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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6期|潘灵:叫了一声(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6期 | 潘灵  2020年07月07日06:45

挨了领导一顿训,说我恍兮惚兮,干工作像梦游。领导的话像一梭子弹,击中了我的痛点,让我哑口无言。我低着头走出领导办公室的时候,领导在背后又补了一梭子——你过去可是科室里的先进,过去干工作的那股劲儿哪儿去了?

哪儿去了?我边走边心中暗自嘀咕,过去,我没想过要二胎呀。

这时手机就响起来。

电话是妻子打来的,语气仿佛是天塌了下来。光贵,妻子在电话里喊,你还不赶紧回来,家里出大事了。

我握手机的手禁不住一阵哆嗦,就问出啥大事了。

你妈,她语气比先前更急促了,你妈把玉佛弄丢了!

还以为是天大的事。我舒了一口气,镇定而从容地对妻子说,丢了就丢了呗,大惊小怪的。

你说啥?电话另一端的妻子提高了嗓门,我的话显然是让她怒火中烧了。吴光贵呀吴光贵,你哪儿来的口气,丢了就丢了,那可是两万多块钱的东西!

我知道是两万多块钱的东西,那是我前几个月出差去边境小城瑞丽买的。两万块钱对我一个小公务员来说,是不吃不喝不花销一个季度的收入。但自己母亲弄丢了这两万多块钱的玉佛,不是丢了就丢了,还能怎么样呢?

两万块钱咋啦?二十万,二百万又咋啦?我心中突然冒出一串火来,对着电话冲妻子吼道,东西都丢了,你让我妈生一个出来?东西又不是我兄弟!

你……振振有词的妻子突然哑了火,啜泣声撞痛了我的耳膜。我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正欲赔个不是,妻子却挂断了电话。

人这辈子,会犯大大小小的错误。小错好纠,大错难补。我活了四十年,算是活了半辈子。这后半辈子会犯什么大错,我不知道;但这前半辈子,我太清楚自己犯的大错,那就是冲动地让老婆怀上了二胎。

我现在身上还背着一个月几千元的房贷,再养个孩子,断是请不起保姆的。但国家二孩政策出台,我们的同事都把它当成了福利。科长是60后,他总是对我说,小吴呀,现在政策好了,60后也老了,我是不行了,你可要把握好机会。我们科长和我一样都来自农村,养的都是女儿,这农村出来的人,尽管受了高等教育,也知道了男女平等,但在这生男生女的问题上,还是不坦然,还是看不开。回乡下去,面对亲戚,就会有压力。科长姓林,他老父亲总在他面前叹气,说你这辈好不容易让林家进了省城,但下一辈,省城就没我林家了。

我父亲不会这样说,在我才十岁的时候,他就抛下我母亲和我,以及我的二弟三妹撒手人寰了。我和妻有了女儿娇娇,母亲说,女儿好!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我和妻都很感激母亲的深明大义和洒脱。但后来二弟家养的也是一个女儿,我母亲就有些失落了。她由此觉得自己亏欠了父亲,常一个人去父亲的坟头,要父亲不要责备她。

去年春节我回老家过年,妹妹对我说,哥,你得努点力,二哥家虽怀上了二胎,但妈请人卜算了,说还是个丫头。你回来,妈脸上的笑是刻意堆上去的,她一点也不快活。

我说我不能因为让妈心里快活,就生二胎。这可不是我这当大哥的一人说了算的,还得征求你大嫂的意见。你大嫂是知识分子家庭出身,最讨厌的就是封建余孽。

我话是这样给妹妹说了,但春节过后回来还是鼓起勇气给妻子说了生二胎的想法。妻不置可否,说要找她父母商量。我于是就准备了挨批,陪妻子回了趟娘家。正在专心看报的岳父听我说想要二胎,放了报纸一拍腿站了起来,说好,好呀!这世上什么才是最可宝贵的财富?他看着我问,我答不上,他又看着他女儿问了一遍,妻子依旧没答上。他于是就揭晓了答案,人呀!人才是最可宝贵的财富!你们想生二胎,我举双手赞成!

岳父将双手举过头顶的样子很滑稽,仿佛不是赞同,而是投降。

岳母看岳父这样子,就摆摆手说,得得得,你赞成,孩子生了你带?娇娇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折腾得够呛了!我得把丑话说在前面,你们想生二胎我不反对,但要巴望我来带,那是不可能的。我要趁还能走得动,出去走走,我也有我的诗和远方,就像现在网上最火的那句话一样——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

妻子听岳母那么说,就道,孩子生下来不劳二老操心,我们请保姆带。

岳母撇了撇嘴说,请保姆?你们那点收入,又欠着房贷,你们请得起吗?

妻子看着我,眼神中有求援的意味。情急之下,我脑洞大开,援军就跃出了脑海。我说,妈,有办法的,我让娇娇的奶奶来带。

这样的事,最好的援军,自是自己的母亲。岳父岳母听我这么一说,也就没有了意见。我与妻班师回朝的路上,妻子说,一说生二胎,光贵,你这榆木脑袋咋一下就灵光了呢?

我说,我这是超强大脑。妻子撇撇嘴说,光贵,你这人咋这样?说你胖你就喘!现在我们只是解决了生二胎的后勤保障问题,要生二胎,还要你这个先锋能冲锋陷阵,你看你这油肚。她拍了拍我的肚子,警告说,回到家,不准蔫鸡样!

妻子边说边冲我暧昧地笑了笑。

我现在骑着电动自行车往家赶,脑海里出现从前妻子那个暧昧的笑容,依然觉得是如此妩媚。

一切美好和妩媚,都是昙花一现吗?我苦笑了一下,骑在电动自行车上的我,又陷入了回忆里……

带着吹糠见米创造一个人的任务去过夫妻生活,对我来说绝对是个苦活计。为了生二胎,我和妻子顾不得白天上班的劳累,在夜里兢兢业业地耕耘,直让我对夜幕一低垂就充满恐惧。当近六十个恐怖的夜晚过去,胆战心惊、弹尽粮绝的我,终于从妻子的口中获得了犹如救命稻草的捷报。那真是一个用任何美好的形容词来形容都不过分的傍晚,去医院做了检查的妻子一手拿着化验单一手骄傲地拍着肚子说,光贵,有啦!听了妻子的话,我像一个陷入拉锯战的将军听到前方传来捷报那样激动地将妻子抱了起来。我的冲动马上被妻子的惊叫止住。妻子戳了一下我的额头说,别毛手毛脚,弄流产了咋办?吴光贵,我可告诉你,从现在开始,我不是肉做的,是瓷做的,你要小心轻放,还有,从今以后,一切家务活儿,你得三包。

我头点得像鸡啄米,嘴里吐出一串是是是,脑子里又出现了我永恒的援军——我的母亲。

我说,老婆,我马上通知娇娇的奶奶,让她尽早从乡下赶我们这儿来。

招之即来的母亲,背上背着一个大包,大包里除装了她的换洗衣服外,就是她认为孕妇要吃的补品——几乎全是我故乡的土特产。我去长途汽车站接她的时候,她已在长途汽车站的门口等着我了。她佝偻着身子的样子显得既矮又小,让她背上的背包显得既大又沉。她干瘦的两只手也没闲着,左手提着一筐易碎的土鸡蛋,右手在胸前搂着一个易碎的瓷观音。

我把她的背包和土鸡蛋放进从朋友那儿借来的马自达轿车的后备厢里,示意母亲把她搂在胸前的瓷观音也放进后备厢。母亲后退了两步说,娃儿,你这车厢不保险。她边说边把观音搂得更紧了。

我开车接母亲去家里的路上,母亲都紧紧地将瓷观音搂在胸前,那样子就像一个母亲小心呵护着一个婴儿。

妻子早就在家里恭候母亲了。我按响门铃,妻子就迅速开了门。一脸笑容的妻子亲热地唤了一声妈,本能地伸手去接母亲怀里的东西。但当她看见母亲胸前怀抱着的是一个瓷观音时,就像遭了电击一样缩回了手,脸上的笑容荡然无存。她定了定神说,妈,你大老远的,抱这么个东西来做甚?

妻子的话,让也是一脸笑容的母亲大惊失色。她呸呸呸地冲我家客厅的地板夸张地吐了三口唾沫说,媳妇,说啥浑话?做甚,没有这观音菩萨,能有你肚里的孩子?

我赶紧给妻子递眼色,并大声说,娇娇,还不快来叫奶奶。

在卧室写作业的娇娇,嘴里亲热地喊着奶奶就手握铅笔跑了出来,然后整个人往母亲身上扑。母亲笑得一脸都是深深的皱纹,抚摸着娇娇的头说,孙啊,长这么高了。小心点小心点,别弄坏了菩萨。

母亲用眼扫了一遍我家干净整洁的客厅,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说,光贵,你这家咋连个神龛都没有呢?

我无言以对。

娇娇看着我说,爸,神龛是啥?

我说,桌子吧。

娇娇于是就松开抱奶奶的手说,奶奶,我有张不用的电脑桌,我给你搬去。

娇娇将电脑桌搬出来,我示意她把它放在墙边。母亲将瓷观音恭恭敬敬地放在电脑桌上,又转身看着僵在客厅里的我。光贵,有香柱吗?我摇了摇头。那……有蜡头吗?母亲又说。

我又摇了摇头。

光贵,母亲长叹一口气说,你这日子是咋过的呀?

我说,妈,你别忙活儿了,这么远的路,你也累了,赶快洗个热水澡吧。

母亲听了我的招呼,我把她领到妻子特意为她准备的房间。她从背包里拿出一套换洗的衣服,就去卫生间洗热水澡了。

好奇的娇娇站在白得耀眼的瓷观音面前,一边端详着瓷观音一边对我说,爸,菩萨原来是这个样子,我明天去学校要给同学说,我家有菩萨了,我还要请要好的同学来家里看。

你敢!

妻子冲娇娇暴喝道。

妈,咋啦?

娇娇不解。

这有啥好看的?还不嫌丢人吗?做你的作业去!

妻子满腔怒火。

娇娇冲我伸了一下舌头,做一个鬼脸,躲进屋里去了。

好在卫生间都是哗哗水声,要不,被母亲听到妻子的话,后果就严重了,我心里想。

我劝妻子,至于吗?

吴光贵!妻子用手指着墙前电脑桌上的瓷观音说,就算我能容忍你妈的迷信,也容忍不了它的恶俗,你看这是啥玩意儿!

我这才开始细细打量这瓷观音。

它的做工确实太粗糙了,釉上得极为马虎。塑像观音的比例也不对,看上去头重脚轻,形象显得臃肿,观音的脸也太胖,像是满脸横肉,眼睛竟然是斜视着的。观音的头上、脸上、嘴上都上了彩,那彩,艳得就像妻子说的那样——恶俗。

毫无疑问,这瓷观音一定出自乡间拙劣工匠之手。

我对妻子说,妈才来,别因为这,惹她生气,包容包容吧。

母亲洗完热水澡,我和妻子安顿她睡下后,就自顾自上床睡了。

我刚进入梦乡,就被妻子摇醒了。我有些恼火说,又发啥神经呀?

光贵,妻子说,我真的无法包容,我一想到那瓷观音,就犯恶心。

我安慰妻子说,睡吧,明天我去工艺品市场转转,买个做工考究点的来把它换了。

妻子吃惊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吴光贵,你还有点原则没有?在我们这家里供个观音,你觉得合适?朋友们上家里来,看了会怎么想?

我说,那你让我咋办?把妈惹生气了,她一拍屁股回山里乡下去,你肚里生下的孩子,哪个来带?

我的话终于起了作用,意识到严重后果的妻子沉默了好一阵子后说,那就让它摆放几天,但你得说服你妈,至少得说服她摆她住的卧室去。反正我看不得那东西,一看就恼火。我怀着你的娃,我不开心,你娃能长好吗?

这威胁的话,被妻子说得入情入理。

我却犯了难。

妈每天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冲瓷观音又是作揖又是磕头,嘴里还念叨着观音菩萨保佑。

有天母亲要出去买东西,就让娇娇领她去,但被妻子说娇娇要做作业给阻止了。母亲独自出了门。看见母亲脸上不快的表情,我就责备妻子过分了。妻子委屈说,吴光贵,你认为我对你妈过分,那你去问娇娇,她要是把娇娇带坏了咋办?

我不解,母亲咋会带坏了娇娇?我于是把娇娇叫来问话,娇娇说她跟奶奶出去,奶奶见啥都拜,见小区里的大榕树,就跪地上拜,还要她也拜,对她说那是神树;娇娇带奶奶去城市最大的万达广场,看见巍峨的万达双塔这两座高楼,在众目睽睽之下她就跪下去了,还惊恐地说这俩都是神物。

我对妻子说,拜棵大树,有啥好大惊小怪的,小时候我在山里也拜,山里人都相信万物有灵。

妻子说,那她拜高楼如何解释?

我一时无言,迟疑了一会儿对妻子说,妈没见过如此高的楼,她兴许是被吓着了。

妻子说,愚昧。

我嗔道,不准这样说我妈!

如果不是妻子肚子里怀着个未出生的孩子,一场嘴仗肯定不可避免。

妻子说,是可忍,孰不可忍。

我没再吭声。

母亲来到家里一周后的一天,我被领导安排去瑞丽出差。瑞丽是个美丽的边陲小城,我履行完公干,就想起了我大学的同学胡鸟。他当年大学毕业后主动要求去了边疆,好像就是去的瑞丽。我于是发微信给了好几个大学同学,终于通过女同学王曼获悉了胡鸟的电话。

我打电话给胡鸟,他没接。我又打,电话依然是通的,但他还是没接。我原本巴望着联系上他,让他陪我去瑞丽周遭转转。现在既然联系不上,我就只好找旅行社,参加“瑞丽一日游”。就在我准备打电话咨询旅行社的时候,我的电话响了,显示的号码是胡鸟的。

谁呀?刚才是谁给我打电话?

一个语气冷硬的男声。

我说,你是胡鸟吗?

没有回答。电话里这么说,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我说,我吴光贵。

吴……电话另一端肯定是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检索记忆,接着就响起一阵惊呼,光贵,老同学嘛,今天太阳从西边出了,想起给我这老边疆打电话了?

我说,我在瑞丽。

啊,太好了!从声音中能听出胡鸟的惊喜,快告诉我,您住哪里,我现在就过来看您。

我说,景成宾馆。

十多年不见的老同学,邂逅的亲热劲猝不及防,惊叫,拥抱,大声叫着彼此的绰号。一阵寒暄后,我提出了我的请求。

一听说我想在瑞丽转转,胡鸟就一拍大腿说,你找对人了,来瑞丽看啥?看翡翠,瑞丽是翡翠之城。不瞒老同学,我毕业这些年,别的一事无成,但在玉文化研究上有些许成就,也算是半个专家,今天我就带您开开眼界。

我本来想告诉胡鸟我不想看翡翠,我这人,你让我看木头还凑合,看石头,我自己就成了石头。但我也知道客随主便的道理,就顺了胡鸟的心意。

路上,胡鸟问我,光贵,你知道古人为何要佩玉吗?

我摇头,说不晓得。

因为他们要做君子!胡鸟手一扬说,君子以玉比德。

我笑说,我虽不是小人,也就一凡夫俗子,比德,累不累呀?我们今天是去看玉还是看翡翠?

我的话让胡鸟惊诧了,他肯定没有想到他的老同学竟然如此无知。不会吧,光贵?这你都拎不清?翡翠是玉的一种,又叫硬玉。今天,我得给你好好普及一下翡翠知识。

胡鸟说到做到,他带着我出了东家玉行,又进了西家翡翠商号。胡鸟没吹牛,在瑞丽城里,他是名副其实的专家。他每进一家店,店主都要热情招呼他,恭敬地称他胡老师,接着就是为他端茶倒水,有人还要拿出宝贝让他品头论足。他的话在那些店主听来,就是一言九鼎。

我说,行呀,胡鸟!

知识就是力量嘛!胡鸟的口气中充满了得意。

说真的,跟一个内行领略和感受一种文化,就是不一样。我跟着胡鸟在这翡翠商城里转悠一圈,确实有些收获。面对翡翠,我再也不像先前一样是块冥顽不化的石头,也感受到了翡翠之美。我的微妙的变化自然逃不过胡鸟犀利的眼睛。

你这次来瑞丽,我得让你放点血。胡鸟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放点血就是破费的意思。我对胡鸟说,老同学,我可是穷光蛋。这翡翠我承认很美,很迷人,但价格对我来说是穷小子面对富家小姐,高攀不起的。

什么东西,并不是越贵越好的,翡翠这东西,讲的是缘。当然,还得看你有没有独到眼光。今天,我就小试牛刀给你看。胡鸟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相当自负。

进店,看货,选;出店,再进店,再看货,再吹毛求疵,如此重复了不知多少回合,胡鸟终于有了意外发现。

是一个手把件,雕的是一尊佛。

……

 

选自《芙蓉》2020年第3期

《长江文艺·好小说》2020年第6期

潘灵,1966年7月生,云南巧家人。1988年毕业于云南师范大学,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在国内各级文学期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多次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及本刊转载,并入选多个文学选本。出版长篇小说八部,中篇小说集两部。曾获第十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云南文学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