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张炜:荒岛上的作家(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 | 张炜  2020年09月15日06:59

西特林与洪堡的遐想

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美国作家索尔·贝娄的《洪堡的礼物》,想着书中的两个人。这部小说脍炙人口,拥有无数读者,讲述的是主人公西特林和好友洪堡的故事。这其中掺杂了索尔·贝娄个人的经历,那个西特林许多地方像他自己,而诗人洪堡是以小说家艾萨克·罗森菲尔德和诗人德尔莫·施瓦茨、贝里曼为原型的,他们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当然作为小说也会有虚构。西特林和洪堡的经历具有传奇色彩,他们的交往非常有意思,关系特异,既有深厚的师生之谊,彼此依赖、想念,又存在竞争关系,相互嫉妒、诽谤,甚至是憎恨。洪堡去世后,西特林回忆与他一生的友谊,经常为其中的一些细节激动不已。他们的交往过程,本来应该成为一段感人的文坛佳话。

文学上的结伴而行是非常有意义的,文学伙伴特别重要,他们互相鼓舞、讨论,共同向往和憧憬,可以是一种相互支持和鼓励的巨大力量。这些记忆会伴随作家的一生,他们很久以后回忆起来还会非常感动,对事业和生活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我们常会看到这样的双子星座,比如李白和杜甫。“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杜甫《与李十二白同寻范十隐居》),是何等密切的关系。白居易和元稹有过之而无不及,据后人统计,俩人来往通信达一千八百多封,互赠诗篇近千首。“远信入门先有泪,妻惊女哭问何如。寻常不省曾如此,应是江州司马书。”(元稹《得乐天书》)还有王维与孟浩然、韩愈与孟郊、苏东坡与黄庭坚等,可以一直例举下去。

外国文学史上的托尔斯泰与屠格涅夫、法国的雨果与巴尔扎克、美国的海明威与福克纳、拉美的马尔克斯与略萨等,他们之间那种复杂而迷人的友情,包括种种曲折的矛盾和冲突,都足够有趣和感人。作家艺术家之间的情谊相比于生活中的其他人,纠缠了更多繁琐微妙、难以尽言的情愫。

今天我要讲的《荒岛上的作家》,就是由《洪堡的礼物》引起的一些遐想、一段往事。我在回忆,自己在孤寂难眠的深夜,在身处顺境或逆境之时,有没有类似的一位并肩而行的伙伴:这个人既鼓舞我,又折磨我;既给我力量,又让我灰心丧气,甚至是无比愤怒;一个宁可把他永远遗忘,却又常常不能忘怀的人。

好像没有,没有一个耿耿于心的文学友伴陪我走到今天。这里丝毫没有狂妄自诩到例举古人或异域之士的意思,而只是一些联想和追忆。我有许多往来频繁的文朋诗友,但这还不能等同于那种起伏跌宕、交织着难言的幸福与痛楚的同行者。是的,这里说的是那种难以表述的交往,它与个人文学生涯不可分剥的关系。我觉得自己缺少那样的一个伙伴,不,只差一点就有了那样的一个伙伴。

这是我一直在想的人,他是一个天才。这个人我仅仅见过三次,却留下了终生难忘的场景,还有听来的许多故事。本来他完全可以和我结成一对文学友伴,只是因为个人和时代的原因,最终渐行渐远。可是忆想中,我竟然为之两眼湿润。武汉这几天秋雨连绵,特别容易拨动思念。今天晚上让我讲讲这位朋友的故事吧,一个真实的故事。我不愿作夸张的表述,但我要说,这段往事对我深有触动。

他是一个特殊的人,一个罕见的和难以理解的人。关于他,他和我的过往,让我想起了《洪堡的礼物》中的那两个人。

山地游荡

我青少年时期曾经游荡在胶莱河以东的半岛上。因为当时失去了读高中的机会,就留在了校办工厂,后来这个工厂发生了爆炸,死伤了几个人,我就离开了。最初踏上了一片山地,这里是半岛的最高处,素有“半岛屋脊”之称。从此便开始了南部山区游走的几年。我的出生地是半岛西北部的一片小平原,虽然离山地不远,但生活环境差异很大。那里是海滨冲积平原,而这里山岭起伏,道路崎岖。

一路上给我最大安慰的,就是背囊里那几本最喜欢的书和一叠作品草稿。我在想法糊口的同时,仍然热衷于阅读和写作,喜欢寻找这方面的朋友。文学成为一种奇怪的黏合剂,它会让我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很快找到无所不谈的友伴。我太需要他们,不仅是因为孤独,还有一腔激情需要一起燃烧。我们互相加薪添火。

当一个人很年轻的时候,拥有热情的伙伴会是极重要的。究竟有多重要,似乎不必细说,人人都能理解。因为有人同行,就能互相取暖,也不怕长长的夜路。初到一个地方,无论是乡村还是城镇,都会感到陌生和难以习惯,这时就会想到一些特别的人,他们就是酷爱写作和阅读的人。我和这些人之间好像有一个暗号似的,只要对答几句就能热聊起来。对方会倾其所有迎接一个远方的来人,那是无私的,甚至还带着一点感激:为这突如其来的友谊及其他。

所以每到一个生疏之地,我就会打听这样的人。有一次我问着,一些人皱着眉头听了一会儿,哈哈大笑说:“啊,就是‘来搞’!”我反倒有些蒙了,最后好不容易才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对方说的“来搞”,是指生活作风不好,也是借用了一个谐音。那时没有电视,没有互联网,只有报纸和广播,每天公社广播站播完稿件后都会缀一句“某某‘来稿’”,听的人便哄堂大笑。

他们知道我要找的是那些经常伏在桌上写东西的人,他们经常“来搞”。

就这样,我一路上结识了许多热爱写作的人,他们当中男女老少都有。有人其实不是写作,只是抄词典;还有人抄报刊。当时最有影响的是上海的《朝霞》,许多人订阅这份杂志。我认识一个女房东家的姑娘,她长得胖胖的,父亲在海港工作,是一个船长,很少回来。她经常写通讯稿,在当地人眼中就是一个大作家了。她一边写一边咕囔,流着泪水,但并没有写悲惨的事情。她只为写作本身而感动。

文友们从小生活在山区,爱着文学,情感是神圣的。他们虽然用尽力气,但大多因为身处僻地,孤陋寡闻。他们很少阅读古典文学和外国文学,对名作所知甚少,挂在口头的无非是当时的寥寥数人,只对那些人非常崇拜。

最让我难忘的是这样一些夜晚:我们围坐在一个大炕上,一人朗读,大家屏息静气。读的大半是刊物上的东西,或者是刚写成的文字。这是真正的“文学盛宴”。如果是寒冬,大炕火热,窗外有呼啸的北风,耳边是小河流水一样的朗读声,那种幸福无法形容。也就在这样的日子里,大家不约而同地提到一个人:这个人实在了不起,已经开始在报刊上发表作品,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天才。他们一致说我要早些和那个人见面。

我向往着。剩下的问题就是:怎样才能见到他?他们说这件事说难也难,说不难还真不难。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不仅特别有才而且很忙,脾气怪异,来去无踪。所以,他很有可能在某个时候突然来到我们身边。越是这样,越是让人急切,只是毫无办法。他的怪异,他的才华,在朋友口中差不多变成了一个神话,是以前闻所未闻的。

我发现他们全都崇拜那个人,时不时地谈论他。

与奇人相遇

从交谈中得知,这位天才只比我大两三岁,出生山地。与多数人不同的是,他出身优越,父亲是一家供销社分管烟酒糖茶的股长,所以他很小就吸上了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股长”两字的发音有一种深沉威严的感觉,但不知是多高的职级。由于父亲的关系,他很早就参加工作,但没有认真上班,而是到处游荡,到过许多大城市,还见过真正的作家。

我多次请朋友传达一种恳切的心情,希望能够被约见。传达信息的人为了有力和有效,将我夸张了一番:云游四方,来自海边,才华横溢。他们当然是出于好意,不过还是让我两颊发烫。

但是非常遗憾,一直过去了多半年,我连那个人的影子都没有见到。这使我深深地感受到了渴望的滋味,一时难以等待。也许这种拖延既是必须的,也是值得的。后来我虽仍然焦急,但终于能够稍稍安静下来。偶尔会想象俩人相见的情景,一直想到激动起来。

在期待的日子里,我听到的故事更多,都在说他的非凡卓异,几乎全是传奇。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这个人有超乎常人的记忆力,比如说他只要翻过一本书,就可以从头背下来,让书里的话像河水一样流淌不息;还有,他只须对一个人轻轻瞥上一眼,就可以得知对方的全部心思。总括起来他有这样一些特质:过目不忘、犀利而骄傲、冷漠和激情等等。

想到未来的相见,有太多的激动和忐忑,有时恨不得永远回避才好。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情的结果到底会怎样,更不想在经历了那个工厂的爆炸之后,再遇到新的颠簸,不愿在四处奔走、居无定所的日子里将自己置于一个天才的强光之下。我受不了那样的窘迫。

记得是一个平平常常的秋天的下午,有人匆匆递来一个纸条,我接到手里却怎么也看不懂。上面只有一串数码。朋友满头大汗喘着:“他!来了!”我终于镇定下来:那个天才来了。原来那串数字是一家招待所的房间号,它就在邻县,离我们还有多半天的路程。

我坐上一辆老式客车,摇摇晃晃地往邻县赶去。

到了县城已是黄昏时分,看着火红的晚霞,我的心跳加快。招待所的山墙爬满了青藤,显出古老沧桑。我按纸条上的号码顺利地找到了房间,沉沉地敲门。没有回应。我感到一阵饥饿。

到街上随便吃点东西,再次返回。敲门,里面马上传来一声:

“本人在!”

难忘的夜晚

门内站了这样一个人:小平头,黑框眼镜,皮肤白皙,有些瘦。我赶紧自我介绍。握手时他看着我,两个眼角非常用力。他的嘴角有一点收敛的微笑,但整个人是极其严肃的。他用食指顶一下眼镜,闪开身子让我进屋。

刚坐下,我就感到了对方有一种过人的热情,但这热情是努力遮掩起来的。他尽力把语速变慢,说话很少。好像他在提醒自己面对一个生人,这个人一直试图见到他。我却无法掩饰心中的兴奋。我忘记一开始说了什么,只记得一口气说了很多。他只是听,偶尔插话。但只过了十几分钟,他站起来了。是的,幸亏我赶在前边说了那么多,因为这之后就没有我说话的份了。他沿着床边急急走动,滔滔不绝,已经无法插言。他一边说一边做着手势,大幅度挥动,或狠狠地指着地面。有时他会小步快走,右手在耳侧端平,语速越发加快。最后这种情形是较多的,后来我才知道,这才是他标志性的一个动作,是最为兴奋激越时的表现。

我进一步确认了一个规律:凡是有较大才能的人,一定有一种火烈烤人的热情。我过去以为自己是很容易激动起来的,现在看差多了;而且我的激动需要一个过程,持续的时间也不能太长。这一次我承认,我遇到了一个能够长时间激动的人,他独自一人就可以将谈话掀起一个又一个高潮。

我们很快谈到了彼此热爱的写作,然后又往阅读的纵深地带推进。不知为什么提到了使用的稿纸,我说自己用的是各种纸,只要方便就好。因为当时好一点的纸是稀少之物。他沉静了几秒钟,使劲绷紧了嘴角,说:“不行。”

他从床边的一个棕色挎包里找出了两叠纸,是印了紫色方格的专用稿纸,页脚有某某“广播站”和“出版社”的字样。我接过来,贴近了鼻子,因为纸上好像有一股香味。各自五页,一共十页。这是珍贵的礼物,我感谢他的赠予。

天不知不觉间就变得乌黑了,我们交谈着,竟然都忘了开灯。已经是九点多钟了,他想起来,一下打开了屋内所有的灯。真是亮极了,这让我十分不适。在强烈的光线下,他更加愉快了,然后就提到了这个时刻里最重要的事情:朗读。他简单礼让一下,然后就读起了自己的新作。稍有些沙哑的声音,起伏很大。当他读到故事的高潮处就缓缓握起了拳头,往上举、举,最后往下猛地一沉。这是决定性的一击,故事中的敌人完蛋了。

他看着我。该我了。我的声音较低,这使他不太耐烦。他一支接一支吸烟,屋里很快有些呛人。我一边咳一边读,眼泪都流出来了。他小心翼翼地绕着我看,再看看我手里的稿子,想找出哭泣的原因。其实我是给烟呛的。我坚持着,最终还是进入了情境中,语气不知不觉间委婉起来。他好像僵住了,往后退开几步,一下仰躺在床上。我读完了。

“你是个什么人?”这是他从床上起来后说的第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赞赏还是失望。我盯住他,想从镜片后面那双又小又尖的眼睛中找到一个答案。他把脸转向了窗户,盯住夜色狠狠地吸烟。这样过了大约有十几分钟,他才缓缓转身,那脸色把我吓了一跳:好像他在这十几分钟里干了最耗费体力的事,整个人疲惫极了,有气无力地喘着,还在重复那句话:“你是什么人?”

我说了两遍:请批评指正。可他没听见。后来我才知道,他从来听不见自己不想听的话,哪怕大声喊叫也无济于事。他抽烟,偶尔抬头瞥我一眼,长时间站在窗前小声咕哝。就这样到了半夜,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拍着双腿叫了几声,夺门而去了。过了半小时,他提着一个大包回来了,笑吟吟地进门,一件件往床上掏东西:罐头、烟、啤酒、饼干。

下半夜主要是喝啤酒和抽烟。他让我抽,我很为难。他严厉地说:“不抽烟怎么可以?”吃的东西摊在床上,铺了两张报纸,我们盘腿而坐。一杯接一杯,我从未这样愉快,对方比我还要高兴十倍。他大声呼叫:“相见恨晚!恨晚!那些混蛋!”他背过脸去,回头时两眼竟有泪花。我有些慌乱,不知该说点什么。但我心里非常清楚的是,他在骂那些山里朋友,这实在冤枉了他们。

黎明时分,我因为饮酒之故,歪在了床上。可他毫无倦意,谈着一年来见过的所有人、特别是作家,重复他们说过的话。我睡意渐浓,后来也就记不清内容了,只模糊想得起最奇怪的一些话,比如:“那是个大作家啊!一米八九的个头,真正的红胡子。脾气暴躁,每天喝酒,吃猪耳朵。爱情多到数不过来!”

我不知睡了多久,反正醒来时见他正俯身盯过来,吓了我一跳。见我醒来了,他高兴极了,搓搓手,大声叹息,又开始朗诵。我终于听得明白:这是俄国大评论家“别车杜”的语录。我试着问了一句,他马上抓住我的手,摇动着喊:

“美是生活!”

这是车尔尼雪夫斯基的话。

你能杀儿童

第一次见面有了两大收获:一是见到了传说的天才,二是患上了严重的咽炎。因为那天抽了太多的烟,而且日后也无法戒掉。我背囊中有他赠予的两件礼物:十张方格稿纸和一张剪报,上面有他发表的一篇极短的散文。我想念他,山里的朋友们说:“都想!这家伙啊!”我们在一起总是谈论他,以此缓解深深的思念。

我一遍遍回忆那个夜晚,从头一句句复原我们的对话,以防遗漏。我发现他除了见多识广、读了海量的书之外,主要就是直率而强烈的激情。这是他性格中迷人而罕见的元素。这个人在未来无论写出多么了不起的作品,都是不出预料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那超人的记忆力啊,竟然可以不停地、几乎在长达一夜的时间里背诵名言名著,而且毫无错失。

我也勤奋阅读,可是只能记住书中一些大致的情节、人物和氛围。他那夜提到的一些书,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找来。可是这些书的一大部分引不起我的激动。我为此而痛苦。这期间朋友们不断传递着他的消息:发表了什么作品、去了何方。我们总是以最快的速度找来有关报刊,发现都是短文。那印成一行行的铅字怎么看怎么亲,有些神奇,还有些异样。我们并不在乎他写了什么,只觉得好,好到完美无缺。

朋友当中一个叫“平头”的与他关系最近,两人一年中至少见面两次,好像是他在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联络员似的。“平头”总在与之分手一天后才告诉我们消息,这种时间差是故意的。我们都心照不宣:那个天才在所有的朋友当中,还有自己更喜欢更信任的人。这是谁都没有办法的事。不过好在他通过“平头”不断转达问候,透露信息,这已经是让人兴奋和温暖的事了。我在很多年以后还能记得他在“平头”面前夸我的话:“此人有趣。”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多么有趣,但他的话又不会错。大家对他的来来去去忙忙碌碌永远搞不明白,大致认为这种消耗和耽搁太可惜了。他的能力与兴趣太广泛,除了读书和写作,还迷于下棋,而且难遇敌手。“平头”说,他最大的痛苦常常是因为找不到人下棋:“背着棋盘到处走,走。”

就受了他的影响,大家也开始下棋。我不太高明的棋术也是那些日子学成的。好在这段时间不长,高考恢复了,我们不得不放下棋盘,每人捧起一本复习提纲。已经太久没有见到他了,问“平头”,对方也摇头。就在参加考试的前一个星期,“平头”说总算联系上了:“他也准备着!不过人家根本不看大纲,只把课本找来背过!”

我们这些人没有上过完整的高中,所以最后只有一小半考上了大学。他当然也考入了,但考分较低。“平头”说:“他一直下棋。”

上学之后我与大多数山地朋友分开了,他们有的在山里,有的去外地上学,总之要见一面很难。好在可以通信,相互之间邮寄作品。在校期间我和同学们结起文学社,还办了油印刊物。我和朋友在信中谈得最多的还是那个天才,对方音讯极少。“平头”还在山里,关于那个人的消息仍然来自他:那个人如今对大学兴趣不大,因为发现老师和同学不过尔尔;除了写和读,还是下棋。

最想不到的惊喜就这样来了。有一天我正从食堂往外走,一个同学急急喊,说快回宿舍去吧,有人找你,“那人性子真急,在屋里不停地走。”我真没想到会是他,也想不到他能从学校逃出来。

这就有了我们的第二次见面。他比以前瘦了,一双眼睛更深邃,火辣辣地盯住我,像在打什么主意。他沉默的时间很长,可是当旁边的人谈到某一本书时,他马上恢复了犀锐的谈锋,毫不留情地反驳他人。在惊异的注视下,他开始大段引用、朗诵,右手伸平了放在耳侧,碎步疾走。记忆中的那一幕又出现了。

这样的夜晚是无法休息的,谁也不想睡。他一个人喝掉了半箱啤酒,吸了无数烟,凌晨两点摆上第一局棋。他风卷残云般地胜了所有人,最后指着我:“来!”我怯怯上阵,连输三盘。到了第四盘,他可能因为疲劳或大意,竟然被我吃掉了一个车。他要悔棋,我不同意,焦急中把那只“车”握在了手里。屋里静极了。他身子笔直地坐着,伸手顶一下眼镜,朝我一指:

“你能杀儿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看着他,握紧的手不由得松开,棋子“啪”一声掉在了地上。

……

选自《上海文学》2020年第8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9期

张炜,当代作家,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山东省栖霞市人。1975年开始发表作品。2020年出版《张炜文集》50卷。作品被译为英、日、法、韩、德、塞、西、瑞典、俄、阿、土、罗、意、越、波等数十种文字。著有长篇小说《古船》《九月寓言》《刺猬歌》《外省书》《你在高原》《独药师》《艾约堡秘史》等21部;诗学专著《也说李白与杜甫》《陶渊明的遗产》《楚辞笔记》《读诗经》等多部。作品曾获全国优秀长篇小说奖、茅盾文学奖、中国出版政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特别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杰出作家奖、京东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