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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汤成难:河水汤汤(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 | 汤成难  2020年09月24日08:15

河水流到父亲这儿的时候,就变得温和了。用父亲的话说,没有了脾气。水面上闪着细碎的波纹,白亮亮的。它在晒着肚皮呢。父亲总是这样说,父亲所说的“它”就是这条通天河。

这是一段父亲饲养的河流。

请不要怀疑“饲养”这个词的真实成分,如果那些年你恰好经过这儿,一定听说过关于我父亲的故事。父亲一生的智慧都和这条河有关。这么说似乎显得我的父亲如一个得道高人,其实,他只是一个摆渡的,祖祖辈辈都是,那只被手磨出凹形的桨传到父亲手上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代了。父亲少言寡语,唯一使他乐意开口的就是向我讲述他祖上的事情,那些经过一代代口耳相传被添油加醋已变得面目全非的往事和桨一道流传了下来,像两个符号一样风干在我家的土坯墙上。

父亲有自己做的桨,樟木的,柄部与桨叶由整段木料制成,桨叶呈扁平的柳叶状,自上而下逐渐减薄。除此之外,父亲还用槐木做过桨,还有杨木、榆木,有一次,父亲用泡桐木做了两只桨,如你所知,泡桐木轻,材质疏松,下水没几次就变形了,真像打了卷儿的柳叶了。后来那两只桨被插在我家外墙的土缝里,从远处看,还以为是房子长出的翅膀呢。

父亲是在船上出生,大概还在娘肚子里的时候就习惯这摇荡了吧,从羊水晃悠的子宫来到微波起伏的河面,河水托着小船,小船托着父亲,那个我未曾亲历的傍晚,一个孩子第一次睁开眼睛惊奇地看着河水倒映在天空上,世界如同一面镜子,他从云彩里看见水波在荡漾,河水,天空,眼睛里,都有了水波的起伏。据说父亲的第一声啼哭中掺杂着笑声,如果仔细分辨,还能听出笑声里河水般的波动,那个小小的身躯多么习惯并喜欢这种节奏啊。父亲说世界上每一个事物都有它自己的节奏。我对此深信不疑,父亲的节奏就是通天河里水浪的节奏。

父亲的船憩在岸边,或者漂浮在河中央,过河的人喊上一嗓子,声音贴着水面颤悠悠地过来了,父亲转过身,拾起桨向岸上划去。没人过河时,父亲就把桨收到船上,常泡在水里的缘故,桨两端颜色分明,像卷着裤脚的腿——两只桨交叉着,依在船舷上,和我的父亲一样沉默。

父亲从没有离开这条河,即便是二〇〇四年的冬至之后,我仍然相信父亲还在通天河上。二〇〇四年,我似乎已长大成人,有一双父亲那样的大脚和一副不太宽阔的肩膀。我常常站在通天桥上看下面的河床,桥面很高很高,这样便有了一种俯视的味道,视线仿佛穿过层层浓雾抵达了从前。

我的记忆像棉花糖一样松散,空洞,无法拼凑出一个完整坚固的父亲的形象。在我出生之后,父亲整日将我带在身边,教我走路,教我认字。我人生中跨出的第一步就是在父亲的船上,学会的汉字最初都和水有关,河流、波涛、水浪——我能记住的只有这些,那时的记忆力还不足以记住很多。

第二年的春天,我已能蹒跚地跟在父亲身后了,从惊蛰到谷雨,几乎每个早晨都会沿着堤岸走一遍,我们的走路姿势出奇地相似。父亲手里拿着铁锨,是的,铁锨,而不是桨,像一个农民一样,准确地说,像一个修路工人,他要将松垮的泥土像螺丝帽一样地拧紧在堤岸上。

饲养一段河流最好的方法就是照顾好河岸,岸怎么修,水就怎么流。参差不齐的堤岸,河水拍岸的声音都是急躁的。有一次我们发现堤岸上有一个豁子,河水正想从那儿溜走呢。父亲找来蛇皮袋,把泥土装进去,泥土便有了形状,压肩叠背地把河水管得妥妥帖帖。父亲说那些溜走的河流,最终都把自己弄丢了,他亲眼看见一条三米宽的河,在树林中被蕨类植物吃掉,还有一次看见一截河流被水泥路咬断了。父亲小心翼翼地照料着河岸,生怕弄丢了一滴水。他在水边竖根杆子,杆子上系着绳子以标注水位,过些日子再来看,水位下去了很多,绳子在空中兀自飘扬。父亲很惆怅,坐在石头上望着河水发呆。那些日子父亲变得愈发沉默,他扛着铁锹走在河岸上,铲铲,拍拍,敲敲,从东边走到西边,又从西边走到东边,直到河岸和河水都被驯服了。到了小满,我们看见做标记的绳子能够漂浮在水面上了。父亲掬起一捧水有些得意地说,你看,它们又跑回来了。再过一些时候,河水继续上涨,绳子淹没在水中,河面宽阔了很多,父亲更加开心,他坐在石头上,脸上溢出水光。这个时候父亲会向我讲述过去的事,语气里带着一种含混不清的情绪,父亲说从前的通天河比现在宽多了,从南岸划船到北岸需要半个钟头,当然,这是父亲童年时的通天河。现在呢,从南岸划到北岸只需十来分钟,父亲清晰地记得他的桨在水中只做了37次翻转运动,如果河面宽阔的话,需要56次。只有在某一年的冬天特别少,父亲的桨只要划动19下,船就靠岸了。父亲为此十分沮丧。

船在水里走,为什么鱼没有被轧死?

我总是向父亲提出愚蠢的问题。那一年的夏天我和父亲大多数时间都是在水里度过的。父亲的榆木桨托着我的身子,而父亲总是在我注视下突然钻向河底,又在我着急得大哭时从很远的地方冒出来。

河底下有什么?我急切地问。

什么都有。父亲说。

那……有马吗?

有。

有滑滑梯吗?

有。

有汽车吗?

有。

有妈妈吗?

当然有。

是的,我的母亲在通天河里。

生活在河流附近的人常常以这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一生,好像在经历了诸多痛苦后只有河流可以接纳他们,收留他们。母亲在一个清晨乘坐父亲的船从北岸到南岸,那趟船上只有母亲和她手中襁褓里的我。河面上雾很大,好像永远划不到岸,当然,父亲多么希望这样啊,他对眼前这个面清目秀的女子颇有好感,她是哪里人?将要去哪里?为何又愁眉不展?生性内向的父亲终究没有开口说话,他用余光瞟着母亲,清晨的雾气在她的发梢上凝成水珠,显得更加动人。父亲时不时地看着襁褓里的孩子,那时他还不知道他将要和我成为父子。河面上有时会出现一两对野鸭,有时又会掠过一只飞鸟,母亲朝着它们看去,水波逐渐向远处扩散。父亲不紧不慢地划着,好像不着急过河,又好像通天河宽得划不到头似的。

母亲下船时看了父亲一眼,这一眼很重要。父亲的敦厚让她放心把孩子托付与他,当父亲发现我时,母亲已经将自己投进了通天河。父亲在河岸上傻坐了几天,水波细细碎碎的,密而不语。他搂紧我,知道这是母亲对他的信任。

从北岸到南岸的长度,成为我们三个人共度的唯一短暂时光。

我坚信我的母亲就在通天河河底,要不父亲总喜欢钻到水里去呢。父亲向我描述的河底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它有着这个世界里相同的事物,但却是神奇、亲切的。每次我哭闹着要母亲时,父亲便指着通天河。有一次我闹得厉害,父亲急了,一头扎进河里。

我也好想看一看水下的世界,有一次我离开桨翻身下水,在我快要到达河底时,一双大手就把我捞上来了——我差点被水呛死。我终究没有看到河底,即使后来我又长大了一岁,即使学会了更多的汉字,我仍然无法描述出父亲所说的河底世界。父亲从水里冒出来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是透明的,水洗过一样。我相信我的父亲,相信通天河底有马在奔腾,有蓝色的滑滑梯,还有我的母亲。

我们跳上船,躺在甲板上,太阳慢慢西斜,无山可落时,太阳就落地平线,就落水。太阳落水像父亲潜入水中一样,猛地就不见了,水面上只留下金灿灿的光芒。

父亲将船划到岸边,捡起缆绳向空中虚晃一下,便算是定了锚。船很听话,从不会跑远。只有一次,刚溜了两桨远,就被冰给锁住了,那一天很冷,父亲花了很长时间才将它解救出来。

严冬到来后,父亲偶尔还会潜水,这时我已不需要桨了,父亲在我鞋底粘两个冰块,我就能顺着冰面滑出很远。冰下的父亲像鱼一样,身边簇拥着鱼群。他也像鱼那样吐着水泡,皮肤仿佛有着莹亮鳞片。我们从南岸向北岸出发,几乎同一时间到达。我匍匐着,与水里的父亲一冰之隔。有一阵,我把嘴贴在冰上,大声地喊他,但父亲听不见,他脸上是透明的笑容,光影如同鳞片在他身上四处蔓延。这个场景,让我既兴奋又害怕,好像某种不祥的事情正要悄悄降临。

漫长的黑夜之后,河岸醒来了,带着慵懒气息,温驯,平和,还有点桀骜不驯的样子。河岸上的巴泥草蹿出几寸,结实地交织在一起。父亲光脚走在上面——是的,光脚,除了冬天,其他的季节他都是光着脚丫,好像要随时下河似的——父亲走路的姿势越来越奇怪,河边挑水或洗衣的人总是会停下手里的活儿,扭过头看——他们还不太习惯那个走在地上的父亲呢。的确,父亲走起路来很别扭,两只脚分得很开,随时要寻找某种平衡似的。有时,走着走着,他会突然停下来,身体轻轻地左右摇晃,这个时候,父亲脚下的土地恍惚变得明亮起来,浩渺无边,闪着银白的波光。好一会儿,父亲才继续向前,他抬起一只脚,在半空悬置片刻,再猛地跨出一大步,像是从船舷跳到了岸上。当然,最让人奇怪的并不是这些,而是父亲总是将他的桨扛在肩上,跟那些扛着铁锨或锄头去地里干活儿的农民一样,我不知道父亲为什么和他的桨形影不离,即使他不带在身边,也没人会打它们主意的。

那天,在河边洗衣和挑水的人并没有看父亲走路,而是将目光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大雾将人融化成一个个小黑点,他们看见了很多小黑点,像毛玻璃上蠕动的小虫。

那是一支桥梁建筑队。和建筑队一同到达的还有几辆装载着各种机具的卡车,车轮在村道上轧出很深的车轱辘印,像铁轨一样伸向通天河。村里的人沿着轨道拥向了河岸,摸惯了牛背和犁头的大手,落在从卡车卸下的机具上,或许他们一辈子都搞不明白,这些机具与桥梁之间的关系。没有木头,怎么造桥呢?我又提出愚蠢的问题了。当然,我的父亲也不知道答案,他还没见过那么大的桥呢。

这是一九九六,在通天河的历史上应该记下这个年份。

之后的日子,父亲常常一边划船一边注视着不远处的工地。河底打入了深层桩,混凝土桥墩像是从河底长出来的,一天天粗壮,一天天变高。父亲感受着河水震颤,有时干脆把小船划过去,围着桥墩看一圈,那些裸露出来的钢筋和流淌着的混凝土,让他深感不安。他把船靠向岸边,从堆满脚手架和模板的缝隙里爬上去。这里的天是灰的,地上的沙都跑到天上去了,起风的时候睁不开眼,人定定地立着,等风跑远。灰落下来便换了地方,落在人头上,眼窝里,鼻孔里,衣服上早就是灰乎乎的了。几个建筑工人用独轮车运送砂浆,身子比独轮车高不了多少。等待出浆的时候,他们就坐在一堆碎石前用石头刮鞋底——混凝土黏住了鞋,再不刮掉,就要变成鞋帮子了。他们并不说话,倒不是一张口会吃进沙子,而是搅拌机、打桩机实在太吵了。工地上有的是各种响声。

有一处,河岸被挖开了,土坍塌了很大一片,河水窝在那儿无法离开。河岸上流淌着混凝土,一些多余的没有及时清理掉的很快就凝固,像结成的痂糊在地上。

嘈杂声和风沙使人睁不开眼睛,透过微闭的眼帘,父亲看到的一切都是灰色,其他的色彩早已挣脱逃离。父亲立在沙堆前,双手抱着他的榆木桨,唇齿又苦又涩,眼睛嵌在深纹密皱之中。他从灰色里退回来,一直退回到他的河岸。父亲变得更加沉默了,他一动不动地坐在船舷上。

桥一天天长大,像横卧在通天河上的巨兽,相形之下,父亲和他的小船如同一只小甲虫。桥筑好了,过河的人不再需要来到渡口了,他们从桥上经过,下意识地扭头看桥下,人们多么喜欢这样啊——站在高处,朝渡口俯视。

施工队离开后,父亲变得忙碌了,每天要花很多的时间去修整河岸,那个坍塌的地方,像一道伤口,露出最虚弱最不堪一击的一面,河水在此处变得浑浊不清,一副心事沉沉的样子。父亲用铁锹将虚土铲去,露出大片的浅绿褐色,细细的纹路纵横交错,犹如血管分布其间。父亲从大堤上运来了土,是更深一点的绿褐色,两种土如何紧密交融,父亲是花了心思的。一层层填实,夯平,直到土层上面渗出细密的水来,如同吐露出的秘密。父亲再用巴泥草覆盖在土上,期待生根抽芽,形成星罗棋布的网状。

做完这些,父亲并不着急回去,而是对着桥墩发呆——他对其极不放心。父亲沿着两岸来回看着,最后还是将小船划向了桥墩。日光从天空铺天盖地泄下来,在桥下形成浓厚的阴影,桥下的水,冰冷而坚硬,阴郁又急迫地从桥孔间流过。父亲注视着桥墩,像巨兽陷入河底的腿,水在这儿形成很多个漩涡,发出呼呼的声音。父亲把挂在桥墩上的水草清理掉,站起来,身子向桥墩靠拢,耳朵贴上去。谁也不知道父亲在倾听什么,仿佛真的听见什么了——这一动作会持续很久,他的神情更加忧郁,脸上的肌肉慢慢下耷,眼角和嘴角都呈下坠之势。

天光像被蒙了牛皮纸,黄昏来了。离开桥墩,父亲就不划船了,他把桨收上来,和自己一同躺在船舷上。只有一次,父亲突然跳进水里,像从前那样扎了个很深的猛子,顺着桥墩一直摸索到河床。半晌,水面逐渐平静了,父亲才钻出来,费力地爬上小船。

这一年春天雾多,日子模模糊糊向前走。早晨的烟霭和薄雾还没完全散去,焦糖色的黄昏便急匆匆地到来,过河的人从桥上经过,鞋和自行车发出疾驰的声音,如果在桥下听,这声音还会被放大,像从脖颈碾过一样。我也喜欢从桥上走,扯开双腿跨出最大的步子。从桥南到桥北只需要四十六步就到了,我一边奔跑一边瞟向父亲——他并不知道我正跟他比赛呢。当然,结果可想而知,他总是被我甩得远远的。我趴在桥栏杆上,朝父亲的小船看去。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也喜欢进行这样的俯视。居高临下,对,那时我刚学会了这个成语。和我一同趴在桥栏杆上的还有其他小孩,附近村里的,我们一字排开,踮着脚看船上的父亲。不知道先是谁向空中吐了吐沫,白色的带着飞沫的口水飞速下坠。有人不甘示弱,也用力吐出,白色的点在半空划出一道抛物线。紧接着,又有一口吐沫飞下去。参与的人越来越多,都使劲伸着脖子,以至于吐沫飞得更远一点,向小船更靠近一点。这几乎是我们每天必玩的游戏,直到嘴里再吐不出半点星子。飞舞的吐沫纷纷坠向水面,像浑浊的雨点,我从这雨帘里看着父亲,心中愤懑。

来摆渡的人少之又少,只有一些想少走点路的人才从这儿经过。但这并没影响父亲的热情,有那么一段时间,他的这种专注和热情似乎到达了极致,他居然爱上了做桨。这起源于一棵被河水冲倒的桦树,父亲将树拖回来,削去枝杈,先在水里浸泡了一些日子,又在太阳下晾晒了很久,像是对它进行考验似的。父亲保留了树皮,那些眼睛一样的花纹布满桨身。父亲对这副桨到了爱不释手的地步,时刻不离左右,他和桨一同飘荡在通天河上的时光变得炯炯有神起来,若干双眼睛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河流与天空,很难分清哪一双是父亲的。

再后来,父亲又做了很多桨,都是利用一些不好好生长的树。现在它们都整齐地挂在小屋的墙上,像无数只腿,父亲每天出门前总要来回挑选一阵,有点阅兵的味道。父亲很享受这个过程。

然而,一天傍晚,父亲发现桨不见了,那个如万马奔腾的墙面空空荡荡。父亲迟疑了一下,但很快就发现了桨的踪迹,父亲从草丛里,桥洞下,一一把它们找了回来。

次日早晨,小船也不见了,河面变得极其安静。父亲沿着河岸向东走了一里路,并没有发现小船。他返回渡口,坐在小船原来停靠的码头上,神情黯然。他的目光打量拴锚的铁桩,好像要从中找到答案似的,他猜不透昨夜发生了什么,河水,小船,锚,铁桩,仿佛进行了一场合谋。中午时分,父亲又向东去了,他不甘心,这一次走了更远,直到天黑了父亲才划着小船回来了。是的,船已经顺流而下,跑了很远了。父亲从船上跳下来,疲惫又兴奋。水波拍打着河岸和船舷的声音又传进我的耳里了,熟悉到令人厌恶。我捂上耳朵,躲在窗口看父亲的一举一动。当然,我不会承认船是被我放走的。

很少再有人来河边洗衣淘米了。父亲心事重重,他不知道是不是桥把人与河水的距离拉开了,还是人们不再习惯亲近河水了,总之,他很久没有听到水码头上河水一样的欢笑声了。

是的,水码头——父亲更习惯称作水板凳——用木板或者石头铺就而成,村里的人从前都在水板凳上淘洗一年四季的食物和衣裳,世世代代如此。现在水板凳上居然长出了青苔,还有一处倒塌在水里。父亲用锹将青苔清理掉,又将活动的石头压紧,人走上去就稳稳当当了。从水板凳上回来,父亲并没有回到小船,而是去了村里,他先去了一个叫王彩风的人家,站在她家贴着“日月千秋照,江河万古流”对联的门前。这个叫王彩风的女人最爱去河边洗鞋了,她的嗓门儿总是很大,笑声水珠儿似的叮叮当当落在河面上。父亲的突然出现把她吓了一跳,她皱了皱眉问什么事呢?父亲支支吾吾,直到离开都没说出一句话。父亲又去了王国柱家,他看见王国柱挑水的桶正躲在旮旯里呢。父亲转身离开,接着,他又去敲了敲另外的几扇门,虚掩的院门内阒静无声,只有狗从里面迎了出来——它们的主人还没从桥那头回来哩。父亲默默地往回走,头垂到胸口,嘴里一遍遍念着那句对联,像是和谁在怄气似的。

这一年秋天,通天河发了一次大水,之前并没有征兆,只是雨水连绵,河面宽阔了很多,河水很急,走得跌跌撞撞——一条河任性了,它会上山,会逃走——河水爬上了河岸,一直奔进村里,把鸡窝和茅棚都冲走了,据说一个草垛被河水带出去很远,打着旋儿跑了一里路。

玉米地,棉花地,豆角地里都汪满了水,水渗不下去,也排泄不了,地像被涨开了,踩在哪里都是松松软软的。水退了后,村庄一片狼藉,泥土的颜色也深了一层。

这是通天河最浪荡不羁的一年,河水常常潜伏在河岸,伺机出逃,父亲将河岸又加高一尺,像个虚胖的人,整个冬天父亲都在河岸上奔忙,直到第二年开春,河水的情绪才稳定下来,像闹够的孩子疲沓了。秋天时,渡口来了几个年轻的男孩女孩,他们是从城里过来的,经过通天桥时看到了摆渡船,很稀奇,便像一群麻雀似的叽叽喳喳飞下来。

他们要摆渡。

男孩女孩们麻雀似的跳上船,船一离开河岸,“麻雀”们就兴奋得尖叫,一个女孩踉踉跄跄从船尾去向船头,一个男孩向父亲提出要自己划桨,他对这种看似简单的运动正摩拳擦掌呢。男孩接过父亲的桨,费力地摇起来,船却原地不动,他转过身,把所有力气都用在对付其中一只桨上,结果,船在原地旋转,这又引起女孩儿们的一阵嘲弄和尖叫,他们前俯后仰,夸张地笑着,差点掉进河里。过了河心,小船才稳当起来。河面好宽哦,好像划也划不到岸似的,女孩感叹着。所有的河流都流向大海,男孩顿了顿补充道,你们知道吗,世界上所有的河流都是同一条河。

啊,那这条河会连着亚马逊河吗?

对呀,还有尼罗河。

连着长江吗?

可是,长江的源头在哪里呢?

长江的源头是当曲河啊。

不对不对,沱沱河才是长江的正源哩。

男孩女孩们争论着,一阵风吹来,将他们的话毕毕剥剥刮落在水面上。父亲坐在船板上,认真听着,他第一次听到这些,仿佛听着祖上的传说一样。他拘谨地坐着,半开半闭的眼睛承受着阳光的猛烈倾泻。他的手不住地颤抖,桨离他很远,他几次按捺住胳膊的下意识抬起——这种感觉使父亲有些不安,也有些难过。他成了被摆渡的人了。

日子向前流淌,从前和父亲做标记的绳子飘扬在空中。其实,早在大水之后,河水不断地逃走,现在从北岸到南岸只要划21次桨就到了。水位一天天矮下去,河流变得孱弱细瘦。父亲坐在石头上,看着远处的河岸——又被野草们统领了,密密层层的巴泥草、蓟草、莎草在午后的烈焰里噼啪作响,高涨的气温催生出许多奇怪的、阔大的锯齿状叶子,它们繁复得不可思议,在河岸上大肆铺展,千百倍地繁孳。(节选)

选自《作家》2020年第8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

汤成难,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小说《一个人的抗战》《只有一个乳房的女人》《比邻而居》《一棵大树想要飞》,曾获第五届紫金山文学奖,现居扬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