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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里的庄稼不停长,我们的诗就一直写

来源:四川日报 | 肖姗姗  2020年05月15日08:39

诗歌之乡柳街镇。朱冰峰摄

槐树诗社编写的《槐树诗刊》。

槐树诗社一行人在田间讨论朗诵诗歌。

陈劳生。本文图片除署名外由本报记者肖姗姗摄

拿起锄头,耕田翻地;放下锄头,吟诗作赋。你们是农民?“我们是纯粹的农民。”你们是诗人?“不知道,反正我们挖地的时候,脑壳头会想等下能不能写出一首诗来……”5月11日,当记者在四川省南充市西充县槐树镇观音坝村六组见到这群农民时,他们手拿创作的诗稿站在田埂上,面前是几天来刚刚插好的秧,正在收割的麦子,还没打完的菜籽。

今天和往日没什么不同,他们照常来向82岁的陈劳生老先生请教诗歌创作,在田间讨论朗诵诗歌。从2017年起,他们就成为陈劳生创办的“槐树诗社”的成员,三年过去了,做农活的好手写出了一手好诗。

“地里的庄稼不停长,我们的诗就一直写。”在四川,还有很多很多这样的“泥腿子”诗人。他们忙时散在山野间耕作,闲时聚在一起吟诗赋词,好不快活,一幕幕乡村版诗歌大会在巴蜀的田野田坎间上演,这些沾泥土、带露珠、接地气的文字,为乡村文化振兴赋能。

八旬老人返乡

为诗词穷尽心血

陈劳生在高龄之际,放弃了颐养天年的生活,毅然带着传播诗词的梦想回到家乡。因为他的归来,一个个最纯粹的人,一首首最质朴的诗,在一个以“槐树”为名的小镇,日益茁壮,热烈绽放。

2017年,已经79岁的陈劳生,从湖北十堰辞去老年大学教师的职务,回到阔别30多年的家乡,西充县槐树镇。作为全国中华诗词协会会员的他,此前一手创办的《武当诗联》风靡湖北十堰。回乡后,本可以从此与老伴闲坐庭院听雨赏花,但陈劳生停不下来,他始终觉得传播和传承中华诗词的使命还没有完成,于是,他号召从前的学生、昔日的故交甚至左邻右舍,于当年5月成立了槐树诗社。

槐树镇综合文化站原站长王耘说,当年陈劳生找到他商议成立诗社一事时,槐树镇上下都一致赞同,而且非常肯定此举能“激发文化活力,助力乡村文化建设”。王耘透露,经过三年的发展,诗社现有诗歌爱好者100余人,开展诗歌创作,常年开展诗歌培训和诗歌进校园、进社区、进村社的活动,并按照传统节日、农时节气、活动主题等编写了《槐树诗刊》。

82岁的陈劳生一人身兼数职,“我在镇上开了课,指导社员们写诗、练诗、吟诗,教他们平仄韵律,对仗艺术,写作技巧;我还下乡去学校,给孩子们讲,给老师们讲;社员们写了诗,交到我这里,我还会帮他们修改,和他们一起推敲琢磨。”他分文不取不说,还把家里的书房变成诗社的办公室,陈劳生在这里创作、修改、整理,然后拿着稿子跑去40公里外的县城打印,集纳成《槐树诗刊》,最后,再一本本分发出去,让诗词爱好者和孩子们学习。陈劳生认为,写诗不是坐在屋里苦思冥想,而是要走进生活,走进自然,感悟成诗。所以,他不仅教“写”,还带着学员行吟于路上——白发苍苍的陈劳生与朝气蓬勃的孩子,在青山绿水间朗诵诗词,是这座山村最美的风景。

“块块大田泥浪嬉,插秧机响一沟弥。瞬间铺得春光翠,树树流莺绕大堤。”这是陈劳生诗里的家乡,也是他诗意的家乡。“家乡的青山绿水,鸟语花香,蜂飞蝶舞……时刻都在给予我们灵感。如此丰富的素材,不写诗岂不浪费?”陈劳生说,他还会一直将诗词讲下去,就像他如今还在下地做农活一样,习以为常。

种地和写诗

他们样样都拿手

他们昨日还在插秧割麦,种菜喂猪,今日却已换上整洁的衣衫,庄重而虔诚。劳作换来温饱,写诗看到美好,阅读带来希望。他们的笔下,不缺深入生活的体味,不缺比泥土还要粗粝的表达,不缺书写的勇气。

诗社社员蒲德伟拉了拉身上的西服,“我是一个很讲究的农民,这是学写诗后受到了熏陶。”蒲德伟进入诗社,是被陈劳生苦口婆心劝过来的,“陈老师在镇上开了课,喊我去学,把我吓得,年轻的时候都没好好读书,老都老了,我还有法去学习啊?”蒲德伟没敢进课堂。因为住在陈劳生隔壁,他最终没能抵住陈劳生的轮番“轰炸”,加入了诗社,学习了一段时间,发现自己真的还能写,“我写七绝、七律,让我上小学四年级的孙子朗读,然后他在学古诗的过程中,我又把从陈老师那里学来的知识讲给他听。我孙子就觉得,爷爷好厉害,我一下就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起来了。”蒲德伟从此有了自信,觉得自己树立了好榜样,他认为,这就是陈劳生所强调的传承,“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诗社社员全水宗搓着手,笑着说:“我刚刚栽完秧。”问他做农活和写诗词哪样最在行?全水宗想都没想,直言:“我觉得我都还可以!”但过去,他不是这样的。2018年冬天,陈劳生带着他们去张澜故居采风,看到梅花,全水宗觉得美啊,想写诗啊,“但总不可能一首诗28个字,就写28个美嘛。”全水宗写来写去都找不到感觉,就找陈劳生指点,这回,陈劳生直接把诗稿推给他,说:“自己改。”全水宗只好自己回去琢磨,最终,花了10多天,写出了8首咏梅的绝句,“素影萧萧竹,花浓凛性敦”“未肯随春态,花光映佳人”,这些诗句都出自他手,还被选中登上西充的乡村诗词大会朗诵。那以后,全水宗一发不可收拾,如今已经创作300多首诗歌。

农民诗社遍地开花

诗歌艺术滋养巴山蜀水

扛起锄头搞生产,他们是为了生计奔波的“泥腿子”;放下农具吟诗篇,他们是咏物言志的诗人——这样的乡村文化盛景,在四川早已蔚然成风。农民诗人已经成为乡村振兴的有力推手。“粮”满仓,心不慌。除了物质生活的不断提升,精神食粮的富足,同样重要。

王耘深知文化在乡村振兴中的重要作用,槐树诗社的不断壮大,让文化推广工作也变得顺当起来。“打麻将的少了,吵架闹纠纷的少了,衣着居家都卫生了。”王耘说,诗歌朗诵比赛的活动经常在搞,大家的参与性都非常高,“虽说普通话不标准,但是精气神是到了位的。”小小的槐树镇,更是荣获了“四川省文化工作先进镇”的称号。

诗风吹拂巴蜀大地。在都江堰,诞生于2003年、有“中国第一间农民诗社”之称的柳街镇柳风农民诗社,如今已有320多名会员。4月22日上午,柳风农民诗社迎来了它在都江堰石羊镇的新址挂牌。至今,诗社社员已创作了民歌、新体诗、传统诗词、散文、儿歌3万多首(篇),在各级各类报刊发表作品3000多首(篇)。“忙时各自勤耕种,闲来相聚共吟哦。锄头种粮笔种诗,柳街农民更风流。”社长邱岗直言,这是诗社最真实的写照。2008年,柳街镇被当时国家文化部命名为“中国民间艺术之乡·诗歌之乡”;2016年,全国第一个以镇为单位的“中国田园诗歌小镇”,花落柳街;2017年,中国田园诗歌节永久落户柳街镇;2019年,网红打卡之地“七里诗乡”迅速崛起,柳风农民诗社里“锄头种粮笔种诗”的农民诗人,用诗意浸润着这个川西林盘院落,为其注入了文化活力。

“我们是农民,我们更是诗人;我们用稻麦抽穗的空闲,播种诗意;我们在冬天的被窝里,酝酿诗兴;我们在夏天的竹林里,培育灵感……”这是德阳罗江鄢家镇云峰诗社的代表作《我们是农民我们更是诗人》,出自星光村6组67岁村民龙敦仁之手。因为云峰诗社,鄢家镇被省文旅厅命名为“农民诗歌之乡”,这里还出了“全国十大农民诗人”之一的杨俊富。

“千年来,诗歌艺术滋养了这方土地,成为罗江重要的精神财富……如今,诗歌这一‘文学皇冠上的明珠’走进农家,在促进罗江文化建设、推动罗江文化繁荣方面发挥了巨大作用。”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说。

龚学敏:农民诗人写下的是珍贵的乡土文化

“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星星》诗刊主编龚学敏认为,诗人这个称号,农民是担得起的。“他们的诗歌更真、生活气息更浓、和大自然之间的关系更直接更紧密。中国诗歌目前最大的问题是同质化,如果农民诗人坚持,就能改变这个局面,在诗坛独树一帜!”

近年来,龚学敏常常被问到,农民诗人写的诗到底是不是诗?那些诗到底有没有意义?龚学敏的回答从来都是:“有,而且很有意义。”即使有些诗是顺口溜、打油诗、三句半,龚学敏都觉得应该鼓励农民们写下去,“顺口溜,也有好东西。古代不是还有很多顺口溜吗?什么‘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写的就是雪。到现在我们还记得,所以形式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写出生活的乐趣,记录时代的变迁,好流传。”龚学敏说,农民诗人写下的,就是珍贵的乡土文化。

龚学敏点赞了农民办诗社“艺术来源于生活,农民的生活也有诗意。没有文化的乡村是振兴不了的,乡村振兴不光是让农民从经济上富起来,更要丰富他们的精神世界。”

王国平:乡村文化振兴还得农民唱主角

身为都江堰人,成都市作协副主席王国平看着柳风农民诗社走过17个年头。他欣喜于柳风的壮大,和其他农民诗社的兴起。“诗歌与农民注定会走在一起,他们第一次碰撞,火花就是《诗经》。一手握锄,一手执笔。写尽青山绿水,鸡犬桑麻。锄头和纸笔,都有泥土芬芳。”王国平感慨,农民诗人的诗土话俚语夹杂其间,别有一番韵味,更易流传。他相信,还会有《诗经》《田园杂兴》这样伟大的作品出现。

农民办诗社,王国平将其视为农民在乡村振兴大潮中的文化自发、文化自觉和文化自省。“他们的作品是乡村基层治理、村规民约的生动呈现和有益补充,他们用最接地气的方式,改变着农民这个群里的文明习惯、法治观念、处事方法,进而影响了村民的生活方式,提升了乡村的文明程度。”王国平强调,乡村文化振兴的主体不是城市里的文化人,他们能做的只是辅助和指导,“归根结底,唱主角的还是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