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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4期|姚鄂梅:爸爸的妻子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4期  | 姚鄂梅  2020年05月07日07:01

我们紧靠窗户站着。外面下雪了,雪片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我们把鼻子贴在窗玻璃上,充足的暖气把玻璃都熏得暖烘烘的。长江以南并不是年年都下雪,一旦下雪,就是节日,孩子们拿着挖沙的小铲子,像收集金沙一样,把薄薄的积雪铲到一起,堆一个小小的雪人,实在雪量不够,就团一个雪球来砸着玩。今年的雪比哪年都大,我们却不能下去玩,传说病人呼出的病毒,能在空气中存活二十四小时,所以我们全都躲在家里,连一把放在露台上的雨伞,都不敢拿进来。

爸爸也过来跟我们挤在一起看雪,边看边发牢骚。自封城以来,他没有一天不发牢骚。哪是人过的日子!我长这么大,我父亲一辈子,我爷爷一辈子,我爷爷的爷爷一辈子,都没过过这样的春节,说都没听说过。上午十点多,小姨催他起床,他早就醒了,气鼓鼓地说:反正又不能出门,坐着躺着有什么区别?下午三点才吃午饭,吃完小姨提醒他做点运动增强免疫力,他万分鄙视:有什么用?有罪的人类就应该心甘情愿接受审判。小姨说:我没罪。爸爸说:那要看审判过后你还在不在。

雪下得越来越起劲了,像在拼命掩盖什么,房屋、树木、街道渐渐失去轮廓,只剩一片混沌的银白色世界。

偶尔,爸爸会意识到家里还有两个孩子,这时候他会努力克制一下,试图制造另一种气氛。他踱到我身后说:星星啊,依我看,这个城是专门为你封的,你一来,它就下令封城,把你封在我这里,不让你走。

我五岁的时候,妈妈跟爸爸离了婚,但那时我并不知道离婚是怎么回事,我以为所谓家庭就是那样,孩子跟妈妈在一个地方,爸爸在另一个地方,偶尔给孩子打个电话,通话过程中,妈妈在一旁走来走去做家务。也许有人还记得那个流传颇广的故事,一个患了乳腺癌的离婚女人,去世前,她发现前夫也好,孩子的舅舅也好,都不太靠得住,于是立刻改变思路,着手培养孩子的独立生活能力,最终把孩子送进了寄宿学校,家里的房子(唯一的财产)委托学校管理,以保证孩子独自一人也能有饭吃,有学上。对,那个女人就是我妈,我就是那个生活在寄宿学校的孩子。妈妈去世后,我已经独自度过了两个暑假一个寒假,三个假期我都在图书馆做志愿者,这差事是“三人帮”帮我联系的,“三人帮”是学校里的三个老师,他们曾经眼含热泪跟我妈签过关于集体行使监护权的协议,从那以后,把我的假期用志愿者之类的活动填满,就成了他们孜孜以求的事情,他们坚决不让我有丝毫空档,他们相信空间就是滋生危险的温床。现在是妈妈去世后的第二个寒假,临近放假的时候,我突然接到爸爸的电话,这是件很稀有的事,妈妈去世那年,他到我的学校大吵了一架过后,就不怎么跟我联系了,原因是他想把我带回他家去,条件当然是同时带走妈妈委托给学校的房子。电话接通那一刻,我以为他把自己喝醉了,因为他一口气喊了五声我的名字:爸爸对不起你,爸爸对得起世界上任何人,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你,星星啊,今年一定到我这来过年。啊?你都好久好久没跟爸爸一起吃过饭了,爸爸想起这事心里就疼。我把这事告诉了罗老师,不然我还能告诉谁呢?罗老师是我的班主任,也是“三人帮”里唯一的女性成员,她果断地说:当然要去,不假思索,毫不犹豫,刻不容缓,马上出发,我觉得你还可以更主动些,不管怎么说,你是他亲生女儿呀,他是你亲爸爸呀。那,妈妈会不会觉得我是叛徒?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你误解你妈妈了,她是希望你有独立意识,独立意识与接受别人的善意是两码事,对任何人来说,别人的善意都是锦上添花,甚至是雪中送炭,来自你爸爸的就更不用说了。去吧,去爸爸家过个热闹的春节。出发前记得跟我见一面,我帮你准备点小礼物带过去。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爸爸的妻子,老实说,爸爸的妻子不如我想象的漂亮,至少不比我妈妈更漂亮,我还以为一个男人的第二任妻子一定比第一任漂亮许多呢,也许是我太爱我妈妈了,我还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有一次见到另一个小朋友的妈妈,她又细又高,像一根棍子,头发像枯树叶,我大吃一惊,那样的人怎么会是妈妈呢?妈妈不应该像我妈妈那样吗?柔和的圆脸,光亮顺滑的黑发。想到这里,我再次审视爸爸的妻子,她纹过眉毛和眼线,为了跟黑森森的眉毛和眼睛相配,即使在家里她也要涂口红,说来奇怪,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恍惚,仿佛看见我妈妈在附近一闪,我紧紧抿住嘴唇,浅浅地向爸爸的妻子行了个礼。我希望妈妈认为我的举止还算得体,起码我没巴结,没讨好。

没等我的身体复原站稳,爸爸的妻子就扑过来搂住我说:终于见到你啦!你可能不记得了,你很小的时候,还跟小姨见过一面呢。

小姨两个字像救星,瞬间挽救了我们两个初次见面的人,此时此刻,我觉得再也没有哪个称呼比小姨更合适了。

其实,爸爸去火车站接我的时候,专门跟我讨论过称呼问题。你叫她妈妈吧,你就当这两个字是她的名字。我不做声。爸爸又说:不存在冒犯谁的问题,如果这么做能让大家都愉快一点,为什么不呢?我还是不做声。良久,爸爸看看四周,兴奋地说:我想到一个办法,你就叫她妈,你发第四声,她以为你在叫她妈,实际上你说的是“骂”,你试一下?怎么样?完美吧?我支支吾吾,躲进卫生间,把这个新问题向罗老师作了汇报,罗老师在那边笑到咳嗽不止:你爸爸太可爱了,就按他说的做吧,这都是小细节,大行不拘小节。

韩韩!韩韩!爸爸的妻子,不,现在是小姨了,转身大叫。

一个体型偏壮的男孩光着脚丫子跑过来。他也不喜欢穿拖鞋呀,到底是同一个父亲的孩子。

看到没有?这就是你姐姐,学霸姐姐,从现在开始,学霸姐姐对你一对一贴身辅导,开学后你要是不前进个一二十名,你就把皮给我生紧一点。

韩韩虽没叫我姐姐,但从他的眼神我看得出来,他是欢迎我的,虽然第一次见面,他竟然没有适应期,没几分钟就像块麦芽糖似的黏在我身边,我到哪儿他都跟着,连我上卫生间,他也要有意无意地待在附近。看得出来,他很想跟我说话,不停地说话,但他暂时还不会找话题,只会愣头愣脑地发问。

他问我为什么放假了还要穿校服,我说习惯了,真实的原因我不想细说,一个从来不给自己洗衣服的人,当然不会懂得穿校服的好处,尤其是冬天,你的羽绒服永远不会弄脏,当然也不需要一个礼拜洗一次,碰上天气不好,第一件还没晾干,第二件又脏了,一个冬天必须准备两件甚至三四件羽绒服,我可没有那么大的衣柜,集体宿舍的衣柜比一只大箱子大不了多少。穿校服就不一样了,冬天的校服都是冲锋衣,轻薄羽绒外加保暖的摇粒绒外套,还有防风外套,众所周知,防风外套洗起来简直跟洗手一样方便,而且一件冲锋衣拆开来,可以管秋冬两个季节。

他问我为什么要去当寄读生,还离家那么远,我不知道他的父母是怎么跟他讲起我的,但我想,谨慎点没坏处,故意狡猾地瞥了他一眼:爸爸没告诉你吗?他对我是独狼式培养。

为什么我不是独狼?我还是男生呢,我也要做独狼。

谁叫你不早点出生呢?一个家庭只能有一只独狼。

你真幸运!

是啊。望着眼前这个白皙强壮的同父异母弟弟,我在想,有朝一日,他会回想起我们今天的对话吗?

不许外出的命令下来后,小姨对炊事燃起了浓厚的兴趣,可惜只坚持了三四天,就扔下一堆失败的肉包子菜包子,专心致志去追电视剧了,她追剧的姿态颓废而经典,半卧在沙发上,左边摆着零食,右边摆着纸巾盒,以防酸性眼泪淌下来破坏她用二十多块钱一张的面膜精心呵护起来的面颊。她追剧的时候,为电视剧里的人物洒下热泪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连身边有人影晃过都不行。客厅被占,似乎正中爸爸下怀,他整天盘踞在厨房里,柜子深处有酒,冰箱里有可乐,某些密封罐里有花生和鱼干,腰果和黄豆,他喝两口酒,看一眼窗外,叹一口气,漫无目的地骂几声,再打开抽油烟机,站在吸烟口抽一支烟。脆嘣嘣的豆子吃腻了,他会想点新花样,切几片煮熟的香肠放进烤箱里烤,越来越浓的香味熏得我和韩韩失去理智,一起拥进厨房,和爸爸抢着吃。小姨说她不要,韩韩好心地举着片香肠过去,还没到她身边,她就喊:滚!爸爸过来说:你这就不对了,孩子懂事,过来孝敬你。小姨头也不回地挥手:滚滚滚!不要影响我搞心灵按摩!我们瞪大双眼,相视片刻,大笑而归。

我们三个重新挤在十九楼厨房的窗前,韩韩突然指着外面大喊:看!那里有个人!

远处有一个移动的小黑点,的确是个人,好久没看到人了,街道静默得像一幅阴天的画。爸爸说:是个环卫工人,没想到他还在坚持上班!我们一起盯着那个小黑点看,韩韩说:真羡慕他!起码他还可以出去。爸爸摸摸他的头,推了他一把说:快叫你妈来看,她不是很喜欢哭吗?看看这情景会不会让她哭。韩韩说,我可不敢。

时不时地,我会偷偷走神,瞄一眼身边的爸爸,他看到感兴趣的东西时,嘴角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原来他是个很容易流露情绪的人呀,不知以前和妈妈在一起时是不是也这样,他最好一直都是如此,否则,我可能会有点难受,因为那说明他跟妈妈在一起比较不快乐。

可他们从不偷偷观察我,也不会刻意打量我的眼睛,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个趴在桌上的雕塑,这是“学霸姐姐”唯一的姿态,不可能有别的,所以他们的欢乐覆盖了我的,而我也乐于被他们覆盖,我甚至在这层覆盖之下尽量向他们靠近,毕竟,待在这个地暖充足的家里,比一个人待在空寂冰冷的宿舍舒服多了。

一直到那天午饭时间,风云乍起。

这个家的大人都喜欢一边吃饭一边看手机,就像手机也是一盘菜一样,难怪韩韩也喜欢玩手机呢,我觉得韩韩成绩差的原因不一定在他自己身上。

这天小姨的手机没电了,她把手机插在电视柜上充电,饭桌上只剩下爸爸一个人还有手机玩(韩韩的手机早在我来的那天就被没收了),这就好比一个饥肠辘辘的人看见别人在他旁边大快朵颐,小姨不耐烦地冲爸爸嚷道:吃饭就吃饭!哎,怎么回事?你煤气灶还没关好。

爸爸一听赶忙起身,小姨趁机拿过爸爸的手机,与此同时,手机发出一连串收到新消息的提示音。小姨看着看着,脸色变了。爸爸大约也听到了那个声音,赶紧往回撤。已经来不及了。

给我!我们讲好了不看对方手机的。

小姨脸色陡变,一巴掌打开爸爸伸过来的手。

爸爸再次伸手来抢,小姨轻轻一让:很好嘛!这个彼岸花,有多久了?

爸爸搂住小姨,一手控制住她的身体,一手去夺手机。小姨扭来扭去,渐渐失势,突然改变策略,笑了起来:你只要告诉我有多久了,我就把手机还给你,否则我就把它扔到火锅里。

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的,我还不知道你?手机还我,我们有约在先。快点,孩子们看着呢。

我和韩韩同时低下头去,奋力扒饭。

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啊!小姨绷紧的身体突然一松,说时迟那时快,爸爸以猴子般的敏捷一把将手机抢了回来。小姨一脚踢翻椅子,径直朝卧室走去。片刻,小姨拉开门,探出头来咬牙切齿喊:这事没完!砰的一声把门关了。

见我们都在盯着他看,爸爸提高声音嚷起来:吃完了没有你们?吃完了就撤,赶紧写作业去。

我们支起耳朵听爸爸洗碗,洗得那么专心,头一次没有在洗碗时听歌听抖音听相声,只有水声,碗碟碰撞的声音。洗完了,抽烟机开起来了,他在抽烟。抽油烟机停了,爸爸走出来,手上拿一只深红色保温杯,那是小姨的。

整整一个下午,爸爸没有走出卧室,小姨也没有,房门关得死死的,让人无从猜测。路灯亮起来了,雪在光晕里飘,我问韩韩肚子饿不饿,韩韩想了想,两眼一亮:我们吃方便面吧。

正在煮面,爸爸出来了,一脸疲惫,像通宵未睡。小姨还好吗?我迎上去低声问。爸爸苦着脸摇头。见我们煮面,爸爸咧了咧嘴:我小时候也爱吃这个面。他把我们从灶台边扒拉开,叹了口气:我发现,人只有在喜欢方便面的年龄才是最快乐的。

我们煮了一大锅面,外加一把青菜苗,四个鸡蛋。第一碗盛好后,爸爸让韩韩给小姨端进去。很快,韩韩就端着碗出来了:妈妈说她不吃。我和爸爸对视一眼。那我可以吃妈妈这碗吗?韩韩眼巴巴问。

吃吧吃吧,待会儿我给她另做。

这时我们还不知道,小姨已经铁了心要绝食。接下来的每一顿,无一例外都原封不动端了出来,一直到第三天傍晚,卧室里传出爸爸的哭声。我们呆怔片刻,拔腿往那边冲去。

小姨一动不动躺在床上,爸爸跪在床边,握着小姨的手。我心中一炸:难道小姨已经死了?韩韩直奔床头,抱着小姨喊:妈妈你不吃饭会饿死自己的呀。

小姨嗯的一声尖锐地哭出来,提到嗓子口的一颗心总算慢慢落下。小姨用极低的声音叫我的名字,我扑过去,和韩韩一起围着她。

我死了以后,你要听姐姐的话,向姐姐学习,姐姐是个好姑娘,她会照顾你的。然后她吩咐我们出去,爸爸也过来把我们往外推。

韩韩问我:她为什么不肯吃饭?我们家又不是没吃的。

我搂了搂他的肩:听到没有?叫你听我的,你现在的任务是,天黑前完成今天的全部作业。其实我真的有点担心,据说绝食达到七天就会死,也就是说,再过四天,她不是赢了,就是死了。

爸爸总算低着头出来了,他现在已经不再掩饰他在流泪的事实。

就因为那个彼岸花?我问。

爸爸点头:其实根本没什么,算了,不跟你说了,你还是个孩子,不懂这些。

我怎么不懂?你跟妈妈当年也是这样吗?小姨就是当年的彼岸花吗?

爸爸吃惊地瞪着我:你妈到底怎么跟你说我的?就知道她会说我的坏话。

才没有,你低估我妈妈了。这话我是板着脸说出来的,我不允许任何人对我妈不敬,包括爸爸。

爸爸又去抽油烟机下抽烟,听着那嗡嗡的声音,我们都有点心烦意乱。我提议休息十分钟,韩韩立马跳起来,抓起他的球拍,开始练习室内乒乓球。这就是男人跟女人的不同吗?我还在忧虑两个大人的战事,韩韩已经可以抛开妈妈的“临终嘱托”,去打乒乓球了。

爸爸向我招手,我走过去,他熄了香烟,我们一起靠着灶台站着。

爸爸不是你想象的那种人,你妈妈跟我结婚以后,有段时间我对赌博有点上瘾,输了不少钱,她大概是怕我输掉家里唯一值点钱的房子,坚决要求马上离婚,韩韩妈妈的确是我离婚前就认识的,但那时候仅仅只是朋友,男人很少离婚后独身到底的,女人也许会,但男人不会,所以我很快就跟韩韩妈妈结了婚,你妈妈从此后就跟我彻底断绝了来往。

行了,你别在这里抽烟了,赶紧想办法让她吃点东西吧,尤其要让她喝水,千万不能脱水。

你也看到了,我都给她下跪了,床的三方都跪过了,纹丝不动。要不你代我去吧,她跟你又没有气,说不定你的话对她有用。

答应过后,我退回房间,飞快地把这边的情况报告了罗老师。片刻,罗老师回话了,她觉得值得一试,并简单地教了教我。

我用托盘端着一杯温水、半杯牛奶进去,我喊了两声小姨,她稍稍动了动,表示她知道我进来了。我把默念过好几遍的台词说了出来:小姨,你必须赶紧吃点东西,我听到爸爸在电话联系医院,这种时候去医院多危险啊,万一人家把你当成传染病人,那就更危险了。

小姨立刻睁大了眼睛:他真的在联系医院?

嗯,就在刚才,恐怕现在还没放下电话。

快叫他过来。

当我和爸爸一起出现在卧室门口时,小姨已经靠在床头喝起了牛奶。

后来爸爸悄悄问我:你用了什么好方法,眨眼间就让她坐起来喝牛奶了?我不想把罗老师扯进来,故意逗他:以后吧,现在不想告诉你。

星星啊,我觉得我真的应该把你留在身边,开学以后你就去转学,到爸爸这边来上学好吗?

我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叛妈妈。

从小姨绝食那天开始,爸爸就再也没心情发牢骚骂骂咧咧了,即便现在小姨已经开始少量饮食,爸爸仍然处于紧张状态中,成天都在思考该给小姨做点啥好吃的,但小姨并不领情,她会当面呛他: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不是在服侍我,你是在为你们两个的和平演变创造条件。你不是为我好,你是在为你们两个好。爸爸只顾低着头,小姨说十句,他才用微弱的声音反抗一句:你想得太多了。

而且爸爸被赶出了卧室,但他不想让我们看出来,他假装迷上了电视,我们都上床了他还在看电视,实在没有可看的,就在网上打麻将斗地主,中间不停地催我们洗澡,睡觉,我当然不会那么早就睡觉,还有一年多就要高考了,除非我也不幸染上了那种病,否则我就得不眠不休地学习。

为免爸爸发现我还没睡觉,我把墨绿色的围巾搭在台灯上,光线立刻聚成了圆圆的一束,且是绿色的,乍看觉得好玩,看久了就觉得阴森森,尤其是在十二点的时候,外面突然传来一声成年人的惨叫:妈!妈!然后就是夹杂着各种混声的哭腔,又一个人走了。我不敢起身,更不敢去撩开窗帘,这情形已不是第一次出现,据说医院已经无力接待更多病人,很多人来不及入院救治就死了。我放下笔,躲在绿光之外,想起了妈妈,生与死的间隔多么微小啊,曾经,我握着妈妈的手,感受过她的体温在我手心里一点一点消失,比一杯水凉下来还快,快十倍都不止,现在,我与死仅仅隔着几十米远,如果我敢撩开窗帘,甚至能看见死者翘起来的下巴。

我找出手机,此时此刻,我非得跟妈妈说几句话不可。上次给妈妈发信息还是中秋节,那天阳光很好,罗老师给了我一盒月饼,不知为什么,一看到月饼我就想哭。晚上,我躲在被窝里给妈妈发了条信息:妈妈,我没吃月饼,一个人吃太甜了,为什么以前跟你一起吃月饼就没有这么甜呢?甜得像毒药。现在,重读了一遍中秋信息后,我又给妈妈写了一条:妈妈你走了也好,起码不会得肺炎,我们现在都关在屋里,像躲避大追捕一样躲那个肺炎;你没有再婚也好,爸爸的第二段婚姻看起来还是会有问题,这说明什么?说明要么你没有任何错误,错误都在他;要么你们都没错,错在婚姻本身,跟谁结婚都一样,都要经历那些。

写到这里,我咳了一声,隔了一会,又咳了一声,我猜是我踢掉了拖鞋的原因,妈妈无数次批评过我这个坏习惯:寒从脚下生!你再赤脚,我就把你所有的鞋子都扔掉。正在暗影中寻找我的拖鞋,爸爸猛地推开了我的房门,我听到他发出一声倒吸凉气的声音:你在搞什么鬼?我一把扯掉台灯上的围巾,屋里顿时光明起来。

你刚才在咳嗽?

喝杯水就好了。

他不信,过来用眼皮测量我的额头,看我是不是在发烧。

千万不能感冒啊。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眼里的恐惧。

如果我得了那种病怎么办?

没办法,那就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所以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我告诉他刚才听到了哭声,他说他也听到了。沉默片刻,我问他为什么还不睡,因为他还穿得好好的,不像刚从床上爬起来。他说我还要问你呢。我说高中生没有这么早睡觉的。他又沉默了。

你觉得我妈跟小姨有什么不同?我斗胆问道。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问这个,这么说吧,不同的是我自己,跟你妈妈在一起的我,跟你小姨在一起的我,多少有些不同。我不算好人,但也不是坏人,我的根源可能在于情商太低了,总是处理不好这些事,有些人比我坏得多,但人家就处理得很好,风和日丽,波澜不惊。

那个彼岸花,很年轻很漂亮吗?

都不是。我认识她是在医院里,我带韩韩去看病,她在给别的小孩打针,打了好几次,都没找准血管,人家还没开始骂她,她自己先哭了起来,突然就觉得这个护士蛮可爱的,后来,家属真的跟她吵起来了,眼看那个家长要打人,我冲了上去,人家又不是故意的,哪个小孩不跌倒几次不受几次伤?多打两针又不会死人。你小姨发现的那天,她正在告诉我,她要报名去前线,我建议她不要去,但她说,如果不去,她没办法让自己的情绪平静下来。她说那些天她就像一口锅,一直架在大火上烧,再不加水,或是熄火,她会烧坏的。还说,如果她不幸感染了,希望我能收养她的猫,或者把它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她养了只橘猫,十八斤了,谁看到了都忍不住想笑。你小姨最受不了的就是这里······她认为我连她的猫都见过,说明我去过她家。我说了,我总是处理不好这些关系,我总是很容易欣赏一个人。

看着他苦恼的样子,我一点都不同情他,什么人才完全管不住自己呢?疯子,傻子,婴儿,他明明什么都不是。

地暖开得太大了,温度计一直维持在二十五度左右,但我感觉像三十度。据说这个病毒怕高温,所以现在恐怕整栋楼都是烫的。

罗老师一直跟我保持联系,她叫我别慌,她那边也处于半封闭状态,肯定不能按时开学了,她问了下我的学习情况,吩咐我不要绷得太紧,适当放松节奏,以维持体力。我也向她汇报了小姨的现状,她现在已恢复饮食,但情绪不对,拒绝跟爸爸说话,偶尔说一两句,也是呛死人不抵命的态度,迎脸撞上了也不朝爸爸看一眼,这种情形下我和韩韩都很压抑,有天韩韩推开窗户对我说,你闻闻,空气这么新鲜,这么香甜,怎么会有病毒呢?真想从窗台上跳下去啊。他说这话可把我吓坏了,如果他真那么做,我是有责任的,毕竟这个寒假里,我是他临时请来的家教,所以我对罗老师说,我想逃跑,就算交通中断,我还可以步行,我可以把高德地图打开,按照提示走。只要出了城,说不定我就能搭上便车,搭上便车,我就能去火车站,到了火车站,我马上就可以回来了。罗老师打断我:别想入非非了,这里没有谁盼着你回来,你若回来,还没进城,就会被强行带去隔离,隔离的地方是不是安全,谁也不知道,听天由命吧,就当是上天对你的怜惜,你不是有很久没跟家人在一起了吗?在爸爸身边,在妈妈身边,跟弟弟一起,多好!别理会那些俗言俗语,不管她是谁,爸爸的妻子理所当然就是你的妈妈,趁这机会好好享受享受家的温馨吧,一旦开了学,你就没这机会了。

话说回来,小姨最近对我是有点不一样了,我总觉得她是在故意气爸爸,她喊:韩韩星星,出来喝水!韩韩星星,出来吃饭!要不就是:两位同学,出来活动活动,别坐出小肚腩了!她一遍一遍吩咐我们这样吩咐我们那样,却不理睬爸爸,这意味着她已经把我纳入她的阵营,用实际行动把爸爸孤立起来。爸爸假装没听见,没感觉,不是看手机,就是去抽油烟机下抽烟,要不就斜躺在沙发上,被国产电视剧慢慢哄得睡去,他会在那里睡上一整夜。自从那天他被小姨从大床上踢下来,就再也没回去过了。看着爸爸在家抑郁难受的样子,说实话我百感交集,我既希望他不快乐,这样我死去的妈妈可能会好受一点,又不希望他这样,我身上流的血让我心疼这个样子的爸爸。

终于,我们决定做点什么。

为了让事情显得更加自然,韩韩一早就闹起了情绪,不起床,也不吃饭,小姨过来劝了几次无效,丢下一句话:要减肥也不用采取这么极端的方法吧。爸爸也说:饿了自然会起来吃。韩韩躺在床上气得咬牙切齿,事实上他一点都不会饿,我早就让他在被子里悄悄吃过。午饭时间到了,韩韩还是不肯起床,我们三个在桌边坐定,故意让碗筷碰撞出好听的声音,想把他馋出来,结果他在里面叫起了爸爸和小姨的名字,我不知他以前叫过没有,反正在我听来,异常刺耳。

爸爸最先过去,刚到门边,身子一震,颤声喊道:你干什么!你给我下来!小姨也飞扑过去,她比爸爸的反应更厉害,一声尖叫,整个人噗地瘫坐在地上。

韩韩骑坐在窗台上,一条腿掉在外面,扭过身来怒视着我们这边。

你们别过来,再往前一步我就跳!

迅速进入谈判状态。韩韩咬定一条:你们俩给我马上和好,否则我们就永别。

我们一直好好的呀,你误会了,我们之间真没什么,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

那你为什么晚上睡沙发。韩韩直指爸爸。

不睡沙发了,保证不睡了。

你不准把他赶出来!那根手指又转向小姨。

小姨白着一张脸,倒在爸爸身上,只顾点头,根本发不出声音。

谈判眨眼间结束,韩韩大获全胜,却被爸爸一把揪了下来。

晚上十点多钟,爸爸进了卫生间,不一会就穿着就寝的衣服出来,跟我和韩韩道了晚安,啪嗒啪嗒往主卧走。我和韩韩相视一笑,没想到大人们的工作这么好做。

韩韩也睡了,所有人都睡了,我顿时精神一振,黄金四十分钟到了,至少再可以刷一套试卷后睡觉,也许是小时候妈妈教我的笨鸟先飞计一直在起作用,我喜欢众人皆睡我独醒的那一刻,喜欢所有人都去睡觉,任我这只笨鸟慢慢先飞一阵,明天一早他们醒来,会惊讶地发现,那只笨鸟已经飞出老远。

外面有声音。我从窗帘缝里看出去,爸爸正站在主卧门口,向韩韩那边张望。他出来了,腋下夹着一卷被子,轻手轻脚朝沙发走去。看来我们并没有成功,爸爸又被赶出来了,他两手熟练地一抖,一条长长的被筒利索地落在沙发上,他钻进去的动作也同样利索。我看了看还剩一半的卷子,放下笔,拉开门,走了过去,他不好意思地朝我笑了一下。我说,你想过明天早上被韩韩发现的后果吗?

行了,你们别管大人的事。我明天会早起,把沙发收拾好,他不会发现的。

罗老师说,僵持的时间越长,越不容易和解。

你把这事也告诉罗老师了?

我在她面前没有秘密。罗老师还说,男人不应该跟女人斤斤计较。

你才这点年纪,不要学他们那一套,我最讨厌听什么男人要让着女人之类的话,男人也有脾气,也有自尊心,我又不是没努力,赌咒发誓,求了又求,难道要我在她面前剖腹自杀?对不起,那我做不到。

我在他旁边坐下来,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的一幕。

你还记得我小时候的那个玩具猫吗?很大,毛很长,像真的一样,妈妈不让我吃糖,就把糖果塞进猫肚子里,说是猫猫抢走了我的糖。

我不记得了。

我记得那天你也是睡在沙发上,我告诉你,我闻到猫肚子里有糖,我叫你给我拿出来,你说你拿不出来,只能让猫自己拉出来,然后你又把猫放到枕头上,说你可以帮我压一压,看能不能压出来。我还记得你那天的被子黑白条纹的。那天你也是跟妈妈吵架了吗?

多半是,所以你看,爸爸真的是个很失败的人。

也是因为某个彼岸花?

你以为有很彼岸花呀,就是你小姨啊。你肯定在骂我活该,我也觉得我是活该。老天在上,我不是坏人啊,我工作尽职尽责,离婚的时候不管是不是我全错,主动要求净身出户。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我只是担心你,睡沙发会不会成为你第二次离婚的前奏曲?

不会不会,绝对不能再离了。

电话响了一声,有消息来了,爸爸打开手机,是语音,他听着听着,眼圈开始发红。

他闭上眼睛叹息一声:不管怎样,我得去接她,你看。他把手机递给我,又是彼岸花,刚一点开,一个女子的哭声冲了出来。

老辛啊,你可不可以出来接我一下?我知道不该在这个时候向你提出这种过分的要求,但我实在没办法了,下班前两小时我就在滴滴上叫了车,现在已经四个小时过去了,还是无人接单,公交、出租全都没了,我好冷,又冷又累,汗湿的衣服现在变凉了,跟结了冰一样冷,我想走回去,又不知道有多远,平时坐地铁有八九站呢,我走不动了,纸尿裤已经把大腿磨破了,不走路都疼,我已经两天没洗澡了,我好想洗澡,好想回到我家的床上睡一觉,好想吃碗热米饭,好想喝一杯热咖啡。

第二条,语气明显急迫多了:

对了老辛,我想起来了,你不要来了,刚才是我一时冲动,说了那么多自私的话,我这里是最最高危的地区,我整个人就是个大危险品,我不应该向你呼救的,我一定是昏头了,不要来不要来,千万不要来。

第三条:

真的对不起,我不该给你发这个消息的,我收回我全部的话,我怎么能向一个连防护服都没有的人求救呢?就算有防护服,也不能保证你回去的时候百分之百干净,你家里还有小孩还有家人呢,我怎么把这一点给忘了。放心,我会想到别的办法的。

爸爸去了趟卫生间,又进了储藏间,翻找了一会,出来时,他手上多了件雨衣。

我指了指主卧那边,爸爸犹豫了一下,放下手上的东西,拿着手机推门进去。

过了一会,小姨披散着头发出来,也是直奔储藏间,很快,她拿着一顶棒球帽和一只护目镜出来,重重地放在茶几上。爸爸的声音有点哽咽:我会告诉她,这些都是你帮我准备的。

放屁!不许在她面前提我的名字!我准备这些东西又不是为了她,我是为了我的孩子。

爸爸一个劲地点头。

已走到门口,爸爸突然回转身,张开双臂对小姨说:趁我身上现在还干净,拥抱一个吧。

休想!

爸爸挥挥手,丢了个飞吻,拉开门走了。

小姨站在那一动不动,她的姿势吓到我了,我想过去看看她,或者说点什么,可我什么也做不了。我猜我也像她一样,呆在原地了。

终于转过身来时,小姨仿佛变了一个人,她的脸色让我想起我考砸的那次,从年级前五滑到年级第三十三,得知消息的一瞬间,天和地猛地在我眼前倒了过来。

你说,我是不是太傻了?刚才的信息是不是她的计策?她是不是只想把他骗出去?他们两个是不是在合谋耍我?

我觉得不会,绝对不会。

其实听她一说,我也有点心虚,不过,我相信我的耳朵,因为她的声音真的很焦虑,很恐惧,后来她改变主意时又很果断很决绝,我相信我的判断。

小姨回房后,我给爸爸发了条信息,我让他记得发点图片回来,因为小姨既担心又后悔。爸爸马上发了几张图片回来,还说路上真的连个鬼影都看不见,太空了太静了,我一路都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难怪她会给我打电话求助,她又没有车,让她怎么回家?叫你小姨放心,就说我知道好歹,心中有数。

过了大约二十分钟,爸爸又发来一张图片,两个护士一起上了他的车。他顺带捎了另一个。

小姨大概也收到同样的信息,她推门出来,对迎过去的我说:他说他遇到了另一个司机,他们正在商量要不要建一个群,专门接送医护人员上下班。

真好呀!但是……我捂住嘴巴,可不能乱说。

小姨看起来睡意全消,在屋里走来走去:要准备点什么呢?脑子全乱了。她打开厨柜,没找到任何东西,又去了储物间,我不知道她到底在找什么。

后来,我们正要去睡觉,爸爸回来了,他开了门,人却不进来。我们一起拥向门口,爸爸害怕我们似的,瞬间退到楼道上。

我不进来了,太危险了,你们把我的水杯灌满水递给我,再把毛巾牙刷也给我,我暂时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我们正在排班。我马上就得走,医院里还有好几个下班的医生护士排着队,等着我去接。

小姨抢着说:那你干吗回来?不浪费时间吗?一个晚上不刷牙又能怎样?

我就想回来跟你说一声,免得你想到别处去了。

滚你的!

关好门,小姨对我说:快去洗澡。

我九点多钟就洗过了。

洗过了也要再洗一遍,你刚才差一点就凑到你爸面前去了。

等我洗完澡出来,小姨还在看手机。她兴奋地说,你爸他们的群建起来了,叫火线司机群,他们的图片一出来,很快就被好多人转发,我已经在另外三个群里看到了他们。我也凑过去看,但我并不认得哪个是爸爸,因为他们都坐在驾驶座上,都捂得很严实,车座后面拉起了塑料帘子,跟第二排隔开。小姨点开其中一张图片说:你连你爸爸都认不出来?我点头,其实还是有点糊涂,仅凭一双眼睛,还隔着防护镜,小姨到底是怎么认出来的?

爸爸又发回了消息,他不能回家休息了,大家都不敢回家,怕连累了家人,志愿者当中,有一个人独居,他们决定集中到那个人家里休息。

小姨说:正好,叫彼岸花也去那里休息。

只有不在现场的人才说得出这种话!你以为志愿者都不怕死啊?看到医生们全副武装走过来,说实话,虽然很感激他们,更多的还是胆战心惊,两腿发软。他们自己也知道,上了车,能不说话尽量不说话,一般都是他们上车时报个名字,我们跟他们核对地址,他们嗯一声,我们就开车,全程无对话。不过,下车后,他们会向司机深深地鞠一躬,我们也会低头还礼,非常时期,不需要说太多。

得熬到哪天为止啊?

投身其中后我反而不那么焦虑了,就像在公司里修电脑,总觉得单位里那个电脑管理员太慢,急得在一旁走来走去,烦躁不安,后来自己会修了,虽然修理时间跟他一样长,甚至比他长得多,感觉上却比他要快得多。

我把爸爸他们的火线司机群转发给了罗老师,很快,她就发了朋友圈,还特别点明:那个最帅的英雄司机,是我学生的爸爸。我又把罗老师的微信截图给爸爸,爸爸又发在他的朋友圈,两个没有对方微信的人,背对背互相夸赞不已。

爸爸终于给我们发回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他买到豆皮了,马上给我们送回来。

我和韩韩挤在门口,小姨在后面挖苦韩韩:要是你交作业有等豆皮这么积极,你肯定不是现在这水平。韩韩高声反驳:我不是在等豆皮,我是在等爸爸,我都几天没见到爸爸了。

爸爸居然没敲门,而是电话通知我们:我已到门口啦!

门开了,爸爸拎着个塑料袋子站在外面,他先吩咐小姨带上手套,然后他小心地解开系得严严实实的塑料袋子,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袋。他让小姨用指尖接过去。

停!听我指令,拿下塑料袋子,连同手套一起交给我带出去。

豆皮分量很大,小姨问:你吃过了吗?

没有。我本来想吃的,脸上这些东西脱起来太麻烦。

那快进来吃呀,还站着干什么?

拿只碗装一点,给我递出来,我就在楼道里吃。

那像什么话?进来吃,我们不嫌你。

少废话,不然我就走了。

小姨把豆皮分成四份,我们三个站在门厅里,爸爸站在楼道里,中间隔着两米多远,我们一边吃一边望着对方傻笑,韩韩在我耳边说:他们好了!又对爸爸说:爸爸你下次带鸭脖回来吧,好久没吃鸭脖了。要精武鸭脖哦。

好,我努力去找,也要看馋嘴猫运气好不好,运气好我才找得到。又问我:你呢?你想吃什么?

小姨接过去说:就像外面什么都有似的,说不定还不如我的储备丰富呢。

那你呢?爸爸转向小姨:你想要什么?别说了,我知道,看我猜得对不对。爸爸把碗放在地上,举起双手,在头顶比划出一个心形。

哈哈哈!他自己先不好意思地大笑起来,我和韩韩也笑崩了,弯着腰逃回屋去。

小姨追过来,把我们拉到水池边洗手漱口,看看韩韩搓得泡沫直飞的小肥手,再看看小姨在一旁认真监督的模样,老天!我为什么会有种热乎乎的感觉?

洗完手,小姨拿起护手霜,我说我背包里有,小姨说:水池边的护手霜就是洗手后用的,卫生间里的是洗澡后用的,包里的护手霜是在外面洗手后用的,女孩子,要多备几管护手霜,要二十四小时保持手部滋润。我低低地哎了一声,这些话,我妈妈以前也说过,但由小姨的嘴说出来,好像又是有另一层意思,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也说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暖暖的,软软的。

一晃十多天就过去,越来越多的人走出家门,加入火线司机群,我感觉他们的心理大概跟爸爸差不多,与其做一名足不出户焦虑不安的旁观者,不如投身其中,“当局者迷”,反倒可以缓解一些焦虑。

有一天,爸爸告诉我们,一个很有威望的人接管了火线司机群,第一件事就是安排第一批上岗的司机休息。其实也不是普通意义上的休息,是安排在某个地方隔离,等隔离期过了,安全无虞,才可以回家。

从此以后,爸爸跟我们的联系就没以前那么频繁了,他说隔离的地方什么东西都要消毒,一天好几次消毒,手机是消毒的主要目标,所以他的手机总是不在身边。另外每个隔离者每天还要接受很多检查,总之他现在不像以前那么自由了。小姨说,拍几张照片给我们,看看你们怎么隔离的。爸爸说没什么好拍的,就是一张床,一个床头柜,枯燥得很,像医院,又像关禁闭。他在手机里说这些的时候,不知为什么有点意兴阑珊,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但他每次都要跟韩韩聊几句,我发现只要韩韩一出现,爸爸的声音立刻活泼起来,几乎能看到他在那边手舞足蹈的样子。

韩韩,想老子了吧?别不承认。可不要光顾着睡懒觉哦,向姐姐学着点,不过你也不要太担心,姐姐是学霸,弟弟也不会差,只是目前还没有发动起来而已。我上小学时成绩也不咋样,到了初二那年,突然就开始发飙了,咱们男子汉就是这样,有点贪玩,有点不专心,一旦觉醒过来,那就没人追得上。

爸爸我可以出来找你玩吗?我试过妈妈准备的防护服,还有护目镜和口罩,像宇航员一样。怎么不能出来呢?如果不能出来那干吗要准备这些东西?这套装备不就是为出门准备的吗?

你还是太轻敌了,医护人员的防护服比你那个防护服高级吧?他们防护得那么好,还是有人被感染了,所以你还是安安心心待在家里吧,等我自由了,我给你带好吃的回来。

我要吃烤鸭,我要吃臭鳜鱼、臭豆腐,我要吃披萨,我还要吃卤藕卤鸡爪,天天都吃妈妈做的饭,吃得我生无可恋。

小姨忍不住插嘴:你还生无可恋?一天三顿做给你吃的人才生无可恋呢。

你们不要说这种话!爸爸在那边咳嗽了两声:活着多么好,怎么能说生无可恋呢?

你在咳嗽?别是传染了吧?小姨笑着问。

传染了还敢把我放在这里?说真的,好想回家!

想什么呢,专心隔离!不彻底安全不许回家。小姨一副下达命令的口气。

好的好的,我不会回来的。爸爸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就像他正在一条皮带上,平缓地、义无反顾地离我们而去。

接下来整整两天,爸爸都没有任何消息传来,妈妈去火线司机群里问,也没人回应,那些人都是临时凑到一起的,彼此并不认识。妈妈又问那个首批司机隔离地点,问了一天多,总算有个人出面回应了。一个微信名叫狭路相逢的人,他叫小姨加一下他的微信。

几天的追问终于有了下落,爸爸并没有去隔离中心,而是作为疑似患者进了医院。

他肯定是过分小心了才疑神疑鬼的,他防护得那么好,怎么会疑似呢?小姨一听就跳了起来。

事实上,他前天刚被确诊。

小姨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她喂了一声,接着一直喂喂喂,好像是对方掉线了。

其实对方一直都在,等小姨安静下来了,狭路相逢才说:我内心一直都在斗争,到底要不要告诉你,因为他一直不让我们告诉你,他说让你们先焦虑一阵,这比突然受到打击要好。你们不能去医院看他,去了也见不着。无论小姨怎么哀求,怎么威胁,狭路相逢都拒绝提供爸爸的地址。不是怕你们被感染,这种可能是绝对存在的,最怕的是你们被感染后,又传染给更多的人,更多更多的人。

不仅如此,狭路相逢还告诉我们,最好不要声张,一旦小区里的人知道我们家有确诊病例,很可能会封上我们的家门,因为担心我们会去找患者,以及其他种种可能。

你们要他像个耻辱一样消失吗?小姨大叫起来:他那么阳光那么善良的一个人,他要是不去做志愿者,要是不去做这个火线司机,就没这回事,为什么现在要让他悄悄死掉?

哎哎哎别这么说呀嫂子,人还活着呢,你放心,一定会尽全力治疗的,绝大多数人都能治愈。

三个人面面相觑,韩韩说:我爸爸肯定没事的,他那么壮,他感冒从来不吃药。

小姨看看韩韩,又看看我,但我知道,她并没有真的在看我们,她的视线是空的,她一脸的失魂落魄。

我要找她,我一定要找到她。她在手机上迅速翻找,不停地发消息,偶尔回过头来对我们说:现在开始,在我忙完之前,你们得自己管自己,饿了就去厨房找东西吃,吃完了就写作业。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天多,小姨的寻找终于有了结果。她在发语音:你好彼岸花,我是老辛的老婆,你知道老辛在哪里吗?

我放下笔,紧张地望着她。

不知道?自从他那天去接你下班,就一直没回家,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在找他,没有他的下落,我们一家人都很着急。

这么说,你知道了?什么时候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你们现在在一起吗?什么?你在上班?也就是说,你是安全的?你确定?

彼岸花似乎在长篇大论,小姨左手拿着手机,一边听着,一边无意识地揪扯绒裤上的小毛球。

小姨再没说什么,放下手机,怔怔地坐着。

我倒了杯热水过去,双手递给她。她抬头看我,脸色居然平静了些,至少没有了刚才的失魂落魄。

那个彼岸花,她没事,她还在上班,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你爸爸不是从彼岸花那里传染的。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她端起水杯,仰面喝光,心满意足地把空杯递给我:

谢谢你!

姚鄂梅,湖北宜都人。著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真相》《西门坡》 《1958·陈情书》《贴地飞行》《衣物语》,中篇小说集《摘豆记》《一辣解千愁》《红颜》《老鹰》《两棵花椒树》, 儿童文学作品《倾斜的天空》《我是天才》。中短篇小说数度入选文学排行榜,曾获汪曾祺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选刊》、《上海文学》、《北京文学》、《长江文艺》等刊优秀作品奖,有作品被译成英、俄、德、日、韩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