧室,果然看到爹在那里。他坐在椅子上,怔怔地瞪着床上。

许子由说,爹,饭熟了。都吃饭呢。爹不吭声儿,也不动。许子由走到床边,高声叫了一声爹,爹才扭了一下头。

你们都忙,没人陪她。我在这儿,陪陪。爹说。

欢子哼了一声,许子由这才看到欢子卧在床边。

许子由垂下了头。真是罪过,竟然没想到要陪陪妈!简直还不如一只狗!

妈的衣服穿好后,许子由还没来得急看一眼。这时才看见了。妈戴一顶黑色平绒帽,身穿满式黑绸褂子,脸上干干净净,样子很安详。

爹,是我的疏忽。许子由望着爹说。

又转过身对着床上说:妈,对不起,没能……陪着你。许子由喉咙突然硬了。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妈已经离开他了,她再不会看他,答应他,叮嘱他了。他扑通跪下来,高叫了一声:妈!泪如泉涌,再也控制不住了……

吃过饭,许子由劝爹去睡,说他来陪妈,可爹却不睡,要许子由忙去。许子由只好叫来春生,要春生陪着爷爷和奶奶。

这时许彩莲找他说请厨师的事。说人她倒是想了几个,但现在还没和她们联系。她要许子由给个话,能否适当开点工钱,因为五天,时间太长了。

许子由说,一天两百行不行?跟歌师鼓师一样。许彩莲说,论辛苦,厨师比他们辛苦多了,一日三餐,晚上还要办夜宵,可是大伙都是帮忙,也不能一边是两百,一边是三百,那样得罪人。

又说,开始这几天,每天早中晚三顿,顶多十五到二十桌,请两个厨师,再加上她、许彩霞和谢六儿帮厨就够了。到了后面,出殡前一天,再多请两个厨师来。这样可以为许子由节约一点。

许子由哪还有心思顾忌钱?只想早点把人请到,给许彩莲说,这是个小事,我也不熟悉情况,你们当请人请人,当花钱花钱,不需给我说。

就在这时,老万来了。老万还没吃饭,杨道士要老万先帮忙把棺材搬进屋再吃饭,以便布置孝堂。

几个人正往草楼那边走时,余傻傻来了,是准备来吃席的。村上,不论谁家办红白事,他就会去吃席,从开始一直吃到结束。他虽然五十多岁了,走路摇摇晃晃,可劳力不错,村上人常常喊他帮工,做些下力气的活。赵师傅看见他,便叫他:余傻傻,来帮忙!

增加了老万和老余,棺材很快就弄下来了,抬进了屋,搁在两张大方桌上。

这时杨道士开始摆放灵牌、供果、香烛、化纸盆,在棺材下面摆上长明灯等等。一帮人一起把尸体抬过来,安放到棺材里。

欢子这时卧到了棺材底下。

杨道士又把写好的白对联贴到大门上。这时孝堂才像那么回事了。

许子由这就要春生和金萍去县城采买。

一会儿,许子由去华子那里把油布和桌凳弄回来了。和赵师傅、杨跛子、余傻傻、许子善一起搭席棚。席棚搭起来简单,只要在房子挑檐上系上绳子,另一头打几根木桩,把油布拴上去就行了。

搭好席棚摆桌凳,赵师傅给许子由说要回去,许子由多给了他一百块钱,赵师傅不要,说这种事,谁碰上都要搭个手。又说,许子由母亲是个好人。他每次路过,都喊他喝茶,遇饭吃饭,从不嫌弃他是个屠夫。现在她老人家走远路,他能帮到忙是他的福分。许子由听他这么说,心里挺感动。就问他能不能在出殡那天帮忙抬棺,赵师傅说他就是这样想的。本来想在这儿帮几天忙,可老婆病了,家里还有个孙子,没人照料。

这时,太阳已经要落山了。

厨师杨婶和吴四妈,吹箫的老齐和歌师宏哥也前后来了。灶房里忙起来了,孝堂里也有了阵阵箫鼓声。

爹坐在孝堂里,双手抱着拐棍。看见许子由便撑着拐棍站起来,用拐棍指指外面。许子由明白爹是有话要他说,于是扶着爹到了外面。

爹要许子由请个做文的先生。

做文就是做祭文。有大文和小文两种。小文是致祭者要献的,还要献肴馔。农家小户,自然不能带着祭文而来,就请现场的先生代笔,代读。小文一般陈述死者生前与致祭者之友情。致祭者在死者灵前跪听,动情处,涕泪滂沱,泣不成声。大文要追述死者一生修为,如何敬老扶幼、为家操劳,如何和睦邻里,积善行好等等。封殓之前读大文,所有孝子跪听。

可这都是很久前的事了。现在,早没人做文了,尤其是致祭者的小文。也没有人献肴馔了。亲朋邻里,一概用钱。

最多是请人写个悼词。

现在没人会做文了。许子由说,一般是写个悼词。

那就,写个悼词。所谓盖棺论定,人走时总要有个说法。爹说完,就拄着拐棍进屋了。

谢六儿和许子善这时走到许子由跟前。哥,我们说个事。许子善很长时间都没叫过他哥了,心情好时叫一声老大,许子由听起来有点怪怪的。

有个事我想跟你商量一下,妈的后事,是你在安排,也只有你有这个能力安排。我也是妈养大的。所以,我不想外人知道,这事是你一人安排的。许子善说。

许子由说,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安排的啊,你们,几个姐,都出力了。

谢六儿怕许子善说不好,忙说,是这样子,现在无论谁家办事都要收情。我们虽然赶情不多,可算算也还是有一些。这些年我们也没办过事,人家没有还情的机会。这次,我想有些人会来还情。所以,许子善的意思是,收情的事,我们来管,收情的人也由我们来请。

许子由这时听明白了。他觉得这两口子也太会算计了。请人的时候,用一块钱都问他要,现在却想着要收情。亏他们说得出口。

哥,其实我们也是为你考虑,要是你收情,将来的麻烦可就大了。只要你收了人情,有人过事,就会给你发请帖,打电话。有人过个生,或是下窝猪崽,要办事,也要请你,你大老远跑回来给他还情?不可能吧?你请人带情,他现在赶一百,你得还两百,因为你是大学教授。要是我们收,你就没这个麻烦事了。谢六儿说。

许子由承认,谢六儿的话有些道理。问题是他压根儿没想收情的事。我没想收情,给妈送行,只要人来了就行。许子由说。

那怎么行?那你是瞧不起人啊。谢六儿说,你要不收情,就没人来了。哥你不想就我们这几个人天天守着妈吧?那哪叫办事?那让人家看笑话了啊。

许子由不知道这事有这么复杂。他感到越来越陌生了,兄弟姊妹,爹,甚至所有的一切。

许子善见许子由犹豫,说:哥,你觉得这样子可以,我们就这样办了。既然要让外人看到是我主办这事,那我会做得像样些。这么说吧,跑腿跑路,给人下跪的事,我和谢六儿承担了,你就安安心心坐在孝堂里,动动嘴,主要任务就是让外人看起来悲痛,要是不悲痛,也不要紧,人过八十是喜丧。

许子由说,你跪得下去?

许子善说,我让强子回来啊。他代我啊。

NO.7

许子由向杨道士打听到,现在悼词写得最好的是退休的郑老师,于是准备去请郑老师。正要走,许子善拦住了他,要他先请督官。

督官是总理一切丧葬事务的,非常关键。丧礼一应事务,小到吆喝人入席吃饭,大到安排人打金井抬棺,都是督官的事。督官有号召力、有权威,会协调,丧礼就会办得顺畅。

悼词出殡前才念,还有好几天,怎么都来得急,而督官现在是当务之急。许子善说。

你现在去请他,他也没工夫在这儿耗啊。许子善又说,郑老师写得快,一两个小时的事,出殡前一天去也来得及。许子善又说。

许子由觉得许子善的话有道理,便问他督官请谁合适。

王天麻啊,许子善说,他是干部。请得动他,找抬棺的人也容易多了。许子由说,他会不会干?许子善说,干什么事不都是一个钱字?钱给足了,他还有不干的?

许子由和王天麻没什么交往。他一向不愿意与官打交道,他就这么一个性格。在学校里也是。他不想跟当官的人拉拉扯扯,也看不起那些在官面前卑躬屈膝,或者与官打得火热并以此为荣的人。

问许子善还有没有别人,许子善说,江元成啊。

江元成就是许彩莲的男人,二姐夫,能说会道。许子由不知道他也做起督官了。

许子善又说:不过最好不要请他。要说他本来也是孝子,女婿半边儿。要来他早该来了,不来,就是他不想来,或者他早算准了,等我们请他呢。

这个二姐夫确实是个人精。他和许彩莲的钱,不是放在一块用的。各自挣钱各自花。许彩莲要自己买点衣服,要给父母或娘家亲戚买点礼物,就得用自己的钱。江元成也一样,每次买礼物,只给他那边的亲戚买。孩子的花销,则是两人一起拿,清清白白。

许子由听人说过这事,他有些不相信,想问问许彩莲,可觉得不合适。有些话,即使亲姐弟间,也是不好问的。

许子由觉得许子善的说法不无道理。

许子由又问还有没有别人,许子善说没有了。

又说,你一定要去请王天麻,一定要把王天麻请来。只有把他请来,你才好请打金井的人,抬棺的人。他就是这两天不来,只要他出殡前一天来,你请人的时候只要告诉别人督官是王天麻,就比给别人下跪强。

许子由还是决定先去请郑老师。车子刚点了火,突然听到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雨村吊孝,进孝家之前,先放鞭炮,然后再去灵前上香、磕头、烧纸。许子由不知是谁来了,忙下了车。

因为许子善腰里有钢板,跪不下去,现在能下跪还礼的只有他和春生。

一股鞭炮的青烟和火药味卷了过来,然后是菊花牵着帅帅出现在青烟中。

菊花是许彩霞的女儿,帅帅是孙子——儿子曹斌的孩子。

菊花今年已经四十岁了。在广州打工时嫁了个广东男人,有了孩子才回家,可男人一直没来过,孩子除了小时候来过,大了也不来了。菊花也不常到广东那边去,开始是那边住半年,这边住半年。这几年干脆就不回去了,一直就住在娘家。她给许子由的印象就是一天到晚在打电话。许子由问过她不回去的原因,她说和公婆处不好,要么就是男人也在外打工,不在家里了。去年开始,她在网上开起了微店,卖些雨村的土特产,样子就像不会再去广东了。

许子由有时候怀疑菊花并没说实话。

帅帅是曹斌的孩子。曹斌也一直在外面打工,似乎主要工作就是结婚、离婚,七八年时间,结结离离四五次了,现在仍单着,帅帅是最先那个老婆的。那个老婆不要孩子。曹斌打工带不了,只有让许彩霞带。

见是菊花他们,许子由便让春生进屋去答礼。

菊花带着帅帅在灵前磕了头、上了香、烧了纸,拉起了还礼的春生,然后谢六儿给二人发了花(孝帕),帮她们戴了。

菊花这才走过来和许子由说话,要帅帅叫许子由舅爷。

见过许子由,菊花拉着帅帅去厨房见许彩霞了。许子由这才开车去请郑老师。

……

韩永明,湖北秭归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大河风尘》《特务》,中篇小说集《重婚》,散文集《日暮乡关》等;在《当代》《十月》《钟山》等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60余部,多有选载。曾获湖北文学奖、《当代》文学拉力赛最佳奖、《芳草》汉语女评委"最佳抒情奖"、《长江文艺》双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