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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9期|杨映川:塔罗的方向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9期 | 杨映川  2020年09月10日08:10

那个美男子正站在悬崖的顶端,半步之外是云遮雾罩、深不可测的断岩。他完全忽略自己脚下的险境,脚尖踮起,头微仰,嘴角带笑,目光投向空中;空中布满漩涡状,绚丽异常的五彩云。

主角站位失衡,高崖逆位,但对处境萌蠢无知,仍在抓取那遥不可及的幻象。这是黄闪给自己排的塔罗,明天早上人事部找她谈话,她有一丝不详的预感。

谈话内容很简单,她被公司裁掉了。这是一次很大的裁员行动,不单单是她,涉及三十多人,几乎一个部门的人都被裁光了。公司里好多人情绪失控,痛哭流涕,砸桌子摔椅子骂人的都有。也许是塔罗给黄闪埋下伏笔,她心里没有掀起太大波澜,仿佛只是证实了一件事情。她在找陈玉理,转了一圈,有人告诉她陈玉理和张显在小会议室里,然后还加了一句,不知道打起来没有。陈玉理是他们的CTO,被裁的名单不能说和他没关系。黄闪刚走到小会议室门口,会议室的门砰地被冲开,张显一张松弛的脸抖动着不忿急匆匆走出来,与黄闪撞肩而过。张显和黄闪做的都是市场营销这一块。黄闪探头进会议室,看到陈玉理半张屁股坐在一张桌子上,一张瘦削的侧脸棱角分明,早上怕是没来得及剃胡子,青碴碴的一片,人有些憔悴但更有味道,无论怎么她都喜欢。黄闪敲了敲门,陈玉理头侧过来,看她一眼,头又转回去。黄闪把门关上,听到陈玉理说,你也是来骂我的吧?黄闪没有回答,坐到陈玉理对面的桌子上,双手撑桌面,盯着陈玉理。陈玉理说,我为你们争取的是最大利益,因为那也是为我在争取,把你们裁完,估计过不了几天就轮到我了,刚才我也是这么跟张显说的,你想骂就骂吧。黄闪说,张显不信,我信。陈玉理说,信不信都无所谓了,各自需寻各自门。黄闪说,你到哪都会有人抢着要的。陈玉理苦笑着说,这个公司当初不是抢着要我吗?反正,命运不掌握在我们这样的小人物手中。黄闪说,你不是小人物,要说小人物,我才是。陈玉理站起来朝她伸出手,希望你能找到一份好工作,祝你好运,我还有事,先走了。黄闪被动地伸出手与陈玉理相握,他的手冰凉、潮湿,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手中的温度,竟然是那么热,她匆忙地说了一句,你也保重。陈玉理微微点头,大踏步离开。

四年前黄闪进公司,第一节课是陈玉理给他们新人上的,那时候她就喜欢上这个男人了,直至今日还是暗恋。

黄闪没有再跟其他人交流,她收拾收拾,拎上一袋杂物静悄悄离开公司,转了两线地铁,回到自己的窝。早上出门仓促,地板上扔着睡衣和毛巾,她从上面踏过,把杂物堆放到书桌旁,打开电脑,下载了一款最新的游戏。屁股坐下,再难起身,一轮轮酣战,玩得痛快淋漓,中间抽空上个厕所,瞟一眼窗外,天已黑透,伸展伸展腰身,方觉一身酸痛。厨房里灯亮着,有油在锅里煎熬的声音。黄闪伸长脖子喊,何吉丽,你在做什么饭?黄闪和何吉丽分租一套房,共用客厅和厨房。何吉丽不仅热爱工作,还热爱做饭。何吉丽说,我准备炒饭。黄闪说,有没有多的?分我一碗。何吉丽说,昨晚剩饭炒的,你不嫌弃就来用吧。黄闪往客厅去,倒了一杯水,看看窗外的一线天空。何吉丽手脚麻利,不多会儿就端出来一大盘热气腾腾的榨菜鸡蛋炒饭。黄闪狼吞虎咽扒了两碗,拾起桌上掉的几粒饭放进嘴里,夸何吉丽的炒饭可以上舌尖上的中国,然后,她把杯中水饮尽,继续回到电脑桌前开启新一轮大战,玩到眼睛实在拉不开缝,一头栽床上昏睡过去。

第二天临近中午饿得实在睡不下去了,黄闪挣扎着从床上爬起。她拿起手机,手机微信上有同事的留言,问她为什么没到公司,工作还没交接。有什么好交接的,一个部门的人都快裁光了,交接给谁?虽然公司发放了三个月的薪水当遣散金,又给了一个月的离职时间,但她相信,这一个月里不会有人专心上班,上班也是交流找新工作的心得。结局已定,她才不怕打考勤扣工资。她连续打了几个外卖电话,都说现在是点餐高潮,起码要四十分钟以后外卖才能送到。四十分钟,她怕是要饿死了,她不得已收拾整齐,出门觅食。外头的阳光比往日都要刺眼,她眯上眼睛,匆匆跑到树阴里。等从外头吃了一碗红烧牛肉面回来,她突然想晒一晒太阳。她在小区里选了一棵枝叶茂密的大树,有阳光从叶缝中透下来,这会儿也没什么人在外头走动,她毫不客气地伸长腿,霸占了一整条椅子,斑斑驳驳的阳光照到她脸上,一会儿阴一会儿阳,她舒舒服服又睡了一觉,再醒来,已经是大家下班回来遛狗的时间了。工作五年,黄闪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放松,什么叫放纵,想玩就玩,想吃就吃,想睡哪里就睡哪里。她坐着,看遛狗的、散步的人来来往往从身边经过。

黄闪一连这样过了一个星期,视力掉得厉害,过去成天对着电脑干活,视力勉强保持轻度近视,这几晚连续熬夜打游戏,把视力往下拉了一大截。她收敛了些,这天中午在外头吃完饭回来,就躺大树下的长椅上,仰头看绿叶,看一会儿,睡一会儿。小区里做清洁的一个阿姨,推着一只收垃圾的小推车靠近她,她警醒地偏头看。阿姨友好地冲她笑了笑说,我看你这几天都在这里晒太阳。她说,天气好,补钙。阿姨说,你是怀孕了吧?听我儿媳妇说过,这样对孩子是好,我儿子去年给我生了个孙子。黄闪有点郁闷,她看起来像孕妇吗?她说,阿姨好福气。阿姨说,你也好福气,有空闲大白天晒太阳就是福气。阿姨走远,黄闪再看一会儿绿色,好福气地睡着了,梦里一个白胖胖的小孩哭喊着向她扑来,一下把她撞醒了。

黄闪起身在小区里散步,远远看到何吉丽穿着一条黑底红花裙,身材愈发显得肥硕,两只手各提一只塑料袋,低头迈着八字脚走路。何吉丽,晚饭我还跟你搭伙!何吉丽转头寻到她,晃晃手中的塑料袋说,小龙虾。黄闪听说是小龙虾跳了起来,追上何吉丽。她说,怎么这么隆重,自己一个人吃小龙虾?何吉丽说,今天我生日。黄闪说,啊,祝你生日快乐!你先上楼,我打个电话再上去。黄闪给附近蛋糕店打了电话,让他们给送一只生日蛋糕,她又到小区的小卖部买了各种饮料和小吃。

黄闪跟何吉丽做了两年邻居,两人友好相处,在黄闪眼里何吉丽是个工作狂,星期六星期天都会到公司去加班,而且是主动加班,每晚上回来除了做饭之外的时间不是学习就是工作,黄闪跟何吉丽说,你好拼啊!何吉丽说,不拼怎么办,拼不了爹拼不了脸蛋,我只能拼命了。

何吉丽买的小龙虾是麻辣口味的,整整五斤。俩姑娘边喝饮料边张牙舞爪剥虾,吃相难看,等把龙虾鸡爪鱿鱼干牛肉干吃得七七八八,一只精美的蛋糕送上门了。黄闪问,吉丽,你多大了?何吉丽做了一个哭脸,三十一了。黄闪在蛋糕上插了三根蜡烛说,我比你小两岁,来,许个愿吧!何吉丽双眼闭上,双手合十,严肃认真地许愿。许完愿,何吉丽拿刀切蛋糕,黄闪说,是不是许了找男朋友的愿?何吉丽叹了一口气,都许五年了。黄闪说,等吃完蛋糕,我帮你看一看。用塔罗?是。

吃完蛋糕,她们把桌面清理干净,黄闪把塔罗牌拿出来。头三张大牌开出,黄闪便下了定论,有戏,就在这几个月,这人你早就认识,这段时间你得留心一下身边的男生,不要错过了。何吉丽捧着一张胖脸说,你能不能说得再具体一些,我该怎么做?黄闪说,从牌面上看,你离群索居,远离星群,只要主动改变,必有星星响应,建议你这段时间多参加一些活动,比如同学会,老乡会什么的,会有机会的。何吉丽站起来扭了扭腰说,看来我要得饿几天,把这腰饿瘦两三寸才行。黄闪说,好主意,这也是改变的一个行动,我支持,这剩下的蛋糕你要不吃,我明天就当早饭了。何吉丽说,不吃了,不吃了,明天断食一天。黄闪拿起蛋糕说,记得主动出击,我静候佳音。

回到自己卧室,看扔在床上的手机一闪一闪的,黄闪拿起来看,母亲来过电话。她突然想起今天是29号。每个月28号她固定要往母亲卡里转一千块钱,没上班她连这事也忘了。父母在她八岁那年分开,母亲一个人把她带大。她工作的第一天就说好了,每个月把一千块寄给母亲,等工作满五年,会增加到一千五。在她这一方是孝敬母亲,在母亲那一方却是忙着为她理财。母亲紧衣缩食,在她生活的小县城按揭买了一套房,用黄闪这一千块交按揭。母亲说,这比把钱存在银行更保值,等你将来需要用钱的时候就把房子卖了,就是不卖,也有自己的一套房,不怕被人欺负。她觉得母亲好伟大。

黄闪把电话反拨回去,先告诉母亲,刚才在过朋友生日,没听到电话。母亲问她最近好不好,她说好,一切正常,又说钱一会儿她给母亲转过去。母亲说,好像我的电话是跟你追债。她说,应该追,这是动力。母亲说,这两天你大姨妈该来了,不要吃生冷的东西,注意保暖啊!与母亲通完话,黄闪身体里好像生出一丝向上的力量,她在电脑上开始搜索找工作的网站,浏览至半夜,桌上的信签上记录了不下三十家单位,她把周边一些城市都纳入搜索范围了。

工作没有想象中的好找,黄闪连续去面试了十来家公司,都说等通知,等了一两个月也没等到一个通知。有的前同事已经找到工作,在朋友圈里炫新公司的工作照。三十多个被裁的同事拉了一个叫“新生命”的群,宗旨是互相鼓励,互相帮助,共度失业大关。每日在这群里,都有人分享自己应聘的见闻,几家欢乐几家愁。

黄闪心里一股焦火慢慢烧起,时时觉得口渴,但喝水解不了这渴。这几日,她已经没有玩游戏的心情了。在外头跑完应聘,她不想回家,有时,就在地铁里消耗时间,坐到终点,再从终点坐回来。车上总不缺人,她挤在人堆里,看着匆忙上下的人,心想,他们都有去处,只有我漫无目的如流浪儿。她还故意在上下班的时候挤地铁,把自己挤成上班一族的样子。最后,在华灯初上之时,和上班一族一样,拖着疲惫的步子回家。

她脱下鞋子,把自己像一袋垃圾扔到沙发上。何吉丽在自己屋里听到响动,快速跑出来,看黄闪躺沙发上,关切地俯下身子问,黄闪,你不舒服?黄闪摇摇头说,没事,就是有点累。何吉丽说,我要向你报告,我的那个他真的出现了,你的塔罗真他妈有两下子!这是黄闪这两个多月以来听到的最好消息了,她如打了强心针一般,腾坐起来说,快,说说看,是什么人,你们确定关系了?何吉丽说,你说手拉一块,算不算确定关系了?黄闪说,算。何吉丽说,我们昨晚上是第三次约会,我们到汇春湖边散步,他拉我的手了,这个人确实是我的熟人,我老乡,我们好多年没见了,你让我多参加活动,我去参加一个同学的婚礼,在婚宴上和他碰巧同桌,从那天开始我们就联系上了。黄闪说,祝贺祝贺,亲爱的何吉丽,你快请我吃一碗红烧牛肉面吧,给我叫份外卖,再加个卤蛋,加条香肠。何吉丽说,操,你要求怎么这么低呀?我得好好感谢你,要点外卖至少来只烤鸭呀。黄闪哭丧脸说,我失业了,这样的饭对我来说已经是奢侈品,我今天看存折只剩下不到六千块钱,每个月还要给我妈寄一千,还要付房租,破产在即。何吉丽说,怎么早没听你说丢工作的事?这说出来怪丢人的,再说了,你还能帮我找工作?何吉丽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靠,我好歹也是一个部门的副经理,资源还是有一点的,我帮你留意留意,你发份简历给我。黄闪说,你先给我点外卖吧,快饿死了,中午都没吃呢。何吉丽说,行,饿不死你,你没有找到工作前,你的饭我全包了,菜我买回来放冰箱里,你在家没事就把饭做了。黄闪说,你这是打算把我当保姆用吗?要不你干脆把房租也全付得了。何吉丽眼镜片后闪出狡黠的光芒,说那可不行,这样你就没有找工作的动力了,努力吧,年轻人!

周末,何吉丽把对象带回家来了。乍眼看,黄闪觉得这俩人实在是太配对了,男的也是大圆脸,眼镜哥,浓眉小眼,笑起来脾气很好的样子,站着和何吉丽齐肩平头。何吉丽介绍他们认识,男的叫钟伯霖,是一家出版社的编辑。黄闪本以为这小两口会邀她出去吃顿饭什么的,可何吉丽买了一大堆菜回来,扔厨房里,小两口手牵手躲到房间里聊天,饭菜由黄闪来做。黄闪在厨房里头忙得焦头烂额,脸上还让热油给爆出了两三个红泡。她暗忖,好人做到底,一定要让何吉丽成功嫁出去,也不枉她给她解了一回超级牛逼的塔罗。

黄闪叫了好几声开饭了,小两口才从房里出来。黄闪像嫁女儿一样招呼钟伯霖,等与钟伯霖碰过三次杯,她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婚?钟伯霖转向何吉丽说,这要由吉丽说了才算。何吉丽面如桃花,忸怩地说,操,说这个太早了吧?黄闪暗笑,何吉丽呀,我再不帮你快刀斩乱麻,真是过了这个村就没那个店了,还有你这张嘴就不能暂时装斯文点吗?她严肃地对钟伯霖说,我在这个城市没什么朋友,最近还失业了,这个时候只有何吉丽向我伸出温暖的手,吉丽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大方的女孩,钟伯霖,你不许欺负她,不能辜负她,来,我祝福你们,希望早日能喝上你们的喜酒。黄闪说的是场面话,可说着说着眼泪情不自禁潸潸而下,她举起酒杯一饮而尽。何吉丽拿了纸巾帮她擦眼泪。钟伯霖说,你工作的事吉丽前两天跟我说过,我有一个朋友在给一家公司做内刊,跟我说过招人,我昨天还特地问他还要不要人,他说要的,但工资给的不是太高,除了三险,一个月拿到手就四千来块,我听有点少,都没敢跟吉丽说。黄闪之前做为一个最底层的网络销售,一个月能拿到六千多,这四千多自然是少了,她没出声。何吉丽说,黄闪,我觉得要不去试试,总比待在家里强吧?骑驴找马,先做着,有合适的我们再换。黄闪点点头,行,我去试试。

吃完饭,钟伯霖说,黄闪,我听吉丽说你塔罗算得特别准,你帮我算一个怎么样?黄闪爽快答应,没问题。这可是她的最大爱好,无论什么时候拿起塔罗她都精神抖擞。

黄闪有将近十种塔罗牌,最喜欢用的是俄罗斯的,日本的,其余还有中国的、美国的、英国的。各国文化不一样,牌面自然不一样,但精髓和意义是一致的。她床头有一个小木架子,所有的牌安放在架子上,每天临睡前她喜欢把这些牌排出来,看那画面,想着与画面关联的寓意。同样一张牌,对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对同一个人求解不同的事也有不同的解释,这无穷无尽的可能性牵引着黄闪,让她为之着迷。她从来不认为她能掌握塔罗显示的奥秘,相反的,她认为穷尽她的一生都不可能精通塔罗,她只是被动地顺着塔罗的指引,找到一个方向。

钟伯霖求的是升职一事。大牌面上主人公在往高处行走,周围逆流浅滩,还有鸟儿在啄食树上的果实。黄闪继续翻牌,主人公将大石滚落山崖,很多树木纷纷折断,还有,主人公骑马在旷野飞奔。她理出一个思路,她说,老钟,你的升职有一定的难度,因为有人会在这个问题上阻碍你,并且还会把你的业绩算到他自己名下,但你最终还是可以升职的,不过你可能要牺牲一些利益,像是要重新开辟新的局面。钟伯霖很认真地听完,点点头说收到,谢谢。说完他要加黄闪微信,黄闪加了,他马上给黄闪转了两百块红包过来。黄闪说,你这是干嘛?跟我还来这个?钟伯霖说,算卦也得收卦金不是?免费的卦不灵。何吉丽说,是啊,黄闪,该收,我建议你把这当副业做,也有收入的。黄闪说,那我不成女巫了?何吉丽说,反正都是凭本事吃饭,女巫就女巫,不对,你是女神。

黄闪隔得两天去钟伯霖推荐那家公司面试去了,那家公司几乎没怎么面试就进了,主要是公司就缺一个搞网络的。做了几天,黄闪感觉这份工作和她以前干的活几乎不搭边,用一点粗浅的网络知识就能对付,但公司给她派了另外的差事,编写各种文稿,这她不在行,硬着头皮编了几篇,放到网上去也没人说,她心稍定,当作是蒙混过日子。

隔得一段日子,公司姓李的副总带上她还有两个女同事出去应酬,以前公司应酬的事轮不到她头上,有更能干更漂亮的女生站在她前头。刚开始她还有点新鲜感,学习那两个轻车熟路的女同事给人敬酒,劝人喝酒,她高估了自己的酒量,平时偶尔喝点罐装啤酒是应付不来这种场面的,中间她跑到卫生间去吐,抱着马桶,眼泪鼻涕齐飞,吐得差点站不起来,摇摇晃晃从卫生间出来,感觉无力再坚持,再回去喝,不用两分钟,保准玉体横陈,现场直播。她给李姓副总发了个短信说明情况,招来一辆的士狼狈撤退。一上的士她就躺倒,打嗝,那的士司机担心自己的车被吐脏,一个劲地回头交待,有塑料袋的,把塑料袋拿手上。她把塑料袋罩嘴上,撑着一口劲回到家中,不管不顾,一头栽床上,一晚恶心头痛折腾到天亮。

第二天上班她昏昏沉沉,临近中午没有胃口吃饭,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桌子被人拍响的时候,她以为是地震,惊惶睁开眼睛,看到李副总铁青着脸站在面前。副总说,喊半天没人应,我还以为你也心梗了呢。前两天公司一个才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吃饭的时候,突发心梗,送到医院已经没呼吸。这副总的嘴够毒的,黄闪心上不愉快,嘴上招呼得也不热情,李总,有事吗?副总说,你昨晚上不辞而别的行为很不礼貌,你知道吗?我走之前给你发短信了。给我发就完了?那一桌子的人都问,你手下怎么一去不回呀?我一个老总要替你向大家一一说明,跟人陪酒道歉,你是我老总吧?李总,我酒量实在不行,当时就差点没倒在地上了,实在是没有办法再回去跟大家打招呼。这不是酒量问题,是人品问题,你进公司还是我签的字,别把自己太当回事!副总说这话的时候,手是指着她说的,那点点动动的指头,让她有将之掰断的冲动。她进公司有义务要去陪人喝酒吗?有义务把自己喝死吗?她说,李总,我人品没问题,我困了,昨晚上落下的工伤。说完她坐下趴台上继续睡。李副总没想到她还敢回嘴,还敢让他看后脑勺,他的手最后用力地指了她一下,转身甩门走了。

过了两个星期,人事部门找黄闪谈话,说试用期结束,他们不打算正式聘用她。这份工作黄闪一开始就不满意,被辞了没有太难过,最多是有点烦躁,又得费心思再另找一份工了。由于是钟伯霖介绍的工作,所以黄闪跟他说明了一下情况。钟伯霖表示遗憾,他说会再留意看有没有其他的机会。

晚上,何吉丽请黄闪到外头吃火锅,黄闪点了一碟又一碟的肥羊,她把肥羊当饭来吃,带着膻味丰肥的嫩肉进入腹腔,让她心情十分愉悦。黄闪说,吉丽,你可别心疼钱啊,看来我还得给你当一段时间保姆。何吉丽说,真羡慕你这么吃也吃不胖,你别急,工作慢慢找,总能找到合适的。黄闪说,不用安慰我的心,安慰我的嘴就好了。何吉丽说,我也碰到烦心事了,回去你帮我用塔罗解解,前次钟伯霖升职的事你说得很准,因为社里要平衡利益,所以他可能要调到外地搞分社去。黄闪说,升职就是好事,到外地创业也不是坏事呀。何吉丽说,那他走了,难道我也要跟他走?黄闪说,你想用塔罗看这个呀?何吉丽说,我自己定不下来,挺纠结的,要换个地方这些年的努力好像被连根拔起,找个水土相合的不容易,可不走我和钟伯霖可能就没下文了。黄闪说,是有点为难。何吉丽说,妈的,懒得想,交给塔罗,我相信塔罗指引的方向。最后这句话让黄闪加快了吃菜的速度,她喜欢听到何吉丽这么说,何吉丽再能干又怎么样?还不是要塔罗来给拿她主意,谁他妈的不是汪洋里的一条船啊。塔罗如灯塔。黄闪把锅里的肉捞干净送进嘴里说,买单,回去。

何吉丽坐在地板上,黄闪坐在床上,何吉丽仰视着黄闪。塔罗牌在手,黄闪脸上自动会生出圣洁的光芒,此时,她就是那股预知能量的载体和代言人,如神临在。塔罗牌面显示,何吉丽目前事业将要迎来新的机会,如果变迁则会失去这一机会。黄闪说,吉丽,牌面上是这么说,但这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你得自己拿主意,我可不敢打包票我解得十分的准。何吉丽嘴上叼根烟,声音粗哑,她说,妈的,男人不是女人的一切,事业才是,我哪儿也不去,我信你解的。何吉丽坐着,厚重、沉稳,说话时现出刚毅宏大的派头,此时,黄闪完全忽略了何吉丽的身材和相貌,她看到一种迷人的风采,伸出大拇指说,何吉丽,你前途不可限量,苟富贵,勿相忘。

那晚以后,陆续有人来加黄闪好友,都说是何经理介绍来的。经理说你的塔罗算得特别准,经理说你给好几个明星算过,经理说你是萨满后人。黄闪一一纠正,那不是算出来的,塔罗是根据你们的内心,给你们指引方向,我不是算命先生。至于什么明星萨满就懒得纠正了。

有个小伙子咨询黄闪,他想要跟一个女孩表白,但不知道那个女孩喜不喜欢自己。黄闪看牌后解释,我是实话实说的,你不能怪我打击你,那个女孩不喜欢你,但我想,这不是阻碍你去表白的原因,男孩子向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表白难道还怕丢面子吗?小伙子给黄闪发了一个一百元的红包过来说,你是个好人,说得对,我会向她表白的,拒绝也没关系,那样我也死心了。

另一个小伙子是来问他手上持的一个股票要不要抛掉,听说现在已经是高位。黄闪回答是,可以卖了,现在显示你的财路将有下跌趋势。小伙子给她打了两百元红包。过得一个星期这小伙子给她追加了一千元红包,说股市大跌了。

黄闪算了算,这个月给人看塔罗的收入有五千多,都是口碑相传互相介绍来的客人,她从来不跟他们要钱,随喜,有的给五十,有的给一百两百。有几个是她的固定粉,大事小事都找她看一看。在她看来,他们都跟自己一样,无根的浮萍,漂着的,没有方向地漂着的,互相拉一把是应该的。塔罗如灯塔,伫立在茫茫的大海上,为他们找到了方向。黄闪也有些怅然,寒窗苦读十来年找不到工作,一个业余爱好却能为她解决吃饭问题。

新生命微信群里,有前同事发布一个招募启事,某家电商大举招募网络销售,看起来各方面条件不错,黄闪好好准备了一番前去应聘,拿到了工作,另有一名前同事也成功应聘,她们又成为同事。这个同事原本是黄闪的上级,能力很强,被炒之后本来也不缺可以跳槽的公司,问题是那些公司基本在外地,她早已结婚,女儿刚上小学,按她的说法,为了家庭的稳定,只能将就了。她跟黄闪说,自从被炒过之后,感觉人就像待在一只小船上,随时有可能被浪打落到水里。黄闪说,是啊,都是漂着的,停停走走。

这份工作和黄闪之前做的那份相似,她很快上手。这家公司有很大的野心,也努力把员工训练得野心勃勃,热血腾腾。黄闪从星期一工作到星期七,没有周末,没有休假,公司的口号跟高考的口号惊人的一致“只争朝夕”。

每天黄闪下班回家,剩下的力气仅够洗完澡洗完衣服,躺床上翻看一下手机就睡了。有时有人请她解塔罗,她精神会变得很好,如神附体,解说完毕,又恢复疲软状态。何吉丽现在也没空做饭了,提拔当总经理助理了,才31岁,多牛呀。公司给何吉丽配了车,可惜她还没有考到车本,周末都到外头练车,练了几周,竟然顺利把本考到了。何吉丽干什么都拼命,每天上班穿职业套装,精神饱满,嘴里念念有词,那肥胖的身子全被忽略到画框之外,黄闪觉得自己没有理由不努力。

新生命群里又发了新消息,还用的是群发,说陈玉理也被公司炒了。群里沸腾了一阵,大部分人都兴灾乐祸,说什么舔腚的也没好下场,还是被一脚踢开了,又说冷面杀手炒到自己头上,报应。黄闪在群上发了一条信息,留点口德吧,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怕被人怼,她发完就退群了。她又给陈玉理发了一个信息,你还好吗?她至少看了十几次手机,没有陈玉理的回复,心一直悬着。晚上,她躺床上,刚要睡着,收到回复说,我还好,你好吗?这句话让黄闪心怦怦跳,仿佛这话就在她耳边说的,她能听到陈玉理的语调和呼吸。琢磨了半天,想着回复什么,删了又删,想不出妥当的话,她最终只回了一句:我们都要好好的。她再无睡意,起身排了一把塔罗。她是为陈玉理排的,看起来陈玉理的事业并无阻滞,她心安了。她从来不用塔罗来看她与陈玉理的感情,她心里清楚,她是不敢排,不敢看。

好长一段时间没听何吉丽提起钟伯霖,黄闪以为他们分了。临近八月十五,钟伯霖从外地回来了,请了一个星期假,要陪何吉丽过节。钟伯霖抱着一大箱螃蟹进门,还带了上好的花雕酒,说是吃螃蟹的绝配。钟伯霖已经到新地方开疆辟土,听说很是辛苦,能看得出来,人瘦了一圈,黑色头发里夹杂了几根坚硬的白发。何吉丽嚷说螃蟹寒凉,不能补身,专门给钟伯霖炖了虫草鸡。钟伯霖说,瞧我这媳妇多好,多疼人。黄闪心里泛酸,人家男欢女爱,自己孤身一人呢。好在,她要加班去了。八月十五,家家过节,正是公司用人之际,黄闪给自己准备了两只月饼,带着月饼加班。一同加班的有七八个同事,班加着加着,变成了小聚会,有人点了奶茶外卖,他们偷跑到阳台上赏月吃月饼喝奶茶唱歌嚼公司领导舌头。皎洁的月光铺满大地,遥看万家灯火黄闪想家了。她给母亲拨了电话,母亲在电话那头也在赏月,说吃的是自己做的月饼,五仁馅的。母亲做的五仁月饼,油不多放,比外头的要有嚼头,她让母亲给她冷藏几只,等过年的时候回去吃。母亲说,哪能留那么久,真想吃你回来我再做。

主管就是这时候来查岗的,加班的人无一幸免,记过扣奖金扣工资。黄闪站出来辩解,我们只是出来看看月亮,没有耽误工作,而且这个班我们是可以拒绝加的,你算算,我们一个星期工作多少个小时,公司有没有按照劳动法来执行补偿?主管微笑着说,你现在可以马上辞职走人,也可以去告公司。

黄闪在美好的月光下慷慨就义宣布她炒了公司。她在月亮下暴走,啃着还没有吃完的月饼,她想陈玉理了,他也在赏月吧?她给他发了一个信息:你和我看的是不是同一个月亮?没想到这次陈玉理是秒回:我看的是上海的月亮,我在这里找了一份新工作,有空来玩。黄闪没有再回复,她抬头看天,上海的月亮不一定比此处的圆,但一定比此处的贵气。

再次丢掉工作,黄闪没有特别慌张,塔罗现在每个月给她带来的收入,交完房租汇给妈妈足够了。随便再找个事做,便能提高生活质量了。有个来找她排塔罗的姑娘,出手大方,黄闪替她解完情感咨询,她一出手就给了五百块。黄闪和她聊了聊,知道对方是个小网红,在一家平台工作,每天直播展示化妆技巧。小网红名叫崔佳,才20岁,长得眉清目秀,身材纤细,高中没毕业就被平台培养当网红了。崔佳对黄闪说,像你这么有本事,如果到我们平台来,保准收入比我高。听崔佳这么说,黄闪心动了,她说,你介绍一下呗。崔佳说,没问题,我明天就把你介绍给我的经理。

黄闪很快接到崔佳电话,说经理想见她一面,还特地交待她带上自己的“工具”。黄闪对自己的长相还算满意,主要是身高得分,一米七,脸蛋虽说不是特别亮丽,但化化妆,做个双眼皮出来,把薄唇上的唇膏抹得泛滥一点,再配上一头飘逸的长发,看上去还是很出彩的。那个平台有三四个经理,每个经理手下管理七八个姑娘。崔佳的经理名叫郑策,小眼神透着精明和油滑,黄闪没觉得这人比自己大几岁。他一看到黄闪就夸她有模特的潜质。郑策给黄闪介绍了一下平台的运营情况,然后让黄闪给他起一副塔罗,他问的是自己母亲的手术能不能成功,明天他母亲要做一个开颅手术。黄闪从来没有给人用塔罗看过生死,她犹豫了。郑策说,起吧,什么我都能承受。黄闪把牌拿出来,她最后看到的结果是,他的母亲会像山谷里的黄叶一样飘零。黄闪向郑策描述了这样的意境,她无法直接说出结果。郑策向她伸出手说,我们过后再谈,我先回去照顾我的母亲。她想他完全理解了牌意。一个星期后,郑策给黄闪电话,他说,黄闪你过来吧,我有信心把你打造成一个网红。

他们还是在郑策的办公室里会面,郑策手臂上戴着黑纱,黄闪说,您节哀!郑策说,丧事昨天已经办完,妈妈在天上了。他把一叠资料递给她说,这是我给你专门制作的个人形象策划案,你看看,如果没问题,我们可以签约。黄闪读那份策划书,觉得以前有些小瞧郑策了,这人脑子里全是想法,开始对自己有些不自信,怀疑自己能不能够达到那些预期目标。郑策在一旁轻声解说,网红光靠大长腿,锥子脸,白皮肤已经审美疲劳了,现在推出新人必须有特色,你手中的塔罗牌就是特色。黄闪听到新人一词感到扎耳,她说,你手下的姑娘都二十岁左右,我快三十了,有这么老的主播吗?我就是要培养你这样成熟的主播,我最近刚找了一个生完二胎的妈妈,计划要把她培养成专谈育儿经的妈妈主播,我还找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流浪汉,每天他跟大家分享捡垃圾的经验,谈变废为宝,再谈他眼中看到的众生相,这流浪汉原本还是一个厂的副厂长呢……

黄闪的节目开播了。她取了一个英文名叫AMBER。出现在观众面前的她,黑色长发披散,一身黑色长裙,胸前挂一串象牙白项链,长袖,露一双玉手,手指甲涂成红色,蹬一双透明的水晶鞋。起初她给观众普及塔罗知识,讲解牌面,用的是俄罗斯塔罗,偶尔也用日本的。陆续有人连线,让她用塔罗看事情。黄闪展示了沉着冷静的台风,她的解说充满灵性的睿智,这是郑策对她的评价。郑策让助手给黄闪建了个粉丝群叫塔罗部落,线上线下互动日渐活跃,黄闪的收入直线上升,半年以后,她已经能拿到一万以上的月收入。郑策对她的业绩并不满意,他说,我一定要把你打造成一个老灵魂,人人都顶礼膜拜的老灵魂。黄闪不觉得自己能成为老灵魂,她只是塔罗的一个讲解者,荣耀归于塔罗。

做平台半年多,黄闪开始感到厌倦。她觉得自己不断地在污辱塔罗,再往下,也许她再不能看清塔罗牌面的喻意。

有观众说,我很讨厌我老板,你看他还能活多少年?黄闪说,不喜欢,你可以辞职,不要咒人性命。我出钱,你替我看事,装什么逼?必须装,不能帮你这牛杂碎看。那人污言秽语骂了,黄闪一句不少怼回去。郑策找黄闪谈话,说没有必要和观众起冲突。黄闪说,我不是演员,不会讨好。

有观众说,今晚我能不能约你出来?不能。展示一下你的塔罗,看一看你的内心,说不定你的内心是愿意跟我走的呢,我出五万块。黄闪说,约你妹。那人要告黄闪,说她污辱人,郑策出面把事情平息了。郑策说,观众是上帝,是衣食父母,你看崔佳,人家就是说要看她的上围是多少,她也不生气,她照样量给别人看。黄闪说,郑策,对不起,我干不了,塔罗不是用来围观的。

前同事聚会,大家都在谈论现在的工作,几乎所有人都有新工作了,只是有的人满意,有的人不满意而已。黄闪没有告诉别人,她再一次丢了工作。她的工作简历上没有一份工作做超过半年时间,她前去应聘,用人单位首先提出的疑问就是,你换工作挺勤快的嘛。

我现在随时觉得自己有被解雇的可能,看到外头有招聘启事的,总忍不住凑过去看。是啊,失业后遗症。我要中个上千万的大奖,就什么都不干了,立马炒老板周游列国。开玩笑,千万在现在算什么,一场病来,马上能让你倾家荡产,我连梦都不敢做。我是连孩子都不敢生,已经算高龄产妇了,真是殃及下一代……大家的议论把黄闪漫起来,像浪一样把她漫起来,她快要被淹没了。她和他们一样,又不一样,她有塔罗。

与郑策分道扬镳她就没打算再与这个人交往,照郑策说的,在她身上下足了本钱和心血,这些全因为她的不合作付之东流。她赔了违约金,刚好把自己赚到的钱吐了出去,却心安了。没多久,郑策主动与她联系,介绍她到一家高级会所去给人排塔罗。郑策强调,这项服务等于是会所为高消费人群提供的一个福利,会员们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排塔罗,只为娱乐。黄闪想,是啊,这些都是一些能掌握命运的人,他们排塔罗,不过是消遣。

黄闪接下了这份工作,上班的时间只在夜晚。每天晚上她七点钟准时到会所。她有一间工作室,可以待在里头等待客人的召唤。

第一天上班,她心里忐忑不安,她穿着一身白色的长裙,头发没有披散,而是挽了一个髻。服务生叫她了,203号房的客人有请。

屋子里有五个男人,三个分布在沙发上,一个坐在牌桌前。沙发上的三个男士正在谈事情,他们的面前放着酒水和雪茄。黄闪进来并没有引起沙发上三个男人的注意。那个坐在牌桌前的男士,向引黄闪进来的服务生招了招手,服务生把黄闪引到牌桌前。这位男士穿着白色的真丝衬衫,身材矮小,黄闪比他要高出一个头,他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向黄闪自我介绍说,我姓吴。吴先生好。吴先生说,你穿这一身白裙很优雅。黄闪说,你的白衬衫很潇洒。两人客套完,脸上都是笑意,太有素质了。

吴先生手上拿着一张有关黄闪的介绍,那是一张印制精美的卡页,上面有她的照片和简历,介绍她是享有国际声誉的塔罗师。吴先生说,我有个女儿,我一直纠结是要把她送到国外好,还是留在国内好?黄闪观头一张牌面后说,您的女儿似乎和您的夫人关系不是很融洽,吴先生点点头。黄闪继续翻牌,您的女儿性格较为独立,行事有时会比较冲动,从这方面看离开父母可能可以给她一定的锻炼,缓解一些矛盾。黄闪再翻牌说,离开你们她也可能会遇到一些问题。吴先生说,什么问题?黄闪说,最明显的是感情的问题。吴先生点了点头,开始跟黄闪聊起自己的女儿,说女儿今年18岁,学习成绩不是太好,脾气也比较大,但他只有一个女儿,他还是希望女儿能好好学习,将来有一技之长,而不是做个一无是处的娇小姐。黄闪认真听着,她知道很多有钱人将孩子送到国外,读书就是混个文凭,这个吴先生对自己女儿还是有期待的。她说,你是个好爸爸。吴先生说,算不上。这时那头三个人谈完事了,他们站起来说,怎么样,我们开始?吴先生朝黄闪眨眨眼睛说,我们要干正经事了,黄小姐,谢谢你,你的塔罗很好。吴先生掏出一叠百元大钞递给黄闪。黄闪接过来说谢谢,她转身跟其他三个人说再见。

这个吴先生一下就给了一千块的小费,出手大方,尽管他可能只是在等待他的三个伙伴玩牌,用塔罗来打发时间,黄闪还是希望自己解的塔罗能够对他有帮助。过了一会儿,她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有些可笑,送不送孩子出国对他们来说算得了什么大事呢,不合适回来便是了。

有了第一单就有了第二单,黄闪随时会被叫到包间去,为客人摆上塔罗。她每一单工作都做得小心翼翼,因为她觉得她和他们不是一种人,她并不认为他们真正把她说的话当真,这是一群强势的人,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那天,服务生说有客人要见她。过得一会儿,一个女人来了。这个女人比她高,比她还要瘦削,穿着高档的礼服,首饰件件精致,单她手上那只表值百万了。女人带来一阵风一样的东西,裹着人。她想这就是气场吧。女人说,看塔罗不需要人的真实姓名吧?黄闪说,不需要。女人说,好,那我就暂时保密了,我听人说你的塔罗算得很准,来找你看看。黄闪点点头,静等女人往下说。女人说,你看看我目前在家中的处境如何?黄闪把牌排出来,这是要考她了,今天她用的是中国塔罗。女主抽中宝剑三正位,画面是一个女孩通过控制落叶,控制两条宝剑中的又一条宝剑,女孩显出很吃力的样子,处于弱势,防御能力很弱。黄闪说,外界给你的生活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原来的生活状态发生了改变,准确地说是平衡被打破了,您现在的状态是失望悲伤无力。女人说,你可以说得更直白,不用在意我的感受。黄闪说,你面临着与第三者较量的局面,你处于劣势。女人把头仰起来,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个女人会赢吗?黄闪继续往下翻牌,她说,我只能说对方目前已处于上风。女人说,我想问你如何化解。黄闪说,塔罗只能告诉你事情发展的方向,不能化解。女人从包里掏出一叠钱说,你既然算得出,一定能找到化解的方法,帮我把那个烂货处理掉,我不会少你好处,随便你开价。黄闪说,这钱我不能收,我真的做不到。女人高高在上的神色褪去,脸上现出凄苦,你就当帮帮我,你也是女人,你知道女人的苦。女人抽泣起来,用手遮住脸。黄闪想不到女人会哭,她手忙脚乱掏出纸巾递过去,女人一直在哭着说,帮帮我,帮帮我。黄闪无力地劝慰着,她想,这女人并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如此美丽富有的人也不能。

黄闪对会所客人的敬畏感逐渐消失,在他们提出的问题背后,她发现他们其实和她一样经常感到无所适从,也许他们不一定完全相信塔罗,但他们一样没有方向。在客人面前,她变得从容,不再像过去那样迫切地想让他们信服,她只是解说。偶尔也有自始至终用反诘式调侃来看她排塔罗的,她不再生气,知道不是人人都需要塔罗,有人需要烟酒,有人需要安慰,有人需要反诘。

黄闪来会所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过这里的主人,听说是个十分低调的人。那天晚上临下班,黄闪已经换下上班穿的礼服,服务生来请她去,说老板要见她,还让她带上塔罗牌。

老板会客间的灯光不太亮,老板坐在阴影里,显得脸上阴晴不定。黄闪说不出他的年龄,好像四十到六十这个跨度都有可能,人光头,细眉细眼,看上去有点臃肿,脸色灰暗,脸上的肉斜耸在嘴边。老板指了指他对面的座位,黄闪坐上去了。老板说,黄小姐,耽误你一点时间,我每天工作都挺晚,刚闲下来。黄闪说,没事,您有事请说。老板说,今晚我同你说的事,希望你不要外传,不瞒你说,我身体不好,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所以,我现在是在安排一些身后的事情。黄闪听了心中一凛,赶紧说,您放心,我会保密的。老板说,我手上有一个大项目,我想找一个合作伙伴,我们要共同投资做一起,我说几个人,你一个一个地看,谁最合适,当然他们最终不是与我合作,是与我的儿子合作,我儿子初入商场,我必须得给他找对人。老板显得很庄重,说话慢条斯里,他说了第一个名字,简单介绍情况,然后问这人与他儿子合作前景如何。在黄闪给他根据牌面解说后,他没有任何表态,继续说下一个人。老板一共给黄闪开出五个人的名字,黄闪一一解说。她解说得很细致,今晚上的灵感似乎也比平素来得丰茂,她能把那些人的关系,抽丝拨茧一一理清。老板听得很认真,不时还提出一些问题。

他们聊了将近三个小时。最后,老板好像思路已经理出来,不再有问题提出。他说,我问好了,谢谢你。黄闪以为她可以离开了,但老板又给她续了一杯咖啡,她之前已经喝了两杯。老板仿佛忘记现在已经快要破晓,毫无倦意地端坐着。他说,我这人从来不信命,我从一个在工地上搬砖的民工走到今天,全凭自己这双手,一点一点地干出来,没有什么撞彩的事。黄闪有点尴尬,附和说,是,老板您创业的经历一定很精彩,很励志。老板说,看你还年轻,不会打算做这一行一辈子吧?黄闪说,我以前是做网络营销的,后来被公司裁了。老板点点头说,各行各业都在裁人啊,我们集团有公司需要网络营销人才,我给你推荐一下,当然,你还是得面试,有个正当的工作会比较好。黄闪心里有些抵抗,却说不出反驳的话,当走出老板的办公室,从走廊敞开窗户进来的清凉夜雾扑向她,一晚上尽心奉献的热情迅速冷却下来,她觉得自己像是到这里来给人表演了一番,然后别人看着还行,随手赏她几个铜板。

她没有去老板推荐的公司面试。

何吉丽和钟伯霖领了证,还买了一套二手的精装房,尽管他们每个月只有几天时间小聚,自称是露水夫妻。何吉丽选择不追着钟伯霖的脚后跟走,并没有任何损失。搬家那天,黄闪前去帮忙,还和他们吃了入伙饭。小两口请来一大堆朋友,椅子都不够用。黄闪随便吃了一点东西,告辞出来,她还要赶七点的班呢。

今晚上没有客人叫她,一晚上都没有,黄闪坐在工作室里,手上百无聊赖地摆弄着塔罗牌。何吉丽升职了,结婚了,她还没有一份稳当的工作,爱情更不知道在天涯在海角。她给自己砌了一副牌,第一次用塔罗看她和陈玉理的感情。

又是那张牌,她的塔罗中经常出现这张牌。那个美男子正站在悬崖的顶端,半步之外是云遮雾罩、深不可测的断岩。他完全忽略自己脚下的险境,脚尖踮起,头微仰,嘴角带笑,目光投向空中;空中布满漩涡状,绚丽异常的五彩云。

黄闪笑了,她一直不敢给自己看,不就是怕出来这样的牌面吗?

她请了假,买了一张前往上海的车票,她要去看陈玉理,去看上海的月亮,忘了塔罗。

杨映川,曾用笔名映川,做过记者及报纸副刊编辑。在《花城》《人民文学》《作家》《小说月报》《十月》等刊物发表过小说,有《魔术师》《淑女学堂》《我记仇》《狩猎季》等十余本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出版。小说《不能掉头》获2004年度人民文学奖,小说《我困了,我醒了》入选2004年度中国小说排行榜;小说《马拉松》获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曾获广西独秀文学奖、文艺创作铜鼓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