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钟山》2020年第5期|小昌:乌头白(节选)
来源:《钟山》2020年第5期 | 小昌  2020年09月30日21:53

于凤梅醉了,很可能是装醉。这是难以证实的。不过她已经醉成这样,林少予有些无可奈何。他也喝了不少,奇怪的是,竟然没醉。五十五岁生日一过,他突然感觉身轻如燕,酒量也莫名其妙大了不少。为了这次重逢,他们像是期待了很久很久。自从哈尔滨车站一别,四十年过去了。期间他们互相写过几封信。信的内容乏善可陈,都是些身边鸡毛蒜皮的小事,偶尔也会提起向日葵小镇。但讳莫如深,像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像是为一起在八号农场生活过三年感到惭愧。信的末尾呢,一个写你的朋友少予,另一个写你的朋友凤梅。在去机场接于凤梅的路上,林少予一直在想她的样子,一副模糊的轮廓。记得是长方脸,皮肤很白,白透了,能看见青色的毛细血管。人都喊她雪儿。雪儿,雪儿,他在嘴中不停念叨。

她曾给他寄过一张照片,是她在哈尔滨某百货大楼前拍的。黑白方格裙子,白衬衫,短头发,似笑非笑,两只手背在身后,身形有些扭捏。他记得她就是这样,腼腆极了。他知道,藏在她身后的那双手必是绞在一起的。她总让他想起草原上的芨芨草。在他们曾住过的那一排平房周围到处都是,密密麻麻,枝叶交缠。不过这张照片被他搬家时弄丢了,或许是他老婆李晓燕随手扔进了垃圾桶,这种可能性也很大。于凤梅回哈尔滨后,当了十五年的售货员,在中央大街上的百货大楼,后来下岗了,干了一阵子个体,什么都倒腾过,据说后来还跑过小三轮,在哈尔滨汽车站蹲点,和大老爷们一起,哄抢着揽客。他有几分好奇,想知道,她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当然,他也想说说他自己。

要送她去哪里呢。难道回那个青年旅舍。林少予不忍心将她扔到房间弃置不顾。她可是个癌症病人,一个经历过放化疗的癌症晚期病人。林少予猜测,她是偷跑出来的,家人并不知道。也许是从医院溜出来的。他也不是凭空这么想。他们喝酒时,于凤梅无意中说起过,一些小动物在死前都会躲起来,躲到僻静的角落,比如树洞。她说的就是她自己,她这个小动物想躲起来了,找一个安静的树洞。这么说的时候,她死死盯着他看。她的眼神很像猫头鹰的,空洞又阴冷,具有骇人的洞穿力。也许他就是她想找的树洞。这让他感到毛骨悚然。在见她之前,他已有所准备。他在她QQ空间里曾留过言,写了一首杜甫的诗:匡山读书处,头白好归来。他们在八号农场的时候,一起聊过杜甫的诗。后来电话就打来了。她给他打电话的时候,没说她是谁,只是问还记得向日葵小镇么。向日葵小镇呀,他在心里一遍遍默念,那个被一道废弃的铁轨横穿而过的草原上的小镇,小镇上那一群在铁轨上跳蒙古舞的年轻人,一幕幕在他心底涌起。

林少予轻声说了一句,跟我回家吧。这一句说出口,连他自己都感觉不可思议。后来他想这么说的原因有三:一他喜欢过于凤梅;二他妈妈不想让他这么做;三他姐姐回来了。

首先,他仍然能从她那张像发芽的土豆似的脸上依稀看见过去的雪儿。她变了样,面目全非。腮上爬满疤痕,疤痕一路向下,延伸到锁骨上。看上去像是烫伤。这让她很像一条直立的鱼。最初她围着围巾,只露出眼睛。他认得出那双丹凤眼。望着他,像是在张望峥嵘山的雪。四十多年前,他们没完没了上山下山。后来她一圈圈摘掉了围巾,像是摘掉了一层层手术的白色绷带。看见像鱼鳃似的疤痕,他并未惊慌,反而平静下来。他想起四十多年前,他们一群人离开青年站,去另一个镇子上看露天电影,走着走着,他和于凤梅就落到了人群的后面。一场暴风雨却突然而至,他们躲在一棵小树下。一颗在风中摇摆的小树。目力所及,能找到的只有那一颗小树。他们挤在一起,头顶上是林少予那件他爸留给他的皮夹克。皮夹克之下,是他们俩瑟瑟发抖的脸。几个月后,他们就各奔东西了。再后来,他们谁也没提起过,两个人在树下挨得那么近,一转脸就能亲上嘴。看见她的第一眼,他感觉她就是从那株在风雨中摇摇摆摆的小树下向他走来的。

其次,于凤梅像一只箭向他射来,射中的不是他,而是他的老母亲。他山之石可以攻玉。这些年,他过得憋屈。他这辈子都在讨好别人,讨好他老婆李晓燕,讨好他妈妈,讨好他儿子。也许只有眼前的于凤梅不需要他讨好。和她面对面坐着喝酒时,他多想畅所欲言,多想大醉一场。可他还是没有,他是个多么小心翼翼的人。李晓燕和他妈妈经年不合,婆媳水火不容。当年他们三个人趴在一张中国地图上,四处找晚年宜居的城市。他们举棋不定,不过离开东北一路向南的心却不约而同。后来他们都找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像掷骰子似的,将自己的余生扔向了地图上一个逗号大的地方。他和妈妈住在广西北海,李晓燕一个人则去广东珠海,说离他们儿子近,儿子在深圳一家游戏公司上班。林少予最初是两处跑,后来也渐渐懒散了,当然他的说辞是,老太太腿脚不好,离不开人,久而久之,一年半载也去不了一趟珠海,夫妻因此常年分居。李晓燕不以为意,还常在朋友圈晒她夕阳红的晚年生活。他后来想,也许这是他们婆媳两个人早就算计好的。她们像是在角力,在争夺他,看谁能最终赢得他。他妈妈赢了。他妈妈总是能赢。可输了的李晓燕不动声色,也像是赢了。也许只有他林少予输了。于凤梅偏巧像一只箭似的射了过来。良机不可失。既然她老人家不喜欢李晓燕,大抵喜欢这个于凤梅吧。他要把她带回家,让他妈妈明白明白。这么想下去,他就想笑。哈哈大笑。他知道,于凤梅就是他们母子之间的一颗地雷。

再者,他姐姐从西雅图飞回来了,名义上是为了庆贺他的五十五岁生日。她也的确带来一份寿礼。手抄的金刚经,左手抄的,字歪歪扭扭。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姐竟然信了佛。也许她根本不信。在他看来,她什么都不信,只信她自己。她手抄金刚经,就是为了让他知道,她在乎他,他一直在她心上。她越是这样,他越觉得她把他弄丢过。于凤梅的不期而至,他就是想让她看看。她早已忘了那段艰苦的岁月。她不是从来都不提他那段下乡生活么。四十多年前,下乡去农场的那个人该是他姐姐,而不是他。那时他年龄不到,本该在学校里读书,他也不明白,自己当时为啥一时糊涂,竟替他姐姐下乡做了知青。在一九七六年七月十一日上了火车,向大山深处,向草原腹地,轰隆隆开去。更让他感到困惑的是他妈妈,一个爱子如命的人,为啥不拦住一个尚不到十五岁的孩子,难道不害怕他冻死在海拉尔的山坳里。甚至,这就是她本人的决定,是他妈妈让他去的,他们家都是她一个人说了算。姐姐究竟和她说过什么,让她非如此做不可。他想不明白,也许永远也想不明白了。可恨他这辈子只能是个技工,大半辈子伺候一台牛头刨床,轰隆隆叫个不停的车床。想到这里,他喉咙发痒,紧接着是一阵剧烈的耳鸣,像这样的耳鸣最近愈加频繁地发作,轰鸣声好似从天而降,在他看来,那更像是发自他心底的声音,有那么一台不安分的牛头刨床正在对他这块不成才的黑铁下手。

另外,他有过一次奇遇,在他们家天台上看见过一只通体火红的大鸟,像着了火的凤凰。那鸟单腿站着,腿细长如竹,小脑袋前伸,像是在够什么。鸟喙也是红的,似一把嗜血的红刀子。他被这只鸟吓坏了,掉头就跑。没跑多久,他立住了,为什么要跑呢。再回头看时,那鸟扑闪闪将要起飞。它悬停在空中,不一会儿朝着大海的方向,飞走了。他有些恍惚,难道是他的错觉?可明明就在眼前呀,一只让他哑口无言的红透了的大鸟。后来他感觉这也许是个征兆,可能和于凤梅有关。他这辈子和鸟有缘,据他妈妈说,他出生时,他们家飞来一只丹顶鹤,在他们家院子上空盘旋良久,后来落在他们家枣树上。他想,他自己就是只鸟,一只孤鸟,一路向南飞,落在这天涯海角,再也飞不回去了。

他搀扶着她。他能感觉到那一对义乳的边缘。于凤梅直喊疼,林少予弄疼她了。她说,我这里有个洞。林少予说,哪里哪里。她说,这里这里。他有些难过,决定背着她走。走在榕树下。北海城满街的小叶榕。她不让他背,她说,我不想看你的后脑勺。他想到别人的后脑勺,皱褶纵横,像是一头猪的前额。他继续搀扶着她,从那家饭店走出来,叫车回家,上车前,榕树的须根在他脸上扫过,也在于凤梅的脸上扫过。于凤梅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意味深长,就像是他刚刚亲过她,而她又有些不相信这样的事情方才发生过。

夜色朦胧,林少予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看他。

于凤梅躺在他的大腿上,仍在说她胸脯上的怪洞。她说,你过来摸摸。他本以为她在挑逗他,可又不像。林少予想,难道她的胸脯上真有一个拳头大的有风出入的洞,他却看不见。于凤梅说,我感觉好冷,就像有冷风正在穿过我。他开始想象医生是如何用明晃晃的手术刀将她那一只硕大乳房割下来的。记得她上围傲人,松松垮垮的蒙古族袍子都遮不住她丰满的上半身。他怎么会突然想起四十年前于凤梅穿着蒙古袍子正向他奔跑过来的场景,手里还捧着一束野花。他已经难以确定,这一幕有没有发生过,更可能是他梦见过。他向车窗外张望,车窗上有他头部的侧影,当然也有这座城市的高楼大厦。他很少坐出租车,也就很少以这样的视角来观察这座城市以及这城市中的人群。自从他开始收留那些落网的传销人士之后,感觉在这个城市中低头疾行的人都是搞传销的。那什么是传销呢,有时他这么问别人,当然也这么问自己。难道只是个发财梦么?这让他又一次想起那只火红色的大鸟。

于凤梅突然问,这里好么?她是在问这南方之南。他不知道如何回答她。他顺势摸了摸这个女醉鬼的头,说道,也许我注定属于这里,这里不是天涯海角么。她不再说话,像是睡着了。他还没好好想过,把一个陌生女人带回家,她们母女俩会怎么看他,怎么看于凤梅。何况三间卧房已经住满了,难道让于凤梅睡在沙发上。在他拿钥匙开门的一瞬间,他想好了,他要和她睡在一起。他就是想让她睡在他那张床上,睡在他旁边。这十几年来,他从没这样过,她们也从没想过他还会这样。他尖叫一声,感觉自己正走进老太太的囚牢里。

他们携手进了家门。老太太在太师椅上端坐,目视前方,越来越像一只鹰隼。她没起身,问了句,这是谁?这一句是在问林少予,当然也是在问于凤梅,用她那惯常的警惕的语气。也许是她的儿子总是和传销人士打交道,以至于她对他所认识的人都不太信任。他们只是搞传销的,又不是麻风病人,林少予会这么反驳。老太太还是那一句,可他们是搞传销的呀。在她眼里,这是一群不法之徒,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群不劳而获的人。她平生最恨不劳而获的人。可她如今就是个不劳而获的人。工资越来越高,这一点连她自己也难以置信。她毕竟不一样,大半辈子都献给了那个掌管一大片森林的单位——林业局,拿再高的工资也理直气壮。她之所以投身于森林防护,很可能是因为林少予的父亲就死于那片森林之中,她想弄懂令那个男人为之着迷死也不回家的原因究竟是什么。这当然是别人的猜测,要是让老太太说,她估计会告诉他们,她别无选择。若接着说下去,她可能还要谈起七十年代的时事,说他们根本不知道她的苦。也许会趁此掉几滴眼泪。说到老太太水涨船高的工资,也是他们母子俩互不嫌弃的因素之一。林少予下岗后几无收入,基本上靠老太太养着。他们毕竟是谁也离不开谁。

姐姐从房间里走出来,一身睡衣,一张素脸。她也像一只鸟,一只兀鹫,脖子上的肉松弛下垂。此时于凤梅竟豁然酒醒,和姐姐搭腔,说一口浓重东北乡音。看她谈笑风生,哪像喝醉了的样子,更不像病了的样子。林少予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他及时制止了她们,没让她们顺着于凤梅的老家那个叫莫尔道嘎的山林继续聊下去。这样聊下去,她会说出更多他不愿让她透露的话。林少予冲她使了个眼色,他们一同站了起来,于凤梅一脸笑意,似乎是说,她也没办法,是他让她闭嘴并随他去的。他们一前一后,走进了林少予的卧房,并把门关上了,猛地关上。这扇门从没关上过,老太太不让他关门,说晚上要是有急事,喊不应他。他看了看这扇徒有其名的门,有一丝窃喜。他已经想到门外的母女俩如何面面相觑。

于凤梅又恢复了一脸醉态,懒洋洋地歪在床头。这让他们很像多年的夫妻,更像一对偷情的情侣。于凤梅说,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林少予想说,难道这不是你想要的么。不过他又接着反问自己一句,难道她真的想让他这样。他有些拿不准,也许自己才是一厢情愿。林少予说,我看你喝多了。于凤梅反问,我喝多了么。林少予说,那好吧,我送你回去。于凤梅说,你还没回答我,为什么带我来这里。林少予想说,我不是说了么,我看你喝多了。他没这么说,感觉这越来越像是个圈套。他说,那你要我怎样。于凤梅说,我就是想问问你,你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她咄咄逼人,一口熟悉的东北腔,那一句句跳脱的儿化音让他有些恶心。

这时,有人敲门。于凤梅没动,林少予也没动。敲门声再次响起。于凤梅仍旧没动,不过懒洋洋地说了一句,你打算不开门么。林少予起身开门。门口站着他姐姐,一脸疑惑地问,要不要先洗个澡?她是在问他身后的于凤梅。于凤梅淡淡回了一句,不用了。门复又关上。再次关上的一瞬间,林少予又一次想笑,他不就是用她来对付她们的么。她不就是这么做的么。她不是做得不好,而是做得还不够。

林少予也坐了下来,坐在她旁边。这让她很像个病人了,而他正在嘘寒问暖。他给她脑后又垫了个抱枕,让她更舒服一些。于凤梅神色和缓,长吁一口气,像是愿望终于达成,但又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他们沉默了一阵,互相端详,这么一端详,像是穿越了四十年的时空,又回到那个向日葵小镇。

于凤梅说,你真的是林少予么。林少予说,你真的是于凤梅么。他更像是为了配合她。她说,假设我不是于凤梅你还是林少予么。他说,我就当你是于凤梅。她说,这么说,就好像你喜欢过她似的。他说,哪个她。她说,于凤梅呀。他说,再说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谁了。她说,我来告诉你,你是林少予,坐在山坡上吹喀秋莎的林少予。他说,林少予死了。她说,为什么。他握紧拳头说,开山炸石头的时候,林少予被炸死了。他们突然大笑起来。大笑过后,他才缓过来,不知道隔壁的母女听到那声大笑,会怎样的大惊失色。

她转而说,我就是从你走路的样子,才确认你就是林少予的。他走起路来有点跛,看来当年差点被炸死在八号农场峥嵘山上的事实不容置疑。他说,你要找的是他,不是我。她说,你还记得那匹叫高尔基的马么。他说,为什么叫高尔基。她说,你给那匹马起的名字呀。他说,想不起来了。不知不觉间,她竟愈发温柔。

窗外树枝摇曳,这里是三楼,他是为了看见那株大榕树的枝叶才选择了三楼,为此他和老太太怄了三天气。他想不通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为什么想住那么高,而且越高越好。当然他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非要望着榕树摇曳的枝叶才能睡着。最终他赢了,老太太说,三楼就三楼吧,万一她死了电梯又坏了,也好上下。

树枝摇晃,像他小时候屋后的梧桐。那时一切都是活的,连石头也会说话。他的手摸着于凤梅斑白的短发。他闭上了眼,开始想象峥嵘山那条下山小道,一匹叫高尔基的小母马正向他走来。

和林少予住在一起,对于他们俩而言都非同小可。林少予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但事情似乎已经到了非这么做不可的地步。他想,对他来说这是另一种离开。他要和过去的生活告别,让她们意识到他不仅仅是儿子和弟弟,他还是一个男人,甚至是一个孤独的老男人,而于凤梅又恰逢其时地出现了。也许这都是那只火红的鸟给他的灵感,让他开始想象一个不一样的他。

他姐姐在于凤梅住下后的第二天就飞往东北了。也许她是被他们那声大笑吓跑的。但他送她时,突然涌上一股悲伤。这些天一晃而过,竟没和她好好说说话。这一别,不知何时能见。姐姐一身麻衣,手上一串念珠,头发也剪的很短。猛一看,真的很像是修行的居士。

姐姐是九零年四月份去的美国,她起初是陪读的,陪她从前的先生去加州一所大学的分校念硕士。这么多年过去了,林少予总还会想到他,身材单薄,穿一件夹皮袄,很像是一只饥饿的豺。不知怎的,这人给他的一个难以磨灭的印象是,一个人灰溜溜的背影,一只豺夹着尾巴哆哆嗦嗦掉头远走的背影。有时他会问姐姐,那个人后来混得怎样,在干什么,姐姐会说,不怎么样。她似乎羞于谈论他,或者说有什么难言之隐。林少予问那家伙的近况,其实并不是真的想知道,他想知道的,或者想嘲讽的是,姐姐身上的疯狂和偏执到最后被证明只是疯狂和偏执。姐姐和那个人离婚后,和一个美国白人好过几年,后来也分手了,那段时间是她事业的转型期,她从一个美国电脑公司的秘书,一步步化身成一个加州的律师。这也让林少予错愕不已。在九十年代末他常怀有这个姐姐也许连一片面包都吃不起的错觉。林少予永远记得,她通过了加州律师资格考试的当天晚上,给他打的那通越洋电话。那时,她已经四十岁了。从一个最初的陪读到拿到一个社会学硕士学位,后来又通过美国律师考试,真不知道整个九十年代,这个女人究竟经历过什么,期间她身边还有一个上小学的女儿需要照顾,她是个单身母亲。想到这里,林少予时常热泪盈眶。看着从那些年月走过来一身轻松的姐姐,感觉恍若隔世。那个越洋电话极其漫长,说到她那些年的具体生活,事无巨细,到现在他还记得那句话,是她评论那个美国男友的话:他有两个他,第一个他阳光开朗,有爱心,对我们非常好,但是我总觉得他的背后,是我不了解的一面,那个他才是真正的他。这句话同样适用于她对于美国的印象,那个白人就是整个美利坚的缩影,总有她弄不明白的地方,即使现在,她仍时常感到迷惑。和他分手后,这人跟踪骚扰了她好几年,让她不得安生,一个诡异的男人常出其不意地突然出现在眼前,现在想起来,她说,仍会全身颤栗。听到这些话,林少予在电话那头哭了,他很想坐飞机飞到姐姐身边,站在她身前。那也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次,想替姐姐出头,并真切感觉到他们的生命是连在一起的。成了律师以后,她一直单身,直到一个华裔雕塑家的出现。他们是在一个华人聚会上认识的。林少予起初以为,那人百分百是冲着她的钱去的,不过等他见到那个男人,又感觉不是,他不像缺钱的样子,俩人看上去天生一对。他们在一起也快十年了,不过常年分居,各忙各的,据他姐姐说,雕塑家正在中国西部某个城市忙个大项目,带着一帮年轻人塑一个高十几米的蛤蟆金身。他们俩人每天还打电话互道晚安,有时还打很长时间,不过这事放在他俩身上,似乎又在情理之中。那个雕塑家究竟是什么人呢,在林少予看来,他是一边搂着另外一个女人亲热,一边还能和老婆打长途说亲爱的那种男人。也许他正在和别人卿卿我我呢,这么一想,他姐姐也是值得同情的。反过来想,像她那样的聪明人,不可能被蒙在鼓里,她是在放任他。那她为什么放任他呢。这个律师姐姐常让他感到困惑,他根本不懂她在想什么,正经历什么。

临行前,她约林少予长谈,至少有一个多小时,这是极为难得的。他是有些怕这个唯一的姐姐。他为何怕她,或许也只是出于习惯,是旧习难改。姐姐更像父亲,骨架大,走起路来像个机器人,那双眼睛也像极了,像一匹跑累了的马目视远方。从前他老以为她会孤独终老,没想到孤独终老的那个人更可能是他。

他们走出那栋公寓楼,走在热带小城的阳光中。姐姐说,很难想象你们是怎么忍受这一切的。她在说这里的天气,这哪里是太阳,简直是火球,是火焰,是达摩克利斯之剑。白花花明晃晃,像是在走在海市蜃楼中。幸亏有一株紧挨着一株的遮天蔽日的小叶榕。他们在榕树下说起多年前的父亲。姐姐越说越激动,她这次来,似乎为了父亲而来。他们说到仙人柱,又叫“撮罗子”,旧时敖鲁古雅族在林中的住所,立十来根松木杆在地上搭起圆锥形,外裹树皮或者兽皮,顶部留空不遮盖,与神明相通。父亲死在那里,被人发现时,他已经冻成了一块石头。他躺在仙人柱里,仰望大兴安岭冬季的夜空,那闪烁的星星像是错综复杂的棋局。这么一想,林少予感觉自己也看到了那颤抖的圆形天空。

姐姐说她梦中的父亲还是老样子,胡子拉碴,戴一副眼镜,镜片很厚,一圈又一圈,像是他手中的圆规画出来的,他给人的感觉就像是个苏联工程师。他在她的梦里,说那间屋子脏得没法住人,她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地方。像他那样的人还爱干净,多少有些不可思议,在年少的林少予眼里,他总是一副脏兮兮的流浪汉的样子。姐姐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说他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父亲生前曾留下一部长篇小说,厚厚一摞黄表纸,他用烧给死人的冥纸记述,说的是一个逃到深山里的考古学家和一个骑着驯鹿的敖鲁古雅族女猎人的故事。林少予没机缘得见,那厚厚一摞纸被他妈妈一把火给烧了,当纸钱烧了,妈妈说,留着也是祸害。妈妈这辈子不容易,按他姐姐的话说,这是个伟大的女人,林少予知道姐姐说的是什么,妈妈这人信奉活着才是天堂,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妈妈没错,不过有一次她却和他说,唯一感到遗憾的就是烧了他父亲的东西。林少予恍然明白,在她嘴里常以懦夫出现的父亲,并不是她口口声声说的那样。父亲活在那个时代,又和那个时代无关。林少予感到费解,这么一个懦夫,在上学时也曾跑到北平城,在傅作义将军的行辕前静坐示威。

他们说到父亲一辈子最让人称道的事情,就是只身去北平城,那应该是一九四八年。林少予说,他也许是为了爱情。姐姐会心一笑,她似乎也这么以为。关于爱情,他们都没有多谈。也许是姐弟俩都没什么好说的。接着说到勇气,说他们家族中人从来都胆小怕事,懦弱深入骨髓。姐姐说,当然这也让他们活了下来。后来谈到他们的爷爷,抗日战争胜利后,因为曾帮日本人收过粮食,吓得喝老鼠药自杀了。老鼠药药性极差,爷爷在床上苦捱了七天才得以咽气。姐姐说,难以想象这个老人究竟承受了什么。听他姐姐说完,林少予开始想象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躺在病榻之上,诅咒那要人命的老鼠药,怎么还不要人命。这也让他想起小时候,他就是一直这么听她姐姐说话的。这个姐姐身上有凛然不可侵犯的东西,他想过,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呢。他恍然明白,也许就是她对着他说话的样子。

他们聊着聊着又回到了家。这时,他却突然发现,姐姐手上一直捧着一本关于猎人的书。封面是蓝色的,是一种灰蒙蒙的蓝。这不仅仅是一本书,林少予想。姐姐常让他大吃一惊。她笑意盈盈,林少予却以为她是在嘲笑他和于凤梅。她让林少予写个字,林少予说,写个什么字。她说,万岁的万。林少予说,一万块钱的万,是么。她笑笑说,没错。林少予找来纸笔,就写了个万字。她接着说,再写一个。他问,什么字。她说,还是万字。他又写了个万字。两个万字连在一起。她仔细端详那两个万字,说,你和爸爸一样,把万也写成刀的样子。后来她说,爸爸就是因为写错字才逃到深山里去的。这个写错字的男人以为有一群人在追杀他。林少予说,我怎么不知道。她说,妈妈不让说,妈妈说,没什么好说的。妈妈竟然瞒了他这么久,还打算瞒下去,瞒一辈子。林少予想,妈妈恨爸爸入骨,要多恨有多恨。姐姐借此说下去,说到父亲临终前留下的那部小说,更像是一本回忆录。他只身一人走进森林之中,口中念念有词,说道七百年前,有一支蒙古军旅向这里走来,黑暗中看到血红的夕阳,士兵狂呼:那拉提。这是那篇小说的开头,姐姐说。她没看完那个小说,就被妈妈一把火烧掉了,但她永远记得那个开头。姐姐还说,她待在西雅图的书房里,看着窗外的飘雪,突然想到了父亲,感觉自己就是多年前的父亲,置身在森林深处的仙人柱里。后来她从加州去了西雅图,我想这怕是因为那里更像我们东北。她说,你想过么,爸爸躺在仙人柱里一直看天上的繁星,那些大兴安岭上空闪烁的群星,他在想什么呢,想过你,想过我,想过妈妈么,还是在想那个骑着驯鹿的女猎人。她这么说话的时候,嘴唇颤抖,像个东北女萨满巫师。林少予很少看到她这样动情。她说,我再也坐不住了。她感觉到了父亲在深山里的呼唤,她该像一只驯鹿一样,朝他奔去。

他问,你又能做些什么呢。姐姐说,什么都做不了,但我要去看看,去那片森林里走一走,也许那一刻,我才知道我该做些什么。他说,你真让人搞不懂。姐姐笑着说,难道你不是么。他转而说,你说的那个敖鲁古雅女猎人,真有其人么。姐姐说,我想应该有,也许我这次回去就是为了遇见她。他说,要是真有这个人的话,估计也早死了。姐姐说,小说里的她不到二十岁,如果活到现在,不过才六十岁,和我差不多,也许比我还年轻呢。他说,你这是犯傻,那只是一本小说。姐姐说,她也许一直在等我呢。

她若有所思的样子,就像有个人果真一直在等她。林少予想,这个女人还是那个在美国做了十几年律师的姐姐么。他有些不解,但同时也被打动了,深深地打动了。她从前那种惯常的优越感荡然无存。那可是让他恨不得杀了她的优越感呀。

姐姐突然说,爸爸最有勇气的事情不是那次去北平城。林少予反问,那是什么。姐姐说,娶了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他们说的是老太太,说完一起抬头仰望。有个白发苍苍的脑袋正努力向外伸。她想听他们在聊什么。不过听见他们说到国民党反动派的女儿,她却一句话没说,脑袋又缩回房间里。像是他们说过的话和她无关。姐姐冲林少予耸了耸肩膀,美国人的做派。意思是,这就是那个老太太,现在更像个老小孩。林少予跟着吐了吐舌头。他是这样的,忍不住就会附和。这么一想,他觉得他从来都是姐姐的玩具。

林少予伸手去拿姐姐手里的那本蓝色书,感觉像是去抢。他不明白一本关于猎人的书为什么是蓝色的。这时,姐姐却像少女一样躲开了。林少予说,什么书呀,还不让看。姐姐说,就不让你看。林少予愤而说,我不稀罕。他们的对话就此结束。姐姐回屋收拾行李。林少予仍旧立在窗前,看窗外的榕树,开始想象他们的父亲是如何在深山里的仙人柱中度过每一天的。他年过半百,正在想另外一个年过半百的中年男人。他也会像他一样看着屋外。那可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森林,当然也是望不到尽头的白。雪花一直飘呀飘,就像是飘了亿万年。

……

小昌,男,原名刘俊昌,1982年出生于山东冠县,现居广西北海。在《十月》《花城》等杂志发表过多部小说。曾在本刊发表过作品《圆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