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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4期|君婷:巅峰之癫(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4期 | 君婷  2020年05月13日07:47

劝我结婚的人,一定都是想害我。

脑子里琢磨上述念头的时候,我正极不理智地加码右脚油门。实在自感莫名其妙——我,怎么会在此时此刻身在此处——一辆残破的老款黑色本田思域里,手动挡旧得如老太婆的炒勺。而副驾驶上,坐着我的顶头女上司。

眼下,我在肾上腺素失控地飞车,她在叽叽喳喳尖叫着指挥。

“跟紧啊——”她叫唤,“你这技术,他妈的行不行?”

眼前的巷子在夜色的漆黑中收窄,我感到自己裙子覆盖下的腿和屁股因汗湿已经全部粘连在车子坐垫上,若动换一下就恐怕揭下一层皮似的。余光里全是大腿——女上司穿着学生妹般的牛仔短裤,裤边是不规则的白色线头,满溢出来的大腿白晃晃一大片。她可真白。

“跟紧啊——”她又叫唤。

脑门发紧,我看到了疑似单行线的标志。我这人也不是吹,但论驾驶能力,在女性中绝对出众。可此时,确认单行线标志似乎都变得困难起来。

“哎——怎么单行线,不能走了——”

“什么不能走,走啊!”

那一声“什么不能走,走啊”是我耳朵捕捉到的最后一点外界音频,来自至少在“高音C”音域发出尖叫的女上司。而我肉眼捕捉到的最后一点图像,就是那红红圆脸上的白条——的确是单行线标志该有的模样。还有,疑似一只小型哺乳动物横穿道路的决绝剪影。

“啊——”这是由我自身发出的一声罕见的高音咏叹。

而后,在如被煎中药的陶瓷锅底击中一般的钝重痛感中,一点点,连余光中那大腿发出的执拗白光也一并被黑幕笼罩。我终于陷入了不无平静祥和的晕厥。

1

我抽烟,一根一根的。脑子里的画面是像黑色火山按摩石一样的肺叶。哪里的宣教片上看过的。

日本一只五十七岁海豚今日过世,因被人类饲养逾五十年破纪录。

另,美国一只非洲灰鹦鹉目击凶杀案,它的话或成为呈堂证供。

今天的几条新闻恰巧都让我十分中意。一般抽烟的时候,我脑子里尽转着新闻。在我所供职的“国际频道”,所谓新闻这种存在,就像人体皮屑一样层出不穷。每天,它们如五颜六色的垃圾一样被我们堆积起来,并在次日清理填埋。如此循环往复。无论是“时政组”、“滚动组”、“视野组”,皆如此。而我,是“趣闻组”的。

作为赫赫有名大网站的资深编辑,我已勤勤恳恳干了三年。这是我大学毕业后第三份工作,每一份都干了三年。九年,我步步为营从助理干到小记者,眼下,终于又如愿从“育儿”调至“国际”,成为“统筹”三位年轻“小编”的“老编”。

对面花坛的花开得烂漫,大片大片黄澄澄的碎花瓣,不知是连翘还是迎春。立春已两个多月了。四周的麻雀如神经质的艺术工作者一样一激灵、一激灵地跳跃,叽叽喳喳彼此唱和,似乎啄到了什么美味。

正要把烟头碾死在吸烟区的公共烟蒂托盘上时,感觉有人从斜后方疾步靠近我,目光聚在我后脑勺部位。

“主任!”我下意识地高喊,毕恭毕敬。

是厉主任。心下一阵紧张,感觉指尖和膑骨都颤起来,一如面前那无数只神经质的麻雀。此人,是新上任的网站整体“新闻中心”的主任,一把手。整个集团也至少是五把手。

“小女生少抽点儿啊——”他以几欲和蔼地拍下我脑袋的口吻说,飞速经过,而后猛一回头——“那什么,别叫我主任了行不行。”

我立时语塞,瞠目看着主任高大的背影走远。心下懊恼,的确,叫主任多土——想起来了,大家现在都兴叫他厉总。因能力强、水平高,也听说有人叫他“老厉害”的。

另一个让我脑门冒汗的厉害角色,是Maggie, 国际频道总监,何麦琪,我的顶头上司。此刻,我正收到她的手机喊话——“办公室来一趟,说点事。”

三年前,初踏入这家网站时,我便暗下决心拿出工厂流水线做袜子和手套的态度来对待工作内容,一丝不苟完成计件式的作业。我需要给自己已然出现的疲态以心悦诚服的新视角。未来,我自然还有无数个三年。

以后得叫厉总,我暗下决心。

“考评连续两年是C,于情于理给我走人。”

麦琪一边喝着星巴克Venti纸杯里的“美式”,一边轻描淡写、不无愉悦地说,口气似乎只是在讲“这咖啡好香哦”。

我心头已经紧张得要命,尽管知道这根本不是说我。

“‘时政组’已经落下不止一次,关键时候掉链子——竞品都抓到的,他们一个抓不到。”她打开纸杯的盖子,饶有兴味地往里看,半天,说,“睁眼瞎。”

小小的玻璃办公室里回荡着空气净化器的轰鸣声,她总把档位开到很大。办公桌上方从三个方位伸出三扇莹亮的电脑屏幕,看上去如证券交易所那般气势十足。角落里的黑色健身包和几双粉色系的跑鞋堆放得很杂乱。

十分钟前,总监的确让我“坐”来着,不过我此刻依然静好地站着。

麦琪太漂亮了。我暗暗观察着女领导周身的一切细节。见到麦琪之前,我没见过头发理得如此短还四溢着女性魅力的人。也许是她的双眼皮生得均匀柔和,且总涂着一层淡淡的肉粉色眼影;也许是她白,脸部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春寒未尽,她已在办公室里穿件墨绿色无袖上衣,裸露的两条胳膊和芭蕾舞演员一样纤细,若仔细看,骨骼清秀的小臂上还分布着淡黄色如雀斑的星星点点。

我用力往下抻了抻自己的抓绒衫。

“怎么样,你什么想法?”麦琪话锋一转。她那均匀、柔美、肉粉色的双眼皮下的淡褐色眼珠正幽幽探向我,深不可测。

我搜刮着句子,并确认着自己是否听懂了问题。没有,我显然没懂。麦琪是美国“哥大”毕业的。而我是“联大”毕业的——预科,走读。后者参不透前者讲话,应当应分。年前,我还听见过麦琪和几位外宾用滑腻的语调说外语,自己当时呼吸都停滞了。

“你也待了三年了?”

“有三年了。”我小心翼翼地应对。麦琪刚提到的“睁眼瞎”是“时政组”负责人,麦琪叫她Gigi,我们都叫她小姬,与我平级。

“按规矩,一个C就得走人。”

的确。但小姬人如其名,相貌有点像小母鸡,且眼泪说来就来。据说,考评每次得C后都在麦琪这里哭一个半天。

我三年考评次次是A。其中一次A-,之后三天我没怎么吃饭。

“这次和中心的厉总也打了招呼了,频道——要调整一下,”麦琪的眼珠继续不错窝地看着我,“细节不用管,总之——时政这边,以后应该是你负责。”

“当然,这也要看你本人的意愿。”麦琪说,“你什么想法?”

什么想法,我做梦都想“时政”。虽然中意高寿海豚和鹦鹉证人的新闻,但“时政”自然是频道小组中的权利巅峰。“时政”就是要闻,赛过“滚动”和“视野”,以我的业务素养当仁不让。未来,我将指点那些“小编”们配上一幅幅各国政要携各色套装夫人们款款从专机上走下的照片。

“那趣闻怎么办?”无奈,自己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

“你——就那么在乎趣闻?”麦琪一脸忍俊不禁。

“倒不是。”

“趣闻存不存在还不一定呢。”

从总监办公室出来,我快步往大开间走。我的工位在倒数第二排的紧里头。好几分钟,我都没发现,自己一路走,一路紧握着拳头。真想兴奋地大吼一声。

“小娴姐,今天的已经推送了。”

有小编特意跑来报告我今天的工作进展。我“哦”了一声,缓缓在工位坐定,半天也没开电脑。

我虽人叫“小娴”,却一刻也没有闲——过去两年,逢年过节我也几乎不休,春节更是起劲值班。因此,从“榴莲节”到“男子多地捐精”——从未错过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一条趣闻。

刚才跑来汇报的小编也是背后说我“丧心病狂”者之一。我都知道。

2

下了晚班,天已全黑。上周,早班出门的时候,天则没怎么亮过。一周之内,我因为太困,两次在地铁坐过站。走到公司花坛附近,我已感到体力不支,但大脑皮层却如串联着节日小彩灯一样频闪着。

“时政”——今日之前,我做梦都没想过,没有强硬专业背景和学历的自己,竟能和这俩字挂钩,而且,还是组长级别。

风衣下的抓绒衫让我开始冒汗。我脑中回放着麦琪的裸臂。无袖。成功的女人果然在方方面面都拥有我无法想见的魄力。我还穿着秋裤呢。正式做“时政”以后打算买的衣服款式开始一件件浮上心头。

“莫——小——娴——”一个阴阳怪气的男声打断我奔涌的雄心壮志。

“教练——”说实话,答应完这声,我倒抽一口冷气,下意识开始在挎包里摸烟。

男人倒三角的孔武体型如猛兽般从花坛后闪出,铜色的脸盘亮堂堂,线条如刀刻的刚毅嘴唇此刻绽放豆蔻少女似的甜笑。

我不禁苦笑,顿感自己的笑和对方相比,简直似老头的笑。

半年来,我一直叫他“教练”。真名也知道的,但若不使劲想,有时大脑真会一片空白。这倒三角的本职工作确是我公司附近一间健身房的教练,但我却并不是他的女学员。

“干吗——”烟没了,我也有点慌神。

“来接你啊。”教练仍然一脸笑嘻嘻的,“今天晚班,下了班就想来看看你走没走。”

我晚班,他晚班。我在心里一边嫌弃着这“三班倒”的话题,一边想如何脱身。半年前,当某好事女友说要“给你介绍个男的”的时候,我没有及时推辞。于是,便有了和倒三角的第一面,和第一次良宵。那之后,倒三角是殷勤的,但我实在搞不懂这人——一个法律系毕业的知识青年干吗为了理想当什么健身房教练。要不是他英文过硬——举重之余还接英文笔译的活儿,我可能连第二面也不会见他了。

花岗岩般干燥硬挺的身体,还有暖洋洋的笑容——没有女人会讨厌和他“深入关系”。可我实在太累了。晚上残喘着到家,宁愿一个人织点毛活儿,也不愿黏腻地搂着走完一切流程,之后,还要枕着臂膀畅谈人生。于是,便有了一方百般求欢,一方屡屡推辞的局面。我们已一个多月没见过面了。我没联系他,他没联系我。

“不过,今天你倒来得巧——”没想到自己会秃噜出这么一句。显然,脑子里的彩灯线路可能短路了。“我……倒是有些好消息。”

“那去喝一杯吧——这附近。”教练急忙接茬。

公司近旁的日式烤串店叫“鸟庭”,在一所旧写字楼的地下一层。拉开陈腐的日式推拉门,迎面是一片逼仄昏暗,却让人瞬间放松下来。我点了六串平时只敢点两串的五花肉番茄卷,又破天荒没有喝“可尔必思”——而是喝了有些许度数的梅子酒。教练在对面的黑暗中嗑着毛豆。他真帅,可惜。

“没有美甲小妹或寂寞富婆缠着你么。”我啜了一口梅子酒,果香的甜柔和酒精的浓烈如双向夹击而来的剪刀刀锋,咔嚓一下剪断了我紧绷一天的职场神经。

教练没说话,只是一味笑得暖盈盈,且已给我剥了一小碟嫩绿的豆子。

“我,就要调到‘时政组’了,负责‘时政’。”我一把接过豆子。

“那不是更累了?”教练不假思索地问,“时政什么的,对女生而言也很枯燥吧。”

果然,鸡同鸭讲。这可是我九年职场岁月最华彩的乐章,什么累不累的,举重不累吗?

我默默吃掉了四串每个标价十二元的五花肉番茄卷,然后将面前的梅子酒一饮而尽,借着酒劲,用磕磕巴巴的残破英文说,“This…is the best thing——that ever happened——to me,”……“You know——?”

之后,教练腻腻歪歪想陪我一同归家,我一口咬死“实在太累”,拒绝掉了。

一进家门,我像掷实心球一样将自己整个掷到床上,然后掏出手机,地毯式地排查通讯录。结论却是一个人也没有。今天从麦琪嘴里透出的消息,又开始像节日彩灯一样在我大脑皮层闪烁,而我,此刻却想不出一个可说的人。

“姐,你们网站有没有兴趣投电影的,我可以介绍项目和其他投资人哦。”

我立即摁灭了手机屏。是我那不着四六的弟。刚毕业没多久,一会儿说进军房地产——不过是地产中介骑着电驴子四处带人看房;一会又说转行影视——不过和几个宅男坑父母的钱买些器材录点不成气候的视频。

我挣扎着起身去刷了个牙。牙刷的刷毛有点变形,牙缸上有来路不明的污渍。每天看见它俩,都真想一把扔出窗外去。还是再撑一撑。

海豚的葬礼非常庄重,且隆重。缄默的鹦鹉,身披五彩羽毛,抖擞地站在国家元首左肩上,他们一同款款走下了专机。

时政。我几乎沾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3

“跟你说,小娴,我恋爱了。”

午休时间,我一边心不在焉地装洗耳恭听状,一边认真地从一个像盆栽的器皿里舀焦糖布丁吃。布丁上散落着如土壤一般的一层厚厚的棕黑色物质,逼真却可食。甜点专用的勺子太袖珍,舀得我心烦起来。

田妮儿——也就是六个月前将我介绍给教练的“好事女友”,今天一张脸看上去确实格外亮堂。

“我完蛋了。”

的确,恋爱能毁掉一个人。我内心不无赞同。但,这是我第几次从女友口中听到这句话了?——我和田妮儿是“联大”的走读同窗,对其失败的感情经历了如指掌,反之亦然。虽说认识已逾十年,可近几年的见面频次至多可平均到季度。她这人木讷得很,与之互动向来毫无火花,了无生趣。所以我从不期待见她,今天也是她约我。

我看着她十年不变的一头大波浪,和那张貌若无盐的脸。眼睛是不小的,可眼神发锈——若励精图治地化妆,我认为可勉强打七十分。最让我扫兴的,是此人“妇女做派”十足。大四那年,她曾给彼时某男友不间断送了三个月的爱心便当,并在被甩掉后,不间断给对方发了一个月的穿衣指数。此外,如广大勤劳善良的妇女一样,热衷撮合对象。

“怎么就完蛋了。”我吃着“盆栽”里逼真的土,“你这气色,看着可一点也不像完蛋。”

“先不说我——哎,你和教练,什么程度了?”

“渐行渐远的程度。”说完,我掏出手机照了下嘴,果然沾满了黑,对面这位也不提醒我一下。

“不是都上床了?”

“上完就下来了。”

“一俩月都没怎么见。”我又补充。

“教练多帅啊……都帅成那样,难不成,是……床上出问题了?”

“除了床上,都是问题。”我快速整理了一下呼到脸上的长发,“别问了,根本不合适。价值观南辕北辙。他就是那种——‘房子到手、马六开走’的典型本地男孩,一个饱儿一个倒儿就乐呵得屁颠屁颠的。”

田妮儿用她没灵气的一对大眼故作嗔怒地盯我一眼,仿佛在说“你这人真丧心病狂”。那神态,让我想起公司我组里的那些“小编”们,和占着茅坑不拉屎的时政组组长“小姬”。

“教练多好啊——”田妮儿开始讲我之前听了数次的车轱辘话,“反正,我在外头找人帮公司翻译材料,就属他的活儿最好。其他什么英语专八,翻得都还不如教练,还不如我呢。”

“活儿确实好。”

面前的盆栽眼看吃完了,甜品店里就剩我们一桌,我也有些想回工位了。“你再不交代,我可回去上班了啊。没时间跟你扯闲篇儿。”

随后,我那女友以不连贯的思维与破碎的句子,勉强讲了个平淡无奇的情感经历。情节无非是——她一直暗恋公司副总,也就是她的直接上司,而她则是此人的行政助理。无奈,此君不仅已婚,还是一个姓万的“万人迷”——包括扫地大妈在内的公司所有女性皆以他为意淫对象。女友一边操心着此君老婆是“多么可悲的存在”,一边透露此君每日删除手机所有信息的细节。

“我亲眼所见,他把信息对话内容都删掉,无论和谁的。”

故事的高潮段落仍旧落了俗套。前日,万人迷携麾下员工团建。万人迷微醺后,接连唱了几首“摇滚之父”名作,从《假行僧》到《花房姑娘》。唱完《一无所有》时则已全醺。

那一晚的万人迷于是有了代驾,却不是网上约来的,而是地址相隔不远、顺路返家、且当日滴酒未沾的田妮儿。后者小心翼翼地驾驶,却胆大妄为地将车开至了自家楼下,熄火,坐着等领导睁眼。

“我是不是醉了,你说。”万人迷睁眼问。

“您是醉了。”

“我看着——这不是我家。是我家吗?”万人迷又问。

“是我家。”

之后,便有了二人历史性的、业务之外的首次对接。

“太快了,讲的。”我抱怨,“关键环节不要一笔带过。”

“什么关键的?”

“难不成,是……床上有问题?”我将先前被问的话又抛回她。

“哪有——”田妮儿婴儿肥的大圆脸上浮上红晕,“一共三次。”

“啧啧。”的确,啧啧,我心中由衷赞赏。“以后要尊称他万三次了。”

“讨厌!给你看他照片儿吧!”说着,田妮儿飞速在手机上摁了一通,一张明晃晃的网上照片被伸到我眼皮子下面,“喏——帅哇?”

照片上的男人露出如牙膏广告一般的笑容,让人有在他的两排白牙上添上亮晶晶小星星的冲动。棱角分明的脸上冒着古铜色的光芒——似乎也有点像个健身私教,但至少是拿了两个博士文凭的健身教练。

“不赖。”的确不赖。

“他是你们网站几把手?”我问。女友所供职的公司恰巧也是一家大型门户网站。

“几把手?不懂哎——”田妮儿一脸天真的放空状,“大概……四把手吧。”

“嗯。”

“我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酒后乱性,醒来继续高高兴兴上班去,平平安安回家来。”

“我没喝酒啊!”

真是脑子不灵光。我实在懒得多说。今早的新闻量比往常大许多,此刻我感觉双眼已快全瞎。

“今晚,他还约我见面了……”田妮儿又重复,“我怎么办?”

“你什么想法?”说完,我感觉口吻似曾相识。旋即,不禁后怕,此问一出,女友会没完没了地抒发情绪。果然,田妮儿开始喋喋不休地说自己如何“已然陷进去了”,“毕竟暗恋了这么久”,“自己本就不是随随便便玩一玩的女人”云云。

“而且……觉得自己很无耻,想到他老婆蒙在鼓里……”

“你也别思想负担过重。”我说,“毕竟,是万人迷,又是万三次,就像你说的,多少人惦记着,与之苟且的肯定不止你一位。倒是他老婆,确实比较惨。”

我正准备提议“各自回去上班吧”,田妮儿突然把脸凑过来,神秘兮兮地问:“你们公司,是不是有叫——何——麦——琪的?”

“其实,我今天来的重点是要和你打听这个人的,兜了这么一大圈,你——听说过没有?耳熟吗?帮我查查吧。”她执著地看着我。

“这人——怎么了?”我用小勺一下下划拉着盆栽般器皿那空空如也的底部。

“她啊,就是万三次的老婆。”

“我调研出来的。”

“想知道她长什么样啊,至少。”

女友连珠炮般说着,我嘴上也嗯嗯地应着。一口气吃完焦糖布丁这种浓郁的甜品让我此刻口干舌燥。腋下也有汗涔涔的恼人感觉。

五分钟后,我和女友在地铁口互道了拜拜。没走几步,我突然回头,隔着一百米问田妮儿——“你当初怎么直接把他的车开你自己家楼下了啊?”

“我急啊——我当时憋着尿呢。我得先尿尿啊。”

4

小编的新闻在逐条推送,一切按部就班。

美国女子参照第一夫人相貌整容19次。

世界轮椅小姐大赛如期在波兰首都华沙举行。

世界各地的趣闻们如腻虫一样密密麻麻黏在我的电脑屏幕上,一点点开始失焦。此刻,我的焦点,全部集中在目光可及的一扇玻璃门上。那是麦琪的办公室。她必定在里头,穿着无袖或其它什么反季节的衣裳,徐徐喝着“美式”。

我将身上那件竖条纹的男友版衬衫领口的扣子解开了一粒。在憋闷的写字楼开间里,我感觉面红耳赤。

“时政”的小姬显然太心急了——她已开始光腿穿一条水洗牛仔布长裙,脚下是麻编的坡跟单鞋。我一边不解这些如反季节蔬菜一般的同性,一边看着小姬扭着臀迈向麦琪的办公室——敲开门,闪了进去。

屋内对话持续了二十六分钟。之后,门霍地开了,小姬闪了出来。看情形,她似乎又哭了几鼻子。在偏分长发的遮掩下,我依然能看出其面部上三分之二都有红肿迹象。

约十五分钟后,主任——也就是人称“老厉害”的,突然出现在玻璃门附近。只见主任一副人很舒坦的样子,一只手插兜,一只手端着手机,单眼皮下的淡然眼神幽幽扫视那上面我想象不出内容的内容。

这时,麦琪从玻璃门后面钻出来了。二人遂在门前交谈起来,样子轻声细语,如同在聊一部文艺电影的起承转合。

我抄起桌上“乐扣乐扣”牌的大号水壶,果断起身,走到距二人不远处的饮水机旁俯身接水。接满这一壶,要费点时间的。

她的上衣是纯黑的全蕾丝设计,这回倒是有袖子,但袖子上布满细密的蕾丝孔洞,其下白腻的皮肤光泽若隐若现。铅笔裤也是纯黑色,裤筒真如圆规般纤细笔直,并在主人精致瘦削的脚踝处恰到好处地戛然而止,让人的目光不由自主看向那宛如利器的宝蓝色尖头高跟鞋,鞋面的敞口很大,几乎裸露着所有趾缝。她将双臂松松地抱在胸前,自如并缓慢地转动脖子,应是在活动颈椎肌肉群。

主任则低声却抑扬顿挫地说着什么,手势略比平日丰富,不断在她胸前比划着两只粗大的手掌。因为太高大,主任只得低就着面前女人的高度,此刻看去如打高尔夫一样斜着肩膀。

“早跟你打预防针了——”是麦琪的声音,后面紧跟一串话,却都没被我捕捉到。

“女人多,就是麻烦的——”

末了一句被成功截获。然而,具体所指依然不甚清晰。

因为长久向前俯身,面红耳赤感在逐步加剧。此时,我感觉自己的小腿也开始微微抖动。好在,饮水机旁的一株大型龟背竹用健硕的身姿妥帖地遮蔽了三分之二个我。

“嗷!——”一声哀嚎。声音来源正是龟背竹后的我自己。

乐扣乐扣里的水早已满溢,我却猫着腰全神贯注在别处,丝毫没留意水流的进度。滚烫的水,霎时盖浇到我的手背和手腕上。

“吓不吓人啊你,莫小娴——”是麦琪的声音。她已朝我移步,窈窕的胯部随着宝蓝色高跟鞋的挪动而微妙地摇摆。一旁的主任则一脸茫然,看我的眼神,如同在办公室发现有穿山甲经过。

“被烫了?——没事吧?”麦琪问。

“哎——没事没事没事。”我保持嘴角上扬,镇定自若地将热辣的手自然垂于体侧。手背和腕部痛如针扎。

“真没事啊?”主任也迟疑地凑过来了,眼神里依然是一片茫然不解。

“真没事。”说罢,我稳步端着滚烫的乐扣乐扣水壶归位。一路走,感觉着背后四目织成的网。

我用余光继续捕捉着麦琪和主任,一边翻开相隔不远的别人的工位抽屉。果然不出我所料——小姬每天要在公司刷牙三次,此刻她人不在,但我成功在其混乱的抽屉里斩获一管还剩一半的高露洁。这玩意儿能管用么?

顾不得那么许多了。趁无人留意,我拿走牙膏,手藏在自己工位下面,然后,狠狠挤出白色的膏体。厚厚的高露洁,被大片涂抹在有红烧感的手背和手腕部。一瞬间,顿感清凉舒爽。然而两秒不到,针扎一样的密集疼痛便卷土重来。

模糊的余光中,有那么几秒,主任和麦琪似乎都看着我的方向——他俩并肩站立,彼此不再交流,似一副精修过的广告画。我低头呼呼地吹着手,再抬头的时候,主任和麦琪就都不见了。

这时候,小姬回来了。

她脸上的红肿还没全褪,加之此人鼻孔和嘴巴都极小,此时看去仿佛呼吸十分艰辛。只见她背对着我,在相隔两排的工位处伫立了好一会儿。其间,她先用手轻轻整理水洗牛仔布长裙的裙摆,之后拿起桌上的护手霜,用无限爱怜的姿态给双手细细擦油,而后举起镜子——大概是确认其月初栽种的韩式睫毛是否每一根依然各就各位。五分钟后,她坐下了。

我捏紧了手里的高露洁。想到要当面还给她并致谢一番,心里就黯淡。看看表,距她第三次刷牙还有一个小时。找机会不声不响再放回去吧。

晚六点半,远处的玻璃门按时开启——是麦琪要离开了。

她穿着玫粉色的跑鞋,单肩背着那巨大的黑色健身包,上身穿着的白色吊带背心外面罩了件型号夸张的同样纯白色棉质帽衫,巨大的白帽子扣在头上,在她额前投下一片懒散的阴影。

我盯着她的腿。那双腿紧紧裹着有“Under Armour”标识的黑色印花训练裤。从大腿到小腿,形状一览无余。腿虽很纤细,却分布着含蓄且匀称的肌肉,透着健康的力度。

“没什么事的话,下班吧赶紧。”她像一阵轻风刮到我工位前。

“哦,好。”

但她似乎没有立刻走的意向,目光停留在我桌上粉色的“文曲星”电子词典上。“这年头——还有人用这个啊?可以当古董卖了吧——”

“还挺好用的。”这是实话。我一点没生气,因为麦琪似乎是真心觉得“文曲星”很有趣,语气里并无讥讽意味。

外语,绝对是阻碍我职场前景的最大绊脚石。我一直有此确信。“文曲星”下面压着的,是这几年我积累的三大本英文摘抄。

透过宽大帽檐的阴影,我看见她那对淡褐色的美丽眼珠饶有兴味地认真看了我两秒,说——“别太拼了吧。什么时间看你,什么时间稳如泰山地坐在这。”

“你去健身啊?”我明知故问。

“最近换了家馆,所以更有动力了啊。”麦琪自顾自咯咯笑起来。那亮晶晶的灿烂笑容感染得我都不由展露微笑。

“你老这么坐着,也不健身的?”

“我这人不爱动。”我敷衍着,遂想到公司附近几个健身馆的会员价格似乎动辄八千一万。确实搞不懂——和一群穿健美裤的人并排如轮盘上的仓鼠一样疲于奔命地跑,究竟有什么吸引力。

麦琪快步离开后,空气中漾开一阵难以捕捉的甜香,像是角落里站着手捧栀子与雏菊的花童。直到她的身影彻底消失,我都一直目不转睛看着她的一截小腿。完美修长的椭圆,无从挑刺的笔直。

想起田妮儿说过的——“他老婆真挺可悲的。”

5

七点,在将牙膏妥帖放回“时政”小姬的工位抽屉后,我回了趟家。

本来不用回的。跑一趟,主要是拿望远镜。

既然回了家,干脆把衣服也换得利索些——思绪至此,我褪去条纹衬衫,快速穿上件暗红色高领针织衫,外罩去年在迪卡侬买的带有帽子的黑色防风衣。对镜看看,的确毫无拖泥带水之处。

天气好得让人想吹口哨。只可惜,自己从大学时代苦练至今,没吹出过像样的调子。七点半,外头还留有一丝如清晨鱼肚白似的微亮。走出户外,春天的万千触角,如味道幽微的乳霜般徐徐渗入大街上每一个人的每一个毛孔。

离家的时候心想,既然拿了望远镜,干脆一起把手电筒也带上。它俩多年一直在我门口鞋柜的一角作伴。

小区布满残破的五层居民楼,各个快递公司的三蹦子此时依然活跃在其中穿梭。个别单元门口还堆码着大小不一的牛皮纸箱。

田妮儿这人,可谓一脑袋浆糊。

这么多年,打赌她没搞清我究竟在公司是做什么、供职哪个部门。但我对她可谓了如指掌——住几门几号更是一清二楚。远远瞅见“二单元”三个字,我不禁摸了下左胸下侧的暗兜——望远镜妥妥躺在里面。而后,我迅速一撩地戴上防风衣的黑帽子。楼上灯灭着,楼下只停着两辆车座上套着塑料袋、不上锁都没人偷的破自行车。

目标还未有出现迹象。

晚风拂面,我不疾不徐地绕着二单元散步。前后大约走了三十分钟,其中还分两组做了五十个深蹲。

路灯齐刷刷点亮的时候,一辆快递三蹦子从我身后无声地绕到二单元门口。紧随其后的,是辆香槟色的“卡宴”。虽然没车,但我这人对车的品牌一向敏感。余光扫到车三分之一前脸,便知是“卡宴”没错了。

我紧了紧帽绳,捣着小碎步,尽量以毫无存在感的姿态,默默平移到最近的树丛处。几株平淡无奇的杨树和刺梅,被一圈齐腰的冬青包围,我在其间深一脚浅一脚地试探着找位置,准备“蹲坑”。

香槟色的“卡宴”泊在那破楼面前十分不协调。此时,车看似并未熄火,车内定是一派暖意融融。我将两腿调节至与肩同宽,稳稳蹲下。而后,麻利掏出望远镜,一丝不苟开始调焦。

果不其然,什么也看不见——黑压压的玻璃贴膜将外界的一切窥探阻断。手表指针方才指向八点四十五分。第六感不会有错。这一男一女回来得倒是挺早。屏住一口气,我耐心等待着。

不到两分钟,驾驶位的车门打开,男人下来了。

从我朦胧的镜头里瞄去,其头发不少,腰背不塌,虽然戴着副纤细的眼镜,但脸盘子和骨架子都透着股英武气。系带皮鞋与休闲裤的质地显示主人品位不俗。我迅速将此人与脑海中那如牙膏广告模特一般的男人进行比对,结论是“万三次”无疑。

下车后,万三次下意识地环顾一圈小区地形,又不无警惕地瞄了眼身畔三蹦子上那送快递的。而后,快步从车头绕到副驾驶一侧,轻开车门,揽下还在车里端坐的女伴。

我那永远一头大波浪的女友,此时一头波浪全部拢到脑后束起。说来也怪,这样一来,反而显得她的下脸盘似乎没有那么方。我几乎瞬间断定她身上那件收腰的橡皮粉风衣,是网购的“某某同款”,且全然已不是之前见我时穿的那件。

田妮儿的身体一接触万三次,便由点到面地被虹吸过去。我心里升起奇怪的感受——眼前的女人似乎不是自己那相熟十多年的、可坦然面对面一起剔牙的女友。当然,是她没错,但这女人似乎全身散发出与身边“卡宴”相似的华丽香槟色光泽。

两人并未径直上楼——女的半蹲在快递车旁,确认着是否有自己的货;男的则在其身后站着抖腿,一边抖,一边用手指玩弄女人的卷发。

我右手大臂的肌肉酸痛得开始抽动起来。手腕和手背处被烫伤的疼痛若隐若现。喉咙干渴,我不禁徒劳地做着吞咽动作。

快递三蹦子飞速离开后,我眼睁睁看田妮儿和万三次在“二单元”三个字前莫名其妙拥吻起来。两人身上似乎都装有厨房挂铁锅的强力吸盘,此刻,正生生地往对方身里嵌——那是种要将彼此肉身全部吞噬的拥吻。

我干咽着吐沫,盯着田妮儿萝卜型的粗壮小腿,套着紧巴巴的仔裤,正塞在奇形怪状的靴子里。

这时,耳边传来一声声粗重的喘息声,且愈加清晰——我不禁迅速摘下望远镜,猛回头,眼中白乎乎的一大片——是一头身穿黄背心的巨型萨摩耶犬。此刻,它正用含有无限探究意味的友善双眼凝视着我。

“大壮——”传来一声中年妇女的尖利叫声——“儿子——你别往内里走了,黑!”

狗还在我脸跟前呼哧呼哧。我循声望去,一位烫着方便面头的大姐在杨树后正自如地调节着全自动的遛狗链,迈着敦实而自信的步伐朝我走来。

“哎怎么还有人随地大小便啊这不能随地大小便知不知道——”方便面一口气连贯地喊了这一嗓子。

我深深地低下了头。

直到狗和人的声音都远了,我依然一动没动猫腰蹲着。再抬头的时候,二单元前“卡宴”还在,却人影全无。我一只手摁住膝盖,如复健病人一般极缓慢地起身,腰背的骨节发出嘎嘣嘎嘣的脆响。

我拖着麻痹的双腿,艰难地往便道的方向蹭着。才走两步,脚下一软,心下自知不妙,赶紧掏出裤兜里随身携带的小手电,用光晃了两下,确系狗屎。随地大小便者看来大有人在。

我妥善地放好望远镜、手电筒。夜色中,我的神志慢慢被鞋底愈发浓烈起来的异味,和手背与手腕处顽固不化的灼痛感所淹没。

离开前,我最后抬眼看了下女友家的窗户——屋里头黑着。我脑中不禁浮现出关于万三次的一切想象。

6

春夏交接的日子,总是倏忽便过完。我度过了平淡无奇的五月及六月。其间,我坐地铁再未坐过站,不想,却在今日坐错了方向。而且是两个月来的第二遭。

兜里揣着公交卡,掏出,打卡,揣回。之后,顺利乘滚梯上升至站台。无一例外,两次均是这样错的。我忘记了自己需乘坐的正确方向不可搭乘滚梯的,要一溜小跑自主上楼梯才是。

地铁开始在晨光里的楼群间穿行,车厢明亮,我及时醒悟,自己是坐错方向了。若在正确的方向行驶,车厢需在经过站台十秒后钻入漆黑的地下,窗户上除了自己五官的倒影,将别无景致。

这两次坐错,都因自己在深思“部门调整”——两个多月前,何麦琪分明在玻璃办公室里提到上述四字。她在描述小姬时,明确用了“睁儿眼瞎”,并将我的前途与“时政”紧密挂钩。“趣闻存不存在还不一定呢。”

然而,两个月过去,这般激荡人心的对话却再未上演,也再未有下文。“时政”依然在睁眼瞎的带领下侧漏着重要新闻,“滚动”也依然在按时滚动,萝卜与坑均按部就班。我则也带领小编们一如既往高频抖着全球趣闻的个个包袱。

在写字楼外冒根烟的时候,眼见花坛里黄刺玫开过,之后是珍珠梅。我也更换上棉T恤,抓绒衫与防风衣均被束之高阁。一切都在起变化。然而所谓“调整”与我全面主持时政工作的事,竟无人再提。

每一日,当我强睁着涩痛的、视网膜几近脱落的双眼走在上班或下班路上时,总挥之不去一种感觉——自己像是某人盆景中的微缩模型组件,结实地嵌在既定卡槽里,沿着不会生变的轨道匀速前进、匀速折返。

想着,我手持“乐扣乐扣”水壶进了写字楼开间的女卫生间。

刚一进门就吓了一跳——小姬正对着镜子刷牙,刷动的力度像是要把后槽牙撬下来。盥洗池上的牙膏是一管崭新的“云南白药”。

“不好意思。”她略侧过身。

“不好意思。”我也略侧过身,而后,见缝插针将水壶里昨日的旧水倒入盥洗池。“天够热的。”

“是啊——”小姬由镜子看着我,我也由镜子看着她——她用钢卡子将前额的碎发全部别起,嘴角是堆积的白沫子。露出整片过分宽广前额的小姬,此刻看去有点像寿星公。

“最近好像没精打采啊——莫小娴。”说完,她开始咕噜咕噜地漱口。

“有点。”

“亚健康吧。亚健康一进入夏天就更难熬。”她说,一边专心收拾着牙具,没有注意到我飞过去的两个白眼。

“我反正打算最近休假了,年假都不知道攒了多少了呢。”话音落下,她又一个“不好意思”,然后侧身离开了。她的裙子边沿比内裤长不了两厘米,好在外面罩有一层灰褐色的纱,直垂到膝下。

我站在她刚刷过牙的位置,把水龙头拧大,任凭哗哗的水流冲刷了半分钟盥洗池,之后才开始正式洗我的水壶。

我已攒了天数可观的年假。之前,早早打定主意,将会在正式走上时政组长岗位前把所有假日痛快休掉。到时候,我一定利用完整的假期好好报一个英语班。

一整天,每隔几分钟,我便扫一眼远处的玻璃门——门紧紧闭着。到今天,她已有三天没来办公室。听说是病了。

“好事女友”田妮儿的一头大波浪浮上我眼前。两周前,在我的短信盘问下,她坦陈,自己和万三次已经“结束了”。

我翻开文曲星,随便地摁键,又打开桌上的几个英语摘抄本——紫色荧光笔要没水了,想标的重点划不上。桌上小钟指向六点半,看着麦琪紧闭的门,我胸口也憋得慌。一切我都不关心。但,部门的事或许真生变,而自己应早点主动和直属领导去跟进和争取的。

工位上的人已寥寥可数,小姬也早没人影。我缓缓拿起包,慢腾腾走出写字楼。依然亮堂堂的户外带给我一丝讶异和猝不及防的兴奋。附近中学操场传来男生打篮球的哄闹声,甚至还有运动鞋与场地摩擦的声响。当下决定,去找他一趟吧。

健身馆比我预想的还要近,走路只需五分钟。一进室内,器械的种种噪声顿时从四面八方涌来。看似销售人员的小妹热情地迎上来,我慌张地说出了教练的名字。“他——在吗?”

“在的,您是学员吗?”

正无从对下句的当,听见喊我“莫——小——娴——”扭头一看,正是教练。他头上系着块纯黑包巾,烟灰色的运动背心下是坚硬的丘壑起伏。

我不禁有点发怔。

“顺路过来——就看一眼你在不在呗——”

“好啊,你稍等,我这边应该马上完事了——”说完,他小跑着消失了。一分钟后又小跑着回来——“你怎么傻呆呆的啊。”教练说,“还没完事,今天累死了,不过,可以先陪你一会儿。”

他咧嘴笑,嘴边细密的笑纹似乎比肌肉还耐看。此刻,他的锁骨和大臂均渗着细密的汗珠。

我已两个多月没和人类讲过“环球趣闻”以外的话,更别提近距离端详男人。

“那个——你有没有推荐的、靠谱的短期英语培训课程?”

“来一趟……就为了问我这个?”

“你英语好才问你的。”今晚,要不要把他拽到家里去,我心里斗争着。

“自学吧你,我就是自学。”

“自学?!”我的内心比我的语调还匪夷所思。若能自学成才便不必有今日。

“或者——我教你啊。要不要?”教练一边说,一边扯下头上的包巾,露出湿漉漉的头发。他迅速抬手抓了下后脑勺的头发。我闻到他身上夹杂汗味的混合味道。

要不要。我正要脱口而出我的回答,突然瞥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是主任。

我侧过一点身子,让教练的身体遮蔽住我,同时认真地窥看——主任正龇牙咧嘴地挺举着某种我叫不上名的器械。

平素,我只见过办公室里西服革履的主任,对此情此景的他可谓毫无心理准备。主任怎么能穿个深蓝色的及膝紧身裤呢?虽然距离不近,但我看得真切,主任腿上的肌肉绷紧得要绽裂一般。

主任无疑是一切的核心。国际也罢,时政也罢,都在他的掌控之间。瞬间,我心尖一阵突突。

“你忙,我不打扰了。”我几乎没看教练的脸,“先走了——”

教练似乎对我的表现一早便已放弃,并不很挽留。末了,只是隔着几个穿超短运动热裤的女人大喊了声——“你回去先背熟《新概念》第二册!”

“好嘞。”

7

早晨,走到办公室的工位,撂下书包,已是呼哧带喘。

小姬穿印花雪纺裙的身影在前排座位里窸窸窣窣地挪动,我不禁想起那句“亚健康一进入夏天就更难熬”。

屁股还没坐稳,田妮儿的信息就进来了。“叫何麦琪的,你到底给我查了没有啊?”

于情于理是该给她回话的。

“这俩月新闻多,没顾上。你容我再查查。”我点击了发送,心下想了一想,于是又多问一句,“你和万三次,不是已经结束了?”

“中间比较复杂……”对方发来几个示意不好意思的羞赧表情,“今晚还约了一起吃饭的。”

“哦,约在什么高端的地方?”我追问。

随后,田妮儿吐出一个距她家并不远的餐厅名。地方我知道,我曾和她也在那地方聚餐过的。我欲言又止,便也发了一串表情符号。

这时候,她来了。

我起初以为她忘穿裤子。定睛一看,麦琪穿着极短的一条牛仔短裤,裤边是杂乱无序的白色线头。我还惦记着她上周穿的那件橘棕色的裹身一字筒裙呢——惊鸿照影的周三。不想,今日她随意搭条毫无职业感的街拍短裤便踱进写字楼,且上身穿的是一件极淡的樱花粉T恤——没有图案,松松垮垮,显得她整个人体重似乎又掉下五斤。

我盯着那快速走动的细长双腿,感觉那大腿上的淡蓝色静脉都被看得一清二楚。她的腿依然是如冻汤圆一样的糯白色。

她一阵风一般推开玻璃门,闪入了办公室。

不知为何,我心里发紧,于是从包里摸出了烟。揣着烟和火,我一个人走到了花坛附近。

相比开春,那群麻雀飞得迟缓了些,跳跃的时候显得力不从心,而仔细看看,每只似乎都见瘦了。气温攀升得很快,我预想着午后的毒日,并推测着此时此刻的体感温度至少三十二度五。我知道有事要发生了。“嘟”的一声,手机终于收到那声渴盼已久的喊话——

“办公室来一趟,说点事。”

我忙不迭回复说“好”。看着对话框上标注的那几个字母——“M-a-g-g-i-e”。

碾死了烟,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奔回了工位。抄起“乐扣乐扣”水壶咚咚咚灌了几口,心跳略有平复。我用力抻了抻短袖衫的衣襟下摆,然后走向那扇玻璃门。

敲门前,我将气归丹田——事情终于要推进了。这次不能木呆呆,机会白送也是送给有备而来的人。要主动、要积极、要争取。

“进。”

听到那娇弱无力的一声命令,我赶紧进屋。

和我想象的毫不相同,她并没惬意地坐在办公桌后的转椅里。此刻,何麦琪正将双臂抱在胸前,如坐吧台高脚凳一样半站半坐在方桌的一角。我注意到她的头发又短了,而那半坐桌畔的姿势则将她白花花的腿无限拉长。这两项相反要素的交叉,奇妙地增进着她周身本就满溢的女人味。

麦琪太漂亮了。万三次才是“睁眼瞎”。

我眼前不禁浮现田妮儿那塞进奇形怪状靴子里奇形怪状的腿。面前,那对浅褐色的美丽眼珠在我脸上飞快扫过,我瞬间有点失去判断。

“那个……我周一也本来想找您一趟来着——”

我支支吾吾地说着,试图打开局面。不过还未等我说完后半句干货,麦琪便利索地打断——“上周末到这周,都在和病魔作斗争。差点病死。”

“没事了吧……现在?您要多注意身体——”

在那些句子烂在我肚子里之前,我得说完。把心一横,我正欲张口,却见女上司那肉粉色眼影下的清亮眸子正像某种高能探测仪一样端详我的脸。

“叫田妮儿的女人——耳熟吗?”

我登时倒吸一口凉气。此刻,女上司半坐在办公桌上的样子显得愈发高大,快要升到半空了。

“啊?咱们公司的吗——”我试图装傻。

麦琪不再看我,开始一根一根整理超短裤边缘的白色线头,似乎饶有兴致。玻璃小办公室中发生了持续半分钟的宁静——她不说话,我不知道说什么。

“不太熟——”我有点撑不住了。

麦琪抬眼。“××大学不是走读的同学?毕业后不是各自在门户网站发展的闺蜜?”

听到那所“联大”的名字,我终于傻了眼,也泄了气。

“我想下……”我依然打算尝试做最后的挣扎。

突然,一声巨响,我感到心脏骤然飞至嗓子眼。猝不及防地,麦琪猛拍了下那木质的桌面,“啪”的一声。

拍桌子了。

我很想转身走,却挪不开步。半晌,只听麦琪故作缓和地说——“我呢,也有个把朋友。他们公司一人,说这人的‘闺蜜’就在咱们公司上班。网上,大学同学录里,你俩名字挨着。”

“说吧,这女的谁?”

是谁你不是知道吗。

“这二逼谁?”她一边冲我嚷,一边又小声自言自语,“根本不是二逼,不配当二逼,就是一傻逼。”

我钉在原地,睁大双眼,看着女上司开始在办公桌后逼仄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她骂骂咧咧地运着气,看去与情绪失控的高二女生并无二致。

许久,她终于回到她早该坐定的转椅上坐定,并抓过一件质地细腻上乘的米色空调开衫披上。

“请坐。”

我坐下。

“Sorry啊。”她说,举手投足终于开始像三十四岁的何麦琪——“这是纯私事。没错。但,我需要你帮我这次。”

“而且——”她继续心安理得地说,“我们共事时间也不短。工作,归工作。私人领域,也都是朋友。你也知道,工作上,我一直赏识你。”

她将句子的重音全放在“赏识”二字上。

“我能问问——究竟发生什么了吗?闺蜜真的谈不上。我也是……真不太清楚。”虽然事已至此,我想,至少要做到及时自圆其说。

“我是有丈夫的——这事你知道吧?”麦琪低头抿一口水,像要把水瞬间全部挤压进上颚一般狠狠扁嘴,而后长长地舒了口气。遂用颇凝练的三言两语说清了被插足的事,确切讲,被田妮儿插足的事。

“她没说。”我赶紧撇清。接着,尽量真诚地言之凿凿——“不过,我的确知道她是在谈恋爱。”

也许是末尾“恋爱”二字刺激了麦琪,她又骂起来了。字里行间,确信我那“好事女友”是“有计划、有步骤、蓄意地破坏她的婚姻”。

“七年婚姻要崩,我上周差点病死。都是因为这个人。”

我无言以对,瘫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很想问一句“时政”和“部门调整”,可话实在到不了嘴边了。感觉携夫人款款走下专机的各国政要,如倒带般,又原路各自返回了机舱。

不过,方才她那玫瑰豆沙色嘴唇里铿锵有力的“赏识”二字,却在我脑中不肯散去。上司就是上司,还是马虎不得。

之后,一问一答,她逼问我关于田妮儿的一切,我知无不言。

离开玻璃办公室,我已静静带上了门,门后却突然传出一嗓子——

“有那女的照片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