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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0年第2期|黄梵:私人牧歌(节选)

来源:《钟山》2020年第2期 | 黄梵  2020年04月27日22:38

题记:故事框架来自与老同学Y君的聊天和共同构思,个别登山细节参考了非虚构文学作家麦克法伦的登山作品,其余皆为虚构。若有雷同,纯属巧合。

那是我第一次到罗岗镇。

住下时天尚未黑,我没顾上吃饭,就出了门。天晓得要去哪儿才能找到一辆车把我送到娄西山脉。罗岗镇原来是一个内河小港口,繁荣过一阵子,居民曾达到三万人,但好景不长,自从S国颁布了禁止挖沙的法令,来往罗岗镇的船只就锐减,罗岗镇也失去了黄沙集散地的经济地位。经济的萧条,导致罗岗镇的人口一直负增长,到我去那里时,据说罗岗镇只剩下了三千人。

如果我不是植物学家,大概不会如此胆大包天,专挑S国一处穷乡僻壤,打算像背包客那样到处游走。我完全没有背包客的情趣。我是一个除了植物学就会打哈欠的人,不认为冒着生命危险,有什么可享受的浪漫。但寻找植物种子这种区区小物却可以让我放弃安逸,甚至义无反顾冒着危险,去世上的任何地方。我曾靠着铜制罗盘、硕大的帆布双肩背包、大沿防晒帽、偏光墨镜、青稞饼走遍西藏的大部分山区,得到的最大收获,是采集到了高山藏红花和雪莲的种子。不过,当我和学生花费十来年,从西藏采集了数千万颗种子后,我又把目光投向了S国的娄西山脉。因为海拔与喜马拉雅山脉相近,娄西山脉有着难以估量的稀有种子资源,只是到目前为止,尚未被植物学家彻底勘察过,至于为什么,我到了这里才知道,原来与当地民俗有关。当地近十万平方公里的范围,主要居住着帕蒙族,族内又分成数十个家族,每个家族约有一两千人。帕蒙族生活的区域,出产与西藏尼木县相近的白青稞,据说口感甚好。

罗岗镇是去娄西山脉的前哨站,居民大部分来自外地,与帕蒙族少有瓜葛。我随便挑了路边一间酒吧,小心翼翼地探头进去。酒吧里的人,个个长得都好看,是因为S国地处高寒地带?我还没走到吧台前,老板就从椅子上站起来,把一双硕大的手搁在台面上,张开成欢迎我的手势。

“先生,晚上好!需要来点什么?”他说着一口美国中西部英语,他头上的宽沿牛仔帽倒让我想到,他可能毕业于德克萨斯州的某所学校。

“一杯德国黄啤。”我朝墙上的酒单瞥了一眼,用中国口音的英语答道。我看见柜台后面的木架上,摆着不下百种瓶装酒。我留意到酒吧里的顾客,多数喝着一种叫d’Absinthe的烈性苦艾酒。

“是中国人?来这里旅游的?”老板把黄啤递给我时,又问道。

我点点头:“中国人。”但我继续看着他,“怎么?这里常来中国人?”

老板转身给另一个顾客倒酒,又扭过头来:“你是第一个!”

第一个?我竟是第一个来罗岗镇的中国人?他原本低沉的语调,洪亮起来。他抬头盯着我看了数秒,打趣道:“我敢打赌,你肯定不是冲着罗岗镇来的。”我外表平静,心里却有点着急,并不打算绕弯子。

“我想找一辆车去娄西,不知哪儿能找得到?”

他放下杯子,眼睛像落日渐渐大了一些:“什么?你要去娄西?你真的确定……是要去娄西吗?”不等我回答,他的嗓音像俯冲的老鹰,一头扎进了喝烈酒的那堆人,“你们快听听,听听这个中国人在说什么,他说他要去娄西……”那堆人正喝得昏昏沉沉,神情懊丧,他这一嗓子的嚷嚷声,把他们惊得都睁开了眼,有的诧异得还张大了嘴。片刻之后,一个身形魁梧的老伯开了腔:“年轻人(我承认他有资格这么称呼我),你长得如此俊朗,小心有去无回哦!”话音刚落,他周围的人都乐开了花,纷纷跟着起哄,“对呀,帅哥,小心魂给秃鹫叼走喽!”“去娄西不怕丑,就怕俊啊!”“对呀,还是拿刀割割脸再去吧……”

我听得一头雾水,不明就里,困惑地把脸转向老板。他大概也觉得店里的气氛过于轻佻,连忙肃下脸,向我道歉:“对不起,千万不要往心里去!大家都有点醉了,但没有恶意,他们都担心你有危险。”

我把身子向前倾着,告诉他,没有什么危险我没事先想到过,无非就是雪崩,迷路,冻伤,断粮,遭遇野兽,摔下悬崖,高原反应等等……他颇有耐心,听我凿凿有据地逐一罗列完,才摇摇头说:“这些都不是你去娄西的主要危险,”他给自己倒了一杯苏格兰威士忌,闭眼呷了一口,才继续说,“帕蒙族很好客,多数时候对外人无索求,但在家族秘密节日期间,他们会设法做一件事,把外来的美丽灵魂留下来,永远留在他们的家族领地上。”大概是怕我听不懂,他故意把“永远留在他们的家族领地上”又说了一遍。

“这是指要杀死外来者吗?”

他点点头,“帕蒙族认为通过收集世上的美丽灵魂,他们的家族就会一直昌盛。”

“‘美丽灵魂’又指什么?是指长得好看?”我揶揄地撇起嘴角。

“他们其实很单纯,跟古希腊人一样,认为长得好看,灵魂就美。当然,他们不会把所有好看的都留下,只会留下最好看的。”

“家族秘密节日,又是怎么回事?”

有一会儿,他迟疑不定,似乎说不出话来。直到一仰脖子,喝光了杯里的酒,他的犹豫不决才瞬间被酒化为乌有。“这么说吧,”他把身体向前挪了挪,神神秘秘地说,“一年中的每一天,都有可能是某个家族的秘密节日。”他把自己跟前的酒杯,又倒满,“我并不知道哪几天会是秘密节日,我相信在座的人也没人说得清,不止外人不知道,家族之间彼此也不知道。”说完,他一直朝我微笑着,仿佛是送货员,递来送货的清单,就等着我签字认可。他的话并没有让我松一口气。“不管秘密节日是哪几天,既然本家族的人都知道,那跟我们过节也没什么两样,无非是一年中的固定几天吧?”

他摇了摇头:“所谓的秘密,就秘密在节日并不固定,每个家族是根据祖传家谱,用一种算法来确定。”

“算法?”

“对!每个家族的算法都不一样,没有外人能弄得清。”

我终于被算法打败了,沮丧地垂下脑袋,呆呆地看着酒杯。吧台的铝罩灯光,使他像酒架前的一堆暗影。他的话,让暗影变得更神秘了。大概是为了安慰我,他走到我的对面,语气坦诚地说:“老兄,我倒是建议你去娄东,那里跟娄西一样美,更适合背包客,海拔比娄西低不了多少。对背包客来说,只要能享受到浪漫和风景,地名没啥重要的,对不对?”我没有如他所愿地点头,如果我真是背包客,倒会对他的指点感激涕零。

“我必须去一趟娄西!”我把手握成拳头,感到勇气从心底涌了出来。如果此次不去娄西,我这一辈子大概都不会原谅自己!

“不不不,”他连忙竖起一根手指,不停来回摇摆着,“你不要匆忙作决定,尤其不要凭冲动作决定。你先在这里呆上几天,再决定是否非去娄西不可。我倒很好奇啊,究竟是什么让你这么想去冒险?”

“种子!”我斩钉截铁地说,“我必须去娄西收集植物种子!我可不是什么英雄,但对一个植物学家,可没有什么禁不禁区。”

“植物学家?你是植物学家?天哪!”他一直紧锁的眉头,蓦地松开来,“真太巧了!我也是学植物的,德州大学奥斯汀分校植物学专业毕业,可惜回国后,就把植物学荒废了。”没等我表态,他又问道:“你确定为了收集种子,宁愿冒被杀的风险?”因为心里早有答案,我只是改变了平时的点头方式,不是快速点两下,是一下一下连着点五下。见状,他无奈地耸耸肩,又摊开了那双友好的大手。

“好吧好吧,”他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我,“我又碰到了一个疯子!”

“疯子?那前一个疯子又是谁呢?”

我看见他的眼里有了光,“我一直以为我比别人要疯狂,没想到你比我还疯狂。”说完,他风度翩翩地向我伸出手,“我们应该认识一下,我叫加措。”手被他握得高高的,像一个宗教仪式,我礼貌地报出自己的名字:“董阳。”我的手像一叶舢板,在他的大掌心足足摇了十下,他才松手。

“我有一辆越野车,我开车送你去娄西吧!”

我没有马上答话。我原本只想雇一个挣钱的当地司机兼做向导。他大概感到了我的犹豫不决,咧嘴笑了,打趣道:疯子碰到疯子的机会可不多啊,你我都该好好把握住机会!我点点头,承认他说得对,但还是把这条路堵上了,“我还是想找个专门跑长途的司机。”他明显有些失望,但保持着风度,“看来你是个理智的疯子!这样吧,你明天去镇东的租车公司看看,如果找不到人,你就来找我,如何?”

“一言为定!”

我起身,主动和他握手告别。

罗岗镇处在卡索河的下游,哪怕奔腾了数百公里,河水仍有雪山的刺骨寒凉。我沿河道疾走了一阵,感觉额头有一层汗粒,便趴到河边洗了一把脸。河边长满了刺柏,橡树,矮松林,杜鹃灌丛。在树丛中盛开的各色杜鹃花,远看像新娘的彩色面纱,斜斜披挂在卡索河的两岸。卡索河绕小镇大半圈,才依依不舍地一头扎向南边的峡谷。我注意到,河床几乎是河水沿着砂岩割出的一道深水槽。靠近镇子一侧的河道,露出一块尖顶巨石,石顶有一盏用角钢固定的航标灯。

小镇比我预想的要大,大不少!眼前的大规模,与区区三千人不相称,是小镇鼎盛期留下的遗产。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找到另一条回宾馆的路,两侧有不少被遗弃的房子。远远地,我辨出了宾馆的轮廓,发现离它不远居然有一座基督教堂。这里可是佛教和苯教的地盘,还有什么比发现基督教堂更让人吃惊的呢?教堂门外,摆着一张小圆桌和几把椅子,旁边撑着红色遮阳伞,伞下端坐着一个老态龙钟的白人。好奇心驱使我迈步向他走去。

他一开口,惊了我一跳,竟是一口山东口音的国语。他划着火柴,点亮一支烟斗,说一眼就看出我是中国人。我诧异地问为什么。他猛吸一口烟,道出了缘由,“我在中国待过很多年,中国人的一切已在我的脑子里!”

五十年前,他曾在山东传教,最多时管辖着几十个传教士,二十多座教堂,数万名信徒。他不管说中国的什么,都很兴奋,强调那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对离开中国毫无思想准备,山东那样的传教盛景,日后再也没有出现在他的生涯中。我顺着他的话,问起罗岗镇的传教情况,没想到戳到了他的痛处。只见他摇摆着脑袋,哀叹起来。他为了传教,学会了僧伽罗语,印地语,藏语,甚至梵语,可是传教的效果跟他在中国大相径庭。他说,可能这里景色太宜人了,人们对雪山的敬畏,远远超过了对上帝的敬畏。说话间,两只柴犬从教堂一前一后踱了出来,分别钻到他和我的脚下,来回蹭着裤脚,显得十分乖顺。作为一个植物学家,我一向对数量有偏好,犹豫半天,还是贸然开了口:

“目前罗岗镇有多少受洗的信徒?”

他像一根螺丝钉,卡在那里旋不动了。他端坐了一会,才坦言:“一共只有五十多人。每个人的名字我都叫得出来,日巴,巴措,色尔巴,米拉加仓……”我没有阻止他,一直耐心听他把信徒的名字全部念完。念这些名字时,他脸上有一种动人的幸福之色。念完,他似乎有些失落,伸手去抚摸膝下的柴犬。我一时不想惊扰眼前的沉寂,就抬头望着景色迷人的夕照。

“Darshan!”他也抬起头,瞥了一眼天边的夕照说道。

“什么?”

“Darshan。这是一个梵语单词,原本表示与神灵遭遇时的感觉,表示那一刻你目睹了神灵显现。许多转山的佛教徒,会在看见圣山的那一刻,说出这个词。但我不会拘泥于佛教徒的用法,我的用法更广泛。凡是我想大叫一声的时候,我就用Darshan,它可比大叫一声管用多了!”

“Darshan,Darshan……”我轻声念叨起来,试图咬准字音。

“没错!Darshan!”

他似乎想起了该尽的什么义务,起身让我跟着他。我们先绕教堂走了一周,他指着那些焦黑的窗玻璃,说它们全部来自意大利,是彩色玻璃镶嵌画。步入教堂,他又指着五颜六色的窗玻璃内侧,说上面绘着旧约中约拿与大鱼的故事。我盯着墙上的圣母油画等看了许久,他十分自豪,说这些油画都是镇上信徒们画的。我虽然不懂艺术,还是十分诧异,这些画让我意识到,艺术不只属于艺术学院的学生们。

一进教堂,我就闻到了浓烈的狗骚味。待了不到十分钟,鼻子开始痒起来。当年在西藏,长期受风寒的缘故,我患上了过敏性鼻炎。接下来,我喷嚏连连,鼻涕在手帕里真是花炮乱飞。当我看见两只柴犬,又一步一步朝我们慢慢踱过来。我赶紧找了一个理由和牧师告别。牧师似乎意犹未尽。

“我这里有客房,你可以免费住在教堂里。”

“不用不用,谢谢你的美意!我已住进一家宾馆。”

“那好吧!”他很优雅地耸耸肩,向我伸出手,“别忘了,Darshan!”

“Darshan!”我主动把他的手,规规矩矩摇了三下。

回到宾馆,大概想尽快除掉身上残留的柴犬气味,我用热水洗了澡。不一会儿,我就头痛起来。想洗掉气味的愿望让我忘了高原的禁忌———初来乍到要避免洗澡。这一次的高原反应,与上一次不一样。上一次伴有骨头疼、眩晕、皮疹,这一次只有头痛和恶心。我本能地把身子蜷成一团,姿势与子宫里的婴儿没什么两样,竭力抵御间隔只有数秒的头痛。头痛像一把斧子,一下一下朝我劈来,劈得我哎哟哟呻吟。我脆弱到连一只老鼠都无法对付。窗台上有一只老鼠,正拖曳着什么。啮齿声。拖曳声。它一会儿窜到这边,一会儿窜到那边,我却动弹不了,身子稍有晃动,脑袋就多了一道紧箍咒,疼痛倍增。

那只老鼠的运气真好!我一直想大嚷一声,把它赶回洞穴,但嗓音分明不属于我,哪怕百般努力,仍发不出任何有威胁的声音。整整过了两小时,我才能自言自语。我起身走近窗台,发现那只趁火打劫的老鼠,拖走了窗台上一根哈尔滨红肠。

不知又睡了多久,起床时,我已恢复如常。上午十点,我去镇东找到了汽车租赁公司。办公室里只有一人,老板本人!他带着我,像逛街一样逛着停车场。我们慢悠悠穿行在几十辆汽车中间,东瞧瞧西看看,直到一辆高大的越野车出现在眼前。

“瞧,是四轮驱动的!”老板用手摸着高大的橡胶车轮,自豪地说道。

车轮几乎齐着我的腰,给人碾碎一切的大气势。

“就挑这辆吧!”我用手指关节敲着车轮说道。

“老兄,你眼力不错,真不错呀!我自己也顶喜欢这辆车。”

回到办公室,他“哗啦”一声,从抽屉抓出一把钥匙,放到桌上,“它现在归你了,你可以开走了!”

“等等,”我蓦地意识到自己漏掉了什么。第一,我压根不会开车;第二,租赁公司一般不提供司机……我有点不知所措。听完解释,他就像被子弹击中似的,身子大幅度向椅背倒去,同时,他像要摆脱干系似的,不停摇摆着双手,“我这里可没有司机,我只出租汽车……”

中午没有事,我开始反反复复照着镜子。这是我第一次,试着闯入一个陌生领域———所谓的生活美学!我把自己的脸像标本一样,郑重其事放进镜子里,再朝它投去百般挑剔的目光。我要把朦胧的感觉,变成植物学家要求的精准,这样我下一步的行动才不会失控。昨晚那些酒徒说的话,会是戏言吗?镜子里的这张脸,真算得上俊朗吗?有一会儿,大概离镜子太近,刮净的脸上满是毛孔,孔里填着烟灰色的胡茬,让人有临近轰炸废墟的感觉。等把距离推远,刚才的那片烟灰色,又充满美感,像是成熟授予的荣誉勋章,给人靠谱、成稳之感。这张脸架桥一样,架着一根中国人少有的挺直鼻梁,上端分出两条等腰的斜线,勾出果敢神气的两道剑眉。大概为了体现对剑眉的重视,老天爷原本安排了两只眼线极长、含情脉脉的大眼睛,但野外的艰辛工作把它们磨砺得像狼眼,充满锐利的眼神。我不时调整与镜子的距离,反复确认这张脸是否真的俊朗。我想,悬崖一样陡峭的前额,一定令这张脸更睿智、更自信。我花了整整一小时,总算确认老天爷对脸的勾勒,已近乎完美,我就自若泰然起来。没错,我在自己的脸上,找到了下一步的行动方案。

我再次闯入了那家酒吧。

加措高兴地叫了起来,“我就知道你还会来找我!”趁着他笑得满脸皱纹,我仔细端详他的脸。若论好看,他确实应该在我之下。大概地处高寒,为了加热空气,他的鼻子粗大,不如我的精致。一旦确认我去娄西被杀的风险比他大,我就直言不讳地告诉他,我打算雇他做司机兼向导,跑一趟娄西。

他十分优雅地垂下头,把右手放在胸前,戏仿着古代骑士从命的礼仪,“陛下,我十分乐意为您效力!”戏仿完,他比刚才更高兴了,“两个疯子搭档,一定能干出大事!”

“我租了一辆好车。关于酬金,你就开个价吧!”

大概觉得我说的有点荒唐,他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听着,哥们,我陪你去娄西,可不是为了挣钱,是我自己想跟你去,我一分钱也不要。再说了,我也更习惯开自己的那辆破车……”

他的破车倒也不坏,是一辆日本铃木皮卡车,只是轮子比我找的那辆车小不少,同样是四轮驱动的。他把所有修车工具一股脑儿扔进了后备箱。去娄西有数百公里,要准备应对可能出现的抛锚等意外。他的后备箱仿佛也是电冰箱,塞满了食物、饮料、矿泉水和当地药品等。

他从酒吧里找出一支镶银双筒猎枪,打算把它塞进驾驶室。猎枪上的镶银装饰和双筒枪的非凡气派,令我眼睛一亮,差点“哇”一声叫起来。但我不好意思像年轻人那样惊叫,束手无策时,嗓子里突然冒出了那个梵语单词:“Darshan!Darshan!”

他正要把那杆猎枪套进布袋里,听见我在说什么,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用眼睛盯着我。

“我怎么听不懂?”

“哦,没什么,一个梵语词,表示惊讶,激动而已。”

他被我的话一下抓住了,惊喜地看着我,“我也需要这个词,你能再说一遍吗?”

“Darshan。”

“Darshan!”

“对,你发音很准。”

“Darshan!太好了!我们就要出发了,我竟有当年去美国留学的那种兴奋,当年我只会哇哇乱叫,现在可以像你一样,也用一个冷静的词来表达。Darshan!Darshan!Darshan!……这个词真他妈的棒!”他一边嚷着那个词,一边在车头来回踱步,直到把兴奋的情绪发泄完。我不知道,如果牧师在场,他会怎么想?会不会觉得我把Darshan教给加措,有令它降格的嫌疑?

漫漫长路上的天和地,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景观。蓝天高悬在黑灰的戈壁之上,仿佛静静停着毡房,蒸笼,羊群,山峦,马头,水涡,冰激凌等。有一阵子,天上还出现类似氢弹爆炸的环带状蘑菇云。太阳已不像在江南,总是怯生生的,它现在是一位骑手,选择在云朵之间的开阔地,拼命追赶我们的车子。地面的景与天上一比,就有点难为情。阳光把一望无际的戈壁晒得灼热,熠熠光照之下,我们仿佛置身黑灰的碎石场,碎石十分均匀地撒满戈壁,撒得到处没有植物、动物,甚至没有黑灰之外的杂色,仿佛是深渊升到了地平线上。我最难忘的感受是单调,单调,单调。车子清晨出发,行到上午十点,仿佛还在碎石场原地踏步。要不是指南针指着北边,车子就算是往回开,我也难以察觉。

加措时而沉默,时而兴奋,断断续续说着他的故事和成堆的看法。他始终用一只手扶着方向盘,一只手夹着雪茄,哪怕身处车内,他照样戴着宽沿牛仔帽。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射在车内缭绕的烟雾上。我吸了吸鼻子,夸了一通他抽的雪茄。

“你也来一支吧。”他扭头瞥了我一眼。

“我家也有古巴雪茄,是一个朋友送的,一直搁在抽屉里,我只是定期拿出来闻一闻它的香味。”

我的话似乎令车子晃了一下,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松开油门,竭力让声音高过马达声,“这是什么怪癖呀?好比一个男人和女人恋爱,把做爱视为劳什子,他只是定期嗅一嗅女人的体香。”我反驳道,做爱跟抽烟可是两码事。他把油门一踩,又嚷嚷道:做爱跟抽烟有什么两样?不都是寻乐子吗?大概他的话出乎我的意料,我竟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只是静静听着车子的马达声。没想到他着急起来,呼噜一样急切的嗓音,又在耳畔响起。公路在车轮下不断延伸着。这回他把雪茄烟头扔出窗外,破天荒双手扶着方向盘,用絮絮叨叨的话语,向我勾勒出一幅幅生动迷人的画面。

我国的民风,跟贵国很不一样。比如,假使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子,只需马上告诉她,若她对我也有意,哪怕她已经结婚,也会跟我上床,她丈夫根本不会在意这种事。我小时曾经也不懂,为何大人们对性事如此随便?我一直喜欢摄影,为此还做过一阵子导游,深入过我国的一些腹地,只要遇到我喜欢的女地陪(当地女导游),我会直截了当地问她,可否一起过夜?她们十有八九都会答应。偶尔遇到不喜欢我的,我也有办法,只要我提出多给对方分成比例,对方就会对过夜心安理得。我去美国学了植物学,才恍然大悟。原来某地的民风,都跟繁衍息息相关。我们这里的高海拔,悄悄影响了人们的意识和行为。高海拔令精子的活力和数量锐减,导致我国的出生率低得出奇。大概只有拉美的安第斯山脉那边,可以跟我国比谁更低。这样一来,我国的道德就不会像鞭子,时时盯着性事抽打,因为性道德的松弛,有利于提高整体的出生率。我曾去过安第斯山脉,那里也是高海拔地区,性道德跟我国一样松弛。哪怕是寻性而来的外国人,当地人也一概欢迎,从繁衍角度来讲,异地基因更是弥足珍贵。

有一年,我外出摄影,曾路过娄东一处山区牧场,偌大的牧场只有一户人家,那对夫妻育有一女。我车上有单人帐篷和睡袋,原本打算独自露营过夜。没想到,那对夫妻主动留宿我,安排我住主毡房边的小毡房。入夜以后,那个母亲竟领着女儿来到小毡房,她的提议令我惊诧不已。她说,她愿意和女儿一起陪我过夜,或者我也可以二挑一。她叫我不要顾虑她丈夫,他也希望我能如此。我当时年轻,心里竟没有喜悦,有的只是尴尬。大概受过高等教育,我无法坦然同时跟母女做那种事。我尴尬地不去看那个母亲,低着头说,还是挑你女儿吧。那小妞才十七岁,肌肤滑得如同水獭,很像你们中国人说的白玉。做爱时,我发现床上有血,才意识到她是处女。我吓得灵魂出窍,担心他们不放我走,非要把女儿嫁给我。我打算早起溜走,哪知那晚太累,一觉竟睡到日上三竿。见我起床,他们又热情地围着我,给我好吃好喝。末了那母亲包了几块白青稞饼,递给我,“孩子,你可以上路了!你是好人,好人有好报啊!”我感动不已。假使我是当地牧民,说什么也会把那小妞娶了,那小妞真是尤物啊。娄东真是我的福地。

你说什么?车子太颠簸,我听不清。你问娄西?哦,我只去过一次。只一次,我就领教了娄西的可怕。娄西的雪豹、狼、棕熊、野狗倒没什么可怕的,我这把猎枪真不是吃素的。我曾在娄东打死过一头棕熊。我本来不想惹棕熊的,当时我边拍照片边走,竟忘了当地人的警告,不知不觉进入了它的领地。棕熊突然出现时,我吓得心惊肉跳。它和我只对视了十来秒,就疯狂地朝我扑过来。当时它距我只有五十来米,我是跑不过它的。惊慌之余,我举枪对着它,一动不动,期待它越过中点前能停下来。那只可怜的棕熊,并没领会我的好意,它一直往前冲,越过中点时,我不再犹豫,果断扣动了扳机。它接连中了六发子弹,浑身血淋淋的,仍继续往前冲,冲到我跟前时,已是强弩之末。我闪电般拔出匕首,对着它的锁骨刺去,它像一座被爆破的大楼,轰然倒下。

我去娄西的那次,倒没见着雪豹、狼、熊的踪影,所到之处,遇到的都是热情的牧民。路上曾遇到过一个中年牧民,给我留下难忘的印象。他的脸已晒成酱色,手上牵着一头牦牛,牛身上驮满了麻袋。他原本走在我的前头,但他刻意停下来,等着我撵上他。他朝我瞥了一眼,指着前面的路说,你可要多加小心,小心被人下药。他的提醒,令我想起了帕蒙族秘密节日的传说。“你是帕蒙族?”我试探地问他。他默然点点头,没再说什么,然后朝牦牛拍了一下,快步离去。

到了一座牧场的边界,我停下来,打算吃点干粮。刚把毯子铺好,就见一群人朝我走来,他们手上全拿着吃的东西和器皿。陆陆续续在我的毯子上放下糍粑,大块羊肉,奶茶,酥油,奶渣,白青稞饼,血肠,青稞酒,铜盆,茶具,酒具,奶茶壶等。他们非常热情,说到了他们的地界,无论如何得吃他们做的饭。我一时左右为难,但还是伸手抓了一块羊肉,发现自己既无法拒绝眼前的食物,也无法拒绝他们的热情。他们吃得也很来劲,这家女主人亲自给我倒了一大杯酒,说他们自酿的酒最能解乏。我先呷了一小口,觉得味道有点怪,就始终不肯把那杯酒喝完。等那顿饭结束,他们一起离去,我觉得身子渐渐沉重起来。我费了很大劲才钻进睡袋。接着,天上的星星就开始旋转起来,拼命地旋转,旋转,旋转!我抬起眼皮,希望找到小时就熟悉的那颗北极星,要是平时这并不难,但那一夜,我始终没有找到。直到天快亮时,那种坐旋转木马的感觉才消失。我怕他们再来找我,天还没大亮,就悄悄离开了牧场。我相信,他们对我下了毒,可能是断肠草,大概我始终没敢把杯中酒喝完,毒素还没到致死的剂量……

我一直担心他的破车会出故障,没想到,这辆日式皮卡车,倒十分争气,除了被戈壁的黑沙喷了一身灰漆,路上十小时的车程,竟走得十分顺畅。他的那些故事,也让我对戈壁另一头的草原充满遐想。有一会儿,我竟带着遐想进入了梦乡,成了手执双筒猎枪的猎人,在煤场一样的戈壁四处寻找花豹……

夜幕四合前,路边开始出现成堆的大石头,有的足有一人多高。加措一看见石头,又嚷嚷起来。他说这些石头以前很值钱,专门有人来这里采石,再卖给中国人,中国人都喜欢怪石。他的话也让我来了精神,开始注意起这些石头。石头怪就怪在像动物,甚至像人体。我转过身子,几乎背对着加措,打量起路边一掠而过的石头。有一块石头,活脱像女子的蜂腰,肚皮上竟有朝着车道的肚脐眼。太阳已经不高了,西天好像打翻了一瓶红墨水,到处是洇散的红墨汁。我看石头看了十来分钟,感觉看饱了,才蓦地想起他的话还没有说完。

“……那后来呢?”

“后来中国人不要石头了。”

“为什么?”

他打住话头,把住方向盘,默默朝幻境一般的西边开了好一阵,才突然扔过来一句话:“你肯定知道的!”我知道?我满腹狐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车子离草原相当近了,甚至已嗅得出空气中的草场气味。他又开口道,“贵国关税高,他们都到贵国西部买石头去了……”

入夜不久,车子进入了娄西草原,到处是星星点点的毡房,像是银河垂挂下来的末梢。草原夜间的新鲜冷空气,一下扑进了车内。加措说,为了安全,必须找一个小镇住下来。车行大约半小时,前方如期出现了小镇。我并不惊讶,草原上的小镇,不过是紧挨着公路的数排平房。一盏盏电灯,从平房窗户映照出来,倒也灯火通明,让人不免对这里的生活浮想联翩。

加措说,这是他第一次在娄西草原,见到石头房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