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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0年第5期|王啸峰:耳中双明珠
来源:《钟山》2020年第5期 | 王啸峰  2020年10月09日08:43

蒋婉被碰了一下,她睁眼的同时,用力捂了捂双膝之间的小包。怎么就睡着了呢?到哪里了?还好,没过换乘站。

拿出手机,照照脸。一脸疲倦,眼袋很深。微信信息像爆米花般一条条跳出来。腿伸伸,她懒洋洋地看信息,谁都没回。包括于大飞、沈晨两个的。

他俩问同一个问题:你去哪儿啦?

哎!我这是去哪儿呢?

她随着列车的轻微晃动,摆摆头。

地铁跃出地面,行驶到高架桥上。她索性把头一歪,靠在栏杆上。出了市区,乘客少了些。太阳光斜斜射进来,一条光带波一样抖动。

前方就是换乘站了。她还没拿定主意,是换乘快线7号继续北上,还是简单地站到对面站台等候反向列车回城。

一个黄色小球滚到她脚边。一个小男孩跑过来捡起,回到对面。一家三口闹起来,声音有点大。她默默注视着,突然发现光影交错下画面很棒,却不敢举起手机拍。她喜欢随手拍照。于大飞看了几次就不耐烦,怎么老是阳光、蓝天、鲜花?

手背痒起来,她从包里掏出一管护手霜,手心手背擦个遍。现在已经好多了,刚来的时候,她浑身奇痒,天天把手脚抓出一条条血痕。母亲告诉她,北方干燥,不像家乡,即使冬天空气中也充满了水。她挠着痒,低声问母亲,那为什么还来这里?

母亲没有回答。

到中转站了。她慢慢站起身,不急不慌往外走。突然,一个胖阿姨在她身后催促,姑娘啊,快走快走!她回头,望了一眼。胖阿姨紧接着说,快线7号还有五分钟就要开了,错过这班,下一班到鹭港天就漆黑了。说漆黑的时候,胖阿姨用大手在眼前抹了抹。

不由自主地,她跟着胖阿姨快走起来。熟门熟路又大呼小叫的胖阿姨在前面开道,三分钟时间,她俩就站定,气喘吁吁地候车了。

看上去艰难的选择,被一个陌生阿姨一带,顺势就上了道。

你去哪里啊?

终点站鹭港。

我也是啊!你回家啊?

嗯。

她默默算了一下,两年时间没回鹭港了。随后,她又感到别扭,什么“回”?明明应该是“去”。

车来了,很空。

胖阿姨跟她聊几句,见回应不积极,转头找别人说话去了。

她闻到一股酒气。她四处望望,没有酒瓶碎掉。再深吸气,酒味没了。她叹口气,曾经最讨厌的酒,现在像个幽灵,随时都会钻出来咬一口。

她把头别向车窗,寂寥的大地,灰蒙蒙的一片,而此时,家乡的原野上,杨柳树都该抽芽了,嫩绿一片。温润的东南风从不远的海边吹来。

蒋婉拦下服务员,捧起一大碗海参鱼翅羹。服务员把转盘按停,她把羹摆到红木桌上。

请各位领导、老板尽情享用本店头牌菜。海参富含胶原蛋白,鱼翅含微量元素镁,两道顶级滋补品结合在一起,我的理解就是:美容养颜、延年益寿!祝大家身体健康,升官发财!这是我的名片。嗯,对,餐饮经理。您有服务要求,一个电话全帮您安排好。

我现在就有个要求!

一个左脸有道疤的胖老男人站起来。他头比常人大一圈,浓密头发裹住头皮,发根却全白。他把高度白酒倒满两个二两分酒壶,一个递给蒋婉。

你把酒干了,今后我们这一桌人请客吃饭都上你这里。他打个嗝,拔高声音。就找你。

蒋婉闻着浓烈的酒味,胃里直翻腾。她端起酒壶继续挨个发名片,发到最后一个,正好门口。绝大多数人都客客气气的,她打算借机撤退。

等等!你把我的话当屁啊!疤痕那一块涨得通红。边上有人劝他,他把头摇得像法国斗牛犬,唾沫横飞。

我这不还在发名片吗?发完我就来您这里报到呢。

蒋婉轻轻用壶碰了碰疤痕脸的壶,眼朝上一翻,三口把酒灌下去。

疤痕脸没动。

我干了,轮到您了啊!

我刚才说了我喝一壶吗?我说的是酒你喝了,今后生意都给你做。所以,那壶,还是你的!

啊!您这不是耍我吗?

桌上好多人跟着起哄,到底帮谁,蒋婉也弄不清。

已经九点了,她只是在四点一刻员工餐时胡乱地吃了个包子,最近她没什么胃口。沈晨不像于大飞光说她身材越来越好。他忧心忡忡,说她精神在“飘移”,劝她在宿舍歇歇。

第二壶下去,她感觉所有东西变得遥远,连声音也像风一样,时而猛烈呼啸,时而低沉回旋。疤痕脸肉肉的右手搭在她腰上,还在往下,左手毫不客气地把她的手捂压在桌上。乱七八糟的话和口气喷在她脸上。

平时不至于啊!

她恨自己,到关键时刻使不上劲。在哄堂大笑中,她还得微笑地抬起头。脚碰到一个酒瓶,她摆着顺从架势,攒足力道踢出酒瓶。酒瓶没碎,在食客屁股下面咣咣打转。大家分了神。疤痕脸手撒开的一瞬间,她一把抓起手机和票夹冲出包厢。

于大飞打来电话时,她已经爬上楼顶抽烟。

我没事,你不要过来了。

行吧,你早点休息。那边,你定下来什么时候去了吗?

于大飞的话总是直接了当,老是戳在她痛点上。

酒劲差不多过去了,她还在生自己的气。

姐妹们叽叽喳喳的声音传上来,她也不急着下去,让她们先洗澡吧。

她从包里再摸烟和打火机。突然,一个陌生的票夹出现。她愣了一下。打开著名国际品牌的卡包,她放声大笑。

疤痕脸的身份证、银行卡、会员卡、消费卡等等,满满当当十几张,把个小包撑得像他的肚子,癞蛤蟆的肚子!

该!!!

她舒服地长出一口气。

身边就有一根用途不明的黑铁管子,她朝着夜空叹气,把卡包随手就想扔进去,可动作做到一半,突然停住。一组数字!这么熟悉!

她急忙又打开,取出疤痕脸的身份证。

他与她父亲同年同月同日生。

她泪水沾湿了香烟,点不着了。扔掉烟,她站起身,望着万家灯火绵延到天边,没有一盏灯属于她,没有一寸房子是她的家。

蒋婉过生日那天,父亲早早就回来了。

她走到围墙边,就听见父亲洪亮的声音。

主角总是最后出场!父亲笑嘻嘻地鼓起掌来。她放下书包,向爷爷、奶奶、外婆和舅舅问好,钻进厨房准备帮母亲干活。母亲把她推出来。

你是寿星,不要干活,多陪陪你爸。

她心里咯噔一下,这么多长辈,母亲偏点父亲。

父亲举起酒盅,跟舅舅碰下杯,继续商量事情。

现在沿海大开发,城乡接合部都要改造,这小院子估计迟早保不住。按照拆迁办法有两种选择,要么按人头,要么按面积。小婉没成家,按人的话,五个人最多两套。面积嘛,也差不多两套,只是单套面积大点。

舅舅笑笑。

最终主意要你自己拿。我感觉总是贴钱少、面积大合算。对了,你最近生意怎样啊?

还能怎样啊?我都这么早回家了,没什么生意。

父亲给蒋婉使个眼色。她悻悻起身,极不情愿地给父亲和舅舅添高度白酒。

父亲瞄了她一眼,话顺了下去。这不家里还有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呢。

舅舅抿口酒。你们父女俩生日靠这么近,干脆一起过算了。

父亲笑的时候,腮帮子鼓得像鱼一样。当他的目光碰到一直微微点头的爷爷、奶奶时,突然拍了一下自己脑袋。

来来来,刚才奶奶给了传家宝作为你的生日礼物。呃呃,更是成人礼物。

蒋婉觉得脸上有点烫,她碰到了奶奶温暖的目光,似乎正满心喜悦鼓励她迅速成长为一个女人。

可我还在上学,只有十六岁。

哎!城乡接合部算农村,十六岁就该嫁了。来戴上!

父亲摊开厚实的大手。里面躺着一对珍珠耳坠。

黄金耳环上有菱形压花,边缘有两道细细的拉花,两颗圆滚滚的纯白珍珠被佛手抓着吊在耳环上。凑到窗前,黄的耀眼,白的透亮。

她感觉一个家族的重量在向她压下来。她有点惶恐,想要推却,可手却把珍珠耳坠捏得更紧。

奶奶走过来,把耳坠在她耳朵上比划着。

小婉耳垂大,戴上去漂亮极了。哦,耳洞没关系,过几天我来打,一粒米就行。

饭菜端上来。父亲阻止了正要夹菜的舅舅。跑到厨房端上来一只奶油大蛋糕。

她吹蜡烛的时候,父亲站在她正对面。她一吹。父亲突然暗了。

太阳斜了。光刷刷刷地扫过树枝。光影的闪动,让蒋婉感叹时光岁时。六年出头了,快线7号沿路的景象魔法般巨变。她摸了摸耳朵,珍珠耳坠静静地挂在黄金耳环上。

于大飞说土气,嚷着要买钻石耳环给她。沈晨没说任何话,有一天送她一个著名品牌小锦盒,里面是一对细钻镶边的玛瑙耳钉。

她都拒绝了。

最后的阳光洒在她手背上,间或有影子跃动。

母亲出了合租房里最贵的钱,挑了一大间朝南房间。把她的床放在南窗边。大多数时间,她是被阳光唤醒的,母亲很早出门,不舍得叫她。

她赖床,晒太阳,发短信给遥远南方的好姐妹。

其实,北方的冬天比南方好过。室内都有暖气,我通常只穿一件睡衣。外面也还好,干冷不像湿冷,除非刮风,那简直是刀子在戳脸。

好姐妹正在为高考发愁。她又发短信。

妈妈为了在大城市生活下去,一天打两份工。她没时间管我。我瞒着她没去技校上课。哎!我也想考大学,以后找好工作,但是我这样的家庭,还是要知趣。酒店、餐厅、超市等需要零工的地方,我都做过了。

收发着短信,笑容爬上她的脸。

两张单人床、一个衣柜、一个矮柜、两个床头柜,矮柜上放着父亲的照片。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一年。

衣柜正面贴着一面镜子。母亲有一天站到跟前简单地理妆。

她觉得一些事情正悄悄发生变化。

母亲回来得越来越晚。然而,母亲什么都没有对她说。

她很早就躲到床上。夕阳最后一抹光,直刺她内心深处。她在黑暗里足足等了六个半小时。

母亲进门时,没有开灯,手电一晃一晃,像窃贼的眼睛。

啪地一声,她按下开关。惨白的强光让手电掉落。

用不着语言,对视一分钟。

母女俩抱在一起,从低声抽泣,到放声大哭。眼泪像雨,洒在南方故乡父亲的墓前;洒在北上列车车厢里;洒在大城市繁华而冷漠的街角。

最后,她从心底呼唤母亲。虽然知道可能无济于事占大头,但逐渐在都市里适应了一些事情的她,还是想试试。

现在多好啊!就我陪着你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母亲居然点头了!而且是滴着泪点头的。事情可能会朝她希望的方向转折。

那个晚上,她俩挤在靠窗的那张小床上。均匀地呼吸,静静地传递着最原始的信息。

睡上去前,她像一块又冷又硬的冰块,一夜在母亲温度不高的怀里,悄悄消融了。

第一次坐快线7号,她紧张地一手挎着母亲的胳膊,另一只手抱着被层层包裹好的父亲的相片。她偷偷瞄了几眼对面坐着的那个中年男人。她们搬出来打的大包袱被他抱着,挡住了他一大半脸。

以至于第二天宴席上,那个男人挡在眼前,她以为是来贺喜的农民亲戚。

很晚了,母亲还在替她收拾房间。这是继父安排的一间小屋,原来堆放农机具、工器具的。他已经清理得很干净了,可母亲还在不停地扫啊,擦啊。她让母亲不要再搞了,夜已深,再说有些味道不是一天两天能够消除得了的。

母亲走过来,用手摸摸她的头。她惊讶地发现,母亲身上沾染了陌生的气息。她强忍住不哭。母亲把门刚带上,她的泪水像自来水那样冲下来。

她想逃走,却把被子越裹越紧。终于,在梦里,她住进自己的大房子,有一个大花园,盛开着五彩缤纷的鲜花。

舅舅给她打电话,通报老家拆迁的事情。

蒋家没有通知她。

她没有告诉母亲,自己乘车回去了一趟。

这是一辆夕发朝至的特快列车。她的座位靠窗。跟母亲出来三年,第一次回去竟然独自一人,她没有料到。

鹭港,她在那里待了一年就离开了。

母亲很快跟继父家的三亲六戚熟络起来。她时常听见母亲生硬地使用翘舌音来迎合当地人的说话习惯。在那个家里,她几乎不说话。继父也没什么话。三人晚餐最响亮的声音,是碗筷勺子的碰撞声。

继父跟她最多的一次对话是:

她自行车脱链后,他敲掉一节链条,给飞轮加油,再把刹车调好。

试试看。

好的。

怎么样?

很好。

那就好。

谢谢!

两辆列车在暮色中交汇。呼啸声带着冷风把她刘海往后撩起。父亲的灾难发生后,她特别害怕尖利的声音。

那个阶段,她耳边总有一个女声凄惨地从早叫到晚,再侵入她梦里。母亲已经哭不出声音,而显得有点呆滞。自己像被重拳砸了一下,什么都是晕乎乎的。脑子里的那个女声是谁?这么熟悉,却又找不准。

有一晚,她梦见海滩上,远远出现一个背影。那是父亲啊!她拼命往前冲,想去抱住他。可脚踩到海水,却拔不出来了。父亲继续往前走,海水让出一条道,他从容走进去。当海水回填快淹没父亲的时候,他回过头,对她笑着挥挥双手。这是她唯一一次梦见父亲,她相信父亲去了很好的地方。早上醒来,她突然发现耳边清净,那个凄厉呼叫的女声没了。

家乡清新的海风并没有给她带来舒畅感。

蒋家认为蒋婉不能代表一房分拆迁房产,何况她母亲已经改嫁。

她大声争辩,父亲在世时就与拆迁办接洽方案,其中有一套单元房就是他们家的。

乌压压的一屋子人都面对着她,个个面孔铁青,说话无情蛮横。

你父亲已经走了,这事就得重新定。

不要说你母亲没回来,就算她有脸回来,她不也得把房子让出来?

你们去大城市享受繁华生活,这点小福利就让让吧。听说那个男的还是国营大厂的高级技工?

在疯狂的语言暴力下,她只有扯住唯一的希望。她把头发束得高高的。双耳上迎风乱颤的珍珠耳坠有回家的兴奋。她知道,爷爷奶奶也被一种势力绑架着。但是,她还是心存希望。

爷爷低下了头,奶奶上前抚摸着她的脸,用手绢擦去她的汗和泪。

可怜的孩子,你是我的明珠啊!

回来之后,她让母亲进城一趟。把那张存单塞到母亲手中。可母亲像握了一块热炭,忙不迭地交回她。

这是你的。你有得用钱了。我知道你最需要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从现在开始为这个目标准备吧!

她望着母亲诚恳的脸,突然发现她俩现在是两个平等的女人了。同时,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一些东西。

临走时,她送母亲一张照片。返程当天清晨,在黑暗的海边,她独自等待一个多小时。当霞光迸射,她沐浴在金光中,用颤抖的手按下了快门。

母亲拿着家乡海上日出的照片连声叹气,粗糙手指反复摩挲。起身时,小心翼翼夹进皮夹子里。

快线7号临近终点鹭港站,乘客越来越少。

一所蓝色学校在蒋婉眼底下一闪而过。她心里泛起酸涩滋味。

于大飞懒洋洋地靠在本田四冲程摩托车上,飞机头梳得老高。蒋婉一出校门就看见他了。

她低头,朝公交站台方向快步走去。沉闷律动的摩托车声紧随她。

同学们笑着快步散开。

她想了想,拐进一条小巷,走过十多米,突然回身,直面摩托车和骑士。

你不要再盯梢了。

于大飞叼根烟,点着,说话的同时烟气喷出好远。

这哪是盯梢?你人生地不熟,我怕坏蛋欺负你。

她第一次见他,是在母亲婚礼上。她不吃不喝不说话,呆坐着。他走过来,自我介绍是哪个哪个的亲戚。她更是木然。他索性坐到她身边,跟她说话。整个宴席中都是他一个人在说话。从家庭学业,到兴趣爱好都说了个遍。

她没接一句话,却把他的话每句都转存到脑子里。

听着听着,她不由得偷偷瞄了他几眼,在心里不由得暗自叹息。虽然他也像父亲那样高大,热情,甚至连大口喝酒时腮帮子鼓起来的样子也像,可就是缺了点什么。她害怕自己的生命线跟眼前这个大男孩有交错,这样的交错,将是一次赌博。

我退学了。

什么?于大飞把大半根烟甩到地上。你、你准备去哪里?

离开这里。

她说的是真话。

一年多前,她随母亲来这里的时候,与母亲是浑然天成的一块铁板。纵有再大的困难和委屈,也由两个人来扛。

最近,情况发生了变化。母亲跟这里的人打成一片,她是开心的,也放了心。可一件小事竟让她半夜哽咽。

那天吃完晚饭,继父坐在桌边抽烟玩手机,她从母亲手里接过碗筷去厨房洗,进厨房的时候,她无意中回了下头。母亲轻轻拍了一下继父的肩膀,继父一抬头,母亲给他使了个眼色。在厨房里,她听到卧室的门关上了。她洗完碗,他们正好从卧室出来,似乎达成一致似的面露微笑。母亲还是对她嘘寒问暖,继父还是懒懒地玩手机,不发一言。霎时,她觉得那块铁板有了裂缝,或许她也不该再盲目地为母亲撑腰。

泪水淌在枕巾上,一会儿变得冰凉,似乎在提醒她,如今,她变得多余。他俩才是一家人、一个整体。就让所有痛苦的、温暖的、残酷的、感动的记忆,都清零吧。她是时候离开了。

于大飞的追问显然不可能有结果,当时她都不知道去哪里。家乡和这里,是两个禁地,其它地方她都愿意去闯。

说简单也简单,她回到两年多前偷偷打工的酒店,经理欢迎她回来。经理就是沈晨。这是沈晨创业的第一家酒店。

憋得快疯的时候,蒋婉一天抽两包烟。

一天,餐厅空荡无人后,她与沈晨你一杯我一杯,把大半瓶威士忌喝光。夜最深最黑的时候,她把母亲的事情委婉地告诉了沈晨。

沈晨像一个绿色池塘,任何东西投入其中,泛起一点涟漪就消失无踪。他像个谜,吸引她去探秘。

老宅拆迁分到的钱,她投给了沈晨的连锁酒店集团。为了维护这个可怜的小股东的权益,哪里最需要人,她就去哪里干。

于大飞不屑于做实业,股票、期货、P2P都涉足,最令他着迷的是炒比特币之类的虚拟货币。

一根手指,于大飞曾经在迈巴赫里对蒋婉说自己有这个数。他也让她投资,可她当即回绝。潜意识中,她把于大飞的任何话都当玩笑话。而沈晨的每句话,她都很留意。可他又说得实在太少。他沉默寡言的样子,又勾起她心里怨恨的对象。

你妈妈现在状态好吧?

我不知道。为了那桩事情,从她打电话告诉我起,我就没有再跟她联系。

沈晨的小眼睛因为酒的原因,通红通红,可仍然锐利。

你打算一直这么下去?

唉!我也不知道。

虽然离开母亲和继父,表明自己独立的态度,可在内心深处,她还是觉得有一根线,这头拴着她,那头拴着母亲。只要一用力拉拽,她相信母亲不管在哪里,肯定会觉得有牵挂。可一个电话,硬生生地把这样的关系掐断。

那是一个毫无预兆的午后。她指挥姐妹们把餐厅收拾干净,让她们插空休息。她拎了手袋,简单化妆,迎着初春的阳光,往商业街走去。风吹动珍珠耳坠,她听见了柳莺的欢叫声。啊!它们在催促我呢。等忙过旺季,她会定下自己的事。于大飞,还是沈晨?或许还有另外的白马王子。她的笑容一丝丝绽放开来,一切都温暖和顺。对了,等会儿找个店去清洗一下耳坠吧。职业装贴身,她步履轻快。

母亲电话。

你工作顺利吗?过得好吧?

放心吧,妈,我挺好,这两天忙,到三月头上我来看你啊!

好啊!我烧你最喜欢的咸菜黄鱼汤。

太好了!你、你们怎样呢?

我正要告诉你一个事情呢。

哦,什么事情啊?

我,我有了。

蒋婉正拐过街角,一阵高楼风袭来,她没听清母亲的话。

哼哼啊啊几句后,母亲终于说白了。

我怀上孩子了!今天上午第三次检验结果出来证实了,所以我才敢给你打电话。

砰,一扇门猛地关上。那天在厨房洗碗的那一幕再现。紧接着,蒋婉脑子里几乎所有细胞都运动起来,砰砰砰地,将无数扇门关闭。

蒋婉出现缺氧症状,她一手扶百货商店外墙,身子慢慢往下坠。最终,她瘫倒在橱窗外的人行道上。耳边,母亲的声音仍在持续,她有高龄产妇的担忧,更有对小生命的热切盼望。

蒋婉越来越疲惫,眼前阳光发红,景物疯狂膨胀。她用尽最后的力量,回了母亲最后一句话。

我有点不舒服。

模糊中,藏在心底的一首歌突然冒了出来,是赵传撕心裂肺的呼喊:我终于失去了你,在拥挤的人群中。我终于失去了你,当我的人生第一次感到光荣。

残存思维里,她认定自己从此将像一只风筝,线断了,在空中随风飘荡。

鹭港站到了。胖阿姨第一个挤出车门,回头向蒋婉挥了挥手。

蒋婉最后一个走出地铁口。车站内人还算不少,一到站前广场,北方冬季的肃杀迎面而来。好在已是腊月,春节马上到了。零星地,爆竹在旷野上回荡。一些建筑物上挂了红灯笼,稍稍缓解了她心里的寒冷。

她吸着烟,一步步认真地走着,天全黑了,她还没有走出广场。

猛一抬头,看见一家新开的“咖啡·雨·茶”。她走进去,坐在窗口点了一杯美式咖啡,一份水果沙拉,一块椰丝马芬。

玻璃窗是双层的,流动水幕夹在当中。透过水幕,广场景物变得朦胧虚幻。

她本该三天前来的。当她坐在楼顶,翻看疤痕脸票夹的时候,继父打来电话。

她存有继父电话号码,可一个电话一条短信都没联系过。这九个月当中,母亲不知给她打了多少个电话,发了无数个短信和微信,她都没睬。然而,继父这个电话,她只想了十秒钟就接了。

是我。

嗯。

你妈刚剖了。女孩,母女平安。

哦。

电话两头都没了话。听得到彼此吸烟声。最不会说话的人打破僵局。

得空回来看看你妈吧。

男人的声音有点拖。

哎!不说了。挂了。

蓦然间,水幕上出现继父给她修自行车的身影,他认真地修着,像对待领导交办的事情。继父抬起头。她清晰地看到那张脸,在水幕中静静地等待着她的评价。她从进那扇门开始就回避这张脸,甚至从未仔细看过,而这一瞬间,眉毛打结、鼻翼左侧一颗痣、门牙缺一角等细节都完整呈现出来。

我什么时候观察到的?

她惊慌烦躁。咖啡店里不能抽烟,她只能把浓黑咖啡一口灌下去。她不想再在继父问题上纠缠。然而,沈晨的样子又浮上心头。

她现在已经承认有一颗冷酷的心。冷酷这个词,是沈晨很冷静地告诉她的。她记得当时还竭力反驳。

我冷酷又怎样?她自己呢?如果我这样,也是她遗传的。我是什么?我夹在过去和未来两个完整家庭中,呼啦一下,被漏下去了。我掉落的地方,又冷又黑,我想要爬上来,根本没有可以抓的绳子。

沈晨动动嘴巴,想说什么。她猜是我愿做那条绳索之类的话。但他没说。如果于大飞就会脱口而出。唉!这两个人中和一下就好了。

三天时间里,她一次次作出决定,一次次推翻。她反复问自己几个问题,谁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今后会不会改变?怎样才能阻挡这样的血肉之情?

她烦躁得连续抽烟、喝咖啡。只有又丑又肥的疤痕脸上门求饶要回票夹,才使她解了点恨。

她走出广场,才意识到,对面就是妇幼保健医院。

她沿街走,右拐好多次,以医院为中心转了好几遍。每次正对大门时,内心总有两个声音在吵架。

进去吧!

再等等!

再拖,也要进去的。

我还没有准备好。

你还能再失去吗?

静静!我需要静静!

……

还有恨吗?

我不知道。

她什么话都跟父亲说。说到开心处,父亲把笑脸收住,一本正经地教育她。

不能对谁都这么掏心掏肺说话。

母亲走过身边,两人就住了嘴。那种默契让她很对不起母亲。

可父亲并不这么认为。

私密事情不能过两人。

父亲伸出两根指头。她很开心,高的那根是父亲,矮的那根是自己。

如今,矮手指失去了依靠,什么主意都要自己拿。

想到父亲,她的脚步缓慢、沉重。

她在母亲发给自己的无数微信里找到一条病区病床的信息。

标准化医院里一张病床很容易找到。

病人吃饭结束早,各条通道都静悄悄的,断断续续的消毒水气味伴随她前行。

母亲正在忙乱中。婴儿响亮地哭着。邻床产妇的妈妈在帮她冲奶粉。空气里充盈奶香味。她挺直的身子,一下子软了下来。

她轻轻对外床的待产妇点点头,感觉年龄似乎与自己相差无几。想到这点,她低下了头。她是以“撞”的姿态来到母亲病床前的。

快冲奶粉,让人家阿姨歇会儿。

什么?哦!好的。

刚把奶粉和水的配比弄清,并成功摇晃出一瓶,母亲又在喊。

阳台上的毛巾、尿布收一下。

热水瓶车到了,她又提着水瓶去换了两瓶满的。

护士进来给母亲挂本日最后一瓶水,母亲问明天还挂吗?护士说要听医生。

她像个局外人,站在护士边上,认真地看她操作。她也曾有个当护士的模糊梦想。

邻床待产妇在妈妈的搀扶下,腆着大肚子在走廊里来回走着。

病房里静了下来。母亲指指衣架,她才发现自己外套没脱,后背有一层细汗。

他去超市买东西了。

哦。

沉默了一小段时间。小床上又有了动静。

过来,来,看看你妹妹。

我妹妹?哦,哦!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嘴笨词穷。从窗边绕过病床,双手搭向小床。这个过程,她觉得经历了一个世纪。这是什么样的一个魔头?将她与母亲分解、掰离。每一步,都有力量撕扯她,劝她离开。每一步,也有一些念头在飞,看看呢,剥夺你爱的家伙。

刚吃饱的她,手脚一起在运动,粉色衣服更显出白嫩皮肤。

她把头凑上去的时候。母亲说了句,你俩笑的样子一个模子!

啊!原来我是笑着迎向那个冤家的。

她不由得噗嗤笑出声来。这些日子以来,她笑得很少。有,也是职业需要。

不想抱抱吗?

母亲鼓励她。

她彻底抛开顾虑,伸开双手,一瞬间,手又触电般缩回来。

一个小小的肉团啊,这么小这么软。她绕到侧面,手还是伸不下去。

一手托脑袋,一手抄屁股!母亲指导她。

她把手指慢慢插进床单与小衣服的间隙,手指像在奶油里滑行,终于定位到重心,她像捧一个瓷瓶般把她缓缓托起,然后轻轻移向自己胸口。

她的手指、臂膀、胸脯一接触到柔软的、温暖的幼嫩肌体,汹涌的暖流涌向她心田。

她笑了,眼泪差点掉落。她也在笑,虽然现在还听不见、看不见,但是她的心在笑。

她看到了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睛,眼睛里什么都没有,容不下污垢和阴暗。

哎!我也曾有过这样的一双眼睛啊!

母亲大声提醒她:好了好了,放下吧。

把手重新搭在婴儿床架上,她才觉出手麻腰酸,可说出的几个字却是清脆的。

今晚我来陪。

快线7号即将启动的时候,胖阿姨跳了上来。

呦,真巧,又碰到了,还是回家啊?

哦,您好!是啊,回家。

蒋婉把座位让给胖阿姨。胖阿姨不肯。

你这么多东西,还是你坐,我站站挺好。

蒋婉手上捧了两个包,脚边放着两大包东西。实在也不大方便。

这都是婴儿用品啊?你孩子的?

不,不,是我妹妹。

她瞥见胖阿姨嘴角掠过一丝疑问。

几天来,这样的表情她见多了。

超市奶粉销售员为她讲解进口婴幼儿配方奶粉的奥妙;服装店老板娘让她挑选一身又一身的精美衣服;婴儿用品店服务员推荐她尿不湿、润肤油等新产品。

她们总会拖一句:确保最适合你宝宝。

次数多了,她也就顺其自然,不否认、不解释了,反而有一股暖意泛上心头。

自己这个年龄,正是母亲生下她的年纪。

她完全可以做个妈妈。当她触碰到妹妹肌肤的一瞬间,来源不明的喜乐和爱意掩盖了一切。

那个夜晚,其他人都睡了,她还趴在小床边看小宝宝的脸、手、脚,还有一道道的皱纹。

天微微亮的时候,小宝宝大声哭了起来,她也笑出声来。她猛地意识到:原来她就是我,我就是她呀!

回到城里,休息时间都用于为孩子购物。买这买那,停不下来,她也不愿意停。

于大飞和沈晨要想在她面前表现得好点,就乖乖地陪她买婴儿的东西。她跟沈晨商量好,非常时期,上一天休一天。沈晨抱着胳膊微笑点头。

她觉察出沈晨的笑意味深长。

连日来的疯狂购买,总觉得缺了什么。沈晨的笑,突然刺破她眼前迷障。

她急匆匆地奔向一家著名金店。

店员介绍金锁、银镯、转运珠、路路通等的时候,她似乎又烦躁起来。店里给小孩佩戴的物件一样一样被拿出来展示,她都是一两秒就挥手PASS。

店员给她一瓶矿泉水,开始玩手机,静候她指令。

她抬头喝水的时候,感觉侧面镜子闪现一道光,回头一看,却只见自己的脸。再喝水,又有光出现。她让店员帮着看。

姐,是你的珍珠耳坠发出的光。

她猛地把水瓶按在柜台上。终于找到了!她感觉心里一大片灰暗正在被珍珠的光亮清扫干净。

过了几站,胖阿姨坐到她身边。

买这么多东西啊。

嗯!

今天气色好,漂亮着呢。

看您说的。

藏不住的。

她没有接话,但是,她的确感到一束光从心里往外照射。

蒋婉惊讶从车站到继父家这段路什么时候变短了。

她像急着赴约的恋爱中的女孩,忘了叫个车,忘了乘公交,忘了坐到“咖啡·雨·茶”里喝杯咖啡,直愣愣地往前闯。

一辆空闲出租车她身边刹停,这么多行李,走起来不方便,上车吧。

她这才觉得手臂酸软,回头一望,才刚离开广场。

车里正在放一首歌。

夜空中最亮的星

能否记起

曾与我同行

消失在风里的身影

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

和会流泪的眼睛

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

越过谎言去拥抱你

她不清楚是什么击中了她,只知道此刻必须望见那颗最亮的星。

天还没有暗透,她落下车窗,探出头向天空张望。她惊喜地发现,天空中最亮的星,其实有一对。它们相距并不远,一颗眨眼,另一颗不眨眼。她按住自己的胸膛,感觉心跳竟与星星眨眼频率相仿。

母亲显然与继父在闹别扭。见她进去,才围绕小宝宝说些日常。继父出去抽烟,她立刻扑向小宝宝。

一个多星期没见,她长大好多,闪亮的眼睛、翘翘的鼻子、嘟起的小嘴,还有肉肉的小手和小脚。

妈,妹妹的耳朵特别大啊!

耳朵大,福气大呢。

还有耳垂也大呢。

但愿她一生有福,不要像我这样。

母亲话出口,竟有点泪盈盈。

她揉着母亲单薄的耳朵,除了软骨,几乎没什么肉。心里不由得伤感起来。

刚才你们在争论什么?

还不是生了女儿,他不想摆满月酒。

蒋婉呼地站起来,要冲出去,被母亲一把拉住。

其实他心里是喜欢的,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随他吧。

我疼她!

这话刚出口,她的眼泪就哗啦啦地流了下来,止都止不住。

泪眼中的宝宝的双眼更加纯净明亮。

母亲的手抚摸着她颤抖的肩膀,也跟着颤动起来。

一句在她心里憋了很久的话,终于冲过重重阻碍,落在这个始终不愉快的空间里。

我没来照料你,太自私了!

没事没事,我懂,我都懂!

对不起!

傻孩子。

等她平静下来,才发现她们母女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宝宝出奇地安静,不时牵动嘴角,露出笑意。

她打开一只红色小首饰盒,一对白金珍珠耳坠在灯下闪闪发光。

奶奶给了我黄金珍珠耳坠,我也要给妹妹一对,比我的更纯洁、更明亮。我俩就是你耳朵上的一双明珠啊!

母亲笑了。

有你们一对明珠,我就很满足了。可你什么时候把自己的事情定下来啊?

蒋婉凝望虚空中的一点,那一点渐渐化成了一个模糊人影。

是于大飞,是沈晨?还是……

她心里还在踌躇,可她相信,忙过这阵子,那个模糊人影自然就清晰了。

王啸峰,男,1969年12月生,苏州人。出版有散文集《苏州烟雨》《吴门梦忆》《异乡故乡》,小说集《隐秘花园》等。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集、散文集和多家选刊。小说获评中国小说学会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获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第二届叶圣陶文学奖。曾在本刊发表有小说《隐秘花园》《双鱼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