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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0年第5期|罗望子:枇杷
来源:《钟山》2020年第5期 | 罗望子  2020年10月20日08:13

1.今晚月亮真好

挂在树梢上时,它还在打瞌睡,升到两幢高楼之间,又精神抖擞了:活像冲过凉水澡的婆娘。城里的月亮都他妈的不一样,不像你老家,什么时候都是一块玉米饼,或者干脆就是一泡土黄的屎:这可能也是你离家出走的原因吧。当然不是主要原因:再不离家,估计也要给父亲打死。老头子下起手来那叫一个狠,好像你根本不是他弄出来的。这个世界欠你一个父亲,三两句话不到,他就会揍你。这个世界也欠你一个母亲,那女人生下了你,一百天不到,就跑得无踪无影。她为什么跑,她想跑为什么还生下你?如果她不跑,估计父亲也不会揍你揍得那么勤快,这死老头子管不住婆娘的腿脚,关你啥事儿?既然如此,你还不如一走了之。

情况就这么个情况:高考落榜后,在他的淫威之下,你去县城插班复读。可能是因为你家里穷,长得又不像个人样,班里的男生排挤你,女生嫌弃你。连那个死胖子都不把你当回事,朝你呼来喝去的。瞅准他落单,你猫在街巷把他揍了个半死。原来打人是那样痛快,打得越狠越痛快,难怪老头子每次下手都那么重了。你痛恨父亲,同时又体验到了他经常体验到的快感:打人也会上瘾的。哪成想,死胖子的父母在小县城里都是有头有脸的的人物。可想而知,留在那儿,不是挨父亲揍,就是给学校逐出,还得掏钱赔偿。到了你这把年纪,也该出去闯荡闯荡了。

跳上火车,你啥都没带。也没啥好带的。你能想象得到,父亲,还有死胖子的父母找不着你时的不甘和怒吼。父亲让你复读,你一点也不领情。本来你是有机会去读大学的,父亲说,本三算个球呀,我儿子要读至少也得读个211。老头子念过高中,做过代课教师,也算半个文化人了。这可害苦了你,自己的事自己清楚:你就不是块读书的料。父亲不信,他把他的梦想寄放到你的头上,坚定相信:你,能行。你行个屁呵行。至于那个死胖子,打了就打了,你一点都不后悔,相反还得感谢他哩:要不是他,你怎么可能怒火中烧,勇气倍添,打完就走呢。

3.来到邻城,一晃就晃了三四年

之间你也曾到另外一座更大的城市晃过。晃了没多久,又回来了。你其实好像是个很恋旧的人。邻城是你最初的落脚点,邻城的脏乱差让你感到亲切。就连大雨过后,下水道泛出的恶臭你都觉得温暖香甜,何况邻城一直在努力:大街上小巷子里,到处都是创建文明城市的口号标语。而到了那个更大的城市,你整天都晕乎乎的,送快递时,也老是找不着路。那个城市,就是一个陷阱,晕乎乎的你,整天提心吊胆。只有回到这里,你才像回到家里:也是奇怪,大城小城的格局都差不多,但只有在邻城,你才是个路路通。

你做得最多的工作,不是送快递就是送外卖。因为没有别的事可做,你跑得最多,业绩最高,估计存款也最多:你不怎么买衣服,也从不回老家。你从来没有动过回家一趟的念头。从来没有。像你这样的人,回去也是受人奚落,讨老头子的责骂——几年下来,估计老头子打是打不动你了,他打你,你自然不能还手,搡开他还是笑嘻嘻的。这个城市给了你一个健壮的身体,这个世界,却欠你一个故乡。没有牵挂的你,独往独来,像个冷血动物。说实话,你也不想这样的:这样的你,令你自己都感到害怕、绝望。所幸还有月亮,绝望到顶点,你只能抬头望月,好像它才是你的儿时玩伴。

闲落的时候,你除了看手机,还是看手机。你盘手机,并不是玩游戏,而是读网络小说,以玄幻、修真类为主。可能你想象自己也能成为一个圣皇级高手吧,至少能修炼到混世大魔王境界,那样就可以妻妾环绕儿女成群不死不灭了。你也明白道德大于功深,但是站在至尊巅峰的人,可以俯瞰众生:谁不服看看?不服就砍,露头就打。而且当你真的强大如斯,游荡在外,一不小心挂了的时候,父亲就会发现你的灵魂玉简碎了:你真想知道,你死了,父亲会不会后悔打你,会不会呼天抢地,会不会骂你这个不孝之子。你知道,这样的想法非常幼稚,相当于黄粱美梦,可那种万物皆蝼蚁的感觉很爽。不然呢,你就只能盯着月亮发呆了。

望着城里的月亮,你说,欠着就欠着呗,虱多不痒,欠多了不愁。活人还能让屎尿憋着吗。这个世界欠你的太多了,再多那么几个也无所谓。你根本不指望欠你的终有一天能还回来。你不是一个讨债鬼。你对着城里的月亮说,至少我有两个月亮,城里一个,老家一个:老家的月亮是本尊,城里的月亮就是分身了。你对着城里的月亮说,不过你也别皱眉毛,闹情绪,我没有歧视你的意思,也没有资格歧视你。你们俩是可以互相切换的。怎么切换,那就得看我的心情了。你对城里的月亮说,当然了,你完全可以鄙视我,把我当作一团废气。

城里的月亮当然不会理你,他依旧高挂苍穹,安详微笑。笑是他的笑,你什么都没。但他不知道,在他微笑俯瞰之时,你决定要干点什么了。他绝对不知道,你会做出一个决定。人们要做出一个决定,总是很难的,尤其是像你这样的人:大事做不了,小事又不屑做。你的那些工友们,歇工之时,总是要出去干点什么的。不是小偷小摸,就是顺手牵羊。小勇昨天搞了一双高帮雨靴。小武说。大元前天搞了一顶帽子。小武说。黑鬼呢,今天下午竟然搞了两个胸罩。小武边说,边在胸前比划着。二哥,你说黑鬼他搞那玩艺儿干嘛。干嘛,还能干嘛,他可以送给相好的,也可以带给乡下老婆呗。还有一点你没说出来,也许黑鬼不对着那玩艺儿,就撸不出来哩。二哥,你说黑鬼在城里有相好的了?小武压低嗓子问。那我可不晓得。那他就是带给老婆的了。小武笃笃定定说。

你摸出军用水壶,呷了一口酒,嚼了两粒花生米,便递给小武。小武照例推开。小武是工地上唯一不喝酒的小家伙。他是个新人,也是你的跟班。你的酒,也只有给小武喝,因为你晓得他不可能喝。工友们想喝酒了,总是一块儿搭伙。就你一个人喝,而且你不在吃饭时喝。喝酒于你,就像喝茶一样,晚班后,你会时不时地来一口。工友们喝的散装酒。你买瓶装的。以前喝拿壶酒来,后来改喝江小白。这个世界唯一不欠你的,好像就是酒了。也因为你喝的是瓶装酒,大家就喝不到一块儿。他们哪怕庆祝什么,最多也就喝喝黑村长或者牛栏山。你知道,他们在背后会笑你装逼,你不在乎。小武别的不行,工地上的消息,他对你总是实时报道。但他从不透露别人对你的看法。他认为,搬弄是非嚼舌头,不是男人干的事。

5.你不明白,他为什么叫你二哥,而不是大哥

难道你比他还二吗?同样,小武也不理解你为什么把酒装在军用水壶里喝。小武说,他虽然不喝酒,但把酒倒在水壶里,哪里还有喝酒的感觉呢?

你告诉他,这水壶是老钱的遗物。老钱顿顿不离酒。老钱买了个女人成了家,欠了一屁股债,就出来打工。孩子三岁时,女人跑得不知所踪。老钱说,家不成家了,还留钱干嘛?不如喝掉。一个烈日炎炎的午后,喝了酒的老钱从二十层高的脚手架上摔下来,碎得像西瓜瓣,拼都拼不齐整。赔偿款给他的弟弟和妹妹拿走了,就留下一个水壶。扔在垃圾桶里,被你捡了回来。小武说,这么晦气,你更不该用它了。你说你担心个啥,还能比老钱更倒霉吗,再说我上工又不喝。小武连连摇头。

你为什么一定要带着那个水壶呢?除了存贮携带方便,你想,也许你就像老钱那个没娘的孩子。那么水壶于你,就是唯一的能拿得出手的遗产了。老钱的孩子究竟养在他弟弟家,还是妹妹家,没人晓得。但那个你从没见过,也永远见不着的孩子,始终悬在你的脑子里,无法摆脱。这真是要命,又好像你的丹田里还寓居着一个小小的人儿。那么,你天天捧着水壶喝,那小小的人能否感应到他死鬼爹的气息呢。这么一想,你不仅不再纠结,反倒像是在做一件善事。你像个好人吗,恐怕没人觉得。只有小武,天天晚上和你窝在一块儿。你问他,怎么不出去逛逛,这样窝着,别闷出病来。

小武倒是无所谓,他说,没钱,出去逛个屁呀。你嘿嘿一笑。他说,二哥你笑个啥,我说得不对吗。我为啥笑你懂的。就晓得瞒不过你,我承认,我不敢一个人出去,你又不陪我转,只好闷着了。怕个球呀,怕你还敢离家,跑到邻城来。那也是没办法。小武摇摇头,说要不是遇到二哥你,我还真有可能家去的哩。干嘛,既来之,则安之,你真的回家了,又想着怎么出来了。嗯嗯,还真有这可能。小武呵,出来的人是回不去的。小武捂耳闭眼直蹬腿,我听不懂,也不想听懂,我只是想我妈了。

你应该是偷跑出来的吧。

这你也晓得,小武瞪圆了眼,我妈一定急疯了。

7.小武的成绩不如你

家里条件比你好得多,小武根本不必出来打工。和你情况相反,小武爸爸在外养了个小女人。直到给小武生了个妹妹,小武妈才晓得了。一怒之下离了婚。小武爸给他们娘儿俩留下一套房子和一百万,一次性了结,和小女人过起了小日子。

小武爸和儿子有过一次谈话,说他是不想离的,更不想再生孩子的。本来,他是想把那套房子和一百万给那个小女人,从此两清。不成想到了结时,小女人说她怀上了。一查,还真是怀上了。小武爸见不得女人掉眼泪,当初也是因为小女人的眼泪上的套,现在只能一条道走到黑了。

小武说,妈一离婚,马上就后悔了。我一定是被下了药,我怎么可能提出离婚呢,妈说,我应该恶心死他们,让这两个狗男女过不定神。我不离,那个狐狸精就扶不了正,我是大房,她就得看我的脸色。妈说,我真是个傻逼呀!

离婚后,妈的性情完全不一样了,动不动就说重道话,真的像是祥林嫂转世。她总是从那个狐狸精骂起,骂完小武爸,就骂她自个儿,最后总要落实到小武身上,说他不争气,一点帮不了她。妈相过几次亲,但从不把男人带回家。只要她满面春风,就晓得她喜事上身了。她说她要气死那个王八蛋,不给他戴上一百个绿帽子绝不罢休。但结果都一样:没多久,她又落落寡欢,成为怨妇。小武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开始,她还仅仅是骂骂小武,摔摔杯碗,后来发展到敲小武的脑瓜,再后来,骂着骂着,就把刚烧好的电水壶往小武身上扔。幸亏小武闪躲得快。

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小武逃出来之后,他妈找不到撒气者的疯癫相。她会后悔吗?不太可能。也许她和你一样,觉得整个世界都欠她的,尤其是小武爸爸。当然也包括小武,她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到这么大,帮不了忙不算,还扔下她跑了。

这么一想,你都有些可怜起这个疯女人了。可是小武同样可怜。像他这个年纪,应该和同伴们一起,骑着单车,呼啸街头;或者情窦初开,为第一封情书如何起笔抓耳挠腮。现在倒好,和你一样,窝在工棚里。小武每天晚上蹲在被窝里,气喘吁吁,把他的青春全部献给了自个的左右手。

小武说,他上过一次街,一出工地,就给人盯上了。那个家伙像块狗皮膏药,怎么甩都甩不了。没走多久,盯着他的人,就由一个变成了两个三个。他们伞兵一样,呈包抄状,却并不合围,仿佛面对到嘴的猎物,尚未戏弄尽兴。二哥,你说他们到底是些什么人,他们盯上我一个打工仔,有什么好处呢?

你苦笑着摇摇头。也许他们是一群色狼。也许他们看中了小武身上的某个器官。谁知道呢。你不敢把你的胡乱猜测告诉他。小武本就心惊肉跳了,要是告诉他这些,没准天天做噩梦,到时候倒霉的还不是你?

可是你和小武,又有多少区别呢?你也不敢上街。你不是怕别人,而是怕自己。你怕管不住你自己。如果走上街头,你那阴冷火热的眼神,肯定会吓坏别人。冷血动物一样的你,和小武一样,情欲如野草一样疯长。连小武都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你又怎么能免俗呢。你不可能像小武那样,躲在被窝里自娱自乐,也不可能像工友们那样,到浴室找个按摩的解决。说实话,先前你干快递,多跑多得,可每天都要面对那些穿着睡衣或者吊带裙的女人,她们的冷漠、蔑视、警觉和挑逗,时时刻刻,对你都是一种煎熬。尤其是那些无聊女人的挑逗,可能会给你带来灭顶之灾:谁晓得她们心里怎么想的。当然更多的女人是警觉,好像你真有什么坏心眼。而你恰恰就是坏心眼。你一面承受着煎熬,一面左顾右盼,拿不准主意。直到网上传来坏消息,一个快递小哥强暴女客户被抓,你才惊出一身冷汗,辞了工作。你被自己的坏心眼吓坏了,好像下一个被抓的就是你。你只能呆在工地上。哪里也不敢去,哪里也去不了。把自己拘禁起来,省得公家动手,这好像是个不错的办法。

9.有一阵子, 工地上来了一对可怜巴巴的母女

母亲吊梢眉,女儿杏仁眼。她们原来在矿上营生。小煤窑小砖窑陆续被清理被查封,无处可去,她们便一路南下了。看到那做母亲的炒得一手好菜,工头便默许她在厨房里打打下手,忽略了母女俩本来的身份。

你们的工地沸腾开了,工友们干劲倍增,工头的斥骂声也少了许多。逢上雨天、雪天,工棚里更是温暖如春,大家都有了动力嘛:出门毕竟有危险,在自己的地盘上解决,还是划得来的。没了后顾之忧,连带着工友们之间的争吵打斗也不见了:安定团结,众志成城,这正是工头喜闻乐见的局面,工程进度也大大提高。因为这对母女,大家都恢复了礼貌谦让,一团和气,就算拌个嘴,也是笑嘻嘻的,好像日子本来就该过得这样。

可惜好景不长,一个热火朝天的夜晚,母女俩被抓了个现行,给从天而降的警察带走了。工头出去应酬了,不然也得一把抓。工头骂骂咧咧地去缴了罚款,把人带回来后,还是骂骂咧咧的,把大家集中起来,审问谁是那个通风报信的。自然无人承认,因为没有理由举报。他只得采取背靠背的手段,逐个盘问。一番摸底排查后,所有的嫌疑都指向了你:好像只有你,和那母女没做过交易。

你的确就是那个告密者,可他们没有确凿证据:工地上时不时来些探亲的女家属,她们就没有报信的可能吗?工头当然不会轻易放过你,他和两个手下,陪你玩了一天一夜。他们用大灯泡对着你照。你一犯困,他们就扯住你直嚷嚷。这实在是有点意思。你没想到,有一天你也会类似课本上描写的英雄人物:玩死也不说。玩累了,你就来口酒:他们还没有胆大到没收你的军用水壶。最后,你实在撑不住了,伸了个懒腰说:老大,你这样可不好,你私设公堂,我完全可以报警。不待他开口,你又说,是我又怎么样,不是我又怎么样,你还能把我吃了,扣我的工钱吗?如果你打击报复,那就多了一项罪名了。

工头桌子一拍:谢红尘,反了天了你还!

两个手下精神一震,就拥上前来。

你不慌不忙,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铁链,甩出哐啷啷的响,说:动手吧,兄弟,你们一动手,我就可以自卫了。再说,你们也犯不着为这破事儿伤了咱们兄弟们的情义和性命吧。

两个手下怔住了,回头瞅瞅工头。你说,别瞅了,这是我和老大之间的事儿。老大你不想放过我,那咱俩就干一场,生死听天。

当时你就是这么想的。反正你也没什么牵挂。你甚至想到,如果你死了,老头子收到你的骨灰盒儿,会作何感想呢。可连这个机会工头都没给你。他说,好了谢红尘,你这玩笑搞大了。我不就是了解一下情况吗?有你这样玩命的吗?我也就是可怜那母女俩,想给她们一条活路。既然她们回不来了,那这事也就过了。

11.被抓的工友没脸面

都散到别的工地上去了。现在到处人手紧缺,工头为此牙痛了好几天。派工人们去别的工地拉老乡,人家进都不让进。工头只得亲自出马,连哄带骗,招了几个半吊子瓦工。

小武就是这时候,误打误撞地过来的。一来就是正式工,跟在你后面,扳钢筋。像你们这种没手艺的人,在工地上也只能拉拉钢筋,照看照看搅拌机。逢年过节不想回家的话,就和两条土狗一块儿,轮班看大门。

工地一下子恢复了平静和冷清。她们的离开好像也带走了工友们的魂儿,个个都没精打采的。想到之前的热闹,大伙儿免不了借酒浇愁长吁短叹。小武混杂其间,也听到不少故事。他想继续听下去,可大家心里烦着呢,没人鸟他这个小屁孩。越是听不到,他越是好奇。没人鸟,他就缠着你。谁让你是他二哥呢。他说谢二哥比他亲妈还亲,他说谢二哥是工地上最帅的男人。在他的一顿马屁狂攻之下,你只得说了个大概。

小武整明白了,久久不响。你有意逗他,问如果他当时在,会不会那个。哪个?小武你想不想和那姑娘弄交易。小武斜了你一眼,嚷嚷道,我有病啊我,她和那么多人弄,不脏么。看起来你还做了件善事哩。估计小武说是这么说,真的遇到那种情况,很难像你一样,把持得住。果然,歇工后,小武经常向你打听那个姑娘:多大年纪了,长相好看吗,她妈咋就那么狠心呢。而且你发现,每次聊完那姑娘,他就心满意足,迅速钻进被窝。没过几天,他又反反复复问将起来。你都懒得理他了。你不开腔,他就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好像不经过这个步骤,就无法进入下一程序。

中秋节晚上,你喝酒,小武剥着花生,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二哥,听说工地上,也只有你,没碰那姑娘,为啥?

为啥,你不是说了吗?

我说啥了?

你说那么多人弄,那么脏。

哼,谁信呀,你是看不上人家吧?

我一个打工的,可没那本钱。

你一定心里有女人了。

我呸,睡觉去。

哈哈,你急了,二哥急了,让我说中了吧!

13.的确有个女人让你心动了

那时你还在做快递员,送包裹到她家门口。如果不是因为她的出现,光快递小哥强暴女客户的事情,还不能让你立刻决断。她不像别的女人那样警惕。她总是笑眯眯地开门、签字、收取。她的笑让你恍然想起老家的野菊,不免心头一颤。她收到的包裹不是书,就是鲜花。以鲜花居多。你只见过她两面:开始是送到她家里,后来送到学校门房里,就见不着了。看来她还是一个好老师哩。

送她鲜花的不是学生,就是家长。有一个家长,应该是家长吧,每周五预订了空运鲜花,定时送达。你给她送的花越多,越是对她感兴趣:应该还有别的快递公司送吧,那她每个星期得收多少花呀。

见不着她了,你有的是办法。你经常蹲守在学校门口,或者她所在小区的门口。她那个小区管理很松散,但是在门口晃来晃去,还是有些招人眼目,你就移步到她的楼下,隐身在花坛边。你相信,总会看到她的。

你就想看到她的笑脸。她不是那种漂亮女人,更谈不上美艳。甚至可以说,一开始接触,绝对不会觉得她好看。可是几次之后,又会越来越觉得她好看:好像女人也就应该长成她这个样子。

在校门口,你看到过她两次。一次是她穿着长裙,骑着小巧的自行车,屁股一努一努的。她骑车的时候很认真,目不斜视。一次是她步行,也是长裙,上身还披着一件薄薄的天蓝色针织外套。她背着一只巨大的黑色双肩包,很闲散地走着。你远远的跟着她走。

她是沿着河边走的。边走边听歌,不紧不慢的样子。遇到牵狗的女人,散步的老人,她就闪到一旁;遇到孩子,她就会停下脚步,摸摸孩子的脑袋,说上几句话。孩子便拉着她的手,叽叽喳喳,又蹦又跳的。看来她经常走河边,要不然不会这么熟。

你一直跟她跟到小区东门。

你只是想确认一下,是不是你送包裹的那个女人:是的,是她。的确是她。那时,送完快递,如果靠近她的小区,你就绕道过来,把电瓶车开进小区,在她家楼下窜来窜去。虽然去过多次,看到她的机会却不多。你觉得,可能是你没有掌握她的出入规律,也无法掌握:你总不能查到她的课表和值班表吧。可越是看不着她,你越是坐立不安:不是差点撞到行人,就是送错了快件。尤其后者,害得你两次被扣了工资。但这并不能阻止你往那个小区跑,不由自主,你的腿脚不再是你的了。

终于,一个星期天的早晨,你看见了她:她正在楼下撅着屁股侍弄花圃。你不敢走得太近,只看到她的背影,不过肯定是她。她先是给月季花和茉莉花浇了水,然后站在一棵枇杷树前。她站了很久,摸摸树干和叶片,然后叹了口气,爬上了楼。

你的家乡,到处都是枇杷树。你只认得枇杷树。等她上去了,你迫不及待走近花圃,也站到枇杷树跟前。这棵树细胳膊细腿的,但长得很结实,她叹什么气呢?往下瞅,原来,树下是个水泥墩子,四方形,墩子中心是一个铜钱大的圆孔,枇杷树就是从圆孔里窜出来的。她是在担心以后这棵树怎么再长下去吗?

15.回到快递中转站,你就辞职了

再不辞职,你都不知道自己会干出什么事儿来。她是你喜欢的心动的女人,可不属于你。这个世界欠你一个女人,但绝对不会是她。她有家有口的,和你根本不是一路人。

在你看来,她就是楼顶上的月亮。

你记得她的名字,也存了她的手机号。除了以前送快递联系过,你从没想过给她打电话发短信。从来没有。倒是看到她的背影时,有过喊她一声米老师的冲动。可是你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你怕吓坏了她。你一个送快递的,她怎么可能记得你。把她吓坏了,可不是你的本意。因为她,你把自己固定在工地上,不敢出门:她,就是外面的世界,就是值得你出门晃荡的原因。你只能选择和小武一样,窝在工棚里,小武撸管儿你喝酒。事后想到,每次喝酒,都就着那种味道,你会非常恶心。可到了那个时候,你又照喝不误了。

你其实不是个贪酒的人,甚至还有些讨厌喝酒。你喝酒是因为没事可干,也不敢干别的事。现在呢,你喝酒是为了忘了那个女人,或者早早入梦。而且你又改喝高度酒了。一定要喝高度酒。

拔掉塞子,猛地喝上一口,酒冲过你的嗓子眼,烈焰熊熊,立刻化作一把刀子,刺向你的心肺。

你觉得你把自己劈成了两半。世界开始消失,意识开始模糊,模糊得连做梦的念头都没了。只剩下那把刀,明晃晃的,晃得你睁不开眼睛。你一点力气都没了,慢慢下沉,绝望地撒手。这个样子,也挺好。耳边却传来小武慌张的叫喊:二哥,你咋的了。小武推搡着你,不停地叫喊着。你不耐烦地挥舞着手,舞落了小武的手电。刚才小武拿着手电对着你,乱照乱扫玩得正欢呢。

17.小武出了个主意

二哥,咱们不如去网吧玩玩吧。

网吧里有什么好玩的?

上网,打游戏呀。

打游戏可是要买装备要花钱的,再说你会打吗,我可不会打,菜鸟都算不上。

不打游戏也行,可以找女网友视频聊天呀。

你想约炮?行呵小武,越玩越高级呀。

我哪知道,小武害羞地低下头,搓着手说,听大元说,他们早就玩开了。

有收获没?

大元说他QQ上加的全是女网友。

呵呵,他忙得过来吗?

他每天换着聊,说是要吊吊她们的胃口。

然后呢?

大元吹牛说,有两个女网友,还脱光了让他欣赏呢。

然后呢?

然后然后,二哥,你到底去不去呀?

不去,要去你去。

最终,你还是给小武死皮赖脸地拽出来了。小武拍着胸脯说,我请你二哥,全包在我身上。小武也是拼了,路上还到便利店里买了水和零食。水你没要,你说你有酒。你拿了一包鱼干一包香蕉片。一路走,你一路撕着包装袋。小武扯住你说,别呀,一会到了网吧再慢慢吃。你打落他的手说,我现在就想吃。你不但吃得嘎嘣响,还不时抿上一小口,发出舒爽的叹息。小武没奈何,也跟着你吃了起来。

你走得七歪八扭,肩膀和胳膊肘不时碰撞着小武。小武说,干什么你,二哥你是不是喝多了。我像喝多的样子吗?咱们要做文明有礼邻城人,人家都朝咱看呢。

的确,你们肩并肩占据了人行道,路人皱着眉头,离你们远远的。不要看你们的走相,光嗅嗅你们身上的气味,他们就晓得,你们是外乡来的打工仔。是的,这个世界,不仅欠你们一个故乡,还欠你们一座城市。永生欠着。那又怎么样。你说,走路就该这样走,就像浑身上下挂满了砖头。小武你没瞅见吗,他们为什么离你远远的?

人家嫌弃你。

错。他们怕你。你说,就是要让他们怕。你说,他们不怕你,你就得挨欺负。现在,还有人盯梢你吗?没有了吧。

也是啊,小武应着话,把包装纸扔到垃圾箱里,没扔准,飘落到地上,他要回头捡,被你拽住:捡什么捡,会有人捡的。

有样学样,小武学得很快,比你走得还歪扭,歪扭得滑稽,不时发出喳喳呼呼的笑声和叫声。

一行三人小分队,穿着辅警制服,迈着齐整的步伐,迎面而来。你赶紧挽着小武,拐到另一条街,闪身进入网吧。

19.所有的网吧都乌烟瘴气

浮泛着一股子酸溜溜的馊味。你觉得还是坐在口头好些,进出也方便。小武拽着你,直往里冲。小武认为还是里间好,不受干扰。好吧,那就里面。小武,你好像挺熟的嘛。我也是听大元他们说的。

小武对网吧里的味道似乎一点没感觉。瞅见你屏住呼吸的样子还笑你。小武说,二哥你也太假格局了。这儿总比我们住的那个工棚,要好些吧。你抿了一口酒,想着压压味道。你说,工棚我习惯了。再说你小武,天天撸夜夜撸,哪里还不一样。二哥,咱能不提那事儿吗?

刚一坐下,小武就急乎乎地忙开了。键盘敲得噼啪响。岂止小武,网吧里处处洋溢着啪啪啪、哒哒哒的键音。你打开电脑,浏览网页。看了一会儿体育新闻。读高中时,你喜欢看足球赛事。你喜欢巴萨,喜欢阿森纳。喜欢巴萨,是因为梅西。喜欢阿森纳,是因为球队主教练温格,一个儒雅的法国男人。一个创造了赛季不败神话的经济学教授。你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关心阿森纳、关注教授的情况了。

在你的对面,坐着一个黄头发的女孩。她的腿脚不停地磕碰着座椅的腿脚,好像一个熊孩子,不停地敲打着别人的家门。你从并排两台电脑的缝隙里,瞥了她一下。她闭着眼睛,涂着绿光闪烁的眼影。她戴着耳麦,悠然自得,大概在听音乐,也可能是在视频会话。看她摇头摆尾的陶醉相,你不由得暗生嫉妒。也许她察觉到了别人的注视,在她快要撑开眼皮的刹那间,你回到了你的电脑屏幕。

让你大吃一惊的是,几年没在意,阿森纳已经今非昔比。不要说经常被前六的球队屠杀了,就是在客场,也经常受到保级弱旅戏耍。尤其令你愤慨的是,球迷们轰赶教授下课的喧嚣声不绝于耳。一个球迷组织甚至租用飞机,甩下横幅,缓缓飞过球场上空。球队高层听之任之的态度,更是让你悲愤到了极点。面对教授的坚持和决绝,你心痛不已。情急之下,你不知不觉,“砰”地击打在键盘上。

这回轮到对面的女孩瞥过来了。小武也扯扯你的胳膊。你摇摇头,友好地对那个女孩微微一笑,后者毫无表情。然后,你就听到她的声音:老公,你再不来,我就跟别的男人走了。谁,你问是谁吗,你猜!啊,对呀,老公你真厉害,他就坐在我对面。他已经好几次偷看我了。嗯,我觉得他对我有兴趣。怎么,你还真的来,你确定吗?

二哥,咱们走吧。小武再次扯扯你的胳膊,悄声说着,很紧张的样子。显然,那个女孩的话他也听到了。

走,为什么要走?

我忽然想起来,工头说这几天天气好,要提前开工的,你也忘了吧。

要走你走吧,我还得查些东西。

行呵,二哥,你想干嘛,参加自学考试吗?

21.自学考试

真想考学的话当初你也不会出来了。现在,也许正坐在某所大学的教室里记着笔记,或者和某个女生湖畔漫步呢,绝对不会是在这臭哄哄的网吧里。可你就坐在网吧里,面对着一个自恋的女孩。

上了百度,你想查查历史上的今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是你的习惯,也是你的游戏。

2015年11月23日 世界机器人大会开幕

2012年11月23日 “速成鸡”事件曝光

2004年11月23日 《魔兽世界》发行

2001年11月23日 日本著名史学家井上清逝世

1998年11月23日 江主席同叶利钦总统举行非正式会晤

1993年11月23日 古巴政府向江泽民授勋

1988年11月23日 意大利培养成功艾滋病试验鼠

1980年11月23日 意大利南部发生6.8级强烈地震,造成3100人死亡,2000人失踪,20万人无家可归

1949年11月23日 我国与阿尔巴尼亚建交

1936年11月23日 “七君子”事件

1925年11月23日 国民党右派召开西山会议排斥共产党人

1921年11月23日 中国在华盛顿会议上提出关税自主案被拒

1920年11月23日 陈独秀主持起草《中国共产党宣言》

是呵,再过几天就是元旦。新的一年即将开始了,你又要长大一岁,世界在变,不变的是你。

那么,四年前的那一天,又发生了些什么事呢?

1954年 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颁布实施

1957年 中共八届三中全会召开,这次会议轻率地否定了党的八大的正确路线

1958年 中国科技大学成立,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兼任校长

1958年 新中国第一架飞机北京一号轻型运输机制成,9月23日在首都机场首次试飞

1963年 美国总统肯尼迪在联合国大会上提出美苏联合探索月球

1965年 上海某军医大学附属医院为病人许淑宝安置我国自制的心脏瓣膜手术成功,揭开了我国心血管外科史上新的一页

1981年 中国一箭三星发射成功

1985年 杀害江南的凶手董桂森在巴西落网

1985年 分裂40年后朝鲜南北艺术团和故乡访问团通过板门店军事分界线首次互访

1986年 我国建成人工海洋

1987年 王运丰等人向西德卡尔斯鲁厄大学发出了中国第一封电子邮件,这是中国人第一次接触互联网

1991年 全国清理三角债全面启动

1994年 国际核安全公约签署

轻轻一点,那一天地球上发生的事件就纷至沓来,让你眼花缭乱,唯独没有记载你:正是这一天,你离开家乡的。这一天离开家乡的人,肯定不止你一个。应该是成千上万个吧。你们都是一粒微尘。成千上万人累加起来,还是一粒微尘。历史不会在意微尘一粒的。历史不是遗忘,而是不屑。历史总是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却无视着成千上万的生命。历史竖立的是貌似不朽的牌坊。

有人拍拍你的肩。

扭头一看,你的身边站着一个吊着大耳环的小青年。

有事?你按着鼠标,不断拖动着。那些所谓的历史大事件蝗虫一般,不断地扑面而来。

就是你招惹我马子的吧。

你摸出军用水壶,拔塞,递过去:来一口?

浓烈的酒气熏得大耳环倒退两步,胡乱地划着手:你喝酒了?难怪。呃,问你话呢!

滚!

23.小武拽着你

一路上,小武一直拽着你。松手呀小武,你拽我做甚。小武就是不松手,也不吭声。你没想到小武的手劲那么大,还这么倔。当然,再大也大不过你,你又不忍伤了他。一进工地,小武才松开了你,闷头往里走,谁和他说话都不搭理。

进了工棚,小武就把自己埋进被窝。

还不到九点。就算平常,这个点儿你们也不会睡觉。你说,小武,是你硬拉我去的,怎么又拉我回来。

再不回来,恐怕要闹翻天了。

到底咋的了,我不就是想查点资料吗?

你确实是想再随机看看历史上的今天的。这是你的游戏,反正你有的是时间。没法打发的时间。如果把历史上的今天都一一看完,也不过就三百六十五天。只有如此,你才能打发无聊的时间。当然,要把每天发生的事都一一查看下去,那将需要更多的时间,而这正是你不缺和希望的。游戏会深入,你与这个世界看似变得贴近,却会越来越远。可这一切,都让小武破坏了,你怎么能不恼火。

别装了,你不就是想打一架吗?

我想打架,你看出来了?

你那么吼人家,我是傻子吗,还是你一直把我当傻子?

我只是烦那个大耳环,他没事儿找事儿,这你看不出来吗?

反正你想打架是真的。

你怕我打不过?

我是怕你打架,你打不打得过我都怕。我是个胆小的人,你又不是不知道。

你怎么就晓得我打不过。你真的想打一架。你太想打架了。输赢却在其次。你一点不在乎输赢。打和被打,你想你都会得到发泄。

你打赢了又怎么样?这不是你的地盘。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你比我来得早,就没听说吗,咱们只是这个城市的蚂蚁。蚂蚁懂吗?我晓得,你不怕死,可我怕呀,我还有大好的年华,我还没有女朋友。我还没有找过女人。

呵呵,你觉得你现在这个样子,找得到吗?

你还笑我,你不也没找到。

所以咱俩一个样啊,还怕什么怕。

我还是怕,咱们也不一样。

咱们怎么就不一样了。

二哥你是没有女人,可你心里装着个女人。你不说,我也猜得到。我呢,我啥也没。我想找个女人,像你一样,把她装在心里。想一想,也是好的。你死不死,已经无所谓了。可我还不想。我不想,真的不想。

说完这些,小武就蒙着被子,再不露头了。

现在,你终于明白,小武为什么叫你二哥了:小武虽小,却不二。小武精着呢。对于这个世界的了解,小武一点不比你浅。关键是,小武还有梦想,还有向往。你没有,你什么也没有。

曾经你以为,这个世界唯一不欠你的,是酒。遇到小武后,你以为,除了酒,这个世界还给了你一个小伙伴,一个小朋友,小兄弟。现在看来,小武根本不是你的小伙伴,小朋友,小兄弟。小武就是小武。小武不是怕你,是恨你,烦你,嫌弃你。

这个世界欠你一个朋友。这是最最可怕的。从前的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同学,你早就断了联系。你觉得,没有联系他们的理由和资格。现在,连小武也不要你了。

25.第一次你想哭,又哭不出了

出了工棚,你漫无目的游走在工地上。大黄扑过来亲热,你推开它的狗头。小黑也过来凑趣,你揪揪它的耳朵,再一脚踢翻。

走着走着,你就来到街上。

昏暗的街角,停着一辆尾灯闪烁的出租车。拉开车门,你坐了进去。司机问你去哪儿。随便开吧。也许是闻到了你身上的酒味,司机没有启动。你掏出两张老人头,甩过去:师傅你随便开,下车我会叫你的。你从来没有这么甩过。从来没有。原来甩钞票的感觉也很爽,比打人还爽。

出租车漫无目的游走在邻城街道上。司机开得不紧不慢,好像在给你留下思考去哪儿的时间。看他紧张的表情,又像是怕你随时可能发作。这个世界还是怕你的,你苦笑地摇摇头,你有啥可怕的?

你没有难为他太久,过了团结桥,就叫停了。

树木蓊郁,沿着人行道跑了不到十分钟,你越过马路,来到一个小区门口。你熟悉邻城的每一个小区,就像熟悉自己的脚趾头。保安头也没抬,你信步走了进去。小区同样昏暗,过道两旁,停靠的小车,放射出幽暗的光。路道很长,你走得很慢,好像生怕很快就走完,也像双腿沉重。你在担心什么?

终于,你来到那个熟悉的门洞。还有熟悉的花圃,熟悉的枇杷树。其实到了小区东门,你就晓得,你不知不觉,来到她的所在地了。这只能解释为鬼使神差。你知道不太可能遇见她,还是来了。只为了再看她一眼,落个心安。恍惚的树影下,仿佛立着她修长的身影。要是你真的撞见了,你会说什么,你能说什么?

这样想着,你开始往回走,仿佛她就在你身后,好奇、诧异地盯着你。这样的情景是很难堪的。你加快了步伐,她的脚步声也追了上来,仿佛要问你个究竟。长长的路道两旁,那些静卧的小车,依然散发着幽暗的光。

忽然,你不知所措地顿住了:离你五米,她站在路道中央,瞅着你。

她就在你面前。这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你怎么就没想过,这可能正是她值班归来的时段呢。

你好!

是她先开的口。她微笑着,声音轻轻的,却没有任何怯意:我能麻烦你一下么?

我路过,只是路过,你请。结结巴巴地,你说着,就闪到路边。

不是。她说着,依然笑眯眯的。想了想,她说,我想麻烦你送我一下。就到前面。她指着前方黑魆魆的地方。也正是你刚刚过来的地方。

你要我送你?你指指自己的鼻尖。

可以吗?就前面,不远的。她点点头说,你可以从那边的北门出去。

她还是害怕的。她怕黑。却不怕你。她不可能记得你,也不可能认识你。你们之间,永远不可能相识。她怕黑,却不怕你阴冷火热的眼神。她不怕你这样一个陌生人。

好吧,我送你。你上前吧。哦不,还是我在头里走吧。你努力克制着激动,有些语无伦次。

你走走停停,怕她拖了后,又怕她误会了。

很快,你们便到了她家楼下。熟悉的门洞,熟悉的枇杷树。比这更熟悉的,是她。

谢谢你。绕过你,走到门洞前,她停下来,耸一耸双肩包,转头说,真的谢谢你,等我到了四楼,你再走好吗?

昏暗的路灯映照着她的半张脸。椭圆的脸。她的眼睛亮闪闪的。这一刻,你觉得整个世界都是崭新的,辉煌的。

你站在路道上,望着她踏上楼梯。一楼的廊灯立即亮了。到了二楼,她跺跺脚。二楼的廊灯也亮了。然后三楼。然后四楼。灯光次第亮着,她却成了一道剪影。你仰望着她,仿佛在仰望邻城的月亮。

四楼的廊灯亮了之后,那道剪影推开楼道上的窗户,朝你挥了挥手,露出真切的手臂:不是幻觉,也不是梦。你立刻扭头就走,满怀喜悦。你边走边想,明年,米老师的枇杷树会结果子吗?酸的,还是甜的呢?你记得,你老家的枇杷总是皮薄肉厚,甜里泛酸的。这样想着,你的嘴里舌间渗出大量的唾液,发出咕咯咕咯的吞咽。

2020年大年初一 星湖湾

罗望子,本名周诚,男,1965年生人,作家。作品有《暧昧》《梅花弄》等。在本刊发有多篇作品。现居江苏海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