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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诚的革命文艺战士 ——写给电影艺术家于蓝妈妈

来源:文艺报 | 江 平  2020年07月01日07:29

她是新中国第一位在国际A类电影节获得“最佳女演员”殊荣的表演大师;她是上世纪60年代初由周恩来总理圈定并由文化部正式评选出的“新中国22大明星”之一; 她是中国电影百年时由人事部和国家广电总局评定的“国家有突出贡献艺术家”; 她是金鸡奖、金凤凰奖、国际儿童电影奖终身成就奖的获得者……

面对一座座金色的奖杯,面对一本本红色的证书,她说:我不是“大家”,也不是“大师”,更不是什么“明星”,我就是我,一个普通演员,一个革命战士,一个人民的文艺工作者。

她,就是我们敬爱的于蓝妈妈。

庚子年春节,与病痛做了一年多斗争的她,忽然进入昏迷状态,一度还很危重,网上甚至传出了她去世的假消息。然而,她和自己主演的电影当中那些主人公一样,坚韧不拔,昂首不屈,在疫情肆虐的季节里,她就像一枝红梅,顽强地挺立着……

前些天,我和她儿媳通电话,得知老太太竟然能喝点米汤了,我真高兴啊!正准备什么时候去看她,可没想到,6月27号晚上,她长子田新新大哥泣告:妈妈21点07分走了……

犹如晴天霹雳!

不知道为何,那一刻,我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两个形象,那就是:周莲和江姐。

于蓝妈妈的代表作品是《革命家庭》和《烈火中永生》。片中,她扮演的英雄母亲周莲和巾帼女杰江姐,是深植国人心中经典的银幕形象。

不过,走下银幕的于蓝妈妈,却是那么低调。她一生谦逊,不爱张扬。她多次说,你们不要把我当成江姐当成周莲,我只是在她们的精神感召下,扮演了她们。我于蓝有今天,一靠党的培养,二是沾了这些党员先烈的光!

独有一桩事让她永远骄傲: 我和我们党同龄,生于1921年……

前年,上影集团85岁的老演员牛犇同志入党,适逢 “7·23”,是党的一大召开的纪念日。我请牛犇老师到中影股份公司给大家上党课。牛犇一到北京,先去位于黄亭子的儿童电影制片厂旧宿舍看他的“长辈”——电影《龙须沟》中,于蓝和他合作过。快80年党龄的老人和刚入党一个月的老人,相拥而泣,当即,于蓝给牛犇写下了一句话:“牛犇同志,你是不忘初心的优秀党员!”牛犇激动地说道:“这好比是‘岳母刺字’啊!”而于蓝老师神情却变得严肃起来:“不,银幕上,我们是好搭档,现在你是党员了,我们就是好同志!”

两位老艺术家一同到了中影,在党旗下,引领着同志们重温入党誓言,于蓝妈妈把誓词念得铿锵有力,振聋发聩。那情那景,让人动容。

于蓝妈妈的晚年一般都宅在家,打电脑,写大字,除每天下楼锻炼、散步一小时,不轻易出门,可我请她参加公益活动,特别是为少年儿童电影,下农村去工厂进校园,她必到,哪怕坐轮椅也要来。见了我,口称“江平同志”,跟别人介绍,总说“这是我领导”。我说,您是参加过抗战的老革命,我是晚辈学生。她很认真地回答:“你是中影股份总经理,我是中影演员,这上下级关系是组织原则,不能乱的。”

生活中,我俩亲如母子,这么说吧,我从上影调北京工作17年,每年6月3日,我从没忘记,都会和大伙儿一起张罗着给她过生日,人最多的一次,是她97岁,百之众,不吃公款,青年演员佟丽娅和孙茜掏腰包出餐费,我忙乎牵头;人最少的一次,只有她,保姆,我,我们仨在病房。

80岁之前,于蓝妈妈从来不让别人给她过生日,她说:“我是党员干部,不兴搞拜寿这一套。”可是耄耋之年,她却悄悄对我说:老了,有时候想想,生日那天该过还是过吧,别吱声,叫几个要好的同志,一块聚聚,吃个蛋糕,吃点面条,唱个歌,就行了。有一条要记牢,不许花费国家的钱,不许搞大吃大喝。

我明白于蓝妈妈的心。她惦记曾经跟她同甘共苦过的老战友们,她牵挂那些还在一线奋斗的老电影人,她还想借机会跟大家了解电影创作生产的情况和形势。于是,我们就这样定了,每年6月3日小聚,自己花钱,有时也凑份子,从橘子水升格到橙汁,从时尚的鲜奶西点取代老式麦琪淋蛋糕……20年!唯一不变的,那就是唱一样的歌:革命人永远是年轻。

我和老太太有近40年的交往。

我认识她时,正好她60岁生日差3天。1981年6月1日,她在北京电影制片厂车棚改造的几间破平房里,创建了中国第一个也是如今全球唯一的儿童电影制片厂。那天,文化部召开儿童电影制片厂成立大会,她从领导手中接过挂着红彩球的白漆黑字的木牌,欢天喜地扛了回来。当时,我只是演群众甲乙的“小把戏”,远远地望着叔叔阿姨妈妈奶奶们在那里挂牌,好生羡慕啊,没想到,若干年后,我也担任了中国儿童电影制片厂的厂长。于是,2008年,当我导演少年励志电影《寻找成龙》时,于蓝妈妈友情出演只有三句台词的路人甲,来为新人张一山跑龙套。剧本筹备的时候,我就让她先审看,老太太一个劲儿地说:”要向善向上,欢乐喜庆,儿童电影不要搞得哭哭啼啼的,不要去展现所谓的社会阴暗面,要阳光,要积极。”

我大着胆子问:“您能给我们串个小角色吗?”

她回答:“为什么不能?我是党员,听组织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特别平静,一点没有喊口号的感觉。我坚信,于蓝妈妈的真诚是发自内心的,因为我听说过,上一回拍儿童电影《二十五个孩子一个爹》,一场戏,剧组给了她两万块酬金,她说她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的钱!一转手,她就把钱捐给了希望小学。

拍戏头一天晚上,于蓝妈妈打来电话:“导演,我好像有点感冒,怕明天误你的事,能不能再请一位同志?”

按照她的意思,我立刻请了陶玉玲老师,没想到,第二天,于蓝妈妈也到了现场:“我吃了退烧药,觉得问题不大,想想还是来吧,万一用得着我!这不,我还把保姆的衣服帽子给穿上了,这挺像一个问路的农村大娘吧?”

我当时特别感动,把原有的六句台词掰成两半,她俩一人三句。拍的时候一气呵成,居然没有停顿。张一山告诉我:“太了不起了!两位奶奶刚才在那儿,这几句台词,来来回回对了十几遍!”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张一山说,原来都不知道于蓝是谁,做了“功课”,头一天突击看了《烈火中永生》,才晓得,她就是江姐!她就是中国儿童电影的老祖母啊!

是的,她还创办了中国国际儿童电影节,每两年一次。全球的儿童电影工作者,都仰视这位终身奋斗的老祖母,因为从60岁开始,她全身心地扑在了儿童电影事业上。一日,天寒地冻,同伴手忙脚乱地关大铁门,不小心把她的手夹在其间,送到医院,只见无名指上挂着半截手指头。医生说可断肢再植,但必须歇一两个月,老太太急了,一咬牙一跺脚,将半截手指连皮带肉拽下扔进垃圾桶,抹碘酒,缠纱布,回家!为啥?第二天有部儿童电影要开机呢!

我在上海工作时,曾经担任过儿童片《胖墩夏令营》的总制片人,请老太太当顾问,送审时发现,字幕员把“于蓝”写成了“于兰”。我和同事杨玉冰、孙雪萍商量,最后一本拷贝重做,老太太一听说,顿时急了:“不改,动一个字,多花上万块钱呢!”

晚年的于蓝妈妈腿脚不利索,可她知道,儿童电影经费少,每次参加各种开机关机活动,只要去外地,都不允许我们买头等舱,有几次,已经买了头等舱,她跟我们着急,我们告诉她是打折的,说才三折,90多岁的她才肯上飞机。

她每次都把轮椅带着托运,我们告诉她,机场可以随时安排,于蓝妈妈说:不能给别人添麻烦,我从到延安那天起,接受的教育就是为人民服务,我怎么能让别人老为我服务呢?

于蓝16岁时,日本鬼子侵占北平,受过良好教育的她,待在家躲避战乱。有同学介绍她到日伪的机关里做事,挣金票,而她却选择了投笔从戎,抗日救国。从北平到延安,冒着危险,排除万难,步行50多天,走烂了3双鞋,终于来到革命圣地,双手搂定宝塔山。穿上了八路军军装,她牢牢记住了战士登记表上的那两句话:“做中华民族优秀儿女”, “对革命无限忠诚”。18岁时,她在党旗下举起了右拳,立志要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参加了鲁艺,到人民中间去,向人民学习,为人民演出。延河边上,她找到了终身的革命伴侣,也就是后来在电影《英雄儿女》中扮演王芳爸爸的田方——北京电影制片厂的首任厂长。

从延安城下,走到金水桥边,于蓝一刻不停地在路上,这一走,就是80多个春秋。2019年,新中国成立70周年,她被国家授予“最美奋斗者”称号。在病房,大家给她报喜,她耳背,声音也就高:“我为革命贡献太少,而党却给我太多,我不踏实啊!”那声音,震惊了楼道里的医生护士,也感动着来看她的每一个人。

前年,中影股份为庆祝改革开放40周年,拍摄公益片《一切如你》,这是一部用10个片段组成的电影,导演请于蓝老师出场10分钟,演刘佩琦的妈。3天的戏,97岁的她毫不怠慢,铆足干劲,一整天就拍完了。拍戏的现场,摄制组专门准备了救护车,防止这些老艺术家们有个头疼脑热的。于蓝老师看见了,乐呵呵地说:“不怕不怕,如果死在现场,那就是做人民的文艺工作者的最大光荣,那就算是革命到底了。”

2018年盛夏,她忽然在家摔倒,住院后,记忆力严重衰退。去年,儿子田壮壮导演过生日,她都不认识他是谁,可《一切如你》的年轻导演去给她看样片时,老太太居然仍记得台词:“儿子,吃桃酥……”

我们去探望她,很多熟人,她都分辨不清了,唯独问我:“江平同志,咱的儿童电影拍完了没有?”

……

今年,因为疫情严重,怕交叉感染,我们不敢去医院,委屈了老人家几个月在病房孤身奋战。

如今,她走了,也许是去天上,和她的老伙伴们一起讨论剧本了……我想,她的电影永远没有拍完,她的心,她的血,她的根,她的一切,永远都融入了鲜红的党旗之中。

她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