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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网络文学的二十年

来源:网络文学 | 黄艳明  2020年04月22日09:10

网络文学发展到当下的“IP时代”,不过是近几年的事情。2015年前后,随着《花千骨》《美人心计》《步步惊心》等电视剧的热播,这些作品的IP源头,“晋江文学城”开始进入更多影视公司的视野,而整个网络文学界也迎来了它的IP时代。

IP时代的网络文学是个既小又大的行业:说“小”,是指其直接影响力,算起来整个付费阅读市场的收入可能还没有一家视频网站的收入高;而说它“大”,是因为文字仍然是高效的记录和创作方式,它为精品音视频节目提供了创作脚本,一旦作品IP改编成功,影响力会一下子扩大许多。

近些年,根据网络文学作品改编的影视剧有不少都与“晋江”有关,有的是作者在晋江网站上创作发布的,有的则是通过这个平台实现售卖。越来越多源自晋江的作品与观众见面,如《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少年的你》(原著名为《少年的你,如此美丽》)等。而时光回溯至20年前,那时的晋江是断不会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发展局面的。

1999年,国内互联网站尚处于第一个热火朝天的建设阶段时,全国各地电信局积极开办了不少“XX信息港”之类的网站。在内容相对匮乏的时代,文学故事成了填充网站栏目的重要选择。晋江文学城正是在此背景下,由福建省晋江市电信局创办的“晋江万维信息网”的一个版块,而初代站长sunrain则是网站代码的编写人和栏目内容的维护人。2001年,随着sunrain的辞职离开,晋江文学城停止更新成了“弃婴”。所幸,“文学城”版块下的论坛仍可以发言交流,于是在网站停更半年后,文学城的资深读者洁普莉儿发布了一个名为“拯救晋江计划”的帖子,号召大家想办法帮文学城恢复生机。

彼时的我大学毕业刚半年,工作悠闲,作为一名在“文学城”读书已一年多,又会一点网页制作技术和网站建设的人,我便积极地参与到这个拯救计划中来。在众多网友的努力下,晋江逐渐恢复了生机,2003年1月甚至还拥有了自己的独立服务器,而我与网络文学的真正结缘也由此开始。

2003年8月,“晋江原创网”成立,新成立的网站主要收录网友的原创文学作品,给同好们提供一个可以写作、阅读和交流的平台,这个网站就是如今“晋江文学城”的前身。而这一时期,网络文学行业的发展也正处于萌芽阶段。彼时的网文作者主要为一群文学爱好者。他们把文学作品发表到网络上并不是为了什么经济目的,而是因为传统文学报刊投稿难、图书出版难,所以想更多地通过这种方式实现自己的文学梦想。以当时比较流行的言情类读物为例,那时此类作品仍以台湾地区出版的为主,大陆许多网友在多年阅读之后也有了创作冲动,于是一些模仿之作开始发在包括晋江文学城在内的网络文学网站上,供广大网友免费阅读。当时尚没有明确的“男频”“女频”概念,网络文学也缺少变现能力,只是在每个平台聚集了一群爱好写作的人。大家的创作以追求自己内心的真实表达为主,因此,我们称这一阶段为“自由时代”。

自由时代的网络文学作品由于更多是出于个人喜好的表达,因此内容题材丰富,创作上也更精雕细琢,涌现出一些优秀作品,被书商看中后以纸书方式出版发行,网络文学因此进入到了可获得经济效益的“出版时代”。当时实体化出版主要有两个潮流:一个是在大陆出版言情类作品,如《泡沫之夏》《何以笙箫默》《梦回大清》等;一个是在台湾地区出版玄幻奇幻类作品,如《飘渺之旅》《小兵传奇》等。那时的晋江有越来越多的女性作者和女性读者聚集并取得了一些成绩,并因此吸引了更多喜欢这类作品的读者,之后便慢慢地被广大同好定义为“女性向”文学作品聚集地,也逐渐形成了现在晋江的创作风格。

那时,出版商圈子里也流传着一些财富故事。如某书商获得了某网络作品的版权,出版发行后几个月,办公室就从合租变成了单租的超大办公室,还有的人干脆不再租办公室而是直接买了新房子。那几年还有个有趣现象,即大陆与台湾的作品交流方向发生了变化。以前琼瑶、席绢、左晴雯等台湾作者的作品在内地风靡,如网络小说历史上第一部畅销小说《第一次的亲密接触》的作者痞子蔡就是一位台湾作家。然而,随着晋江原创网的成立及发展,找晋江洽谈出版作品的台湾出版商越来越多,每年晋江获实体出版的作品大约有400余种,输出台湾的部分约占其中三分之一。有网友提及,现在去台湾的书店转转,每个店里都能看到晋江的作品。虽然如此,实体出版仍是很难适应海量的网络文学作品创作现实的,更多的网文需要找到更好的出路以实现价值变现。

2003年之后几年,随着电脑和网络的普及,网络文学的发展如虎添翼,开始不断有网站实施付费阅读策略,我把这一阶段称为网络文学的“电脑时代”。2008年,基于生存压力,晋江也被迫走上了付费阅读的道路。不知当时其他文学网站经营者的心情如何,但我们最开始实施收费制度时心情是忐忑的,因为之前反对的声浪太大,以至于我们很怀疑改革能否取得成功。第一个月过去后,有从其他网站跳槽过来的主编告诉我,晋江的收入比她之前所在的网站强很多,而她说的那个网站当时在业内排行也是靠前的。那一刻,我们的心才算踏实了。这意味着晋江的作品价值被认可了,网站的生存有了希望。回顾10年坎坷中的数次“拯救”,一个免费的文学网站上,网友和网站的相濡以沫相信也是很多网站在 “田园时代” 都曾拥有过的。

随着网络文学行业中各个网站走向商业化,平台经营者、作者、读者也都有了较大改变,整个行业变得更加专业化起来。作者方面,在付费阅读制度下,文字价值变现的速度远远超过实体出版,作品发表当天即可获得收益;文章是不是受欢迎,“卖”得好不好等,都有了最真实、直接的数据反馈。这时期的作者和读者之间,互动性得到空前加强,甚至出现了“打赏”“催更”等直接用金钱来反映对作品喜爱程度的方式。

由于变现的即时性,网文作品的更新字数更直接地影响着网文作者的月收入。这一阶段,网络文学的更新字数开始呈爆发式增长,三五个月精雕细琢20万字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比如一个普通的全职网络作者,平均收入水平若按千字30元来算的话,每天需保持6000字的更新量才能保证月收入超过5000元。因此,全职作者的更新压力非常大。同样,网络文学网站的整体更新字数与收入的相关度也非常高,因此网站在推荐作品时会更倾向千字收入高以及更新速度快的文章。要提高千字收入,相当于要提高作者的写作水平,而这并非一夕之功,因此更多时候网站推荐的重点就会落在更新字数上。

由于更新量大,这一阶段的网络文学作品呈现出字数长、更新快、故事性强,但文字却不洗练的现象,俗称“注水”。“注水”虽然会影响读者的阅读体验,但由于作品是连载,相较内容精练但好几天才更新一次的文章,读者宁可选择内容“注水”但每天都能大量更新的作品以缓解对获知故事后续发展的焦急感及阅读渴望。因此,在作者、网站、读者三方的共同影响下,精彩程度相当的作品中,更新快的要比更新慢的更受欢迎,这也成为了这一时期网文传播的特点之一。

文学水平虽有所下降,这一时期网文作品的内容创新却特别出彩。由于电脑屏幕大、操作简单,一个文学网站首页、内页上的各种推荐榜单加起来,一次就可推荐约5000篇文章,再加上按类型定制的搜索和排序功能等,几乎所有文章都有可能被人找到、看到,这大大增强了网络文学的“长尾效应”。这让更多作者可以大胆尝试新的类型和题材而不害怕找不到读者。在这个网络文学创新的黄金时代,许多别具创意的流派或令人耳目一新的桥段、概念纷纷诞生,如无限流、随身空间、种田文、重生、盗墓等。

然而,随着智能手机的流行和无线网络的普及,这一黄金时代开始逐渐远去。当手机开始占据人们生活中越来越多的碎片时间,原先网络文学的读者也越来越多地开始借助手机进行网文阅读。从积极方面看,手机阅读令读者的总体阅读量有所提高,相应的作品收入也会提高。但另一方面,相较电脑,手机的屏幕小,手机的点触操作不如鼠标精细,因此,手机上的文学网站无法像电脑上一样,提供足够多的推荐位和更多的搜索排序方式,以至于长尾效应不断减弱,而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马太效应”则越来越显著。

这一时期,高回报开始向更少的作品集中。为了能成为成功者中的一员,作者们不可避免地开始跟风创作,大量题材雷同的作品淹没了少数作者的创新创作,也使安心全职写作的作者减少。从网站经营层面来看,由于推荐位的变少,为了让读者可以更方便地选择适合自己的阅读内容,网站会根据读者的不同性别、爱好对网站进行定位并不断强化自身在细分市场的优势,如男频、女频等概念的抛出就是佐证。

从市场的反应看,绝大多数女性和绝大多数男性爱读的作品,无论从题材、风格,还是行文重点、作品篇幅等方面,差异的确很大。因此现在很多平台的阅读APP在手机上安装后的第一次运行,都会让用户自己选择是要阅读“男频”还是“女频”,从而据此为不同用户呈现个性化的推荐列表。就版权运营而言,“女频”和“男频”作品本身存在的差别也会使版权运营上产生一些差异。比如晋江网站和以男频作品为主的其他网站相比,多数作品就相对篇幅较短,题材也多以言情为主;从市场反馈来看,也更适合进行影视化改编。因此,“男频”“女频”的区分从一定程度上,也为衍生版权开发团队可以更高效、准确地找到更适合的作品,以制作更多为更广大受众群体所喜爱的优秀作品提供了方便。

当然,不断强化的性别标签虽可让读者更快地找到心仪的作品,也可以促进衍生版权的开发,但不得不说,这也容易把读者引向愈行愈远的两端,使很多精彩内容被错失,而男性、女性读者之间的阅读分界也会被强化。站在从业者的角度,我认为好的作品应不分性别,在市场选择的结果下,优质的网文作品固然会脱颖而出,而当下我们更应做的当是促进两性阅读内容的不断交流,给那些尝试跨界的作品更多生存空间,而非刻意去强化分类。只有不断地交流才能丰富创作题材,碰撞出更多灵感。而文学网站要做的就是坚守初心,把好作品质量关。

现在有不少网站都打出了“打造大IP”的旗帜,但我一直以来的理念都是:IP可以培育,但很难“打造”。先研究市场,再针对性地鼓励某种题材或某部作品并集中资源去捧——这种事儿晋江不会做。因为我们不认为自己在文学创作上比作者更聪明。作为平台的管理者,越是在管理上有很大权力,越应防范自己对作者创作的深度干预,我们应时刻告诫自己,不要试图胁迫作者、充当“写作导师”,而应把更多精力放在基础服务上。

正是基于此理念,我们对晋江的管理一直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保持作品的“生物多样性”方面,尽量对每种题材都能做到公平对待,不歧视也不热捧,不推波助澜也不强求作者追逐热点,让每种类型的作品都有生存的空间,并尽量提供便利的搜索方式和智能推荐方式,让小众口味的读者也能找到自己期待的冷门作品。我们相信,当更多灵感可以落地生根、各种题材都能蓬勃生长、不同类型的作品能互相融合并发生裂变的时候,新物种就会诞生,好作品也会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同时,我们还需要将这些好作品交给更专业的人,以更适合的方式进行改编,让一部优秀网文作品的读者拓展到纸书阅读者、电影电视观众、游戏玩家等更广阔的受众群体,跳出纯网文读者这一范畴,变成一部“全民作品”。

另一方面,IP热不仅可以给资本市场带来巨大商业价值,其社会和文化传播价值同样不可小觑。以“花千骨”和“知否”为例,其书籍不仅在东南亚发行后广受好评,泰国、日本的电视机构也商洽购片。在“文化走出去”的号召下,网络文学的出海成功也是我国软实力的体现。 从前我们也尝试过不少文化内容的输出,却常听有人说,“很难让外国人理解中国文化”。其实过于刻意地强调中国文化、中国符号,本身即是一种故步自封。当下的中国是一个现代化的国家,并且正积极地迈向国际化,向外国人展示我们同其他现代化国家一样的现代化生活与思维、思想方式,才是海外输出的正确姿态。把中国特色、中国符号当卖点只能满足一小部分外国人的猎奇思维并造成对我国“文化输出”的误解;相反,“润物细无声”才更能够切实地实现文化输出的目标。在这方面,我对中国的网络文学满怀期待。

为什么中国的网络文学风景独好?早在10年前就有人在讨论研究这个问题了。一个有一定共识的结论是:互联网的出现给了海量写作爱好者一个非常高效且门槛较低的展示作品的机会,给不少作者提供了想象力疯狂释放的空间,各种奇思妙想之作也迅速吸引了大批读者,实现了一次文学阅读人口的媒介大迁移。而对比海外阅读市场可以发现,相对宽松的出版制度使大量写作爱好者缺少从生产机制角度来推进阅读媒介迁移的动力,创作者因此也缺乏以低成本试错的方式去探索开发文学的各种创新尝试。由此,中国的网络文学在互联网时代迅速地实现了弯道超车,而晋江则幸运地搭上了这班车。

在国际通俗文学的竞争中,原本“中国制造”是很难对抗“好莱坞梦工厂”式的现代化生产的,但网络文学热潮的到来给了我们一次机遇。“梦工厂”的成功得益于百年来不断积累、试错形成的一套极高效、模板化的生产复制方式,无论是从认知还是从人才储备方面,这种积累都令我们很难赶超;但网络文学的海量生产、低成本试错、海量质检员(读者)的全新生产机制,却使我们拥有了更低成本、更高效率的生产模式,只要把握机遇、保持优势特色,就有机会“沙里淘金”出精品,在创意源头超越对方。

当下,和所有网络文学网站一样,晋江也面临着新的困难与挑战。随着网络文学的影响越来越大,各方面的重视与监管也都随之加强,网络文学的成本及生产效率也受到影响。如果有一天,网络文学真的需要达到和纸质出版一样的标准,那么它的竞争力以及在海外市场、文化输出方面的优势也将随之下降。如何能在保质保量又兼顾导向正确的同时,继续维持高效率低成本的运作方式,是摆在当前所有网络文学从业者面前最大的难题。目前我们也在不断尝试,积极利用人工智能、大数据分析等手段艰难地探索着。

在IP当道的网络文学领域还有一个越来越明显的趋势,即随着IP改编的增多和影响力的增强,网络文学越来越娱乐圈化。作者明星化和用户粉丝化等现象出现,用户对作者的情感依赖有时会过大,这种趋向会让普通读者易被情绪化左右,或被作者的粉丝所裹挟。一部作品写得好或不好的正常评论,慢慢地可能会被“保护我方大大”的“控评”淹没,这对网络文学的未来发展究竟有哪些影响,我们也还在观察和思考中。有些同行利用这种新形势搞了很多竞争类的排行榜项目,以此来鼓励粉丝之间与粉丝群之间的比拼。比如“粉丝值”榜单就是同一个作者的不同读者,通过“消费”来竞争自己在粉丝群中的地位;又如“打赏”“月票”等榜单,则是通过不同作者的粉丝群消费能力的比拼来竞争作者的地位。这些现象究竟是利大还是弊大?我们还需要时间来认真思考。

回顾往昔,网络文学已陪伴了我20年。或许有一天,“网络文学”也会和我们一样“变老”,但我希望到那一天,我们这些“老兵”还能有一个可以同游、交流的文学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