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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山》2020年第2期|储福金:洗尘

来源:《钟山》2020年第2期 | 储福金  2020年04月26日07:27

刘沁在微信给梁阅正发信息,说过些日子要回省城来。

梁阅正很快回了一个欢迎的表情,并回信息,说知道她一定有正事要忙的,但请一定空个时间,让他来请一次客,为她接风。

刘沁出国三十年了,已经在欧洲定居,也曾回过国,但那是工作需要,都在北上广深匆匆来去。梁阅正生活的城市,不在交通要道上,不是国内最繁华之地,两人也就有三十年没见了。

当年,送刘沁出国是在一个下雪天。机场一别,去处遥远。刘沁头也没回地提着包走了。年轻的刘沁,头朝前伸,下巴抬高,向上走台阶,胸脯挺着,迎着一点带着雪花的风,几缕头发在风中扬起。她就那么走了。后来梁阅正也弄不清了,送别应该在机场大厅里,为什么印象中会有台阶的。

三十年了,岁月漫长,他们从青春年华到奔花甲而去。人生最好的年华已度过。

刘沁那种不管不顾、不计较、不在乎的性格,与梁阅正是完全不同的。她认为梁阅正什么都好,就是太细、太柔,用现在的话来说,不像男人。

去时还是八十年代,现在已隔着世纪了。

女汉子,这是后来才有的称呼。但梁阅正知道,刘沁并不合这个称呼。她就是刘沁。在他感觉中,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女人。

他们最早是以棋结缘的,算是一对棋友。那时梁阅正迷棋,经历在棋上计较着一目一目的人生。刘沁也喜欢在棋盘上纵横捭阖。当时因中日围棋对抗赛,国内形成了一股热潮,梁阅正在热潮中接触了不少棋友,刘沁是他见着的最有围棋气质的棋手。围棋气质是什么,喜欢抠字眼的梁阅正也说不清。梁阅正工作得比较早,在一家出版社做校对。刘沁说他将来会是个有老学究气的人。刘沁有时会用一种尖锐的口气来形容人。

还有一位业余棋界的朋友常会给人定性,他叫大龙,是出版社的编辑。梁阅正带大龙见刘沁,给他们作介绍的时候,发现他们早已认识。大龙与刘沁在一起,感觉很合拍的,一个高个一个苗条,都会口出评议,让人记忆深刻。有时候两人说话的口气是相近的,似乎一唱一和,有着默契。当初他们三个都还年轻,没有结婚。梁阅正曾想到,刘沁会与大龙配对,大龙长得帅气,很有女人缘。但刘沁却和自己走在了一起,梁阅正有所疑惑,偶尔向刘沁提起,刘沁觉得奇怪,她根本不会喜欢大龙,不知道为什么他会有这样的想法。梁阅正讪讪一笑,心想也许是他们俩的气质太相像了,反而相斥吧。

那时他们棋下得多,大龙与刘沁在棋上的风格也近,都喜欢行大场做大空。大龙的棋天马行空,难免有疏漏。而刘沁有着女性的细腻,前后照应,但一旦缠斗起来,也杀得痛快。在梁阅正的感觉中,刘沁坐在棋局对面,直着细高的身子,拈子轻落,面容端庄,优雅迷人,入心的形象无可比拟。

梁阅正与刘沁性格有差别,这反差在棋上,很是明显,俗称棋如人生。梁阅正在棋上重视实地,但却不喜欢搏杀,一旦交战,便会费神长考,有大龙在旁边观棋,会吐一句:长考出臭棋!还有一层不同的是,刘沁下完棋也就丢开了。而梁阅正每下完一盘棋,总会在脑中复盘,想上半天。

梁阅正记忆深刻的是,他与刘沁有一次到海边参加棋类活动。活动结束,他们就到海边的一个小城待了一晚。那天黄昏,他们在海边看落日后,沿着海边散步。海风吹起她的丝巾。一层层海浪不住地翻滚着卷过来,她扬起手来,大声地呼喊:吹很大很大的风!而他跟着她,弯腰去捡一个个贝壳,嘴里说:做很小很小的事。像是她唱他随,对应一联。这情景,便在他日后的记忆中定格。其实海边总有风,那天风也不是很大,梁阅正捡到的贝壳并不多,随捡随丢,只有几块摊在手上。回来以后,也记不得搁到哪儿去了。

吹很大很大的风!仿佛是她一种呼喊,也像是应着一种召唤。

此后不久她就出国了。多年之中,很少联系。梁阅正偶尔听到消息,她在欧洲做着大事业,一会儿是这个国家,一会儿到了那个国家。直到有微信联系的时候,他才知道她的一个名头:华人联谊会的一个副会长。而梁阅正在出版社做校对,几十年都没有变,每日的工作便是一行一行去检错校漏,在一本本书的校样中,找出一个个很小的错字漏字来。

若说刘沁出国后便把梁阅正断得干净,也不尽然。她去国外几年后,曾给梁阅正寄来一包材料,那是介绍欧洲各种语言特点的,欧洲的语种丰富,有英语、法语、德语、西班牙语、塞尔维亚语等等,刘沁知道梁阅正醉心文字语言,那意思是他可以出国做这一方面的研究工作。材料的首页是一张单子,标明出国必须要做的功课。有几处介绍、推荐与证明项,都打了红勾,自然不需要他考虑的了。刘沁没有一句希望他出国的话,梁阅正心里明白。他虽然对西方由字母组合成的拼音文字有所了解,但无兴趣。而汉语那基于象形发展而来的表意文字,才能让他生出无限的想象。所以那包材料他小心地锁在了一只樟木箱里。十多年后,他年逾不惑时,收拾家中,打开过箱子,他的家中因天天清扫,几乎是一尘不染的,但那包材料上面,却有从樟木箱盖细细的隙缝掉下的薄灰,那一刻,两滴清泪洒落于岁月之尘。

联上微信时,刘沁和梁阅正都已经是五十出头的中年人了。她似乎很忙,很少谈她的工作。她似乎判定他还在做校对,也不问他的工作,只谈家常。一般给他发些链接,主要关于卫生和健康的。先是关于空气质量,PM2.5之类,后来是饮食中的添加剂,苏丹红与瘦肉精之类。梁阅正没有感觉她变得琐碎,而是感受到在国外人对国内人的关心,人到一定的年龄,健康便是人生最重要的事。

生死事大。

刘沁发信息说要回来已有一段时间了,外面树叶的色彩都变了,由浅绿变成翠绿,变成深绿。从出版社宿舍楼的窗子看出去,院里的树长得高,三层楼房的窗外都是树叶遮荫,有着鸟鸣,而不见鸟影。梁阅正没有急迫见她的感觉,已经隔了三十年了,并不急在一时。只是在他的心中始终粘着一片,他从来都是不急不躁的。

梁阅正面前铺着一叠纸,是他看惯的排字印刷体,他校正完了最后一个字。这是这本书的第一校,他相信其中的错句和错字都已订正。他闭上眼睛,静下心来,先前的文稿与他改动后的文稿,似乎都到了他的脑海中。一个一个的字像铺了砖的路,延伸出去,长长的,明亮亮的。仿佛卷起过一阵大风,他的感觉便随风而行,风过处凸出的、凹陷的都平整了。这是一个老校对才有的感觉,由岁月与经验构成。但又属于他一个人的独特感觉,早年每下完一盘棋,他独处复盘,棋局便在脑海中显现出来,一步步,黑白交错纠缠,都似乎如图如屏。

接下来,画面变成了立体,那是由文字组成作品的情景色彩。眼前的画面是飞扬的,随性的,甚至有些浑浊的,作为作品呈现出来的特点,难说好坏。眼下的这种感觉,梁阅正确定是新作者带来的。老作者的文字叙述,往往是平和的,由文字组成的画面,大多缺乏想象的情景。然而新作者的作品一旦想象空幻,落不到生活的地面来,便如飘在空中的漂亮气泡,看看好看,并不实在。眼下这一类空幻的作品多起来,相比之下,那些贴着地面的作品,却缺少了想象的力量与才气。梁阅正不喜欢故事性太强的画面感,因为如今太多的影视剧形成了程式化的故事画面。其实文学欣赏没有喜欢与不喜欢,他只是不愿见到重复,过度的生活画面与过度的故事画面都让他有重复感,也就不能引动他感觉中的立体画面。既有处处实地的文字,空中又飞动着隐隐的形而上的翅膀,才使他生出丰富的意象来。

这部作品从情景上有混乱处,但没有什么重复感,这样的作品他难得看到了,让他有兴趣在感觉中触及作品画面感的深处。从仿佛飞扬着尘土的画面中,看到很有潜力的才情,让他有打一个电话的念头。不是打给作者,而是打给交他校稿的总编。他的总编往往会把有价值的作品交给他校对。他在校对后生出立体的画面感的作品,往往结果是好的,出版社也就能收获文学界乃至社会的好反响。

早年,他校对作品,总是把看作品的感受告诉编辑,由编辑与作者交流。当初大龙便是编辑,现在成为了总编。大龙一直把好作者的作品交给他校对,希望得到他对作品的看法。另外单是校对,经他的手不会有一个字的错误,现在有电脑勘误,但汉字的表达有多重性,凡电脑与他的校对有不同处,便只会是电脑的错误。

曾经有过一次,他觉得作品中的形象让他激动,作为编辑的大龙外访不在,忍不住他就和作者联系了。接电话的对方是一个中年作家,一声不响地听完他多少有点辞不达意的看法,只是应了一句:按照你的想象改,出来的是另一篇作品了,你为什么不自己去写呢?

梁阅正明白,有些作家囿于自己的经验与思想,作品的风格是固定的,所以他后来不再与作者谈自己的想象。而这一次的书稿,直接由大龙指派,请他看一下,并让他与这位笔名鹤鸣的女作者谈一谈看法。这到底不是他的本职工作,加了微信,就在微信上留了一段文字,谈他对作品的想象。

收到鹤鸣的留言:你见一下我吧,我很想当面听你说一说。很难想到你是一个……校对。

梁阅正回了一个抱拳的表情,作为婉拒。女作者的作品引动了他的兴趣,但他已经没有了对作者的好奇心。

梁阅正对窗静心时,门开了,进来的是大龙。一般来人,梁阅正都会起身来迎,偏偏这位总编来时,他只是朝他一笑。

大龙根本不在意,说:“你又坐禅修行啦,起来起来,都到下班时间啦,我请你吃饭。”是不由分说的领导式口气。

梁阅正便起身跟他走。出版社自有食堂,食堂里有领导用的小餐室,大龙吩咐服务员去拿几个菜来,服务员立刻应了去了,看来习惯了他的需要。大龙从边柜里拿出一个开过盖的酒瓶来,看来是他没喝完存在这儿的。他嘴里说着:“现在不准公款吃喝,这是我私人的酒,习惯要喝两杯的。你陪我喝。花自己的钱,也就不信会犯了事。只还是要避人耳目,咱们慢慢喝,喝到食堂里其他人都走完了,再出去……”

梁阅正在对面坐下。大龙当了总编后,他们有好多次在这里一起吃饭聊天。

等菜的时候,大龙点上一支烟,吞云吐雾般地抽起来。他知道梁阅正不抽烟,也不管他,只顾自己抽着。烟酒自是大龙的癖好,上了瘾的。说起来,大龙有人生三大好,还有一件,便是女人。

“听说刘沁要回来了?”

“她也告诉你了?”

“我是从朋友圈中看到的。她当然会对你说,要不告诉你的话,这女人也太没味道了。”

他们因下棋而熟悉。大龙当了总编,也就很少下棋了。按说,他的年龄到这个位置,不再有上升空间了,他也不做努力,只是他在社会上路子广,熟悉的人多,活动能量也大,亲朋好友托他的事多,人情关系,能帮到的他都会出手,也就很难清闲。梁阅正却是一次也没有找过他。梁阅正在单位是个老校对,又没有家庭琐事,不用求人。大龙曾经说过:你空有我这个领导朋友了,不是用不了,是用不到。正因为这样,他们的关系很单纯。

回顾人生,梁阅正进印刷厂后与编辑大龙搭档,大龙每看中一部作品,都会来问梁阅正的看法。当年,出一部作品不容易,编辑提出意见,会让作者改上好多遍,作者也舍得费力一遍一遍改。梁阅正也就有了看作品展现想象的习惯。多少年过去了,当初的不少作者成了大名家,有了大影响,大龙也做到了出版社的总编。

三十年中,大龙结婚成家有孩子,接着离婚重结婚,结婚又再离婚,用大龙的话说,蹉跎了许多的岁月与人生。他是一个能在官场上行走的,也许没有家里的事,他还会再高升一步的。一直到如今,大龙看到什么有潜力的作品,还会让梁阅正校一校。有时找梁阅正聚一聚,谈一下人生。在饭桌上,也都是大龙说得多,梁阅正听得多。两个人是难得的知交,慢慢地话题便是感叹岁月流逝,感叹生活的烦恼与无奈。

不过在旁人看起来,大龙是个顾惜朋友的人,毕竟两个人的地位不一样了,一般升高了的人,只会找同阶层的朋友,并不是看不起下一层的朋友,而是阶层不同,谈的话题多有不同,有相同的经历与经验,才谈得投机。

大龙最近有点烦。他结了四次婚,又离了四次婚。眼下正是他的空窗期。他还在壮年,五十多岁事业有成,有社会地位,经济上也宽裕。但这年龄又处紧迫期,他清楚,只要过了花甲之年,他残剩的优势便丧失了。人一旦到了六十岁,感觉中是老人了,另外他会退休,不再工作,也不再有权力了。常有人说到,官员一退休就老得快。他对梁阅正说过,已是秋后的蚂蚱,趁着这最后的几年蹦跶一下。

大龙也不是经常找梁阅正喝酒聊天,以往总是在他将要离婚之时,那时他确实烦恼。大龙并不是那种有了新欢与旧欢决裂的人,都是与妻子过不下去了,下决心之时,向梁阅正吐露一下烦恼,也是向好友知会一声。他结一次婚,便留一个孩子,离婚自然要与女人做一下切割与安排。说是再不找了,但一旦离了婚,他的心思便投入到获取新猎物中,用他男人的魅力,去吸引下一个。他其实还是个老式男人,并不新潮,把自己弄得很烦很累,依然有劲。离婚也有惯性,自第一个以后,有了旧的参照,以后熟门熟路,离婚的方式也就简单了。最后几年,离婚的频率相对快了。

这一次大龙找梁阅正,谈的不是离婚事,而是面临的女人事。对付女人,他有本事。梁阅正见过他正交往的姑娘,看上去很小,最多二十多岁吧。她穿着时尚,大龙喜欢把自己的女人打扮得漂漂亮亮。那穿着打扮,让她显得比他以前的妻子都年轻。梁阅正本以为,大龙的年龄越来越大,快近老年了,女方的年龄也会大,偏偏他找的女人越发年轻了。传言眼下女人挑拣实际,喜欢嫩草被老牛啃,愿的是男人有社会能力和经济能力。这传言看来真实不虚。先前曾有人传大龙与一个女作者有关系,那女作者四十岁左右吧。听闻此言,大龙忿忿地对梁阅正说:那么老的女人我怎么可能要!已有白发的男人嫌三十多岁的女人老了,口气太狂,却是现实。

大龙这次找梁阅正谈的便是这个年轻女人。大龙说她嫌弃他了,不是嫌他的年龄,却是嫌他的“嫩”:本以为你都结婚了好几次,应该对女人的经验丰富了,没想到还是老一套,不过尔尔。

她的意思是大龙这么个高颜值的官员,自然阅人无数了,会是个与众不同的男人,却不知他只有结婚的这几个女人,而她睡的男人比他多得不知哪儿去了,还须她来教他几手方式、手法,实在令人失望。

大龙感叹道,女人还真需要有一个观念束缚,真想念三十年前的女人情态,而女人一旦没有了贞洁观,开放起来,比男人还甚。因为女人只要愿意,得到男人更容易。

“原以为得到便是得到,却不知人家丢了你,一点心理负担也没有。”大龙最后叹了一句:“人生到底什么是得到,什么是丢失?我现在和你一样,都只是两手空空。但你还是内心色纯,而我已是满面风尘了。”

梁阅正虽没经历过婚姻事,但他有着对大龙的男女感受的理解,似乎也身经情劫。他有感悟能力,不必需要亲历。

“旧时说,终日打雁却叫雁啄了眼。”

梁阅正觉得大龙用语不精确,但习惯了他的用语,只是摇了摇头。

大龙酒喝得多了,话语中便有了做总结的口气:“追求快乐,往往得到的是不快乐。越追求快乐,也就越不快乐。你别以为,做个缩头的懦夫,尘世的业便离你远了。你躲不开的,没有亲历,你不会有真切感,最后你会被一个简单的女人诱惑,避无可避,弄得痛不欲生……”

“反倒是我,久经沙场,烦恼即菩提,反而容易解脱,哪一天放下欲望的屠刀,便立地成佛了……”

梁阅正有时觉得,眼前的大龙与远远的刘沁身影重叠着。

刘沁还没来,梁阅正去见了女作者鹤鸣。是大龙给他下的任务,下任务的理由是:作为出版社的员工,应该为出一本好书而尽力。到梁阅正答应下来时,大龙又笑着说:美女作家看上你啦,打了几个电话给我,就想和你谈一谈。人家可是姑娘,你怎么好狠心拒绝的?

梁阅正与鹤鸣约在出版社楼下城市广场的咖啡厅见面,梁阅正提前一刻在靠窗的位置坐了,要了一杯绿茶慢慢喝着,从落地窗看出去,街对面是一家洗车行,一辆一辆小车排着队钻进洗车机中,出来的时候干净光亮。

车在洗车机中移行时,那喷下的水似暴雨围裹,如泻,如瀑,如无天无地。在梁阅正的生活中,没有可比的感觉,但在梁阅正的想象中,曾经有过一次,记不得在什么时间了,那一刻,他身体出了一点状况,心境特别孤独,静默中,他内心世界无数之物,雪花似地飘落,如无穷无尽。那是积尘,即隐即藏,即生即出。那一刻他明白,他的心并不是清静的,并不是不染尘埃的。

鹤鸣挎着一个长带的包站到他面前的时候,他还心生疑惑,不知这本来可以拒绝的见面,他怎么会接受的。是因为刘沁的来而不来吗?她朝他点点头,坐到他的对面去,他叫来服务生,为她点了一杯咖啡。他感觉像是相亲,他还从来没有接受过相亲,一直认为相亲是落后的联姻方式。对着鹤鸣,他开口便谈作品,谈作品让他生发出的许多想象,谈作品对生活的表现。她写的是现实城市生活,这几年城市变化很大,如何用想象来表现这变化的生活?表现生活是容易的,表现想象也是容易的,要让想象与现实结合起来,是最难的。

梁阅正平时与别人在一起,总是听得多,说得少,要别人问到他时,才会答话。这一次有点反常地说个不停。说着的时候,心中牵连许多相联与不相联的念头,这是岁月带来的附加物,对事物的理解多了,便会生出联想的浮念。

“你有这样的文学想象力和生活的理解力,为什么不自己写?“

这句有点熟悉的话,让梁阅正停了口,去看她。这之前,她在他面前,他并没有注意她。印象中,她很瘦,看上去显小。他从她的简历中知道她大概三十出头。与她秀气的容貌不同的是她的声音,有点沙哑的女中音。要说特别处,是她苍白的脸上的一双黑眼眸,如乌漆所点。

他去直视她的眼睛,她像是躲避着,不能说“躲避”,躲避是不正确用词,她只是害羞似的微微低下了眼帘。“害羞”这个词也不正确。在这个场合,这个语境,这个情景中,他想不到她有害羞的理由。

“你如果不习惯创作的话,我们可以合作。”

梁阅正默然。对他来说,生活的惯性是人生最大的无可奈何。

说女人是桃色,梁阅正多少年远离这种色彩,但桃色往往重叠,与女作者见了一面,第二天便接到刘沁的电话,说她已回国内,明天将到省城。

看见刘沁的时候,梁阅正是知道她来才认出她的。毕竟相隔几十年了,她脸上的细纹与妆色,还有身上的装束与香气,都加深了陌生感。这只是一开始的感觉,慢慢接触后,看多了,旧时的形象又回来了。和她这个年龄的女人相比,她的变化应该是小的。

看她上台阶的时候,那半仰着头下巴向前微挺的样子,还引动着他以前的感觉。

上车的时候,他们对视一眼,她的眼眸乌黑,眼光深深,一下子融入了他的整个身心,里面无边无际,牵连着长长的岁月。仿佛倾诉了许多,又仿佛什么都没有说。

“晚上还有一个活动,可以迟一点去。”

一上了车,她就这么说。他能想到,她毕竟是一个活动家,由自己而非别人来接她,是曾经的情侣的一种亲近。

火车站在一个湖边,车驶出停车场,很快上了高架。将到下班时间,路已经开始有点堵,他开车在车流中往西北方向去。高架在一片高楼中穿插,新楼的玻璃墙映着西天的光闪着亮。微信上聊天时,她曾问过他,知道他还住在早年出版社的宿舍里。早年,出版社的条件好,照顾准备结婚的梁阅正,给他分了一套两室一厅的公寓房,后来房改,梁阅正只用万把元就把房子买下来了,算有了自己的产权房。刘沁还记得他的那套住房,在路边的一个小坡往上爬几级砖阶,再上楼房的二楼。楼的旁边有一条隔巷,墙壁似乎薄了一点,上了楼道,能听到巷子里流动的风声。

梁阅正开着车来接她,刘沁有点没想到,却也不觉奇怪。眼下中国城市里的绝大多数家庭都有车,这是刘沁知道的。

“不是往你出版社的家里去吗?”

“不是。”

“你想把我劫持到哪儿去?”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点笑意。

旧时的她完全回到感觉中来了。他转头看了她一眼,也带着了一点笑意。她抿抿嘴唇,头又向上仰了仰。

车下了高架,进入辅路,已到了城边,依然有一幢一幢建筑,街面不是那么热闹了。

她的整个少儿时期,都生活在这座城市,现在却已认不出此地为何处。每一次回国,去的都是大城市,对那种扩展的变化,已不再惊奇。但是她生活过的城市变得完全陌生,多少还是有点不适应。

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们在一起时,她的话多,他的话少。有时她说着国外的生活,他会应着一声“嗯哼”,这是他出国旅游时学来的国外礼仪。

刘沁有点惊讶他的车开得娴熟,能在车群中钻来钻去,却又开得很稳,这是她想不到的,感觉他的行车与他过去的性格不同。也许他今天想向她显示一下车技吧。梁阅正告诉她,如在上班的时间,路上会更堵。

“习惯赶时间啊。”

她说,国外就是路堵,行车的秩序也是很好。

车开进了一个小区的铁栅栏门,就见一座座形状相同的两层楼房,每座楼房都围着一个小院,小院里有种着菜的,有圈着小池塘的。

他停了车,引她进入了一个小院,院里栽了几棵树,有桃树,还有枇杷树。眼下枇杷树正结着有点青绿的小果子。

他在这里还有一个家,这也是她想不到的。

“现在国内的人真是有钱。”他开院门的时候,她感叹了一句。她肯定知道国内的房地产市场,住房比国外的还要贵。

“这里算是你的度假之家?”

“算是吧。我不是每个星期日都来,太远了。”

“不远,国外有钱人都在城外买别墅。住在城市里公寓房的才是穷人。”

“我并不是有钱人啊。这里原是郊野,荒得很,刚开发砌房时,房价并不贵,我花了几十万元就买下了,你知道我喜欢清静。我一个人过,积了一些钱,就用来买房了,没想到这几年城市就发展过来了,更没想到房价后来会涨得那么高。”

在城郊的小山边上,这一套看来近乎别墅的两层小楼,梁阅正只要假期有时间,便来住住,侍弄一番,住久了,栽的树结果了,养的花盛开了。

从北门进入,她参观小楼,楼里简单朴实,干净整洁。看得出他并无刻意之处,却又不乏收拾。房子里没有那种人不常住生出的腐木味道。他给她倒了一杯茶,一边在开放式的厨房做着菜,一边与她说话。她打开了南面大门,春末的村野草木香气夹着泥土的气息传进来,她觉得似乎这一刻才真正回到了国内。

门外屋前用磁砖铺了一块高地,作为阳台。阳台上面搭了一个雨棚,下面摆了一张长案桌,长案桌的一边放着一个榧木围棋盘,还有那有点旧了的紫红漆的一对木棋盒,那还是她过去接触过的东西,引动着她旧时的记忆。

梁阅正屋里屋外出进着,变戏法似地端来冷菜盘与热菜碗,一盘盘、一碗碗放在案桌上,中间还摆了一个电磁炉,炉上是一锅鸡汤,汤里放着当归、黄芪、红枣等。炉边放着几个不锈钢盆,盛着洗净的蔬菜,可以自选往汤锅里放。这顿饭菜,对刘沁来说并不稀奇,当年她身体不好,他就为她做过药膳,她看多了他做菜的样子,还一直馋着他做的菜。

他端菜的时候,她打开棋盒盖,食指与中指拈着一颗子,放到棋盘上,动作依然是熟稔优美的。她显然不是准备下棋的,按围棋的规矩,是黑棋先行,但那颗子是白棋,孤冷地搁在了盘上。梁阅正在对面坐下了,刘沁说,已经多久没有摸子下棋了,她都记不清了,似乎离开了他就没有再下过。欧洲很少有人下围棋的,根本没有对手。偶有棋友去国外,见了面也只是谈国外生活,没有了下棋的时间,也没有了下棋的兴致。她有一副棋,似乎只有掸灰的时候才看到它。到网上开始有弈站时,她图新鲜上网下过几次,但很快发现网上的对弈根本没有与人下棋的快感。虽然知道网上的对手也是真实的人,但围棋称手谈,对面坐着的人有呼吸,有音容笑貌,有情感的交流。到最近,人工智能阿尔法狗一出来,杀败了世界上所有顶尖的高手,她突然发现,原来谈到围棋的高雅,以及围棋的文化,那种形容下棋意味高深的说法并不存在,那些曾经在棋盘上谋一局争一先的感觉,似乎是可笑而没有意义的。下棋只是一种计算的技巧,一种高级费时的智力游戏。

“都是家常菜。”

“你总是做得精细。”

为这桌菜,他确实费了功夫。他也不怕费功夫,一边做菜,一边想着将要来的她。做鱼的时候,想她是一条自由自在的鱼,在有红珊瑚、绿海草的蓝色大海中游动,而他则是一条河湾中的鱼,望着自己嘴里吐出的一个个汽泡。

他给她倒了一杯白酒,是当地品牌的原浆酒。她原来是会喝一点的,略喝多了,便会脸红红的,不住地笑,憨态可掬。那时他怕她酒喝多了伤身,但又想看她喝多了的情态。现在他准备了酒,只是不知讲健康之道的她,会不会喝。她并没有阻拦他,由他倒了酒,也没要他劝,两人举了举杯,她就喝了。

一旦喝了酒,气氛很快热起来,他也说了不少话,从阿尔法狗谈到人工智能的发展,有些工种都是夕阳产业,校对这一行肯定是要被取代的,好在就算发展再快,他也已近退休年龄了。

她却是说得少了,似乎只顾着吃。桌上多是她早年喜欢吃的菜,特别是那盘油爆虾,做的时候,梁阅正还有过犹豫,他从她在微信上发的链接,看到过油炸食品是会影响健康的说法。然而,她根本没在意这些,盯着喜欢的东西吃,那盘油爆虾,她几乎是一个人吃的,面前堆了一堆的虾头与虾壳。她过去的习惯便是只吃她认为好吃的东西,出去了几十年没有变化。一边吃还一边点着头,馋相毕露。或许正是外出了几十年,再也没吃过,眼下要补吃回来。或许她是在他的面前放松了,只管顺着口欲,便是口福难得,健康事小了。

她依然经不住酒力,喝了一点脸就红了,使她涂了脂粉的脸色显得自然了。一开始让他嗅到的那种国外香水味,被酒与菜的气息盖了。人有适应度,往往不喜欢的习惯了也就不觉得了。

她吃得津津有味。她告诉他,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吃过了。西餐对她来说,味同嚼蜡。虽然欧洲也有许多中餐馆,那些只是给中国游客吃的餐,并已程式化。回国来,饭店里招待的,似乎是山珍海鲜,却没有家常的味道。她说话直接,对他而言,都是实实在在的,这多少年,在他的感觉中,无可替代。

她往汤锅里放豆腐,说豆腐在欧洲被称为“中国奶酪”。她说到了她的工作,除了联谊,还有给国内单位开邀请信,联系访问事宜,并做接待;也给欧洲人来中国游玩提供帮助,都是与旅游有关。这些年国内的人真是有钱,出国旅游一批接着一批,有的国外热点城市,街上见得多的就是中国面孔。她问他的熟人可有旅游计划,她可以帮着安排,派留学生导游,介绍风土人情与文化古迹。

他想到和朋友曾谈过组团北欧旅游,不过这点小事不用烦她。但她却有兴趣,说让旅行者吃好住好玩好,可不是小事。晚上有旅游公司的人来接她,就是和她谈开辟新的旅游线路。当然,这些联系与安排会收一定的费用。

“当时出国,就是想有变化。而今,高速交通,手机支付,国内的变化太大了。前几年我就看到国外城市的大屏幕上,闪动着巨大的字:去中国,那里有着数不清的机会!早知这样,我又何必出国?错失了变化最大的岁月。”

喝多了酒,她不光脸红红的,还浮着憨笑,当年他曾几次见过她喝了酒后,一个劲地傻笑。这多少年中,她大概喝多了洋酒,多了耐酒力与自制力。在他收桌子的时候,她点起了一支烟,细细的烟卷夹在了食指和中指间,他没有想到她会抽烟了,他记得大龙曾说过的一句话:抽烟的女人与不抽烟的男人一样讨厌。她抽烟的样子一点不让人讨厌。他去欧洲旅游时见过女人抽烟,听说她们认为抽烟有减肥的效果,不知是也不是。她的姿式也让他感觉到一点新奇,有着一种沧桑感,又有着一种亲近感,流落到海外的她在眼前抽烟,有一种真实感,又有着一种虚幻感。

梁阅正端来山茶,这是小山人家自种自制的新春茶。梁阅正住在这里,除了收拾,就是爬山运动,看到山茶,便买了一些来喝。茶初喝时有点微苦,回味却是甜的。刘沁深吸一口,那清茶滋味仿佛都化入体内。桌上没有了锅碗盘盏,她双臂伏在桌上,身子靠他近了。女性暧昧的气息带着岁月的尘埃,透过来。他们的脸靠得近,她毕竟是朝花甲之年去的人了,虽然妆化得好,但他能看到她脸上的皮肤有点松弛。前尘往事般的过去,那个直着身子对着棋盘凝思的形象,恍如隔世。

是不是年岁大了,重聚应该是欣喜与热络的感觉,都显得淡了。她独特的女人味依然在,年轻时代的肉体感遥远了。

她似乎轻轻地叹息一声。

“我老了。”

“你还不老。”

“我老了。你还不老。”

手机响起来,她接了电话说道:车已在小区门口等她了。多少年在欧洲国家,节奏是慢的,没想到国内这么赶时间,车还早到了一会。

她似乎还延续着欧洲的习惯,不像要马上动身,反而靠他近了,伸出手来抚着他的脸。她的手薄薄的,滑滑的,暖暖的,浮起着许多过去的记忆。

“你还是以前的模样。基本没有什么变化,仿佛在静止中。我在国外过着以前想象中的生活,一直在奔波,飞来飞去,与各种人物打交道。我从没有这样自在、轻松。有一刻我真想回来,在你这里就这么生活下去……”

她的话触动了他。两人的眼对眼,他再一次感觉着她眼光中的一片天地,过去、现在、未来,融汇了整个人世红尘。

他在这里所做的接风安排,潜在的意识中,有着多少年希冀,连着当初在这里买房时的愿望,似乎点点在深层潜藏着,却一直影响着他的生活,此时浮了上来,又似乎隐隐感觉空幻。就像当年酝酿了半夜的一句情话,到她面前的时候,才发现什么都说不出来,合适的理由不知在哪儿丢失了。这些年他生活在现实中,却依然有着想象。

“眼前的现实我像看棋局一样,看得清楚。来的时候,我发现你这里的生活设施不够,短期还好,时间长了,肯定不便。城市还在发展,不少地方扬起着建筑的灰尘。这里也不是安静的桃花源,现在就能听到那边院里传来的中国式大声喧闹。”

他一声不响,静静地看着她。

“这么多年,你一直……这样生活。而我已是曾经沧海了……忘了我吧,趁着还不算老,成一个家吧。”

他清楚她的意思,这“曾经沧海”,不是诗词中的沧海,而是生活中的沧海。当初她在国内时,便有多少围着她的男人。那时的国内还是旧的男女风气,她和他最亲近。出国后的几十年,她经历的男人,与大龙经历的女人一样,是曾经沧海,已满面风尘;而这“忘了”,也不是字面上的意思,而是彻底割断。只有她这样的女人才会说得如此决绝,却又有规劝他的一重关心。

她走了,他提着给她的野山茶与两本装帧精致的袋装书去送她。刘沁收了野山茶,说袋装书虽不重,但毕竟要行几万里呢,再说现在看电脑与手机多,也没有时间再看书。

回头来再坐到院中的桌前,此时,这城郊的小区,树影婆娑,灯色朦胧,特别的安静。梁阅正让自己静下心来,于是心中的世界慢慢展开。

海天上一轮明月,风把所有的云都吹干净了,海天一色的深蓝明净。他隐隐地听到有海浪的拍打声。

储福金,男,江苏宜兴人。1952年生于上海,现居南京。江苏省作协专业作家,江苏省作协副主席。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发表及出版长篇小说《黑白》《心之门》等十四部,中篇小说《裸野》《人之度》等五十多篇,短篇小说《彩·苔·怆》《缝补》等百余篇,散文集《禅院小憩》等三部。作品被译为英法等多国文字。曾获庄重文文学奖、江苏省政府文学艺术奖、紫金山文学奖等多种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