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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陈仓:再见白素贞(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 | 陈仓  2020年09月24日06:28

1

“莫非他造塔的时候,竟没有想到塔是终究要倒的么?”鲁迅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有没有想到这雷峰塔终究又建起来了,而且我这个侏儒式的许仙也会命犯桃花?

不妨告诉大家吧,我姓陈,原名叫陈元,昵称“第七个小矮人”。具体有多矮呢?我测量过几次,每次从身高测量仪上下来都非常羞愧——仅仅只有155.5cm,都不好意思运用四舍五入的方法说我160cm。我的身份是上海一家机关小报的记者,每周还兼一两天的编辑,按照别人的说法,我管天管地又管柴米油盐,我利用这份工作确实也管了不少闲事,比如像许仙一样救救保护动物啊,比如给残疾人征婚啊,比如为含冤受屈的人抱打不平啊。最近一次,我卧底一家火锅店,在里边当了一名洗碗工,偷偷地把他们使用泔水油的过程都给拍下来了。因为我的连续报道,这家火锅店被查封,后来就接到好多电话,莫名其妙地把我骂了个狗血喷头,而且警告我,小心头顶掉砖头。每次接到电话,我就呵呵地笑着听他们骂,说我不怕,别说掉砖头,有本事你掉下个林妹妹让我看看。

遇见白素贞之前,我去雷峰塔溜达过一圈。当时情况是这样的,我们报社拿到相关研究部门的检测数据,说几味中药里含有有毒成分,估计与原材料有关,所以派我回老家那边采访。我的老家在陕西秦岭东麓,那是药材主产地,尤其我们大庙村,满山遍野都是天麻、茯苓、天冬和柴胡。我曾经回去探亲的时候,看到大家为了卖个高价,耍了五花八门的花招,比如用硫黄熏天麻,用双氧水漂白核桃。我从上海回大庙村没有直达车,必须先乘坐高铁前往杭州,然后转乘K466次绿皮火车,这趟火车是下午4点38分的,中间有四个小时的空当,我趁机去附近几个景点转了转,看到雷峰塔的介绍我就琢磨一个问题,既然1924年的时候雷峰塔倒掉了,被法海压在雷峰塔下的白素贞,说不定已经跑出来正在西湖边游荡着呢。

从雷峰塔出来,我并没有许仙那么幸运,不过,一低头,在草丛中发现一条小蛇,有七八寸长,通体雪白雪白,从我脚下经过的时候,似乎有意放慢了速度。我拿起手中刚刚喝空的易拉罐,希望把它收起来,带回家养着。它会不会以为是法海招是搬非的钵盂,所以回头盯了我一眼,似乎说了一句“小样”,哧溜一声爬上一棵柳树不见了。

五天之后,我便在返回的绿皮火车上遇到了白素贞。

2

那是八月初,上海虽然已经出梅,依然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而陕西那边的天气十分晴好,我忙着采访的时候,被父亲逼着相了次亲。父亲有点狗急跳墙的味道,安排的相亲对象非常漂亮,不过是个小寡妇。我说你儿子长得再丑,也不会和寡妇结婚吧?父亲说寡妇怎么了?生起孩子来多方便呀。我说人家已经有个孩子,你直接认作孙子不是更方便吗?父亲说你都三十多了,耽误不起了。我安慰父亲说,缘分来了老天爷也挡不住,回上海的时候自己继续坐那趟慢腾腾的绿皮火车绕道杭州,说不定在火车上睡一晚上就能给他抱个孙子回来。

十分凑巧,正值暑假的旅游旺季,我返程的下午5点36分发车的K468次火车,已经没有硬卧了,我就狠狠心花了五百多块订了一张软卧。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坐软卧,我拿着那张车票坐在候车室的时候,像拿着某个女人闺房的钥匙等着天黑一样兴奋。我猜想,每个软卧包厢里仅有两张床,两个人处于独立封闭的十分狭小的空间里,在炎热单薄的季节,吃饭,洗漱,更衣,入睡,呼吸,醒来,一起穿过暧昧的夜晚……这多么像发酵面团或者酿酒,有什么不可能发生呢?不过,我也做了最坏的打算,比如遇到和我一样糟糕的男人,或者五大三粗的会打呼噜的女人。

这一切想象都过于美好或者过于悲惨。当我推开自己的软卧包厢,发现共有四个床位,有一扇可以关闭的门,除此之外与硬卧也没有什么太大差别,照样是需要爬上爬下的上下铺,照样铺着破旧的遗迹斑斑的白色被褥,照样有个拉着绿色窗帘的透明度不高的窗户,关键是有股刺鼻的混合型的气味。我失望地拍了拍硬邦邦的床,正要发牢骚的时候,突然看见包厢里还有点色调——这色调来源于一张脸,首先因为她是女的,性别特征十分明显;其次因为她和我年龄相仿,三十左右的样子。

我已经查过K468次火车,它的起点是西安,终点是宁波,途经商洛、丹凤、商南、镇平、唐河、信阳、潢川、固始、合肥、巢湖、芜湖、宣城、长兴南、德清西、杭州、绍兴、余姚,所以,她肯定是从前边的西安或者商洛上车的。她是这间包厢里仅有的一名乘客,静静地坐在上铺的角落里,静静地看着窗外的站台。

窗外正是黄昏,夕阳鲜红鲜红的,把站台上来来往往的乘客拖得很长,像是被她拉扯着的不愿意松开的一根根橡皮筋。她穿着一条白色纱裙,又把白色被子搭在腿上,而且绝对忽略了我的到来,所以我开始并没有看见她。当我看见她的时候,立即给她起了个名字——白素贞。因为她看上去尤其像赵雅芝在《新白娘子传奇》里边饰演的白娘子,至于具体哪里像白娘子我不清楚,只觉得她的目光有几分冰凉,穿着的白裙子像蜕下来的一张蛇皮,上边布满闪闪发光的鳞片。我不明白给她私下起的这个名字代表着白娘子还是代表着演员赵雅芝,反正那是我对她的第一反应,她们三个人确实挺像的。她真实名字叫什么也不清楚,当我和她莫名其妙地纠缠在一起的时候,怀疑她会不会就是从雷峰塔下跑出来的蛇妖。

整个晚上,白素贞并未走出包厢,仅仅下了几次床,每次都非常短促,似乎翻看自己放在床下的行李,或许寻找什么东西,还幽幽暗暗地说了几句什么。后来,我听到偶尔有虫子吱吱的叫声——火车正在穿过夏季的山峦,能听到虫子呢喃并不奇怪,只是那声音隐隐约约,也许来自火车内部,也许来自火车外部。我猜测,白素贞频频下床寻找的,也许就是一只鸣叫的虫子。在我们秦岭山区,虫子非常多也非常普遍,从春天一直会叫到初冬,但是我对虫子认识不多,分不清蛐蛐、蝈蝈和蚂蚱。我也大大咧咧地巡视过两遍,还是无法判断那声音来自何处,有时候都怀疑那不是虫子的叫声,而是火车某个部位的摩擦声,或者干脆就是自己的耳鸣。那声音微弱、孤单,甚至有几分凄凉,节奏也越来越慢。我躺在床上,仔细地辨认着虫子的方位,想象着它的类别,体会着它的处境,这样的过程无异于催眠,让我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几天前看见的那条白蛇,它已经长大了,盘在我的胸口,张着嘴,吐着芯子,在不停地蠕动着。

当我醒来的时候接近第二天十点,白素贞已经洗漱完毕,仍然盘腿坐在她的上铺。

再过两站就是我要下车的杭州。我终于壮了壮胆子开始搭讪,问她是不是陕西人?白素贞说,差不多。我说下一站是不是德清西?白素贞说,不知道。我说大概几点到杭州?白素贞说,应该快了吧。我说你出差还是旅游?白素贞说,我回上海。我说,我们竟然是同路的,千年修得同船渡,是不是毛爷爷他老人家说的?白素贞说,可能吧。我说,你是不是姓白?白素贞说,为什么?我说,你长得这么白,不姓白真是天理难容……白素贞并没有被我的幽默逗乐,我只好言归正传地说,我觉得你很像赵雅芝或者白娘子,更像我小学同学白素贞,最合理的解释就是你叫白素贞。

父亲中间给我打了个电话,仍然在追问小寡妇的事情,我故意把声音提高了几分,说男人三十有什么关系,个子矮点有什么关系,娶个个子高点的,不影响下一代就行了,反正宁愿打一辈子光棍,也不能委屈自己。放下电话,我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白素贞,然后又掏出手机说,我们扫一下微信,回上海请你吃饭。她接过名片,随手装进了裙子里,眼睛盯着窗外淡淡地说,对不起,我没有微信。我尴尬极了,恨不得把手机扔出窗外。

我明白,我被无情地拒绝了。

我说,这年头,你没有微信?

白素贞并没有解释,微微地闭上眼睛,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向前行驶着。半个小时过后,突然,白素贞的呼吸急促起来,两片薄薄的嘴唇颤动着,像落入蜘蛛网的一只蝉的两只翅膀。她似乎在和谁亲热,又遭到一条恶狗的追赶……我想,她应该做噩梦了,便拍了拍床板,摇了摇她的胳膊。她醒了,睁开眼睛,开始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后来又死死地盯着我——她第一次正面看我,朦朦胧胧地问,我刚才怎么了?

我说,你做梦了。她说,你怎么知道我做梦了?我说,因为我钻进去了呀!她说,你从哪里钻进去的?我说,我忘记了,反正梦就是公园,都是有入口的。她说,你别瞎掰了,我是说你到底干什么了。我说,我只是叫醒了你。她说,你老实交代你都干什么了。我说,我只是摇了摇你又拍了拍你。白素贞的语气越来越重,说你到底干什么了,快点告诉我,不然……我说,不然怎么了?

她说,不然我就告诉我妈。

我以为她要说的是警察。她说出“我妈”的时候,我松了口气,不免有些想笑。我说,你觉得我干什么了?她掏出一张湿巾纸,擦了擦自己的脸,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你亲了我!

我愣一下说,亲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说什么意思?

我说,是吻吗?

她说,你说呢!

我说,你是不是还在做梦啊?

这时候,列车员推门进来,说杭州站马上到了,应该收拾行李下车了。白素贞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爬下床,从床下边拉出自己的行李。她的行李不多,除了一只黑色的拉杆箱,还有一只竹编的绛红色的提篮。她慌乱地打开提篮,在里边翻了翻,然后趴在地上,朝床底下张望。白素贞有些失魂落魄地说,你还动了我的行李对不对?我说,我什么时候动过你的行李?白素贞说,还有什么时候?当然是昨天晚上!

我感觉事态有些严重,说你什么东西丢了吗?

火车到站了,我提起行李开始下车。我本想等一等白素贞,也许可以乘坐同一辆高铁返回上海,方便的话还可以打车把她送回家……但是现在,我必须赶紧离开。

但是已经来不及了。白素贞左手提着拉杆箱,右手轻飘飘地提着篮子,已经迅速地挤到了我的身后。她说,在她睡着的时候,有没有其他人进来?我说,除了列车员之外,只有风。白素贞说,那么有没有什么东西从包厢里跑出去?我说,除了列车员之外,还是风。白素贞说,我说的不是人,也不是风,你又看不见风。我说,那你说的是什么?你是不是睡着了还没有醒啊?白素贞说,请你认真地听我说,我有重要的东西不见了。我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白素贞说,那个包厢除了你就是我。我说,你认为我是小偷对吗?白素贞说,当然,你的嫌疑最大。我说,包厢里还有你,难道你没有嫌疑吗?白素贞说,我自己也有嫌疑。我说,你到底丢掉了什么?是手机还是金银首饰?白素贞说,是一只蛐蛐。我说,蛐蛐是什么?我听不懂你的话。

我已经走上了站台,白素贞还是紧紧地跟着,说蛐蛐又叫蟋蟀,它们会吱吱地叫,这个你懂吧?我本来有两只,成双成对的两只,但是另一只不见了。

我知道这是个捕捉蟋蟀的季节。我们报社楼下的保安,每年秋天的时候都会请假回家半个月,专门捕捉蟋蟀带到上海卖给那些以斗蟋蟀取乐的人。我说,半夜的时候,我确实听到了叫声,还奇怪火车上怎么会有虫子呢。白素贞说,所以你动了我的提篮,然后把它放掉了对吧?我说,我为什么要放掉它啊?白素贞说,你觉得它可怜,或者嫌它吵闹,所以就把它放掉了,我看到你鬼鬼祟祟地起过两次床。我说,你也起过几次床,为什么不是你自己放的呢?我老实告诉你吧,我不知道它在床下,也不知道它是蟋蟀,从后半夜直到今天早上醒来,就再没有听到它的叫声了。白素贞说,那是它们睡着了。我说,蟋蟀也会睡觉吗?白素贞说,你都会睡觉,人家蟋蟀为什么不会睡觉。

我回过头,盯了一眼这个被我命名的白素贞,她迈着细碎的步子不离不弃地跟着我。她已经不像赵雅芝,也不像修道成妖的白素贞,真像条不停地吐着芯子的蛇。我说,如果蟋蟀就是蛐蛐,它们还有另外一种消失的方式你知道吗?白素贞说,什么方式?我说,它们会吃掉自己的。白素贞说,它们怎么吃掉自己?我说,它们先吃掉自己左腿,再吃掉自己的右腿,它们还可以相互帮忙,你吃掉我,我吃掉你。她说,胡扯!它们为什么要吃掉自己,为什么要吃掉对方?我说,也许它们饿了。她说,你饿了会吃自己吗?我说,当然,在非常孤独的时候。

我在心里暗暗地想,也许真的见鬼了。好在杭州是个大站,有着浩浩荡荡的人流,把我这个小矮子迅速地淹没了。我加快脚步,迅速拐进地下通道,重新检票进站,坐上了返回上海的高铁。时间还处在一个初秋的下午,江南的天气已经变了,除了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还起了大雾,据说能见度不足一百米,高速后退的树木、水塘、房子,更增添了几分朦胧和神秘的气氛。

3

事情过去两个多月,上海几乎进入秋末冬初,关于白素贞以及我们共同乘坐的那趟绿皮火车,我已经忘记得差不多了。那阵子,我又忙完一个漂亮的新闻策划,帮助了陕西老家那边的一所贫困小学,小学校长在一次暴雪当中,为村里抢修高压电线的时候,不幸遭到电击失去了双臂。但是他,并没有离开讲台,每次上课的时候,由值日生把粉笔递给他,他用嘴叼着粉笔在黑板上写字,用嘴叼着钢笔备课,给学生批改作业……即使如此,我打电话给他的时候,他说没有什么愿望,就是希望学校有个电脑室和图书室,自己还想到上海来听听课,看看人家大城市的老师都是怎么教书的。我被校长的精神深深地感动,在上海发动了一场规模不大的慈善活动,首先给学校捐献了二十台电脑和一批图书,其次联系了一家假肢厂免费给校长安上了假肢,最后让父亲牵线搭桥,把那个漂亮的寡妇介绍给了他,如今两个人正在甜蜜地恋爱呢。

所以,我们报社在中层干部公开竞聘的时候,我顺理成章地成为社会部主任的人选,经过演讲、答辩和民意测评,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很快就进入了公示环节。按照大家的看法,公示只是哄哄人走走过场而已,同事们在楼上楼下见我,已经不再直呼大名,而是提前改叫陈主任了。

正当我雄心勃勃地准备就职社会部主任之时,分管我们的李副社长给我打了个电话,说要和我谈谈。当我推开他的办公室,他笑眯眯地说完“坐吧”,就不再吱声了。他这是在期待着什么,于是我开始表态说,请李社长放心,我会好好干的,争取策划更多的慈善救助活动,采访更多的舆论监督报道。我进一步暗示,我不会忘记他的提携之恩,等事情结束了,我要好好地谢谢他。他似乎并不满足,仍然使劲地盯着我不放,我干脆狠狠心,肉麻而直接地告诉他,我是他一手培养起来的,以后就是他的人了,他指到哪里我就打到哪里,他让我杀人我绝对不会放火,他让我抢劫我绝对不会偷盗。

他的眼睛终于眨了一下,说陈元啊,我什么都喜欢你,就是不喜欢你胡说八道,我们是报社又不是黑帮,我们只会救人救火,怎么可能杀人放火,而且我必须纠正你的话,你不是我的人,你只是报社的人,你还是党员,所以你根本上是党的人。他停顿了一下说,你既然是党的人,就必须注意作风问题……他说完之后,从抽屉里取出四封信,沉重地推到我的面前。

我感觉气氛有些不对,问公示的时候是不是有人投诉了我?他不等我伸手,又把信收了回去,然后说,你说说看,你有什么值得人投诉的吗?我说,平常采访的时候,基本会有几百块钱红包,这是行业内人人皆知的潜规则,但是我每次都退回去了,有几次是政府部门发的,我不好退,回来就请同事们喝了咖啡,或者直接投进了爱心捐款箱;有一些报道对象,他们感激我们,会表示表示,比如那个无臂老师,他从上海离开的时候,偷偷地留下两张交通卡,总共一千块,我知道他正在谈恋爱,没有一身像样的衣服,就花了一千多块买了一套雅戈尔,给他寄回去了。前些天,他又从老家寄来两箱苹果,是他自己家产的,退回去肯定不合适,我就和同事们一起分了分,你当时也分享到了,感觉我们陕西的苹果是不是挺甜的?

李副社长说,你的意思是你完美无缺?我说,我又不是神仙,我就老实交代吧,我们收到很多求助线索,大多数根本没有办法报道,我就利用记者的关系,私下帮忙给解决解决,比如给穷孩子找找工作,比如帮助被骗的消费者维权……另外,我还拿着记者证免费地进过不少公园,最脸红的就是利用记者身份花花人家小姑娘,你说说除了记者身份还有点光环之外,我这个丑八怪还有什么值得炫耀的吗?李副社长说,男人嘛,比的是心灵美。我说,如果比心灵美,我卖力地工作,老老实实地做人,尽量积德行善,又不喝酒不赌博不嫖娼,差不多就是天下第二美男子了。李副社长说,第一美男子是谁?

我说,还能有谁,李社长你啊。

李副社长说,我是副社长,马屁不要拍过头了。

李副社长继续笑眯眯地说,你是不是美男子,你自己说了不算,现在我说了也不算。

我说,那谁说了算?

李副社长说,白素贞。

当李副社长说出白素贞三个字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还是赵雅芝和她出演的那条蛇妖,并没有立即联系到绿皮火车软卧包厢里偶遇的那个人,她与自己早就是毫不相干的了,何况那个名字是我私下的称呼,仅仅在搭讪的时候提起过一次,当时并没有得到她的确认和认同。

我说,哪个白素贞?他说,你认识几个白素贞?我说,如果你指的是妖精的话,我起码认识一百个,我身边的每个人,都十分可疑。他说,我也可疑吗?我笑着说,当然可疑,不过你不会是蛇妖,你应该是法海。我想问一下领导,到底是谁投诉我?我不就竞聘一个社会部主任吗?又不是陈世美竞聘驸马爷。他说,这个投诉和竞聘无关。我说,那我就无所谓了,谁爱投诉就投诉去吧。他说,但是,如果处理不好啊,不仅仅是个主任了。

我一头雾水地说,不为主任,谁会写匿名信啊?李副社长说,人家不是匿名的,人家是实名的,我都说了,投诉人的名字叫白素贞。我说,白素贞这个名字很明显是假的。他说,你怎么知道是假的?我说,除非她爹妈有毛病,不然怎么会取个妖怪的名字呢?他说,投诉的人有两个,另外一个是白素贞她妈,你知道叫什么吗?我说,白素贞是蛇变的,估计她妈叫蛇蛋。他说,什么鸡呀蛋呀的,人家叫骊山老母。我说,那不是她妈,应该是她师傅,白素贞的法术就是骊山老母教的,还有樊梨花、穆桂英这些厉害的娘们都是骊山老母的弟子。

李副社长说,你能不能严肃一点?

我说,我怎么不严肃了,这些都是神话故事里记载的。反正我行得端走得正,不仅仅没有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在路上遇到蚂蚁都是要绕道的。

李副社长仍然笑眯眯的,但是他不再盯着我看,所以笑眯眯的味道已经变了。他说,你想得简单!你没有踩死蚂蚁,难道你没有放跑人家的蟋蟀?蟋蟀你认识吧?人家说那可不是普通的蟋蟀,那是她的男朋友……现在的人真变态,养只狗吧,叫儿子,养只蟋蟀吧,叫男朋友。

我的脑子里顿时吱吱地叫了几声,那个穿着白纱裙的姑娘立即草蛇灰线地浮了出来。我说,我真不认识蟋蟀,不过我明白了,我确实认识白素贞。他说,你们怎么认识的?我说,在绿皮火车上。他说,挺浪漫的嘛。我说,而且在软卧包厢里。他说,所以你就动了邪念?放走蟋蟀只是人家的投诉内容之一,人家主要投诉你趁她睡着的时候亲了她。我说,那是她在做梦,她做噩梦的时候,是我把她叫醒的,如果说我亲了她,那也是在她的梦里,如果在梦里亲了她,这是怪不得我的。

李副社长说,那怪谁?

我说,反正我是清白的。

李副社长说,人家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投诉你?

我想了想说,只有一种可能,她对我有意思,在坐火车的时候,她很少说话,一直看着窗外,似乎十分孤独。李副社长说,看着窗外就孤独了?我说,当然了,反正你没有见过她,你不知道她的孤独是多么可怕,她的神情酷似修行千年的一条蛇妖。他说,如果是蛇妖,人家就会看上你?你又不是许仙,虽然许仙家贫如洗,和你一样相貌平平,但是人家上辈子是有救命之恩的。我说,但我是童男,起码我是单身,她发现我是单身。他说,你就吹牛吧,单身是真的,童男肯定是假的。我说,当然不是吹牛,你如果是女领导,或者我是女记者,我就让你开包检查。

李副社长板起面孔说,你这么矮,又这么低俗,我看人家不像冤枉你的样子,你还是老实交代吧。我说,这么无中生有的事情,你让我怎么交代?你能把投诉信让我看看吗?我想看看她是怎么说的。他说,投诉信是随便看的吗?不过,我告诉你也无妨,这四封信其中两封署名是白素贞,还有两封署名是白素贞的妈妈骊山老母,内容全部都是一样的。我就奇怪了,如果不是你告诉人家的,她怎么知道你的姓名、工作单位和单位地址呢?我说,她有我的名片。他说,你发给人家的?我说,是啊,我想让她给我们提供新闻线索。

李副社长说,你把单身也写在名片上了吗?我看你是想花花人家对不对?

我说,所以,我觉得这不是投诉信。

李副社长说,你觉得是什么?

我说,是情书。

李副社长说,有这样写情书的吗?我说,人家毕竟是个漂亮的大姑娘,为了显示她的含蓄和矜持,把情书写成投诉信多有创意啊,不然的话,莫名其妙地投诉别人,除非有病。他说,如果是情书,她为什么不直接写给你,而要写给报社领导呢?我说,就是啊,她为什么不直接寄给我呢?

李副社长像橡皮筋,把脸上的笑收了回去,用非常严肃的口气说,你别自作多情,也别一味地狡辩,对于几封投诉信,我也没有对外声张,我今天私下叫你过来,就是和你了解一下情况,商量商量怎么处理,报社的复杂性你是清楚的,按照你的工作能力和职业道德,当个副主编也不过分,但是为了提拔你这个主任,我顶着天大的压力,也冒着很大的风险,你在这个节骨眼上,可不能出什么岔子。我说,我这个主任是不是当不成了?他说,这要看你的态度,关于你非礼人家的事情,对方说“被迷迷糊糊地亲了一下”,其实这都什么年代了,一夜情啊,漂流瓶啊,摇一摇啊,乱七八糟的事情什么没有?亲一下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人家母女二人鼻涕一把泪一把,口口声声说是心灵受到了巨大的创伤,要我们必须给她们一个说法。

我说,她们有什么要求吗?李副社长说,她们没有具体的要求。我说,那怎么办?难道她的目的是以毒攻毒,也来亲我一口?他说,你做什么白日梦我不管,但是我建议你买些东西,先去登门拜访一下,杀人不过头点地,你好好地道道歉,不让她们闹到社会上去,那就好办了,真的闹出去了,你的主任是一方面,关键害怕有人就此大做文章,无限地上纲上线,把矛头指向我,问题就严重了。我说,我怎么道歉啊?我一道歉,那不就承认自己有问题了吗?他说,对于男女关系,从来都不是讲道理的时候,也没有讲道理的余地,你说自己没有问题,她说你有问题,这样的事情传出来,你说说大家会相信谁?恐怕其他人都会相信她——她毕竟是女人,又是漂亮的女人。

我说,妈的,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动手,如果真动手了,别说去低个头,就是给她下个跪,也是值得的。李副社长说,到底有没有亲,差别也不大,你就当是把她给那个了。我说,那个了是什么意思?他说,就是睡了!你权当自己把她给睡了,你以睡了人家的心态去负荆请罪,保证什么事情都摆平了,而且你还是单身,你怎么讨好她,其实都不丢人,韩信你知道吧?他不钻人家的裤裆,就过不了那一关,在他荣华富贵之后,大家都以为他要报仇,但是他不仅没有杀屠夫,还感激不尽地给屠夫封了官。如果你这次表现得好,不仅仅是主任的问题,说不定还真能降服她的心,把她变成你的老婆。

李副社长说,你别当成道歉,权当是去约会吧。

我叹了口气,说我都不知道人家的门朝哪里开,我到什么地方去约会啊?李副社长说,人家投诉信上写着,在普陀区的真如镇,你不是也住在真如镇吗?那边有座真如寺对不对?你们说不定还是邻居,甚至就是隔壁的老王,那也算是天意了。

我拿到李副社长抄过来的地址一看,竟然是曹杨十二村,这地方位于上海西北部,确实离真如寺不远,离自己也不远,每天上班的时候,都要从那片社区的大门前经过。那是一片老式居民小区,比较破败,也没有太高的建筑,大门坐西朝东开着,向西边远远地望过去,能看到真如佛塔的大半截身子。北边是一家老年医院,南边是一家精神卫生中心,其实就是一家精神病院,时常会有行为怪异的人站在门口,手中挥舞着一根筷子,在指挥交通或者指挥交响乐。

我和李副社长谈完话,当时正是下午时分,秋末冬初的天气不错,天空蓝蓝的,阳光黄黄的,风已经冷丝丝的,梧桐树虽然还是绿的,但是叶子已经耷拉着,露出一副萎靡不振的表情。我没有什么采访任务,于是早早地离开报社,钻进了回家的公交车,打算从中途下来,去白素贞家那边走一趟。虽然她对自己的投诉有些荒唐,但我还是想认认真真地对待一下,以免玷污了自己的清白和误了李副社长为自己争取来的大好前程。自己从秦岭山区来到上海,从一位农民变成记者,这之中受了多少委屈,经历了多少煎熬,不就是期待着有一天能够混出一官半职吗?有了这一官半职,自己就可以利用这点权力,更好地为遭遇不公的人抱打不平,给更多的弱势群体提供一些帮助,而且自己这个小矮子,已经过了三十而立之年,要相貌没有相貌,要钱财没有钱财,要靠山没有靠山,如果再没有一官半职,或者干脆丢掉了饭碗,那自己不仅仅是喝西北风,恐怕真要打一辈子光棍了。

想到马上又能见到白素贞,我不免还有一丝兴奋,毕竟她的漂亮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在心里盘算着,当她打开门看到我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呢?她那清凉的如蛇芯子一般的目光会不会燃起一股哀怨的欲火呢?她投诉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是为财吗?是要一句道歉吗?或者说她确实想以一种曲折的方式来接近我吗?那好吧,我真是求之不得,我这个单身的丑陋的男人,如今最需要的不就是女人吗?

在精神卫生中心门前的水果摊上,我称了几斤苹果和几斤香蕉,又狠狠心花费两百块钱买了一箱猕猴桃,然后打听着进入曹杨十二村,在小区西南角找到了白素贞的家。那栋楼没有电梯,她家住在顶层的六楼,在楼梯口安装了一道铁栅栏。铁栅栏关着,很难确定有没有上锁。我从外边敲了半天,里边没有任何反应,五楼的人家把门打开条缝,只见其声不见其人地问,你找谁?我说,我找602,她们还没有下班吗?五楼似乎有些惊讶地关上门,再没有什么回音了。

我下了楼。在对面的裙房里开着一家理发店,我钻进理发店准备象征性地理理发,顺便打听下白素贞家里的情况,比如她是不是上海人,家里还有没有父母兄妹,到底是干什么工作的。只有了解清楚底细,才能更好地与她进行沟通,不仅仅可以消除误会,说不定还真有进一步发展下去的机会。

理发师是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他边帮我理发边主动地问,你是来看望朋友的吗?我说,是呀,我的朋友好像不在家。理发师说,你的朋友是几楼的?我说,是602的,你知道她几点下班吗?理发师停顿了一下说,有时候晚,有时候早,不过都在天黑以后,我从来没有见过你,你们刚刚认识吧?我说,其实也不算认识。理发师说,那是不是网友?我说,也不算是网友。理发师说,你不会是她新找的男朋友吧?我说,你看看,我这海拔,有可能是人家的男朋友吗?理发师说,你知道她是干什么的吧?我说,不知道。理发师说,你又是干什么的呢?我说,我是报社的,我是来采访的,你能说说她吗?

理发师也许看在记者的面子上,向我娓娓地讲起了白素贞。(节选)

……

选自《十月》2020年第4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

陈仓,70 后,诗人、小说家。陕西省丹凤县人,现居上海。主要作品有《诗上海》《艾的门》等诗集,八卷本《陈仓进城》系列小说集,长篇小说《后土寺》《止痛药》,长篇非虚构《预言家》,扎根系列小说集《地下三尺》。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新华文摘》等转载,并进入各类年度选本和排行榜。曾获第三届星星诗歌奖、第三届中国红高粱诗歌奖、第二届都市小说双年奖、《小说选刊》双年奖、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散文集奖,以及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优秀作家贡献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