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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子英vs刘庆邦:两副笔墨写尽生活的坚硬与柔美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7期 | 何子英 刘庆邦  2020年07月22日06:15

家乡之于作家如同土地作用于庄稼

何子英:刘老师好!很高兴有机会跟您做这个面对面的对话。您跟《长江文艺》还是比较有缘分的,几乎每一两年就有作品在这里发表,当然这也是您对我这个老乡的慷慨支持。所以我要首先向您表示感谢!每当读到您写家乡风物的作品,总有一种地缘上的亲切感。您认为家乡对一个作家的写作有着怎样的影响和意义?

刘庆邦:感谢《长江文艺》的抬举,近年来,我在贵刊是发表了不少小说。原创作品,加上“好小说”选载的作品,有十多篇吧。《长江文艺》的奖我也得过两次,一次是《守身》获奖,还有一次是《走投何处》获奖。作者与文学杂志是双向选择,杂志选择作者,作者也会挑选杂志。我在《长江文艺》发了这么多小说,是互相选择的结果。全国这么多文学杂志,我不可能在每一家杂志上都发小说。比如陕西的《延河》,我从来没给他们投过小说。说来有些对不起陈忠实先生,他生前在《延河》当主编时,曾两次当面约我给《延河》写短篇小说,我也答应他了,却一直没有给他稿子。我想过,他虽然当主编,不一定直接管稿子,我把稿子给他,是不合适的。别的编辑我又不认识,写了稿子给谁呢?事情就这样拖了下来。我之所以持续不断地给《长江文艺》写稿子,不外乎三个原因:一是《长江文艺》的影响越来越大;二是《长江文艺》大幅度提高了稿酬;三是认识了您,知道您是我的老乡。小说的文本价值是通过阅读实现的,作者希望自己费神巴力写的小说能被读者读到,所以会选择在全国影响比较大的文学刊物发表自己的小说。现在文学刊物之间的稿费差别很大,高的千字超过千元,低的一千字一百元都不到。作者写了稿子,谁不想多挣稿费呢!稿费关乎个人收入,关乎家庭生计,也关乎作者的尊严,多挣稿费的心情应该不难理解。三是知道了子英您是我的老乡后,我心里一喜,就打定主意要给您写小说。同是故乡人,同喝过故乡的水,我想您对我所写的有关中原的小说,会感到亲切一些,理解得也会更深一些。事实正是如此,认识您这么多年来,我给您的每一篇小说,您都是马上看,马上回复,都得到了你们的善待。

说起家乡对作家的影响和意义,我个人认为,如同土地作用于庄稼,水作用于鱼,家乡对作家的作用是决定性的。我在家乡长到19岁,家乡用粮食和水,也用野菜和树皮,把我养大成人,春天的声声柳笛,夏天的滚滚麦浪,秋季飘飞的芦花,冬季压倒一切的大雪,等等,都在我记忆的血管里流淌。只要感到血液的搏动,我都会记起我的家乡。我们不可随意改变自己的梦境,也不可改变对家乡根深蒂固的记忆。小说源自记忆,家乡记忆不可避免地会成为我们的写作资源。莫言写高密,贾平凹写商州,周大新写南阳,我当然要写豫东大平原。我已经写了三部农村题材的长篇小说,有《平原上的歌谣》,还有《遍地月光》,这部长篇得到了第八届茅盾文学奖提名;《黄泥地》是写乡绅文化的终结。我写的农村题材的中、短篇小说更多,中篇有《大平原》《我们的村庄》《东风嫁》等,短篇小说有《梅妞放羊》《鞋》《响器》等,多得我自己都数不清。我还会继续写家乡的小说。

有人说农业文明已成过去时,不赞成再写农村题材的小说。我不能同意这样的说法。我认为,只要占我国绝大多数的农民还存在着,只要地里还在种庄稼,我们还要吃粮食吃菜,表现农村农民生存状态的小说就不会过时。有农村生活经历的作家,从农村走出来的作家是有根的,也是有福的。那些没有在农村生活经历的作家很羡慕我们。我们应牢记自己的根本,继续发挥自己的优势。

何子英:从个人审美上来说,我比较喜欢您乡村题材的作品,也喜欢里面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这可能跟从小的经历有一定关系吧,那里有自己曾经熟悉的风物人情。比如您获得第二届鲁奖的小说《鞋》,对农村女孩守明的描写和塑造,女孩心思的细密,情感的波动,真是婉转细腻,活泼生动。还有一些乡村题材作品写得诗情画意。能否阐述一下您的小说理念和美学趣味。

刘庆邦:谢谢子英喜欢我的乡村题材的作品!一个读者对哪方面的生活比较熟悉,就自然而然地比较喜欢读哪方面的作品,读了才容易产生共情,共鸣,共振。上海文艺出版社为我出了一本短篇小说集《麦子》,为“中国短经典”丛书之一种。小说集中共收录了13篇短篇小说,多是乡村题材。这部小说集今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这已经是第三次再版。每次收到再版书,我一读就放不下,常常读得我眼湿。一个人对自己的小说这么爱读,好像有些奇怪,让人不好理解。可是没办法,我就是爱读,读了还是感动。这部小说集里没有收入您说到的《鞋》,收入的有《遍地白花》《响器》《谁家的小姑娘》《拉网》《种在坟上的倭瓜》等,它们每一篇都挺美的,我都是当诗来写的,比《鞋》一点都不差,甚至比《鞋》还要好一些。当然了,《鞋》也是常读常新,它动用了我动心动肺的创作资源,写的是我情感经历中的一段隐痛,含有忏悔之意。

何子英:近两年您有一个系列短篇小说,都是以家乡为背景的家族小说,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讲述家族中叔伯兄弟们的故事,小说给读者一种类似纪实故事的感觉,但作为小说,我相信它是虚构的,即使有生活原型,也是经过了大大的改造。但是您为什么要营造一种纪实的氛围,有意模糊纪实与虚构的边界呢?这种题材系列后面会否扩大成长篇家族小说?

刘庆邦:2018年到2019年上半年,我写了一组“叔辈的故事”系列中短篇小说。在老家的村子里,我有一百多位堂叔,我挑来选去,写了其中的十四五位,构成了十二篇小说。看了系列小说,有读者朋友问我,这些小说是不是纪实的?我的回答,是的。这一系列小说,纪实性的确比较强,因为叔叔们的名字是真实的,故事是真实的,连细节都是真实的,真实得有凭有据,经得起疑问。但如您所说,因为它们都是小说,其中必定有虚的东西。实的山峦虚的云,实的树木虚的风,实的生命虚的梦,实的肉体虚的魂等等,世界上的一切一切,都存在着实虚结合或实与虚的关系问题,小说创作更是如此。实的东西当然很重要,因为它是大地,是基础,是根本。而实的东西一旦变成艺术的东西,就要用虚的光芒将其照亮。也可以说,没有虚之光的参与,任何实的东西都不会发光,更不会飞翔。虚的东西并不玄虚,只要我们动手写东西,虚的东西就会如影随形似的参与进来,不想让它参与都不行。好比人写作的时候总要呼吸,所呼吸的气就是虚的。写作者离开气行不行呢?当然不行。道理是一样的,不管作者所写的东西标示虚构还是非虚构,都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虚中有实,实中有虚。因为记忆是虚的,主观是虚的,情感是虚的,思想是虚的,连文字都是虚的。文字看似实的东西,其实它是一种符号,已经把实的东西虚化了。比如我们写到一朵花,它并不等同于长在路边的一朵花,它是我们记忆和想象中的一朵花,是生长于心的一朵花。

如您所料,回头看,我欣喜地发现,这个系列小说已构成一部长篇小说。这部长篇小说真正做到了“贴着人物写”,并以“我”为串连,从中找到了自我。这部长篇小说定名《堂叔堂》,将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在年内出版。

何子英:您的短篇构思都很精巧,写的也是不起眼的小人物,但总有一些细节特别打动人。这次以第一人称续写初恋,写出了那个时代的氛围,爱情的纯粹与美好,物质生活的贫瘠与精神生活的追求之间的巨大反差。小说中的许多符号元素,也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您这种回望式写作,可以理解为是对青春和家乡的一种致敬吗?

刘庆邦:现实世界是雷同的,到了以小说构成的心灵世界,因个人的不同而不同,因主观的不同而不同。为避免写作的同质化,我们别无他途,只能是找到自己,找到自己的内心,找到内心与世界的联系,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心灵世界。我写《初恋续篇》的过程,就是一个寻找自我和内心世界的过程。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初恋也只有一次。初恋的情感是人世间最美好、最难忘的情感之一。初恋情感的美好在于它的纯洁性,在于它的超物质性、超生活性和超世俗性。让我深感幸运的是,在读初中的时候,我经历了一场初恋。那场初恋几乎变成了我的生死峦,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深刻记忆。我对那场初恋非常珍视,以致在梦里时常出现那位初恋对象的美好形象。在我的人生最苦闷的阶段,我给初恋对象写了一封倾诉衷肠的信,她给我回了一封信。尽管她在回信里婉言拒绝了我的心意,我对那封信仍然很看重,看见她写的字,如同看到她羞涩的面容。1970年参加工作时,我把那封信夹在一本书里,带到了煤矿。工友们向我借书看时,有可能我忘记把信取出来,信就找不到了。一个人一辈子总要保存一点儿东西,通过保存东西,以保存自己的记忆和情感。我想,那封信要是保存到现在该有多好,时间会增加它的价值,使它显得更加宝贵。可惜呀,那封信再也找不到了。好在我通过小说的形式把它复述出来了,这就是写作的好处,也是当作家的好处。

我的初恋有着鲜明的时代色彩和社会学意义,它表明爱是不可阻挡的,越是限制,越是压抑,爱的生长就更加顽强,更加宝贵。但到了如今信息高度发达的互联网手机时代,像我们当年那样用手写书信传递爱恋的情况可能一去不复返了。

季风与地火:创作的两翼

何子英:我觉得您是很有智慧的一个人,记得您讲过自己当年加入宣传队和去当矿工的有趣经历。努力改变自己的生存处境,其实也是对命运的一种不甘吧。从农民到工人再到记者、作家,您的人生跨度还是很大的,期间有没有令您刻骨铭心的事情,您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之路的?小说处女作是在哪里刊发的?

刘庆邦:我不认为自己很有智慧,但我是一个很有心劲的人,是一个不甘平庸的人。一个人,平平庸庸是过一辈子,不甘平庸也是过一辈子,我们为何要甘于平庸呢!我们认准一件自己喜欢做的事情,把这件事情做到底,并做出成效来,就算不平庸。老子说过:慎终如始,则无败事。他没说把一件事做到底一定会成功,他说的是始终如一做一件事情,就谈不上失败。不失败,不就是胜利嘛!我很庆幸,我在21岁那年就选择了写小说,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始终没有放弃,一直写到现在。我今年69岁,都快写了半个世纪了。

至于我是怎样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最初的动因是什么?这是一个老问题,我在别的地方已经谈到过,还写了回忆文章。咱们老家有一个说法,叫好话说三遍,鸡狗不待见。可您今天问到了这个问题,我还是要回答一遍。一个问题只能有一个答案,我不能为了讨好读者,就换一个说法,那样就不诚实了。刻骨铭心的事情是有的,简单说来情况这样。1970年夏天,我到河南新密煤矿参加工作,当上了工人。一开始,我并没有下井采煤,而是被分配到水泥支架厂的石坑里采石头。厂里用破碎机把石头粉碎,掺上水泥和钢筋,制成水泥支架,运到井下代替木头支架支护巷道。矿务局组织文艺汇演,要求局属各单位都要成立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厂里有人知道我在中学、大队、公社的宣传队都当过宣传队员,就把组建宣传队的任务交给了我。我以自己的自负、经验和组织能力,从各基层单位挑选文艺人才,很快把宣传队组织起来,并紧锣密鼓投入节目排练。我自以为任务完成得还可以,没出什么纰漏。只是在汇演结束、宣传队解散之后,我和宣传队其中的一个女队员交上了朋友,并谈起了恋爱。我们都处在谈恋爱的年龄,谈恋爱应该是正常现象,无可厚非。可不知为什么,指导员和连长(军管期间军事化编制)千方百计阻挠我们的恋爱。可怕的是,他们把我写给女朋友的恋爱信和抒情诗都收走了,审查之后,他们认为我被资产阶级的香风吹晕了,所写的东西充满小资产阶级情调。于是,他们动员全连的工人批判我们,并分别办我们的学习班,让我们写检查,交代问题。因为没找到什么把柄,批判我们毕竟是瞎胡闹,闹了一阵儿就过去了。如果没有批判,我们的恋爱也许显得平淡无奇,正因为有了多场批判,才使我们的爱情经受了考验,提高了价值。既然找到了女朋友,下一步是不是当一个好工人就算了呢?不,我还是想写东西。我不甘心只当一个体力劳动者,还要当一个脑力劳动者;我不满足于只过外在的物质生活,还要过内在的精神生活。还有,家庭条件比我好的女朋友之所以愿意和我谈恋爱,主要看中的是我的写作才能,我不能因为恋爱关系刚一确定就让她失望。恋爱信不必再写了,我写什么呢?我想来想去,鼓足勇气,选择了试着写小说。我的第一篇小说是1972 年秋天写的。小说写完了,它的读者只有两个,一个是我的女朋友,另一个就是我自己。因为当时的文学刊物都处在停刊状态,没地方发表,我没有往外投,只把小说拿给女朋友看了看,得到女朋友的夸奖就完了,就算达到了目的。后来有人问我最初的写作动机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为了爱,为了增加自己对女朋友的吸引力,为了赢得爱情。

转眼到了1977年,全国各地的文学刊物如雨后春笋般纷纷办了起来。看了别人的小说,我想起来我还写过一篇小说呢!我从箱底把小说翻出来看了看,被感动了一下,觉得还说得过去。于是我改巴改巴,重抄了一遍,就近寄给了《郑州文艺》。让我深感幸运的是,编辑部通过外调函对我进行了一番政审后,这篇在箱底沉睡了六年的小说处女作竟然发表了,还发在《郑州文艺》1978年第二期的头条位置。小说的题目叫《棉纱白生生》。第一篇小说的发表,使我有了自信,积极性也提起来了,开始接连不断写起小说来。

何子英:您的人生之路从家乡出发,从乡村到矿山,然后是城市,再到首都北京,经历和阅历可谓相当丰富。这些经历成为了您创作的富矿。这些年您写了很多矿山题材的作品,比如被改编成电影《盲井》而获奖的小说《神木》。矿工的生活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都是相当压抑的,您当时有过苦闷吗?而这些又如何影响着您的创作?

刘庆邦:是的,我早就意识到了,我的创作优势有两点,一是我的人生经验比较丰富,二是我不偷懒,比较勤奋。我经历过大跃进、大饥荒、文化大革命、大串连,还经历了改革开放后的一系列过程。可以说新中国所发生的一些大事我都亲身经历过,并参与过。从农村到矿山,又到北京,我当过农民,当过矿工,还当过记者、编辑,积累了丰富的创作资源。有的作家朋友遇到了创作资源枯竭的问题,很是苦恼。我目前还没有遇到没什么可写的问题,不少有着深切生命体验的东西还没有写,等待我去写。谁的孩子谁自己生,我不写,“孩子”就不会出生,谁都不能代替我。勤奋和勤劳,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宝贵的精神财富,精神遗产,我一辈子都用不完。

我的农村生活在前,矿山生活在后,一开始写作,我先写的却是矿山生活。不但刚才说到的第一个短篇小说是矿山生活,我所写的第一部中篇小说和第一部长篇小说,也都是矿山生活。是环境的改变,是矿山生活和农村生活的反差刺激了我,推动了我,促使我把写作的笔触首先对准了矿工。谁都不能不承认,是数百万在地层深处劳作的矿工,支撑着共和国的能源大厦,他们是处在最深部的国家的根基。同时我们又不能不承认,矿工的劳动环境是阴暗的,狭小的,幽闭的,压抑的,他们付出的劳动是繁重的,艰苦的,危险的。他们是一个特殊的生态群体。在农村当农民时,我觉得劳动已经很繁重了,到了矿山,去井下挖了煤,体验到矿井下无处不在的凶险,我才知道在农村所受的艰难困苦都不算什么。我说过,煤矿的现实就是中国的现实,而且是最底层的现实,最严酷的现实。改编成电影《盲井》的中篇小说《神木》,就集中表现了严酷现实的一种。前些年,我已经写了《断层》《红煤》《黑白男女》三部煤矿题材的长篇小说,被评论界称为“刘庆邦矿工生活三部曲”。一般来说,写了“三部曲”之后,就会结束某种题材小说的写作,而我没有结束写作,在2019年,又完成了一部新的煤矿题材的长篇小说《女工绘》。这部小说写的是后知青时代一群青年矿山女工的故事。我算了一下,在全世界范围内,把包括左拉、劳伦斯、戈尔巴托夫等作家在内的所写的矿工生活的小说加起来,都不如我一个人写的矿工生活的作品多。煤矿是我认定的文学富矿,将近半个世纪以来,我一直在这口矿井里开掘,越开越远,越掘越深。据说煤埋藏得越深,杂质就越少,煤质就越纯粹,发热量和光明度就越高。我希望我写的小说也是这样。

何子英:煤矿生活和乡村生活可谓您作品的重要两翼,占相当大的比重,煤矿的生活是坚硬的严酷的,而乡村生活在您的笔下往往是柔美的。对于这两类题材的作品,您自己最喜欢或者说最满意的是哪一类?为什么?

刘庆邦:我所写的煤矿生活和乡村生活的作品,占了我全部作品的绝大多数。雷达老师为我的作品写过长篇评论《季风与地火》。他把我的乡村生活小说概括成“季风”,把我的煤矿生活的小说概括成“地火”。我觉得他概括得很好。风嘛,有春风、秋风,也有风景、风俗、风情。火嘛,代表着火热、热量、热烈、强烈。这两种题材的作品,我的写作过程感觉不大一样,作品的效果也有所不同。乡村生活的作品比较感性、抒情、柔美。而煤矿生活的作品比较理性、强烈、深刻。其中都有我比较喜欢和比较满意、并产生广泛影响的作品。我来举两篇例子吧,一篇是《走窑汉》,一篇是《梅妞放羊》。这两篇小说分别代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我不认为这是一种分裂,而是一种在高处的统一。

写短篇小说要有短篇小说精神

何子英:您个人偏爱什么样的作家和作品,写作初始,有没有受过哪些作家或作品的影响?

刘庆邦:写第一篇小说时,很难说受到哪些人或哪些作品的影响。写小说之前,小说我是读过一些,中国的,外国的,古典的,现代的,都读过。从农村老家去矿上参加工作时,我在铺盖卷里也卷了一些书,记得有《红楼梦》《茅盾文集》《无头骑士》《血字的研究》等。可那些书当时都被列为禁书,一点都不能参照,不能模仿,只能蒙着写。虽说没有明确的学习样本,没有具体的模仿对象,看了那么多小说,有一点我是知道的,写小说可以想象,可以编人名,编故事,能把一个故事编圆就行了。因为根底浅,没有经过训练,回过头看,我的第一篇小说写得很一般,只是写了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而已。好在一迈步我的路子就走对了,写的是我熟悉的生活,熟悉的人物,没有胡编乱造。

到了新时期,外国的文学作品大量被翻译进来,我国一些曾被埋没的作家,也被发掘出来,这时我读得如饥似渴,日以继夜,等于这才正式开始了对文学创作的学习。外国的作家,我比较爱读哈代、司汤达、莫泊桑、左拉、托尔斯泰、契诃夫等作家的小说,更爱读的是奥地利作家斯蒂芬·茨威格的小说。他的小说叙述是主观化的,心灵化的。他的小说不再是客观现实主义,变成了心灵现实主义。他的小说得到的是弗洛伊德心理哲学的支持,心理剖析非常精确,非常动人。如《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小时》等,就是著名的篇章。反复阅读茨威格的小说之后,我曾学习他的叙述手法,写过一两篇小说,如发在《上海文学》的中篇小说《找死》,发在《北京文学》的短篇小说《煎心》,就是向茨威格学习的结果。后来我感到茨威格式的叙述太紧张了,心弦绷得太紧了,那样的写法让我的心脏有些不能承受,我就放弃了对茨威格的学习。咱们中国的作家,我比较喜爱读曹雪芹、鲁迅、萧红、老舍的小说。最爱读是沈从文的小说。我先读到了汪曾祺的《受戒》,觉得很好,很对我的口味。跟刘恒说起来,刘恒建议我读沈从文的小说,说沈从文是汪曾祺的老师,汪曾祺继承的是沈从文的衣钵。于是,我买了一套香港出版的《沈从文文集》,开始系统地、全面地研读。我不仅读完了沈从文的小说、散文,还读完了文集中的文论和书信。我和沈从文的经历有些相似,都是从乡下来到城里,从乡下的一个农民,变成了北京城的一个农民。更重要的是,我觉得自己与沈从文的性格、气质比较投合,都是忧郁的气质。读到沈从文,我好像一下子找到了自己。到哪里我都愿意承认,沈从文是我的未曾谋面的文学老师。

何子英:相对于中长篇小说,您好像比较偏爱短篇,有几百篇吧,所以有短篇大王的美誉,有人把您比作中国的契诃夫。而新世纪以来,比起中、长篇小说,短篇小说其实一直是市场弱势,您为何对短篇小说情有独钟?

刘庆邦:我既写短篇小说,也写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我写这三种体裁小说的顺序是,从短到中再到长。迄今我已经写了十二部长篇小说,三十多部中篇小说,三百多篇短篇小说。在2017年和2019 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和河南文艺出版社先后为我出版了《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的上六卷和下六卷,一篇不落地收录了我从1972年到2018年所写的全部短篇小说。评论界和媒体之所以不断跟我拿短篇小说说事儿,并给了我带王字的名头,是因为在中国作家中,我写的短篇小说从数量上说的确比较多,而且,我一直在写,每年都有新的短篇小说发表。好多作家都是从短篇小说起步,也是从短篇小说成名,但他们写着写着就不写了。各人有各人的选择,这无可厚非。我呢,尽管短篇小说写起来比较费神,挣不到多少稿费,不能改编成电视连续剧,扩大不了影响,可我还在写。这证明我对短篇小说确实有些恋恋不舍。打个比方也许不好听,不确切,我身体里好像仍然怀有不少短篇小说的精子,它们一遇到短篇小说的卵子,就要和卵子结合,发育成短篇小说,并把短篇小说生下来。在中国作协举办的一次关于短篇小说的座谈会上,我谈到,眼下写短篇小说要有短篇小说精神,所谓短篇小说精神,一是对纯粹的文学性不懈追求的精神,二是自觉抵抗文学商品化的精神,三是在细部精雕细刻一丝不苟的精神,四是对语言深究再深究、不达诗意化不罢休的精神。

我喜欢短篇小说的写作,不等于对中篇小说和长篇小说不重视。这三种体裁各有承担,各有千秋,各有存在的理由,谁都不能代替谁。我打过比方,长篇小说如波澜壮阔的大海,中篇小说如曲曲弯弯的长河,短篇小说如扯成断面的瀑布,虽然都是水质,但形态各异,使命不同,都可以满足读者的阅读需求。我还说过,短篇小说侧重呈现心灵景观,中篇小说适合讲一个起伏跌宕的人生命运故事,长篇小说须承载历史。要说影响,我的中篇小说影响似乎更大一些。《神木》被翻译成六种外语,出了外语单行本。

何子英:作为职业读者,我个人是比较偏爱短篇小说的,好的短篇可以说是惊鸿一瞥,是电光石火,是思想与技术的完美演绎,给读者以审美享受和思想启迪。短篇小说的概念严格来说不仅指篇幅的长短,而是美学特征上的精致、简练与深邃。您对当下短篇小说创作现状有何看法?觉得需要有突破吗?

刘庆邦:前不久,《小说选刊》今年第5期在选载我的短篇小说《踏雪之访》时,约我写了一篇创作谈,我写的创作谈的题目是《拯救文学性》。这个说法是雷达先生曾经在一篇谈短篇小说的文章里提出来的。他认为,短篇小说的存在,证明着文学性的存在,拯救文学性须从重视短篇小说做起。他在文章里说:“短篇最能看出一个作家的语感、才思、情调、气质和想象力,有些硬伤和缺陷,用长篇或许可以遮盖过去,一写短篇便裸露无遗。对一个作家艺术表现力的训练,短篇是最严酷最有效的。”我非常赞成雷达先生的观点。由于他在中国文坛的地位,他的话显得更有分量,更有说服力。虽说目前有长篇为大的现象,有的作者也提出了“扬长避短”,但我对当下短篇小说的创作现状一点儿都不悲观。从全国文学期刊所发表的小说看,短篇小说的数量还是最多的,而且不断有精彩的作品出现。有一年,写短篇小说的加拿大作家门罗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我对他的短篇小说并不看好。相比之下,我觉得迟子建、毕飞宇、石舒清等作家写的短篇小说一点儿都不比她差。

王安忆自从在1985年第9期的《北京文学》上看到的我的短篇小说《走窑汉》之后,对我的短篇一直很关注。她说我的天性里有与短篇小说投合的东西,建议我多写短篇,说写短篇需要一定的量。安忆很谦虚,她在接受记者访谈时说:“比如庆邦的短篇,就非常写实,他是我的榜样,我很难学会。同样看一起事件,他的细节可以开出花来。他的细节不会给你时间是凝固的困惑,而且他的小说时代背影非常清晰,他的细节是鲜明的时代特色。”每个人对自己的天性并不是很了解,我可不敢承认自己的天性适合写短篇,但回顾起来,我写的第一个短篇就发表了,此后所写的三百多篇短篇,那家不发这家发,都“卖”出去了,没有一篇砸在手里的废稿。王安忆给我总结了三条,除了天性,还有灵感和锻炼。我倒是比较看重锻炼,自认为写每一个短篇都很认真,都满怀敬畏之心,都是在学习和锻炼。有一个说法是,好短篇可遇不可求,千万不要相信这样的说法,只有孜孜以求,才有可能遇,如果不求,哪里会有遇呢!追求的过程,就是锻炼的过程,不断追求,不断锻炼,灵感才有可能在艰苦劳动后出现。我写短篇使用的材料并不多,找到一个光点,我可以把它变成一轮太阳;找到一滴水,我可以把它变成一个湖泊;找到一粒种子,我可以变成一棵大树。短篇小说的最高境界是向诗学习,写出诗意。如果我们把短篇小说写出高雅的格调,深邃的意境,饱满的情感,优美的语言,那就算沾了诗歌的光,就算有了诗意。

以淡定与沉着的心态坚持写作

何子英:一些作家有严格的写作纪律,像上班一样,每天在固定的时间,固定的地点让自己坐下来写。您有什么样的写作习惯?有没有遇到过创作瓶颈的时候?

刘庆邦:当作家不能犯懒,须日复一日地不断战胜自己。我对自己的看法是,我是一个感情丰富的人,感情脆弱的人,但我是一个意志坚强的人。我对自己的写作才华有时不够自信,而对自己的意志力始终充满自信,相信自己不会放弃对写作的学习,会在写作这条路上走到底!我养成的习惯是每天早上四点钟起床开始写作,春夏秋冬从不间断,连每年的大年初一也是如此。我以前在煤油灯下,在床铺上,在厨房里,在地下室里,在公园里,都写过小说,对写作条件的要求非常简单,走到哪里可以写到哪里。至于写作瓶颈,看怎样理解。我写每一篇小说,都不是轻而易举,都是向瓶颈挑战的过程,也是打破瓶颈的过程。一个瓶颈打破了,还会出现新的瓶颈。我们调动起新的创作能量,再把它突破就是了。

何子英:您觉得一个小说家该如何处理自己与现实的关系,或者说对现实保持一种怎样的姿态?

刘庆邦:今年年初,新冠病毒疫情袭来了,我没有任何恐慌,保持着以往淡定沉着的心态。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运,整个人类也有整个人类的命运。新冠病毒在全球蔓延,这就是人类所面临的新的命运。这样的命运以前有,现在有,以后还会有。人类就是在不断战胜各种疫情和各种疾病中才走到今天的。我相信任何疫情都有阶段性,人类最终一定会战胜它。抱定这样的信念,我每天还和往常一样劳动着。写作过程跟自我隔离差不多,不用别人要求,我自己就把自己隔离起来了。我去年完成了新的长篇小说《女工绘》,今年以来主要是写短篇小说。窗外布谷声声,我今年已完成了八个短篇,第九个短篇也开了头。

去年在天津第18届百花奖颁奖典礼上,蒋子龙老师拉住我的手对我说:庆邦,您写得太多了,太累了,您看您的头发花白得多快呀!我心说:头发终究是要白的,白就让它白吧。如果不写作,我的头发也许会白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