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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0年第1期|鲍尔吉•原野:塞上曲

来源:《钟山》2020年第1期 | 鲍尔吉•原野  2020年05月31日23:13

杀草呢

喜庆或家里来了客人,他们把羊群从草场赶回来。羊群像一只用一百张羊皮缝制的白帆,从绿色的草地上移动过来。它们回来之后,其中一只羊将永远离开羊群。

羊群像流水一样流到这家人的门口,它们在门口的空场拐弯儿走向羊圈。这时候,主人往羊群里看,突然抓住一只羊的耳朵。为什么是这只羊?没人回答你。他抓住这只羊的耳朵,把它按倒在地,边上几个人帮忙。他们抬着这只肥羊,把它移到一块儿草地上。这只羊咩咩哀鸣。虽然到了此刻,它哀鸣的声音也并不大。它的眼睛里并没有流出人们想象中的眼泪,依旧无神。羊的眼睑粉红,和它嘴巴上的粉红是一样的。这只羊被几个人按倒在地,主人把早已准备好的刀子放在身后。

这个把刀放在身后的人,手里拿了一根草。他把这根草放到羊的胸口上,说,我没有杀你,杀草呢。他不管羊听清没听清这句话,刀子迅速扎进羊的心管。

为什么是这只羊呢?这么多羊从主人的身旁迈着小碎步走过去了,没有躲闪也没有恐惧,它们的模样一模一样。这只被主人揪住了耳朵的羊,刚才还跟羊群里的羊们在一起。它在草场吃草,见过今天早上的太阳与露水。它不知道今天是哪一天,也不懂什么叫做喜庆和客人。它来不及回忆它作为小羊羔来到这个名为世界、实际上只是一片草场的地方所经历过的一切事情。它跟着羊群每天走在草场上,在河边一字型散开,喝河里的水。下雪了,它和它们躲在羊圈里,全身顶着毛绒绒的雪片。

今天中午而不是傍晚,它们提前回家。它已经走过门口,但没到达羊圈。后边的事情羊记不得了,这已经是它的一生。如果它可以回忆的话,这个世界上,人发出的最后的声音是“杀草呢”。羊看不清这些人的脸,他们穿着衣裳,脸庞黧黑,咕咕哝哝说一些话,他们笑着。羊最后看到的是什么人?用人的话说,他们不是一帮屠夫吗?

婚礼的乳汁

到镇里前,蓝色的指路牌子上写着有趣的村名:乌兰杭肖,直译过来是“红色的嘴巴”。当地人说,翻译过来是狐狸,说狐狸呢。这时候天空下起大雨,往四外看,远处的高戈斯台可汗山,还有河边的护岸林都没有下雨,在视野里清清楚楚。但“红色的嘴巴”正在下雨,雨像一个水龙头在冲洗这里,大而急,每一滴雨砸在柏油路面都激起一寸高的水花,并听的见雨落地的啪啪声响。

车开到镇里一家饭馆门前停下,雨马上停了,好像天空有人说“停!”。进饭馆,预订房间的桌子小到必须把它搬开,才能让人坐进去的程度。我坐进里面,挨着我坐着的是镇民政助理桑杰。

上菜,桑杰说。服务员好像早就等在门口,刷刷把菜放在桌子上。桑杰说,我们等一下镇长永日布,这顿饭是他请你。

我记得等镇长等了很长时间,大约有四十分钟。我用想象力慢慢咀嚼着桌上摆的羊肋条并把它们咽下去,当然要蘸一蘸蓝盘子装的山韭花酱。在想象当中,我大约吃下两盘羊肋条,应该有三公斤的样子。这时候镇长永日布出现了。

他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好像刚刚唱完歌曲。难道迟到还要喜气洋洋吗?这位镇长穿一身雨天的乡村根本见不到的笔挺的西装。笔挺这个词不准确,他的西裤堆满了皱褶,仅仅西装前胸比较挺括。他的肌肉发达,西装好像套在了铠甲外面。我在格林体育馆游泳的时候,每天见到的两个游泳的吉尔吉斯人就是这种样子,个子不高,肩膀和脖颈肌肉发达,像野猪一样。镇长先生拿起酒盅,把无名指探在酒里,向天空弹了三下,用唱歌一般的愉悦音调说,欢迎远方来的鲍老师,你带来了暴雨和雨后清新的空气。

他的小眼睛镶在被蒙古高原烈日晒得宛如酱牛肉一般的脸膛上。这双眼睛仿佛在抑制笑意,但笑意分明。这是儿童才有的表情。他说,我刚刚从婚礼上下来,我妹妹的女儿娜布琪今天结婚。他轻轻摇着头,脸上非常满意,仿佛婚礼的场面隆重到不可思议。他说,非常好,非常成功。大家唱歌喝酒,非常高兴。我的外甥女娜布琪也非常高兴。我们在呼和浩特给她定制了三身蒙古袍,白色的、蓝色的、红色的蒙古袍,配长坎肩,都穿出来了。他满意地摇头,表示不可思议。镇长说,村里的人都看见娜布琪今天结婚了。说到这儿,镇长从西服里怀掏出叠得平平整整像一封信那样的白手绢,按在自己的眼窝上。他自言自语,娜布琪今天结婚了?用的却是疑问的口气,像有委屈。

永日布抬起头,脸上喜庆劲头全没了,像换了一个人。他说,我的外甥女娜布琪在六岁的时候,我的妹妹得病去世了。过了半年,我的妹夫也去世了。我把娜布琪接到我家里。我的女儿叫莲花,比娜布琪小一岁,她们两个人就像姐俩一样。但是我给娜布琪买的东西都是最好的,每个假期领她到外地去旅游。逢年过节给她买最好的礼物。我最怕的事情是她想她的爸爸妈妈,她可能也想了,但没让我看出来。娜布琪念了最好的小学,最好的初中和高中,考上了内蒙古大学。我妹妹如果活着,她能耐顶了天,也就是让女儿考上内蒙古大学。娜布琪大学毕业在赤峰上了班,单位很好。然后她谈恋爱,今天结婚了。她丈夫家里有三百多头牛,很有钱,在赤峰买了房子和车。我在赤峰给娜布琪也买了房子和车。车跟婆家的一样,丰田佳美,但颜色不一样,他们是白的,我是蓝的。房子和他公公婆婆买的房子在一个小区里,面积也一样。为什么你能买我不能买?我妹妹怎么想?

可是,永日布扭过头,委屈地咬住嘴唇,眼泪蓄满了眼角,眼看就流下来了。他断断续续地说,可是,在婚礼上,婆家,端一碗新鲜的牛奶,送给娘家妈喝下去。这碗奶代表着,母亲养育女儿,所有的辛苦。有女儿的母亲,都等着在女儿婚礼上,喝下这碗奶。可是,我妹妹不在了,由我来喝。当时我想大哭,可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强忍住没哭。这碗奶,我一口一口喝下去,比黄连还苦。它本该是我妹妹喝的……

永日布看着房顶,站起身来。我以为他要唱一首歌表达嫁女心情。他举起双臂,竟然嚎啕大哭。哭着,他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坐下来,推开盘子,把双臂交叠放在桌子上,枕着手臂哭,后背大力起伏。

哭够了,他抬起头,脱去西服,脱去白衬衣和领带,脱去衬衣里面的蓝色短袖衫,只剩下一件被汗沤出筛子眼的白色的跨栏背心。上面写着天山高中篮球比赛优秀奖。这身装扮像一个牧民。他说,我妹妹要是看到今天的婚礼场面就好了,非常成功。喝!我们端杯喝了一口酒。

永日布这时候又说,但这碗牛奶应该是由我妹妹喝的。说着他又委屈地哭起来,这回不是大声哭,声音小。我理解他,他认为妹妹与妹夫虽然死去十几年,但今天非常有必要复活一会儿,看一看婚礼的场面。哪管他妹妹独自活15分钟也好,或者他妹妹把那碗牛奶喝下去立刻死也没关系。可是,如果妹妹和妹夫一个都没活过来看一下,婚礼办这么好有什么意义呢?镇长痛哭不已。

少顷,镇长深呼吸,擤鼻涕,回到现实里。

他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民政助理桑杰惊讶地回答他,这是鲍老师,今天你请鲍老师吃饭呀?

永日布严厉地说,闭嘴,我没问你。

他问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回答警察。

永日布啪地拍了一下桌子,筷子震到地上。他说,有人偷光缆,你为什么不管?有人私自宰猪到市场上卖,你为什么不管?你们是不是一伙的?

我答咱们国家的法律规定刑事和治安案件归属当地公安机关管辖,并不是所有警察都能管全国所有的事情,警察没有这个权力。

啪,永日布又拍一下桌子,这回把手机震掉地下。都是你们干的,你们放任坏人坏事不管。

桑杰吓坏了,走过去,把镇长摁到座位上。但永日布像弹簧一样站起来,把桑杰轻松地推到一边。

他对我说,你别走了,你必须把我们镇的坏人抓起来判刑,我们才能放你走。

我原本想跟他吵一架的,但我坐在桌子的里边,想站也站不起来,身后的墙壁也妨碍我用手拍桌子。突然,永日布双手捧住自己的脸,又呜呜哭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这碗牛奶,本来是,由我妹妹来喝的。我妹妹没有……喝到……这碗奶,我心里太……难受了……

山丁子树摇篮

在高戈斯台可汗山的阴面,泉水从岩石上悄悄流下来,在树叶的缝隙里微微闪光。山的身体包裹着花岗岩,那桃色的花岗岩和灰色的花岗岩。花岗岩是被树林遮蔽的山的肉。

什么树在花岗岩上生长?牧民把这种树的木板放在花岗岩上,比较树和岩石的纹理,说一模一样啊,只不过木板有香气,比花岗岩柔韧。还有呢,这种树的树枝是红颜色。但是红树枝如果开红花,就不好看了,人们从远处看不出来树在开花。树知道,故而开白花。春天来了之后,像一个大网罩住了高戈斯台可汗山的阴面和阳面,草和树冒芽,有种子的植物都从地上站出来,泉水开始悄悄地流。春天的时候,泉水一边流一边结冰,新的流水把冰融化。夜晚,新的流水又结了冰。这就像人喝茶老往茶壶里添水一样。往高戈斯台可汗山上走,无论朝哪个方向看,山都挡住了多半个天空。这时候长在花岗岩上的树开花了,它的枝条像山楂一样红。这条红胳膊转圈挂满了白花,好像刺绣绣上去的花。这种树名字叫山丁子树,又叫山荆子树,这是牧民最喜欢的树之一。

牧民们还喜欢雅西乐———鼠李木,喜欢哈日根那———山杏树。如果你经历过五个多月的光秃秃的冬季,你也会喜欢所有冒绿叶的树木。如果在高戈斯台可汗山树里面选一两种喜欢的树,牧民们喜欢活泼的、像少年人一样的山丁子树。这些树身穿红衣服,手里举着白花在山坡上跑,跑什么呢?它们追赶江木伦河远远逝去的水波。牧民们把山丁子树请回家,如同请回贵客。他们用毛巾擦这棵树,用水清洗,放到锅里煮。煮好了,拿到太阳下面晒。这样的山丁子树不裂纹。

他们做什么呢?他们用山丁子树给婴儿做一个摇篮。在牧区,做摇篮是大事呢。一个人从妈妈的肚子里降生到世上,他要和谁在一起?老祖宗早就替他们想好了,要跟乌日乐在一起,乌日乐就是山丁子树,山丁子树包裹着婴儿的细嫩的肉。山丁子树长在花岗岩上,坚韧无比。它经历过山泉水的浇灌,春天用红胳膊举着白花奔跑。这种树的气质慢慢会渗透到婴儿的身体里,尤其是骨骼里。这正是牧民们所盼望的事情。

牧民们做好山丁子树的摇篮,要到高戈斯台可汗山上选沙子。你看一下就知道,山真是有意思,它到处是岩石,杂树丛生。但是在阳坡一定有一个地方积蓄着圆圆的像湖泊一样的沙漠。沙子不能喂羊,但能铺摇篮,给婴儿当床。摇篮里如果不铺沙子,还铺什么呢?洁白的沙子放在孩子的身体下边,干净又柔软,老天爷制造沙子就是干这件事用的。高戈斯台可汗山上的沙子不多也不少,足够孩子铺摇篮用了。山下居住的牧民,小时候都在这些沙子上睡过觉。铺摇篮的沙子先放在锅里炒,炒的微微发黄,但并不发出粮食的香气。再把把沙子铺在摇篮里,为孩子接屎接尿,脏一块儿扔一块儿。牧民说,这个孩子原来睡在这块沙漠的沙子上,你如果换了其它沙漠的沙子,孩子会昼夜哭啼。这是说,人和大自然有无数种联系。比如,孩子们换了其它地方的沙子昼夜哭啼。

牧民们在山上取沙子之前,向沙漠之神跪拜:“神啊,我来取你的沙子,是为了我儿女的成长。请允许我拿走你的沙子,请在我取的沙子里放进你灵验的祝福。”沙子铺好了,摇篮挂在炕里的东北角上方。东北角是母亲待的地方,吉祥方位,母亲和孩子摇篮在一起。摇篮要用单数的三根皮绳系在房梁下,皮绳上挂着三个鲜艳的吉祥结。摇篮动的时候,孩子眼珠随着吉祥结转动,预防斜视。皮绳还系着公野猪的獠牙,它的獠牙多么锋利,野猪和公马搏斗的时候,獠牙齐刷刷地切断马尾。

山丁子树的摇篮里铺着高戈斯台可汗山洁白的沙子,孩子在摇篮里睡觉。山丁子树、沙子和獠牙一起安排婴儿的梦,高戈斯台可汗山的雄伟,苍茫会陆陆续续在他梦里出现。

赞伯拉的走马,

享有神圣封号的火蓝觉若

十年前的样子,夏日巴塔村的马倌赞伯拉到哈日努登村的朋友杭爱家里喝酒。他喝醉了,骑马回家,从马上掉下来,睡在了江木伦河边的灌木丛里。

赞伯拉的马的名字叫火蓝觉若,是一匹走马。这匹马守护着赞伯拉。到了夜晚,动物们从高戈斯台可汗山下来,到江木伦河边饮水。这些动物想不到会有一个马倌躺在河边,四肢放松,等着它们来吃。但并不是所有的动物都喜欢吃人。人认为是动物就吃人,有一点高抬自己。所有的动物都有自己的食谱。有一些动物吃另一些动物的肉,而不会吃所有动物的肉,它觉得不好吃。这是上天决定的,上天并没有给所有动物太多的胃口。人觉得动物吃人,把自己想象的过于香甜。有一位猎人说,人身上的气味难闻,没几种动物会吃人,除非它饿昏了。老虎蔑视人,它只喜欢吃野猪的脖颈肉。人没多少肌肉,脂肪太多,动物并不爱吃。当然有的动物,比如獾子和狐狸,愿意吃动物的内脏,这是指动物尸体腐烂之后的内脏。人的内脏有肚皮和衣服包裹,赞伯拉的内脏也有肚皮和衣服包裹,他发出的巨大的呼噜声,让动物们发抖。即使是这样,他的马火蓝觉若仍然守卫着他。马在赞伯拉身边走来走去,如果有动物走过来,火蓝觉若抬起蹄子,用后蹄使劲刨土。动物们散开,走到很远的河边去饮水。火蓝觉若看守他的主人看守了一夜,在明月的清辉下,在河面吹来的微风和蛙鸣声里,赞伯拉香甜地睡了一个晚上。到了早晨,他还没有醒过来的意思,然而动物们撤回到山上。太阳跃上山巅,金红色的光芒扎进赞伯拉的脸庞和脖子里,却没把他弄醒。他的马此时绝尘而去,马跑到哪里去了?火蓝觉若跑到三公里外的夏日巴塔村,这里有赞伯拉的家。马跑进赞伯拉家的院子,高声嘶鸣。赞伯拉的老婆纳人花走出来,看到这匹马正朝天撂撅子。她不认同,马从来是斯文的,哪有一匹马会在主人家门口朝天撂撅子?纳人花忍不住批评了这匹马,上前牵马的笼头。但火蓝觉若原地打转,不让牵。纳人花生气了,指着马说:你这是要做什么?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在牧区,不可以骂马,批评一下可以,语气不能太重。猛地,纳人花恍然大悟,火蓝觉若的马背上有鞍子,但没有赞伯拉。纳人花原来以为这匹马是从马群里跑来的。既然备了鞍子,人没回来,一定出事了,马回家来报信儿。

纳人花说好了好了,咱们去找赞伯拉。纳人花骑上马,马飞也似的把她带到了江木伦河畔的灌木丛边上。刚好,小鸟正出早操,它们像蜻蜓一样布满了河面。河水的波浪排成横列,一浪一浪地向前推进,像朝鲜军队的阅兵式那样。赞伯拉躺在灌木丛边上仰面睡觉,张开黑洞洞的嘴。纳人花下马从身上拿出一个塑料瓶,里面装着白色液体,这是用马奶做的酸奶,叫车戈。她像往抽水马桶的黑洞倒水那样把车戈倒进了赞伯拉的嘴里。车戈非常酸,据说有健脾宣肺的功能。赞伯拉因此被呛醒,咳嗽,起身,惊讶,在地上坐了一会儿,他们夫妻二人骑着火蓝觉若回到了家。

这个故事的前半段是赞伯拉讲的,后半段由纳人花补充,那时候我坐在他家夏营地的蒙古包里喝茶。早上的光线,从蒙古包下面通风处一寸一寸向里延伸,照亮地毯。一只草绿色的螳螂跳到红漆餐桌的奶豆腐上,气势汹汹地站着,仿佛庆幸它没跳进滚烫的茶碗。我承认我暗中希望它跳进茶碗里。

我的马火蓝觉若聪明,赞伯拉说,年轻的时候,我们在可汗山下面的草地抓兔子。你看兔子跑得多快,却会突然拐弯,向东向西,但是马照样撵上兔子。在马差一步追上兔子时,我从马上扑下去,一把抓住兔子。在落地那一瞬,我两只手抓住兔子,后面双脚一蹬重新跃到马背上,马一直在跑。人怎么能够扑到地上又跳起来回到马背上呢?这不是魔术。落地那一瞬,手攥着马缰绳,拽缰绳借力,跳到马背上。

我问,是你自己这样做,还是村里其他的人也能这样做?赞伯拉说,啊嚯,好多人都能呢,但是从飞跑的马上扑到地下抓起兔子,也是俄尔登木其(天赋才能)呢。

我脑子里过了一下这样的画面,我觉得这比奥运会的一些项目还体现力量与技巧的强大。人从马上扑地抓住兔子,人也可以扑地抓住人,抓住其它东西。人的骑术达到这个境界,相当吓人。我忽然想到,蒙古人作为游牧民族从亚洲一直打到欧洲,看来并不是一件虚妄的事情。当时他们没有更强的生产力,只有马。但他们在马上的这番身手,足以让对手尿裤子了。赞伯拉说,你不要理解错了,这件事情的重点不是兔子,也不是我,是马呀。马啊马,它多么聪明,它知道你要活捉兔子,它用那么好的速度和默契配合你,让你抓住兔子。除了马,没有哪种动物能帮人做这件事。虽然,赞伯拉说,抓不抓兔子都没关系,我们抓到兔子,后来把它放掉了,有的兔子吓得不会跑。但是马多么聪明。

我的马名字叫火蓝觉若。你从山顶上看过草原没有?草原从山上延伸下来,那一种柔和的曲线特别漂亮,像马从头顶缓缓下降到后背的曲线,马鬃是整齐的灌木林。我的马小腿骨棒细而又细,是马里边最细的小腿。小腿越细,这个马跑得就越快。但它的两个蹄子特别大,像白贝壳做的大碗,摆在马头下边,非常威风。它的双腿笔直笔直地站着,像一个哨兵。它的鼻梁呢,也是笔直笔直,只有诚实和有福气的人的鼻梁才是这样子。它的耳朵永远是尖尖的,而不像驴那样让耳朵趴下来,没意思。火蓝觉若站着的时候,它的大眼睛看自己眼前五六步的地方,它看什么呢?或者它在想什么?我们不知道它看什么想什么。它的眼睛晶莹,黑黑的瞳仁没有杂质。跑起来之后,马就变成另外一种动物,像蛟龙在海浪之间穿行,像飞一样。赞伯拉说,我在电视上看到一个外国人手扶着帆板在波浪之间穿行,我觉得那就是我。我骑着火蓝觉若在齐腰深的草里奔跑的时候也是那个样子。起伏着,跳跃着,好像在飞行。

说着,赞伯拉右手撑着地毯,缓缓站起来。他眼睛看着前方,蒙古包的毡片仿佛挡不住他的视线。他手心向上,平端两只手,慢慢端起来,端到胸口停住。他手里仿佛真的有东西,但并没有,像一个祭神的仪式,

这时候,一种声音,也就是低频的声音从他口腔里缓缓发出来,你可以感觉到他腹肌与腹膜的震动。这个声音像电流从他的脊柱上升到颈椎,到达头顶,经过上颚持续发出来,哦———哦———哦———,呼麦。这是赞伯拉的声音,是一个民歌的前奏。接着,他大声唱起来,真假声交错。唱到高音,他眼睛必定闭上,高音结束再睁开。声音的激流像一条蛇,在他身体里上下窜动,噬咬他的五腑六脏。他的表情与其说欢快,不如说痛苦。歌词说:

登上山啦,登上了登不上的山

风梳你的鬃毛,擦干汗

你把最后的力气放在滚落的砾石上

一步一步登上了黑莫日山顶

山顶有太阳等你

夜晚,月亮最先找到你

你一眼能看清二十里路的风景

赞伯拉睁眼睛,闭眼睛,吸气吐气,换了六七种表情之后,唱完这首歌。他放下手,坐在地毯上。他说,我的马火蓝觉若得过三次乡以上的赛马冠军,被乡里封为达尔罕齐(达尔罕齐是封号,大意为神圣者、不可触动者)。赞伯拉的走马火蓝觉若被封为达尔罕齐之后,不能被出售,不参加赛马比赛。虽然它不参加比赛,但也会在赛马大会上获得并列第一名的荣誉。它在草场上自由地吃草徜徉,尾巴在晚风里愉快地扫动,随便到哪里去都没有人阻拦。简单的说,这都是主人情愿,乡里没人管这件事。所谓乡里封的达尔罕齐的称号,也没有法律意义,只是一种美好的称谓,表明人情愿为马养老。

大约在三年之前,火蓝觉若作为一个神圣的达尔罕齐,觉得自己到了归天的时候,它已经活了26年。它一步一步登上了离赞伯拉家很远的黑莫日山。那座山并不大,但很陡峭。火蓝觉若一步一步地登上了这座山,按赞伯拉的说法,这座山只有山羊才能登得上去。马老的已经没力量了,行走困难。天知道火蓝觉若怎么登上了这么陡峭的山,走的是哪一条路!

有一天,赞伯拉在草原上没有发现马的身影,他心里预感火蓝觉若到了归天的时候。他找来找去,在黑莫日山的山顶,看到了火蓝觉若的骸骨。它的前腿骨、后腿骨和肋骨都清清楚楚地摆在山顶上。皮毛和肉早就被其它动物昆虫吞噬或已风干,雨水把这些骨骼浇得干干净净,一堆雪白。它的蹄子上保留着赞伯拉给它挂的纯银的脚环。

赞伯拉自豪,他没想到火蓝觉若竟然知道自己是被封为达尔罕齐的,所以它选择死在黑莫日山顶,每天最早见到朝阳。这有多么荣耀啊,让赞伯拉刚才唱歌的时候,表情神圣。

紫色带香味的大幕

“白塔下面有一座地宫,地宫里藏着很多用紫布包裹的经书,我亲眼看过这些经书。”

这段话是看守过金代古塔的楚格宾巴对我说的,时在三十多年前,那时候我到牧区采访一位种苜蓿草的牧民,在乡政府门前遇到了楚格宾巴。他坐在矮墙头上,怀抱着一根牧羊鞭。鞭杆是一根细木棍,上面拴了一根细布条。楚格宾巴指着白塔说,你知道那些包裹经书的布有多长吗?他站起身,迈开大步往北走,大约走出去三十多米,转回身告诉我,有两个这么长。我起身走,按着一步一米的距离往他那边走,走到楚格宾巴身旁,告诉他二十七米。他说那些包经卷的布有两个二十七米,当年他把这些布在地上卷成卷儿,拉了满满一马车。很高的,楚格宾巴用手在自己前额上比划。“布拉到了乡里,他们拿这些布为礼堂做了一个幕布。”

我们一起去了乡里的礼堂。礼堂的大门挂锁,楚格宾巴带我从后面的窗户钻进去。礼堂里面空空荡荡,几十把椅子靠墙边摞着,摞在上面的椅子四脚朝天。我闻到空气里有一股没闻过的香味儿。

台上大幕合拢,这有些奇怪。只有演出的时候大幕才合拢并打开,对吧?在这个没有观众的礼堂里,大幕竟然是合拢的。楚格宾巴指着幕布说,“就是这些布,他们缝成了一个幕布。”

深紫色的幕布封闭舞台,像一面赭石的山岩。我们往前走,香味越发重。楚格宾巴说,“这个布有檀香味。”这时候幕布中央突然拉开一道缝,露出一只脑袋,头发黄而稀。他的手紧紧地拽着幕布,裹住自己的脖子,仿佛害怕别人看到他的身体。

这个头颅用蒙古语问:仁琴道尔吉去了哪里?楚格宾巴不耐烦地用手背挥了挥,意思是走吧走吧。头颅又问:下雨了吗?楚格宾巴又挥了挥手。头颅小心隐没在紫色有香味的幕布里再也没有出来。我想问楚格宾巴,这是你导演的吧?很搞笑,但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改问他:这个人是谁?楚格宾巴说他是从哲盟那边来的人。

仁琴道尔吉是谁?

楚格宾巴说,仁琴道尔吉早死了。

我惊讶的是,楚格宾巴对从大幕缝里突然出现的这个从哲盟那边来的人一点儿都不惊讶。原来我打算到台上看看幕布里面是什么样子,但我止步了。我觉得幕布后面是一处不可理喻的场景,你无法想象哲盟人或许还有他的同伙把里边搞成了什么样子。奇异的香味会让人失去理性,印度香对海子当年失去生命负有责任。

马鬃燃烧

摔跤手身穿银泡钉的摔跤衣,颈圈上系着几十根彩色的布条。他们上场时举起双臂,笨拙地跳着舞。他们叫鹰舞,为了让颈圈上的布条抖动起来,仿佛是一只鹰。

禽类最华丽的羽毛长在颈部。摔跤手认为,一个人颈部飞起来鹰一样的羽毛(用彩色布条代替),就算是一只鹰了,爪子锐不可当。在我看来,颈部华丽者除了鹰和摔跤手,还有马。马群冲过来,好像在你面前砌来一座奔流的城墙。这座夹杂枣红色、灰色、白色和黑色的城墙顶端飘扬着群马的颈部鬃发,这是马的五色战旗,在风中猎猎招展。马群踏过,你看不清每匹马是什么样的马,但马的鬃发和拉成直线的尾巴给你留下强烈印象。阳光下,马的皮毛闪亮,马蹄如千足之虫的脚爪翻飞。马鬃是马从天际拉过来的绳索,牵着云团迁移。

从山顶看马群跑过大地,看它们鬃发飞扬,仿佛大地燃烧着黑色亚麻色的火焰,一丛丛火焰下面有马蹄踏出的沉闷鼓点儿。在河边看低头饮水的马群,马们伸着修长的脖子探向清澈并缓缓流动的河水。河水映照马的鼻梁,而风用马的鬃发盖住了它们的眼睛。这些没有修剪过的鬃发代表马的野性。它们不是驾驭马车的牲畜,是大自然的子孙,崇尚自由,与人平等。

最健壮的马鬃发最长,这是马群中的公马,人称儿马。牧民说,不要碰公马的鬃发。不能修剪,甚至不能摸,尤其不允许女人摸。我问一个马倌,如果公马的鬃发被剪掉会怎么样?马倌沮丧地说,完了,公马的勇气和力量就没有了。马倌告诉我,公马的鬃发不能碰到剪子,不能遇到一切铁。

我知道,即使是一般的马,也不能够随便给它修剪鬃发。给马剪鬃发要挑选一个好日子。阳光普照,微风和煦,这才好。谁会在暴风雨之夜给马修剪鬃发,他傻吗?马不能在它生日的那天被剪掉鬃发,牧民们认为这对马的健康有害。牧民们记得自己马群里每一匹马的生辰,用脑子记而不是用笔记在纸上。

可是现在草原上的马很少了。你到草原上旅游,你看过马群吗?你看不到。我对马的描述来自记忆,而且是很久以前的记忆。你如果去问牧人。草原上为什么见不到马?他们会说,现在放羊放牛不用马了,用摩托车。

有人说———这是一位法国作家说的,好像是拉·封丹———“马是人类驯化的动物中最成功的范例”。经过驯化的马,可以把它的智慧、勇气和力量与人类的愿望相融合。除了马,没有哪种动物能达到这个境界。所谓动物,在环境的要求下,会有智慧和力量,但这是它单独使用的,和人类没什么关系。马了不起,它知道人在想什么,它用忍耐力达成人的愿望,人类再也找不到这样的动物了。虽然人所养的宠物也会奉迎人,比如说犬类。那只是逢迎,而不是融合。马戏团驯养员鞭子下的猴子也会逢迎,但那也不叫融合,是谄媚。马最优秀的品质之一是不向人类谄媚。人也好,动物也好,一谄媚就坏了自己的品质。与达尔文所说的进化正相反,变成退化。

马在早晨的草原上奔驰,它喜欢看到草叶上晶莹的露珠在马蹄的震动下纷纷滑落。马喜欢看日出的红光从山顶上流淌下来,灌注草原,把青草的纤毛染上一层红光,马觉得这才是上天最好的礼物。马看到河水无声地流过去,而鹅卵石仍然在原来的位置。它踏过河水,踏过的地方水花四溅。

然而草原上几乎见不到马了。有一些牧民养马是喜欢马,不用来放牧,也不把马当作交通工具。在内蒙古的牧区,多数村子修上了水泥的通村公路。你知道,马蹄子只适合于在土里翻盏,马没办法在水泥路上行走,容易摔倒,马走在水泥路上胆战心惊。如果下了雨或结了冰,马、牛甚至羊都不敢在水泥路上行走。大地则是另一回事,所有在大地降生的生灵都能在大地行走,无论地上有没有雨雪冰。

有人说马喜欢跑,No,参加世界田径黄金联赛的运动员才喜欢跑。马喜欢自由,包括跑与静立。马跑的时候,大地像扇子一样在它眼前敞开,有丘陵、河流,以及像羊尾巴一样在天边晾晒的灰云朵。可是,自从牧区实行草场联产承包之后,牧民们把自家的草场封上了铁丝网。我的意思是说,草原的辽阔只是一种假象,事实上,它早被网格般的铁丝网所分割,马往哪里跑呢?这是马群减少的主要原因。另一个原因是禁牧令。巴林右旗禁牧已经十年了,在他们那里,一年四季都不允许牲畜在草场上放牧,草原是空荡荡的,只有草和土,还有天上的云彩。

没有牲畜的介入,草原上的牧草迅速退化。牛群、羊群、马群在游牧中会把草籽和多样性的生物因素携带到四面八方。它们的践踏和粪便促进了草原的健康成长,这是大自然原本的含义。当草原没有牲畜游荡的时候,牲畜所需要的那些牧草也都消失了。而马在铁丝网的重重包围之下,要往哪里奔跑呢?你看过草原上奔跑而来的马群吗?如果有,那也是有人花钱从马倌那里租来的马群,一驰而过而已。那是表演,而不是马的生存。政府举办文旅结合的摄影大赛时,汹涌的马群从天边跑来。几百匹马甚至上千匹马,像洪水一样飞掠而过。马群两旁布满密密麻麻的照相机镜头,而马的头顶,还有带摄影镜头的无人机的游弋,政府称之为盛会,确实是盛会,人们借此看到世上还有这么多马。

我问牧民,禁牧令妨碍牧业发展,政府知道吗?

知道,牧民说,政府什么都知道。

我问,那为什么不取消呢?

牧民说,这个禁牧令是上一届的上一届的上一届的自治区主席下的令,那下一届的下一届的下一届的主席就不愿意取消这个令,好像不礼貌。

马想念马,马愿意在马群中生活。可是马群在哪里呢?草原上的公路很发达,有汽车,摩托车和电动车,马做什么用处呢?

在牧区,最好的草场被封在一处名为自然保护区的地段。土地进入自然保护区之后,跟牲畜永远隔绝。无论是人和牲畜都不允许进入自然保护区活动,只有蚂蚁除外。我曾经听说一户牧民的羊群钻过铁丝网进入保护区,在里面拉了几百个粪蛋儿,当然也吃了保护区的草,这个牧民被公安抓了起来,说他破坏自然保护区的生态,属于犯罪。那么自然保护区里面是什么情形呢?里面的树木成片死亡。没有牛羊马群的存在,树木不与其它生物发生联系,被监禁在一个名为自然保护区的地方反而死得快,因为那里失去了生态的多样性。就牧区而言,国家无须划一块地去保护。牧民们不捕杀动物,也不挖中草药,这都是外地人干的事。为了防止外地人到自然保护区破坏生态,竟然会把这么一大片土地围封起来永不解禁,真奢侈。如果小偷在超市偷窃,会不会把超市划为永久保护区,不让顾客进入呢?那么自然保护区里面有没有人呢?当然有。那些在改革进程中半死不活的国营林场或农场的人们在里面谋生。这些人没有农民身份,因而没有耕地草场,也没有职工身份,因而没有工资和养老金。他们在自然保护区里面赖以生存,自然保护区保护的对象,有草、动物和这些人。

蒙古人不允许用鞭子打马的头,不允许骂马。蒙古语里面关于马的词汇,几乎全都是赞颂。马的位置低于神祗但高于人。马是地球上数量逐渐减少的物种。你去查新华字典,在马的偏旁边上累积着许多汉字。这些带马字旁的汉字跟马有关,跟神奇、勇敢,迅速有关。但这些字的使用量越来越少。无论在县城,或者一个镇子,很少能见到马。那些卖香瓜的人赶的马车所套的牲畜也不是马而是驴。多年以后,说到马的时候,人们说的只是那些姓马的人。

2019.9.8-9.15,赤峰市新城阳光小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