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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9期|王甜:大石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9期 | 王甜  2020年09月07日08:37

如果事先知道,搁谁也不会去撞现场——多没眼色!我自打进了机关宣传股,自认为已经为人低调、谦虚谨慎多了,但有些事呵,真和为人低调谦虚谨慎没什么关系。

撞上就是撞上。

组织股的小赵在走廊上遇到我,轻飘飘地说了句:白干事,主任叫你。显然,小赵只是传达命令而已,掐头去尾,意思明确。政治处主任要我“这个时候”去见他。别嫌简单、啰嗦,必须捋清楚。因为接下来,我就要去一个世事难料的是非之地了。我步履沉稳,来到主任办公室门口,还没来得及收腹挺胸立正喊“报告”,主任那地道四川腔,像一口浓痰样劈头盖脸地唾出来:

“买买买,买个棒槌!现在啷个办?你两个龟儿子自己掏钱算㞗了!”

门半开半掩。略略一探头,就可见主任瞪大如金刚的怒目和两个垂头丧气的背影。背影的屁股和后脑勺令我一眼认出:龙股长、邢干事。他们的屁股、后脑勺和脸一样极具辨识度。他们自然就是“两个龟儿子”了。

你的同事和上级领导,正在被你的上上级领导痛骂,时机不对。太不对了。大脑高度预警,我赶紧把头往后一缩,但迟了,主任已经用金刚巨眼瞄准我了,嚷道:进来!

火气带进了这一声。我的心尖儿提到了嗓子眼。我像一辆夜间行驶的小汽车,小心翼翼地前行,静静停靠在距离豪华办公桌三十厘米的地方,和龙股长、邢干事站成一排。他们两位先后侧过脸来看了看我。表情像操场上掉了漆的木质双杠,被人练得惨兮兮的样子。

现在,宣传股的中流砥柱到齐了,主任杀气十足地来回打量着我们。灭门的节奏。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

但仅仅过了两秒钟,我就发现自己想多了。我不是来陪挨骂的。

作为一个领导,主任的四川腔弹性大到惊人,骂人时骂得你祖宗十八代都集体吐血,但只需一个逗号或顿号的间隔,他又会让语言长满柔软的绒毛,让你舒服得蹭上一脸。四川话大概是世界上最具跳跃性和戏剧感的方言了。

“白干事,这哈有个通知,”主任秒变和气,从桌子一角拎起一份文件递给我,“军区要搞个文艺汇演,每个单位都得选送节目,你去安排一下这个事。”

我忙接过来,匆匆瞄一眼,又疑惑地看看旁边的股长。文艺演出这种事,以往都让邢干事牵头的,因为会有大笔的支出款项。但股长没吭声,回看我一眼,鼓励性地眨眨眼,表示认同主任的安排——当然他也不敢不认同,再说他还正挨着骂呢。我想了想,小声说:“可现在,团里上下都在准备联合演习的事呵,就怕抽不出人手来。”

主任点头:“联合军演是大事,今年的重中之重,确实没那个精神去弄唱唱跳跳的。我和团长政委都沟通过了,这个文艺汇演吗,你随便凑个小节目算了,说个相声、独个唱啥子些,关键是人要少,啊。节目送上去,军区要审的,通不过也算了,但你说不送节目吧,这个态度又不对,是吧?所以呵……去吧,去吧。”

主任点着头,一只手抬起来挥动着,像赶着一只蚊子。该说的已经说了,我和这份闲得蛋疼的文件都可以消失了。

他需要调整频道,继续骂龙股长和邢干事了。

我诚惶诚恐,退出了主任办公室。小心地关上门。在走廊上往东走,大约二十米有个转角,转角过去是男厕所。我腋下夹着那份文件,推门进厕所。里面没人。我迅速把厕所门反锁上,粗糙的大圆门扭“哒”了一声。我用背抵住门,腾出一只手来捂住嘴,怕笑声漏出来。

哈哈哈!龟儿子——

哈哈哈!龙股长和邢干事都成了龟儿子——

我笑得直不起腰。

看他们那个样子!简直、简直、简直就是龟儿子……

眼泪都笑出来了。

不。不要轻易地界定我,幸灾乐祸呵表里不一啥的。讲真,就算我情愿与龙股长邢干事“同呼吸共命运”,还未必有资格有条件有机会呢。主任刚才骂的,多半是经费上的事,这方面我根本沾不上边。我自打从连队调到宣传股,就像“拖油瓶”进了后爹后妈的家,从股长到干事就没人拿我当“内伙子”,彬彬有礼、客客气气地拒我于千里之外。凡有采购文化用品之类涉及经费的项目,或者容易在领导那里露脸的大型活动,通通都由股长交待给邢干事做,招摇过市地透出一种“嫡系”意味。

要说,我倒并不介意自己捞不上好处,而是讨厌他们围个小圈子,遮遮挡挡、贼兮兮地提防别人的样儿。他们花钱,买了啥,为啥买,一般只向主任交待,其他人都自觉地不去打听。我到宣传股两年多了,刚刚才知道征订报刊时,那些地方报社、杂志社竟是要给经办人回扣的,而这数额不菲的回扣是怎么个处置法,从来没人说起过。不说,我也佯装不知。反正每年负责给团里上至团长政委、下至基层班排订书报杂志的又不是我。

我吗,一般都被指派去布置各类会议的会场、给基层连队下发通知、组织一年一度的全团篮球联赛或新闻骨干培训之类的,我最大的人事权不过是从哪个连队借两个小战士,让他们轮流走上会议主席台,给坐成一长排的领导倒开水——倒开水之前我想简单示范一下服务礼仪,一个战士自信满满地说:不用了白干事,我都晓得,当兵之前我在一家会所VIP包间当过服务员!——我就不吭声了。

这样的一个我,一般而言,很难有机会值得主任级别的领导痛骂。坏处当然也来了:谁都认定我是无用之人。连挨骂都轮不上——存在感超低好吗?

我花了半个小时来写通知。

要发给基层连队,让他们积极推荐文艺人才。“各单位务必高度重视,认真对待……”屁。我一边打字,心里一边说,屁。

军区级的文艺汇演,节目让我一个人来组织选送——团领导压根就没重视。要个小节目,一两个演员,小气到家了。还独个唱呢,你当咱团有张学友?

龙股长和邢干事推门进来。我抬头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只顾走路,都没朝我看。我立马调整表情,假装镇定地拿着通知打印稿给股长签字。股长签了,匆匆说:“呈主任吧。哦,还有这个……这个尽量不要花钱。”我愕然。股长没解释,收拾了一两样东西,带着“老子今天倒霉透了”的表情匆匆出去了。

我原地“石化”。有个动画表情就是我这样:呆若木鸡,然后全身迸裂,夸张地碎成石块掉一地。

邢干事过来了,故作吊儿郎当状,以此抵销尴尬。他违反军容风纪规定,两手插进军装裤兜里,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主任今天为经费的事发火,股长受了气,说的是气话呢。”看他主动提起,我马上露出“愿闻其详”的好奇脸,邢干事不好正面拒绝,轻轻一笑:“也没啥,布置营区的采购计划都是主任自己签批的,现在不好报账,他就急了。”

不能说更多了。他该把话头打住了。不在同事面前说上级坏话是金科玉律。邢干事转动着仿佛酸痛的脖子,伸手去按着颈椎的穴位,懒懒地说:“其实有什么好急的?报个账么,多大个事儿!慢慢来,总会有办法。”

装。给老子装。

我嘴里却顺着他的话锋走,笑道:“佛系,佛系哈!”

邢干事得意地笑了。他喜欢被人视为超脱者,仿佛站立在高处。马屁拍准了。接下来,在我的力邀下,他难能可贵地花了半小时,和我讨论了选送节目的事,提了一些有用的建议。

“要说以前,三四十号人的大型舞蹈都弄过,还得了全军业余文艺比赛大奖,这个算什么呀?哈。”他又用胳膊肘撞我,“不要有压力,凭你的能力,保管一鸣惊人!”

那一下,真撞痛我了。

两周之后,一个星期三下午,基层连队推荐的节目在礼堂过审。

主任坐阵。其他评审员都是宣传股的人。有个连队正好在礼堂旁边搞训练,训练间隙,战士们都围过来看热闹。

一下午审了两个魔术(其中之一号称近景魔术,请我上台当托,被我看穿了机关)、一个相声、五个独唱和一个二人转(一个是男的,另一个男扮女装),压轴是六连选送的单人舞,报幕员特别声明属“革命历史题材”,我对此充满期待。演员着红军服装,头上裹了几圈卫生纸权当道具纱布,一出场便赢得了台下观众的掌声与爆笑。“红军”战士在行军途中受了伤,他用许多旋转、跳跃和挥展上肢的舞蹈语言,表达自己的革命决心——即使疼痛难忍与饥寒交迫,也要坚定走下去!关键是他的动作——对于男性来说,实在太撩了,总是在完成某个高难度动作或是定格造型时,全场便掀起新一轮爆笑,甚至在“红军”战士疲惫地靠着一棵“树”(暂用木棍充当)起舞时,台下有人大喊:

“革命历史题材钢管舞喽——”

连听相声都没咧一下嘴的主任,这时克制不住地大笑起来,浑身发颤,不停用手抹着笑出来的眼泪。

节目初审在类似狂欢节的热烈氛围中结束。我们评审组的留下来讨论半晌,却迟迟拿不出一个结果。

股长俏皮地说:“要说效果,肯定是那个舞蹈让人印象深刻。”

大家又笑。主任笑着摆手:“不得行不得行,严肃题材搞成了笑话……要出事故……”如果把军区司令政委笑岔了气,也属高级事故吧?

我据理力争:“他本意不是搞笑呵,人家还跳得挺认真的。”

邢干事笑道:“有时候就是因为认真才搞笑呵,因为他在认真地搞笑,或者说搞笑得认真。”

我……

最讨厌邢干事这种故作聪明故弄玄虚的样子。他把话说得那么绕,好像说:与我同等级智商的人才可以理解。

滚。

主任最后用签字笔圈出了两个独唱和一个魔术。“就在这三个里面选吧,”他点了一枝烟说,“确实没啥子拿得出手的。”

节目初审的欢乐场面被目击者添油加醋地传播,和紧急拉动的号声一样迅速覆盖全团。上下班走在路上,我常被遇到的熟人调侃:听说你们选秀选出个舞男?主任按键转椅子没有?

我敢说,这场表演一定会入围全团本年度“娃哈哈评选”前三甲。

更大的嘲讽还在后面。那天我一个人在办公室里,正从军网上搜索资料,门口忽然轻轻飘来一句:报告……

一个战士,块头挺壮的,但肩上的军衔和眼神中的怯然,透露出一年兵才有的生嫩。见我没吭声,他又挺直腰板:报告。

我点头,允许他进来。他走向我,“请问”我是不是白干事。我又点头。

“哦哦哦……白干事……”他激动起来,好像我是什么大人物,“您就是白干事呵!”

我马上换了姿势,正襟危坐,近乎慈祥地微笑,问他有什么事。

“白干事,我有一个绝活儿,真资格的绝活儿!”他兴致勃勃地说,凑近我一点,像透露重大情报一般,一字一顿地说,“胸、口、碎、大、石!”

说完,他眼睛里闪着期待的光,立在那里等我惊呼。我却盯着他,一动不动。

他有点急了:“胸口碎大石呵!您知道吗?就是,就是那种……我躺那儿,胸口上搁一块大大的石板,另一个人举着大锤子,哐当一砸!大石板碎了,我没事儿!嘿嘿。”

鉴于他开头对我的尊重,我努力忍着“你他妈是猴子请来的逗比吗”那种表情,沉着地说:“节目初审工作已经结束,我们不再全团海选了。”

他一听,懊恼地说:“唉呀!其实我早就跟指导员报了名的,他也答应考虑把我的节目报选的,没想到临到头了,却换了跳舞的!”

又是六连。魔性的连队。专心恶搞实力耍猴。萌宠多到需要PK了吗?

我一脸公平公正:“对呵,你自己来报名,也不符合组织程序是吧?你们六连都没推荐你,我就没办法了。”

他深深地叹惜。就好像如果六连报送了他,他的节目就一定会大放异彩脱颖而出似的。

中午在食堂吃饭,艾婷婷居然坐到我们这桌来了。这是个呃……呃……比较重要的“迹象”,我拐弯抹角地把这事记在工作笔记本上了。有那么点纪念意义。

我是这么记的:9月29日中午,和邢干事、艾助理在食堂7号桌讨论节目事宜。

中规中矩。任何人来审查这条工作记录都没有问题,不会想到艾婷婷坐到我旁边座位时我不时咳嗽的、发干的喉咙。

艾婷婷不在政治处,她是后勤部财务股助理员。如果我像邢干事那样经常采办物品,就可以借着报账之名,频繁地见到她。财务室的布置与众不同,像老式银行那样,用铁栅栏隔开内外区域,报账的人只能透过一根根铁条偷偷打量她光洁的前额和微笑时歪在嘴角的酒窝。

现在她捧着精致的小饭盒坐到我们这张桌子来了!没有铁栅栏割裂,完整的一个她。还坐得那么自然、大方,笑盈盈地问:“对了,你们节目定下来没有?听说是个钢管舞?哈哈哈!”

有句鸡汤箴言说:“爱笑的女孩,运气都不会太差。”——那要看她笑得好不好看了。艾婷婷身体力行地证明了这个论点。她其实不算让人眼前一亮的大美女,眉眼淡淡的,混在一群女生中,你不会把眼光独独停留在她身上。但她粲然一笑——世界就不同了,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草长莺飞,桃花人面。我不是说自己迷上了她(一头扎进去那种),只是隔着一段安全距离,试探性地微微心动。在没有绝对把握之前,可不能贸然冲锋。据观察,和我状态类似的干部,光是机关就有好几个。

平时艾婷婷一开口,会不知不觉围上一圈人来聊天,各有展现、精彩纷呈,我基本上插不上嘴。但这会儿,她问起了节目的事,让我有了一个现场优势——只有我最具发言权。谁都知道我才是具体负责人。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发挥百分之二百的口才,将节目初审的场面描绘一番,一会儿是网络式叙述,一会儿是动漫式模仿,一会儿又装专家一本正经地自黑式点评,讲到“红军舞”时,我没想到自己还将双臂高高抬起,左手展开,右手“手搭凉棚”,做了个“憧憬未来”的舞台造型。一桌的人乐不可支,特别是艾婷婷,从头到尾,咯咯咯的笑声就像省略号一般,伶伶俐俐的一串一串,从未见过她笑得那么起劲,泪花在挤得弯弯的眼睛里闪呵闪,差一点点就掉出来。

我得意地想着,看来这个鸡肋的节目选送工作,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嘛。

邢干事这次倒少有的安静,得体地把表现机会白白让给了我。虽然他也参加了初审。当热闹告一段落,他才问我:“今天有个兵找你,找错了门,进了组织股,当时我正好在组织股盖公章,就给他指了咱办公室的门,后来找到你没?”

我马上想起来。是有这么个兵。于是我又乘着余兴,将上午那个兵的事情讲了一遍。

“胸、口、碎、大、石!”我学着他的口气,一字一顿地将节目名报出来,满桌的人又爆发出新一轮哄笑。

邢干事没有笑。他的眼神有了些微迷离,像品咂着一杯红酒。

“说不定,这还真是一个好节目。”邢干事说。我噗哧一笑,凑近他。他的表情是认真的。

“还嫌不够呵,卖狗皮膏药的杂耍!”我说。

“想想看,”他分析着,“一般来说,要讲究舞台效果,就得大场面。人越少,越考验技术,因为观众的关注点相当集中。在只有一至两名演员的情况下,唱歌、跳舞,只有专业级别的才有保障,不然哪,稍稍出点岔子,那就是大笑话,没有回旋余地!但‘胸口碎大石’不一样呵,它架势大,雄赳赳气昂昂,两三个人就撑出气势来;它不需要特别专业的演员;它还是一种成熟的表演形式,有广泛的观众基础。对了,你不要说它是卖狗皮膏药,按官方的说法,这是传统民间艺术!懂吗?往大了说,是弘扬民族文化艺术、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它肯定比那些模仿韩星唱流行歌曲的‘奶狗’、‘娘炮’更具有正能量!而且呀,它还偏门、冷僻,其他单位全是唱唱跳跳,最多送个屁都笑不出来的相声,哪个单位会想得到,选送这样一个杂技节目?你再想想以前你看杂技的时候,是不是精神高度集中,生怕演员失手?就这样一两个人,能让全场几千人紧张、吊足胃口,那是多高的性价比?想想吧,当那铁锤一锤下去,绝对燃爆全场!”

一口一个“你想想”,一桌的人都沦陷在这缜密的分析中,安静地思考着,不时有人点头。邢干事比我厉害。连我都感觉到,自己的脑子在慢慢冷静下来,而内心又有什么东西被点燃。

艾婷婷满眼晶莹地说:

“哎,我好像都看到军区首长热烈鼓掌的场面了!”

一个半小时了。我盯着手里的一份材料看了一个半小时。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办公室有个魏排长,这段时间从连队抽调来帮助工作的,看穿我似的,说:你要真对那个杂技节目有想法,去跟股长主任说说呗。

我把腿跷起来,搭在旁边的椅子上,慢悠悠地说:“省省吧,一个破节目,连主任都说了随便弄弄,还花那心思干啥?再说,胸口碎大石的效果真有邢干事吹得那么好吗?怕是费力不讨好,到头来,领导还会怪我没事找事!”

是说给我自己听的。但另一个自己却在说:这是你第一次牵头负责组织文艺节目,军区级别的,难道不应该全力以赴?还嫌自己在宣传股的地位不够边缘吗?

“其实吧白干事,”魏排长看我一眼,“我觉得你挺在意这件事的。”

我刚要反驳,忽然又刹住了。

也许,我想要做好一件事——比布置会场更有意义的一件事——来证明我自己?

六连的连长休假了。指导员在。他呀,劳碌命,什么都不放心交给底下排长,事必躬亲。

指导员带着人手,在整修正对团大门的一块草坪。我上次见到他是一个月之前,也是这里,他指挥兵们把草坪中央的草铲掉,然后挖出一个不小的泥巴圆洞来。而今天呢,在同一块草坪上,他又指挥着同一批兵,用运来的土,把上次挖开的泥巴圆洞填上。估计草皮补不上了,只有等来年春草重生。

“干啥呢干啥呢,”仗着和指导员是老乡,我可以和他放肆磨嘴皮,“你看你,一会儿挖洞一会儿又填上,贡献GDP呵?尽干些没用的!”

指导员本来已经拿着一根烟朝我走来,一听这话来气了,作势把烟收起来,说:“还有脸说我!都是你们宣传股通知的,上月要美化营区了,挖洞作准备;这月又不美化了,得,洞得填上。我说你们机关大老爷能不能体恤一下基层官兵呵?训练艰苦任务艰巨,还准备演习呢,不带这么玩儿的!”

我立马声明自己完全不知情。布置营区是邢干事他们负责的。

几句热场子的话说完,我直奔主题,说起上午那个战士的事。

“哦,他呀,”指导员终于把烟递给我,掏出打火机给我点上,“他叫温大胜,河北兵,家里条件不好,他没上完学就跟着村里一个耍大刀的出去闯江湖了,每到一地方就扯场子卖艺,刀枪棍棒啥都弄,听说肚皮碎大石——哦,是胸口呵?对,胸口碎大石是他们每场的保留节目,能不能让客官‘有钱的捧个钱场’,就靠那一锤子了。”

我张着嘴木愣地听了半晌。

“合着,你们弄了一跑江湖的来当兵?”

指导员把脖子一梗:“又来了!又不是我去接的兵!听接兵干部说,当初去他家家访,人家可是当着面儿露了一手的,拿着砖头往头上砸,哗啦一下砖头碎成渣了!他们村长使劲求情,把娃接走吧,去部队好,留在村里是个隐患。哈哈。”

看我一直思忖的样儿,指导员跟万金油一般,表了个态:

“你看着办吧。看得上呢,就拿他去表演试试,好歹是有些功夫的;如果不行就退回来,静悄悄的,莫让人说我们六连死皮赖脸,初审落选了还要上节目,好像哪个非要去军区首长跟前露一脸似的!”

主任不耐烦。

他皱起眉头,嘴里“啧”了一声:“不是已经说了吗,三选一,又钻出个啥子敲石头的!”

我忙把邢干事的那一套理论搬出来,磕磕巴巴地解释了半天。抄袭就是比不了原著,我的说服效果远远不如邢干事。主任听了,还是没走出“伤脑筋”的情绪状态。他忽然问:

“你们股长啷个说?”

“股长没意见,说主任怎么定就怎么……”

“哼,”主任冷笑,“倒撇得干净!”

他顿一下说:“叫你们股长牵头,抽个时间审一下吧,我没这工夫了。”

算是勉强点头了。但不得不说,主任的态度给我泼了一大瓢冷水。邢干事听说了,安慰我:“你先把那个节目抓起来,保证效果,回头我跟股长说说,让他去主任那里再吹吹风。”还拍拍我肩膀:没事没事。

虽然股长与主任的关系微妙而可疑,他能对主任吹多大的风不敢确定,但我还是充满感激与羞愧。邢干事这样帮我,很够意思了,我以前还那么小肚鸡肠地计较他。

温大胜接到通知,到宣传股来了。他藏不住满心满怀的兴奋,眼角眉梢都带着乐,块头又壮,更是放大了喜感。一个路过的干事见了他,随口问:演小品的?温大胜忙拍着胸口说:“不是的首长!您看好了,真刀真枪,如假包换!”

那干事愣了愣,讪笑着走了。再不走,要钱的帽子就该递过来了。

我朝温大胜招招手,让他靠近,问他,明天预演的话,需要准备些什么道具。比如压胸口的石板要多重的,铁锤能不能用修理连最大那把。

温大胜瞪大了眼,好像我是一个外国人,说着奇怪的语言。“明天还不能预演呵白干事,”他说,“来不及!”

我不理解这个“来不及”,他的回答可把我气了个半饱:

“我师傅还没来呐!只能让我师傅抡铁锤!”

你师傅?你师傅?你师傅!

你他妈穿一身军装,上部队的舞台还要找你那草台班子的江湖师傅?

你大爷!

看我猛地发火,温大胜慌了:“白干事白干事,是是是……这么回事,这个这个铁锤呀,不是随便啥人都能抡,虽然我练过气功,但是没有经验的人,举着那铁锤乱敲,没有章法,万一敲得不对,或者我气还没运好就一锤子下来了,那那那……可是要出危险的!”

他这么一说,我冷静下来。也是这个理儿。若是谁都干得了,就不存在技术性了。每一行都自有行家,跨界不是那么容易的。

“怎么不早说?”我愤愤地问。

“那天您一句话就否了我,我也没想到还能演呵,就没说具体的。”他苦着脸说。

我把一只白瓷茶杯拿起来,又啪地重重放在桌上!憋屈。谁想到会有这么一出呵?而现在,已经向领导汇报过了(并得到了主任的白眼与点头),骑虎难下。咋办?

“让他师傅来,”龙股长说,“我们报销路费。”

我万万没有想到股长这么爽快。没有责怪我事先不问清楚,没有抱怨要和江湖人士打交道,甚至完全违背了他自己提出的“尽量不要花钱”的宗旨。

“闹这么大动静,如果到时候又不报选它……”我倒犹豫了。

“那就报选它。”股长又果断地说,“这个节目,虽然我们还没亲眼看到,但想也想得到是怎么回事,我觉得从新颖度、震撼性来说,其他节目超越不了了。”

但是,主任那里……

股长显然早考虑到了,胸有成竹地说:“主任叫我定,我就定了,回头我会跟他解释。”

我迟钝地点着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工作上能获股长如此力挺,还是头一回。

股长看着我,忽然眼神柔软:“白干事,这次文艺汇演节目选送,不管怎么说也是拿东西出来,跟全军区的单位比拼,哪像主任说得那么轻松?压力肯定是有的。一直是你一个人在挑大梁,太辛苦了!我们呢,尽其所能,能给多大支持就给多大,你有什么困难只管说,啊。”

这番话简直就是温柔暴击!我几乎哽咽了。这真的是股长对我说的话!真的。那首歌怎么唱的?“我会等到那一天”,不,我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邢干事也走过来,充满理解地拍拍我肩膀。我任凭鼻子因激动而发酸,努力忍着眼涩。

我们是一个团队,一个整体,一家人!

我们是宣传战线上的生死战友!

我们无往不胜!

“没纹身吧?”

“没。”

“不吸毒吧?”

“哪能呢!”

温大胜笑道:“白干事,你把我师傅当成啥了?他可是响当当的青龙岗铁拳派的第九代传人,那个气质那身打扮,啧啧,跟电视里的武林高人一模一样!根本不是混黑道的大哥!”

问清楚了,我略略放心。按温大胜提供的号码,给他师傅打了电话。是座机,打了几次没人接。下午下班前他回电过来。我客气地把演出的事简单介绍了一下,代表单位邀请师傅参加演出。

“当然现在还在初审阶段,”我说,“不敢保证节目一定能选上。”

那头沉吟片刻,说要考虑一下,明天再答复我。说罢挂了电话。

我拿着电话神游片刻,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打了个盹做了个梦。说来就来说没就没。

第二天下午,师傅的电话打来了,在接受邀请之前,他提出了几个问题:一、出场费是多少?二、到了之后是否吃住全包?三、路费能包飞机票吗?

我回答了后面两个问题,都是肯定回答。至于出场费,要等他来了之后再面谈了。

“哪有没见面就谈钱呢,”我用一种见过大世面的口气说,“师傅您也是懂行规的,是吧?”

那边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有些赌气地说,他的腰前些天受了伤,飞机得要坐得舒服些才行。我听出他想坐头等舱或公务舱,那怎么行,财务规定可不会来论证你的腰伤与头等舱的关系。

“经济舱也配了毯子,可以卷起来垫在腰后面,”我说,“找空乘拿一条就是。”

那边发出模糊的声音,仿佛是不满的嘟囔。终于没再坚持。

一个礼拜过去了,师傅还没有来。而军区的节目审核、预演通知却来了。“他先人板板,”主任气得拍桌子,“不是说坐飞机吗?哪家航班飞了一星期没落地?”

我赶紧又打电话。之前已经打过五六次了,每次那师傅都说:好,马上买票。之后便没有下文。这江湖中人也太能摆谱了,传说的道义呢?一诺千金呢?

电话通了。邢干事抢步过来,把我的手机拿走,扣到他的耳朵上。他和我一样,客客气气地跟师傅寒暄,和我不一样的是,寒暄完后他客客气气地说:“跟您说一声,情况是这样:明天我们要节目复审了,您知道部队都是严格执行计划的,主任的意思呢,如果您赶不上就算了,反正有其他节目,想上的单位多,你们这个又是请外援又是贴机票的,基层的看法也不好。所以嘛,您有事儿就忙去,不急,啊。”

邢干事把手机摁了。对方很快又打过来,邢干事指着那闪亮的号码说:“不接。今儿一天都不要接。”

当天傍晚,师傅就到了。

警卫排通知我去接人,我朝大门口走去,遥遥看到大门边立着个长须长发的男子,中式短打扮,白衣白裤,大约是薄绸,在深秋的寒风中衣袂飘飘,视觉效果甚是感人。站岗哨兵的眼神岂止是惊愕,简直元神出窍了。

这武侠小说中跳出来的人物,一手拎个布包袱,肩上扛着木棍。我以为他用木棍挑着其他行李,走近一看,嗬嗬,哪是什么木棍。

好大一柄锤子。

艾婷婷那好奇的小脑袋又伸进来。

总是这样:先是一张伶俐的脸(装配一对大瓦数亮眼睛)出现在办公室门边,那会儿还是平面的;接着是脖子,带动着脸蛋往门里面移动,这就立体些了;最后她整个身子往里面猛地一蹦,自以为吓住了我们,俏皮地咯咯咯兀自笑起来。

“听说,来了个仙风道骨的大师?可否容我拜见?”她背着手,学领导踱步。

我没有起身,只把椅子转向她,手里端着保温杯,懒懒地说:“哪有什么大师?主任正在接见他,顺带谈谈出场费。真是,还亲自要钱,这么大身价的人了,也没个经纪人,跌份呵。”我吹着保温杯的水。

艾婷婷遗憾地噘嘴,说没热闹看算了,回见。又伶伶俐俐地走了。

魏排长见她走了,才笑嘻嘻地从电脑边探出头:“咦,艾助理挺喜欢来咱办公室嘛,她是全团除了宣传股以外最关心这个节目的人了。”

邢干事没吭声。我还是吹着早已冷却的保温杯的水,脸上一浪一浪地烫过来。

“唉,她呀,”我听见自己言不由衷地说,“无聊么。”

政治处主任代表我团,给江湖人士开出的价码是合适的:基础费一千,如果军区节目预审通过了,能够参加正式演出,演完后再给一千。期间吃住全包,往返机票(仅限经济舱)报销。

我悄悄拉邢干事到走廊尽头,担心地说:“马上就要往军区送审了,可我们自己还没审过这个节目哪!”

邢干事一下笑了:“看你急得!那就审一下呗!主要是大石板没准备好。你要是不好找石料,我给你个电话号码,是个石材厂老板的,明天你带上师傅,开个车过去,到厂里拉几块大板,啊。”

我忙谢谢他。那一刻深深感觉到自己和邢干事的差距。他思路清晰,运筹帷幄,临事不慌乱,每一步都走得稳稳当当,平心静气。而我呢,首先心理素质就不过关,遇到“苍蝇屁股大点事”(邢干事语)就忧心忡忡,生怕出岔子。

“太较真儿了。”他鉴定我。

师傅根本不急着去石材厂。一点专业责任心都没有。上台要用的道具,跟吃饭的碗一样,怎么能不尽快备上呢?

他的注意焦点还在出场费上。开始是嫌少,要把价格上抬。可笑,主任级别的领导出面给的价,那就是定价了,根本不会和收保护费的小混混一样讨价还价。接着他又出一招,想在送审之前就拿到两千块。他没得到回复,因为在那之后主任不再见他。

这师傅到底是经了些风浪,阅人无数,知道不可能再与主任交手了,也知道像我这样的小干事屁用没有,于是他缠上了龙股长。人家龙股长,在我团的江湖上也是地位稳固、名声响亮的好吗?对付你个野路子还怕了?

“如果是我自个儿请你,我真是二话不说,立马掏票子,”股长对他说,“可现在是公家给你钱,那钱相当于在国库里,你说,我喊钞票出来,它会出来吗?我敢去撬国库的门吗?我连涨水都涨不了,还能涨钱吗?”

师傅说不过,有些——武侠小说里常写的——“恼羞成怒”,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精瘦的股长,忽然退后一步,双手抱拳:“按江湖规矩,有争议,拿功夫较量,胜的说话,输的心服!”

说着“嘿”了一大声,变换造型,摆出一个类似“仙鹤凌空”的架式。

我们都莫名其妙地盯着他。股长忍住笑,顿了顿说:“按部队规矩,有争议,拿枪火较量。我习惯用九二式手枪,上个月二十五米近距离射击满靶。您呢?”

师傅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摆了造型又不甘轻易撤掉,竟僵在那里。股长点了枝烟,吐出一个灰白的圈:

“要不,我们各用各的规矩?”

去石材厂的路真烂。全是一条条被大货车压出的泥杠子。

老板是个满口黄牙的中年人,带我们到大仓库去,随便选。师傅带着温大胜走了一圈,指指点点,选了六七块厚实的长方形石板,老板让他的工人把货都装到我车上了,还用厚纸板垫着,予以保护。我朝师傅看了一眼。他八成选的就是易碎的石板。千万别经不起颠簸。

要和老板谈价钱了,老板却挥挥手说:这几块不值钱,送你们了,当我拥个军。

他咧嘴笑起来。黄牙招摇。

车开动的时候,我朝他挥手,他又追到车窗前来笑道:免费的哈!别又闹着退货!

我刚要问一句,车启动了。黄牙落在车后越来越远。

回了部队,我刚下车,石板还没卸下来呢,邢干事就冲到我面前来,一脸的严肃:“刚刚接到通知,文艺汇演筹备组已经到我们片区了,今天晚上七点在我们部队大礼堂,本片区所有单位的节目参加审核预演!”

至少有五秒钟,我没有站稳。天旋地转的。已经入冬,太阳还那么明晃晃,扎得人眼睛痛。

距离预演只有五小时。而我们还从没见过压在石板底下的温大胜是什么样子。

我一把拦住下车要走的师徒两个,指着那几块大石板,请他们马上演示一遍。我们审一下,也算放个心。师傅气乎乎地说:咋的?信不过我们?信不过别请我来呀!

“这是功夫!运气的!运多了气伤身不说,晚上就没力气演出了!”他越嚷越大声,“你懂个屁呵!”

不但如此,我的焦虑还提醒了他,手里可把握的时机不多了。

师傅领着温大胜,大步流星地穿过办公楼光洁的走廊,直奔宣传股股长办公室。股长心里明白,已经让魏排长将一千元钱装进了信封,当场交给师傅。

但师傅将钱揣到怀里,并不打算马上撤退。他把温大胜拉到股长面前,将这一年兵的肩膀拍得啪啪作响:

“股长,看看这小子!是条汉子吧?”

股长虚起眼睛来打量这俩货,没吱声,等他继续说。师傅说:“这娃从小爹不管妈不疼,饭都没吃饱过!自打跟了我,我拿他跟亲儿子一样,有我一口,就有他的一口……”

股长不耐烦了:“得得,不说这些了,到底要干嘛?”

师傅抓起温大胜的一只胳膊:“他马上就要为你们部队贡献自己了,你们就没点交待?”说得他好像马上成烈士,要上墙了。见我们没人吱声,师傅继续说:“看他这么勇猛顽强,应该给个一等功吧?”

所有人都憋不住地笑出了声。

师傅仓皇四顾,感觉自己说了外行话,忙改口:“那就二等?”

还是没人接话。所有人都抱着看出好戏的心态,微笑着,不说话。

师傅终于痛心疾首地大大让步了:“好吧!那就三等!三等功,不能再低了!”

股长抱着胳膊,哈了一声。说我们立功授奖的规定,是印在条令上的,条令吗,是军队的红宝书,谁也不能违反。股长朝温大胜说:“温大胜同志,你还没把条令学透吧?”温大胜面红耳赤,尴尬地低下头。师傅一拍他后脑勺:抬头!咱气足着呢!

“那你说,”师傅道,“你们那红宝书,是怎么个说法?”

股长说:“奖励是有呵,那是根据成绩大小来的。如果你们在文艺汇演中得了特等奖,那就给你报个三等功!如果是一等奖,可以考虑嘉奖。一等奖以下嘛,年底可以给你评个文艺活动积极分子。”

“宣传股评的,盖政治处的章。”邢干事补充道。

师傅其实搞不懂其中的级别差距,他回头朝温大胜瞅瞅:怎么样?温大胜点点头。于是师傅也傲骄地点了点头。协议达成了。

有一点我记得很清楚。这次文艺汇演没有特等奖,文件上列的最高奖项是一等奖。

一等奖只有一个。

师傅声称要好好休息,聚集元气。从现在开始到晚上预演,他都要不吃不喝地修炼内功,任何人不得打扰。

我只觉得可笑,跟邢干事说:“他炼什么内功聚什么元气?又不是他被压石板底下!要炼也该温大胜去炼呵!”

但今晚功败垂成都得仰仗他俩,师傅说啥就是啥了。

距离预演三个半小时。

我故意从财务室门前路过,目不斜视。用眼睛余光侦察门内动静。第四次“路过”时,确定里面没有别人了,我迅速闪身进去。

艾婷婷在金属栅栏里面,抬头见我来了,酒窝便显现出来。栅栏里的世界有了光。关不住的耀眼。

我他妈真想写诗。

她笑问我是来报师傅的出场费吗,我只是神秘地微笑,捧出一个黑色文件夹,奉呈到她面前。她肯定以为是发票吧,笑盈盈地接过,熟门熟路地打开——脸上的景象就变了。

我的手肘搁在柜台上,两手手指交叉合握,一起放在下巴底部。欣赏者的姿态。看到她的眼睛突然闪亮,嘴巴做出“呀”的口型却没有出声,看到她略施淡妆的皮肤泛起了明显的潮红,看到她感动、不安甚至有些尴尬地咬了咬嘴唇。

“是……给我的?”她努力做出自然的样子。

我把头重重地点了一下,又一下,又一下。

文件夹里是一张票。今晚礼堂的演出票。七点钟。杂技表演:“胸口碎大石”。倾情奉献,隆重上演。

全世界只此一张。我亲手绘制的。

知道最重要的创意在哪吗?是座位。没有写座位号,而是画了一颗心的图标。空心。

我的心空着,等你来坐。你一来,它就满了。

什么话都不用说,她那么聪明,当然一目了然。

趁她还拿着演出票端详、发愣时,我伸手到栅栏里,取出空文件夹,和所有报完账的人一样,愉快地出去了。

我换了一套军装。

是新的,发了以后我一直没舍得穿。每一颗纽扣都是锃亮的。

头发上喷了一点发胶,刚刚把发梢拢住而又不至于太拘谨。为了把几根冒得太过的发丝拧到合适的位置上,我花了十一分钟。

不会有人想到,这是我隐秘的第一次约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在本片区所有单位的演出阵容助威下。在一场带有暴力感的杂技表演过程中。

距离预演还有一小时零七分钟。我提前赶到礼堂,必须保证一切准备工作都到位。我打算从侧门进去,这样离后台更近一些。刚到2号侧门,只见一个熟悉的影子蹲在门外一株银杏树后面,一动不动。我疑惑地走过去。是温大胜。他的身体缩成一团,像装了个震动仪器,禁不住地发抖。

我的心咔啦一紧:坏了,八成生病了。赶紧上前扶他。温大胜一见我,竟然作势要躲,被我一把死死拉住。

“怎么了?!”我大喊。

温大胜,这个大块头的河北兵,此时像个尾巴被捏住的笨拙动物,可怜巴巴地哭起来:“我错了白干事——我错了——我没干过这事——”

他没干过。从来没有躺在一块大石板下面,叫人拿锤子敲。跟着师傅走南闯北的,不只是他,还有另外一个孩子。那个算是师兄,个子比他小,比他灵活,比他好学,很得师傅欢心。“胸口碎大石”一直是师傅和师兄的节目,他么,只是个敲边鼓的,拿着反扣的大帽子一遍遍地走向躲闪的人群,争取一点点零碎钞票。

石板压身上,锤子一砸!哗,鲤鱼打挺翻起身。他看过很多遍,越看越觉得简单、容易。他也向师傅提出过表演申请,可师傅认为,比起给他这个大块头压石板、敲锤子,还是小个子师兄更具有说服力,也更能唤起观众的同情心。到头来,一次机会也没给过他。

“就这样你都敢上台!”我简直杀心都有了!什么人呐!

就在刚才,师傅第一次教他怎么躺、怎么运气,大石板一盖过来,锤子还没抡呢,他忽然觉得恐怖至极,啊啊啊大叫起来。石板一掀,逃命似的跑了。

同一个节目,师兄做是易如反掌,他来做却成泰山压顶了。

我揪住他,握了拳头要揍,他下意识地缩起肩,用手护住脑袋。怂货呵!盯着他两秒钟,我恨恨地松开了手。打他有什么用呢?我完了,我完了!我在主任那里极力推荐,我让股长、邢干事相信了温大胜,我还邀请了艾婷婷来看节目!而军区文艺汇演筹备组已经目光炯炯进入审查状态了!

啊啊——

我发出狼一样的痛苦嗥叫,手也像爪子一般伸向头顶抓挠,精心修整过的发型一定被抓成了灾难现场。

吼声像箭一般射向远方。扎到荒芜未知之地。片刻,慢慢抬头,眼前正站着两个奇怪打量我的人。

邢干事和艾婷婷。

不行。

我只是摇头。不行。一万个不行。

“已经到这步了,必须做下去!不然你让主任和股长怎么交待?”邢干事咬牙切齿,像逮着一个醉汉样牢牢捏着我的胳膊,“你好好想想!”

我痛苦地说:“要出人命的,继续弄这个要出人命的!”

“没你说的那么严重!”邢干事的口气却是相当严重,“当务之急是把那龟儿子摁都要摁到板板上!”

我苦笑。摇头。

邢干事果断地命令:“艾助理,你在这里守着白干事。”艾婷婷忙答应着,伸手拽住了我的胳膊。邢干事则甩开我,跑到一边,揪起温大胜的衣领,冲着这大块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今天你要是不让石板在你胸口上砸碎,我就让石头在你脑门上砸碎!”说着,拖他往2号侧门里走。他肯定是去找师傅,然后会用冷酷口吻威胁他,一定要在预演前搞定他这个徒弟!

要让一个从来没有训练过的人,躺在大石板底挨上一大锤?

想想都可怕!

我平静了一些,却全身发冷,又口干。艾婷婷从自己的手提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拧开,递到我面前来。“你就别管了,”她安慰我说,“让邢干事去安排吧,他会办妥的。”

他会办妥的。他会办妥的……我他妈就是个废物!

喝了几口矿泉水,我无比凄凉地说:“我是做什么呢?不就是个破节目吗?为什么非要弄这胸口碎大石的屁玩意儿呢?”

艾婷婷像给小孩擦眼泪的阿姨,柔和地回答着我:“谁不想要做成一件大事呢?”

“这也算……大事?”

“当然,”她眼神坚定地说,“你的节目会轰动全场!多年以后你都可以对儿孙们说:我把军区的最高首长都给震住了!”

我呆呆地望着她。她太美了!她是那种,在你最冷最黑暗的时候会照耀你、温暖你的人。这是我在鸡汤式的微信推文里看到的,这一刻却字字句句都像沿着心尖尖儿在跳动。我几乎要冲动地搂她、吻她了!但她感觉到了,慌乱地说:“我们进去看看吧。”

她疾步走在前面。我叹口气,跟了上去。

我对她的背影说:我要与你共度余生。

看看手机。距离预演还有三分钟。

没有音乐。

没有呼喊。

没有掌声。

我的感官拒绝一切听觉刺激,就像看一部无声时代的默片,我加倍用力地以视觉来感知这场惊悚的预演。

看到师徒两人迈着戏剧舞台特有的碎步,沿着舞台作势走了两圈;看到他们开始了热场子的小打小闹;看到温大胜在师傅调教下脸色难看地躺在了长条茶几上;两名战士抬过来一块大石板,稳稳地压在了温大胜的身上。石板很重,我却分明能感觉到它微微的颤抖。突然之间,师傅咧开嘴,定是大喊了一声,与此同时,一柄大锤高高抡起,落下……

大锤落处,大石板中心像猛地绽放花朵,干脆利落地分崩离析。多么令行禁止的石头,义无反顾地舍身成仁,圆满完成了使命。

碎石散落,像揭开一个盖子,但露出来的那个人,却一动不动。

十秒。又是十秒。然后又一个。观众有些许躁动了,有人站起来想看清楚点。

没错,是躺着的。一个敦实的人形肉体。仿佛睡着了,又仿佛吸纳着宇宙清气。他硕大的躯体夸张地横陈舞台,竟像一尊呈谢天地之恩的祭品。我的心跳便凝固了。整个世界凝固了。我没法呼吸,我可能在得到他的噩耗之前死去……

忽然,那个名叫温大胜的肉身,大喊了一声!

嚯——

灰黯世界的默声顶棚被刺穿了。我明明白白地被这一声挽救。

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这个一小时前还在我面前痛哭的家伙,这个在石板下被重击以后足足躺了一个世纪的家伙,竟威武无比、以一脸硬汉神情面对全场。全场报以热烈掌声,有几个年轻人用手拢在嘴前向他喊:好样儿的——

主任、股长从惊愕中回神,终于也跟着拍起手来。

也许只有我看见,温大胜的眼角有一星亮光。

他完成了一个处子之仪,同时又浴火重生。

早上刚醒,接到魏排长兴奋的电话:节目通过了。

主任亲自来到宣传股,又一次正式通报了审查结果,高度赞扬了我们(特别是我)的工作。最后加上一句:“格先人,还吊胃口,以为娃儿遭压瘪了,把老子吓一跳!哈哈哈!”

无论如何,我们的小目标实现了,这描述一块石头破碎过程的暴力节目,即将登台军区大院的辉煌大礼堂。

邢干事朝我挤挤眼睛,示意我看手机。他给我发微信了。

是张截屏图,截的是百度百科“胸口碎大石”:其原理在于,所用石头的质量很大,所以其惯性也很大,因此,锤子很快地砸下去,由于惯性,石块的加速度很小,从而对人不会产生巨大的压力。物理公式:F=ma,当力一定,质量越大产生的加速度越小,从而使人不受伤害。

对着手机半晌,我苦笑了。

所以,为了宽慰我,你要告诉我这玩意儿原来是唬人的吗?

那之后的一段,琐琐碎碎而又顺理成章。

我给师傅和温大胜租了崭新、艳丽的演出服,带他们去参加军区的节目彩排。一共彩排了三次,次次成功。导演除了建议增加一点活跃气氛的小细节,没有别的意见。

但奇怪的是,就在这不需要担惊受怕,顺风顺水地走向辉煌的阶段,我却开始失眠。头痛。恍惚。幻听。好像预演之夜的那把铁锤,砸在我脆弱的神经上了,将我砸到另一个物理空间。

在这空间里,什么都变得模糊、可疑,不敢说它“是”,也不敢说“不是”。我像是落到一个哲学的孤岛上,身边每个人都带着哈姆雷特式的犹豫表情。

最后一次彩排结束,我带车、带人回部队。师傅在后排很快睡着了,旁边的温大胜却一直兴奋着,话特多,吧哒吧哒像机关枪。

“我们这节目是不是绝了,白干事?”他说,“彩排三次了,就没看到哪个比我们更绝的!”我在副驾驶位置上,懒得回头,敷衍着:“是,绝无仅有。”

“要是我在正式演出时把军区司令员政委给震住了,”这家伙顺着想象之路愉快地走下去,“他们可能会打听那个石板底下的士兵叫什么名字,然后会知道:哦,原来叫温大胜呵!他们中的哪个也许正好缺个贴身保镖——就是,以前的保镖退伍了——那个首长就会说:这个能扛住石板和大锤的兵,看上去也很能挡子弹嘛!来给我当贴身保镖好了!”

我本来已经困得半闭眼睛了,出于带车干部的责任心才努力睁开眼皮,这一番话却让我笑起来,睡意全无。

后面的温大胜听到我笑,更来劲了:“我一直都想着出人头地的那天。新兵连的时候我就思考:如果去了炊事班,将来我要当首长的贴身炊事员;如果去了汽车连,将来我会当首长的贴身驾驶员……”

我大笑。

“您笑什么呢白干事?”他好心好意地说,“您好好干,一定可以当上大首长的贴身干事!”

我说:“首长嫌不嫌热得慌呀?那么多贴身的,一层又一层……”说笑着,我回转身去,却见温大胜的头和师傅歪倒着凑在一块,已经睡着了。

头皮发麻、发根上指,说的就是我!我不确定刚才他有没有说过那番话,如果有,他的入睡速度也太快了;如果没有,如果没有……

旁边是驾驶员,可是我不敢问他。万一我没有问,却以为自己问了呢?万一他回答了,我却以为他不理我呢?万一他是不存在的呢?

汗水阴冷地沿背脊滑下。

可以肯定的是,艾婷婷很少出现在我面前了。在办公楼或是食堂偶尔碰到,只要确认是我,她便会让目光与脚步都变得匆忙,好像瞬间有一百件工作等着她。她会略带尴尬地向我微笑,身体却是朝向另一个方向,然后点点头,迅速迈开步子。就像我是流感病人,一开口就会有病毒分子扑向她。

我再也不可能和她好好说上一句话了。

在那个把我变成疯子的预演之夜,她看到了我最软弱的一面。令人失望的软弱。摧毁我第一次约会的软弱。多希望我没有送出那张自作聪明的演出票。

正式演出来临那天,我又恍惚了一下。好像它是一个遥遥无期的梦,竟然成真的了。我不厌其烦,一遍遍检查着两名演员的服装,给敲鼓助威的战士交待注意事项,安排人买来两件矿泉水。

放矿泉水的时候,我注意到车厢里有个包装严实的扁扁的大纸箱。问驾驶员这是什么,回答是:“邢干事让人放的,说是表演用的石板。”

既然是道具石,又是邢干事放的,那就没什么问题了。我只觉得怪怪的。从来没有这样隆重包装过道具石,仅仅因为是正式演出?有那么一秒钟我想去撕开纸箱,下一秒钟就有人来叫我了,事情还多呢。

问题偏偏就出在了石板上。

在后台候场。还有两个节目就轮到我们了。我到舞台侧面再次打探,确认了时间节点回到后台,师傅和邢干事竟然吵起来了。见我到了,师傅气愤地说:“你看看,你看看,他给我把石板换了!”

地上放着打开的纸箱,露出一方陌生的石头。石纹像波浪一般,一圈一圈的水痕,色彩多为棕色,间夹一点黛青与褚红。就算我这种外行,也能看出这是贵重货。

我的脸一定由方变圆,由圆转扁了,无论是什么形状,一定都是“这他妈是啥玩意”的表情。

“雾坡石,快要绝迹的一种名贵山石。”邢干事说,“主任和股长的意思,正式演出么,道具要用好的。”

“再好也是拿来砸呀!”师傅生气道,“我砸惯了那种不值钱的石板,这种没砸过,硬度、韧性都没试过,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

邢干事说:“这种石头很好砸!”虽然这样说,他因为理亏而声调下挫。

师傅说:“反正我没砸过!石头和石头是不一样的,你咋不早给我几块试试呢?”

“这么贵重的石头,你砸得起几块呀?”邢干事说。

但这一次,我必须坚定地站在师傅这边。我不但生气邢干事换了石板,还生气他们根本没和我通气!毕竟这项工作,我是具体负责人。

我说:“胡闹什么?快换回原来那种板子!”

邢干事回头盯着我:“没有。根本没带来。只有这种。”

我的眼睛瞪大了,恨恨地瞪着他,想看穿他的眼睛,他的大脑。我们在夸张的物理时间里停留了许久,也许是三年,也许是十秒。这世间,只有恋人或仇人才会这么用力地互相凝视吧?

我用轻得只有我俩听见的声音问:“为什么?给我来这一手,釜底抽薪?”

他讥讽道:“你想多了,白干事。别忘了上次是我救的场。在你发疯的时候。”

他擅长这样,于不经意间直扎你痛处。

“我宁可疯,”我说,“我宁可疯掉,也不会把一个战士放在危险的石头下!”

师傅和温大胜上场了。

在两个节目之前,我还信心满满,而现在,我躲在大幕左侧的后台,盯着那两个人影时,感觉自己成了一个假人,没有呼吸,没有血液循环,没有心跳。

我的错。一直只担心演员的表演,从来没想过石头会生变故。石材厂老板只给过我们那几块普通石板,这种高级的,一定是另外专门准备的。为什么没人告诉我?

当当当的锣鼓声,围出一个紧张的空间。零敲碎打的开场动作也都做完了。温大胜开始往木茶几上躺了,不知是不是我的心理作用,他好像有些局促。躺下了,手放身边,看上去像一条搁在案板上不再挣扎的鱼。

那块名贵而陌生的石板抬上来了。端端正正放在温大胜身上。也许是贵重,板子比平时用的那种小。我心里愤慨:忘了质量越大对人体的伤害越小吗?师傅开始运气、发力,然后猛地举起大锤,用力往下一砸!

石板没有碎!

师傅一惊,他马上调整状态,又运了运气,抡起大锤又一砸——石板还是纹丝不动!

我闭紧了嘴。怕自己叫出来。

温大胜的胳膊露在外面,捏着拳头。刚才那两下该有多么痛。

台下有了嘈杂声。那是所有人都在窃窃私语。所有人的窃窃私语汇集在一起,成了声音的潮汐。我的汗水不知从哪里出发,全是冰凉的液体,蛇一般阴阴爬过。

师傅乱了方寸了。这是最让人担心的。他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局面,他也无法预期未来,只有顾着眼前。“不能丢脸”大约是江湖浪人最严守的准则吧?他开始抡起大锤,一下,一下,一下,使劲地敲起来,每敲一下他都大喊一声:碎!

台下的人兴奋了,吼吼吼,砸呀!砸呀!一波又一波笑浪。有人学着哪个小品节目的桥段,随着铁锤落下的节奏大声喊着:八十!八十!八十!引起了新一轮的狂笑风暴。

我的腿都软了:“邢干事,怎么办?”邢干事在旁边冷冷地说:“没办法,那是最好的石头。”那块漂亮的石头下,一块人肉在跳动。每砸一下,它就猛地跳一下。不能砸了,不能砸了……忽然,温大胜挣扎着把脸从石板旁边移出来,哭着对着我喊:

“白干事!救我……”

鲜血从他的眼睛、耳朵、鼻子、嘴巴涌出来,喷到半空中,好像下起了红色的雨。血雨浸透了幕布,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看不见了……

我说过了,也许那不是真的。

魏排长来医院看我,进一步证实了:那天晚上的演出空前成功——除了我在后台大叫一声昏死过去。那时师傅刚刚提起大锤要砸。

节目获得了三等奖——只要参加演出就会得到的奖——也算不错了,股长满意,主任满意,听说团里司令政委也都满意。

所有人都觉得我太紧张了。为节目付出太多,心力交瘁。好在终于结束了,一块石头落了地——是真的石头,也是真的落地。师傅已经回家,走之前拿到了余下的一千元出场费,他据理力争,于是又给他加了五百。我错过了去机场送他。可以想象他那身打扮,又扛个大铁锤被穿军装的人在机场送行,那该是多么错乱有趣的画面。

当邢干事走进病房,魏排长抬头一看是他,回头便向我道别了。一个滔滔不绝的人离开,留给沉默者的总是尴尬。

我反复思考:既然留在我脑海里的有关演出的印象是错的,那么之前我与邢干事对峙的那段,也该是假的吧?虽然它逼真到了每一丝头发、每一次呼吸都生动浮现。我努力做出屁事没有的样子,想以“我们是同事,还处得不错”的姿态和他寒暄。

“我知道你记恨我,”邢干事说,“你还在为那块石板记恨我。”

我的脸就冷了。

是真的。他们在正式演出的时候,换掉了我从石材厂拉来的普通石头,就为了砸给军区司令员政委看。看漂亮一点。

“温大胜没事吧?”我问。

“他好得很,”邢干事说,“我跟连里打了招呼,年底评优秀士兵向他倾斜一下。”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有些话不说,我一辈子都不会释怀。

“为什么不告诉我换石头的事?”

他对天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我就知道。你只要从昏迷中醒来,就会惦记着这事。”他缓缓从随身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报账单,上面贴着一张发票。他把单子递给我,然后取出签字笔,拧开,也打算递给我。

发票上只有一项购买内容:石材。雾坡石。不管是重量还是价格,都填着很大的数字。大到足够把温大胜活活压死一百次。

我说我没有买过。只去过一次石材厂,那几块石头还是他送的,没要钱。——说的时候我竟有些恍惚,害怕自己真去买过石头,后来忘记了。

邢干事坐下来,又把头朝天上望了望:“我知道。那几块石头是送的,但是之前,他卖了很大的一块石头给我们。”

你知不知道,我们本来是要在部队正对大门的草坪上,放一座大石头的?不知道吧?那是因为,石头刚买下,上级就来了文件,明令禁止这股“豪华石头风”,还将派出工作组检查工作,包括查清账务,看谁在文件下发之后还敢顶风违纪。

都怪动静太大了。去年我们片区的部队,忽然一个接一个地改造营区,都争着把院子弄得更有质感。不晓得哪家开始的,对置办奇珍异石上了瘾,如果不弄上一座昂贵石头布置到院子显眼的地方,就显得军威都低人三分似的。

其实呀,我们团是走在后面的,不是弄潮儿,只是跟风。左寻右找,最后找到一座漂亮的雾坡石。据说是从东南亚进口的,价格已经相当优惠了。谁能想到那么倒霉,刚刚交付清了石头的款项,上头就来查了呢?

我想着要退的,可石材厂死活不退。给他赔偿一些运输损失也不退。主任为这把股长和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怪我们打款打得太快。这笔资金的报销相当麻烦……正好,这时来了个“胸口碎大石”,简直是如有神助呵!

我抬头盯着他:“就是说,从一开头,就是这么打算的了?”他没有吭声。无声胜有声。

忽然心里像扎了一根刺。

节目。汇演。荣誉。理想。不,和它们都没有关系。要的只是一张合情合理的发票。

我冷冷地说:“可我没法自圆其说呵,胸口碎大石会用这么贵重的石头吗?何况表演只是小小的一块,我怎么会买这么大一座?”

“平时练习的损耗,谁知道呢?天天练习,差不多也能消耗这么多。”看样子他早已把计划烂熟于心,“演出那天我们用了一块雾坡石,有照片有录像,谁也否定不了!”

邢干事把签字笔又一次递到我跟前:“这也是主任的意思。”

病好回部队那天,天寒。走进部队大门,看到那片草坪,已经看不出曾经挖过一个坑。我忽然想到,雾坡石的发票我已经签了,可石头又到哪儿去了?

邢干事一定会说:被碎掉了呀!

诡异的记忆呵。

办公室里热闹着,一屋的人都围着邢干事,一看我来了,邢干事笑眯眯地,上前问长问短,末了以郑重的姿势,将一张大红请柬送到我面前。

“来喝喜酒呵!”

邢干事和艾婷婷的喜酒。

魏排长追问他俩好上多久了,邢干事一笑:“不好意思,地下工作一年半,一直没公开。打算结婚吧,正好碰上那个事儿,主任说,你要是不给老子把石头的账给解决了,就莫想批结婚报告!”

魏排长笑得直不起腰:“难怪,艾助理——不,嫂子那么关注胸口碎大石,应该,应该!”

我的胸口一时堵得慌,疾步走了出去。踩在那曾经剖心的草坪上,我闭上眼睛。以为一切结束了,不,什么都在,在原地,像块巨大的石头,重重地压下来。

王甜,四川渠县人,1998年毕业于四川师范大学中文系,同年入伍,在某野战部队工作多年,后调入成都军区文艺创作室,任专业文学创作员兼《西南军事文学》杂志编辑,2017年退役。现为影视编剧、自由撰稿人。已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评论及报告文学多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火车开过冬季》《毕业式》《雾天的行军》、报告文学集《被一粒硝烟洞穿》和长篇小说《同袍》。曾获人民文学新人奖、全军文艺新作品奖、全军军事题材中短篇小说奖、四川省文学奖、《上海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高研班学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