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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3期|冉正万:青㭎炭和竹狸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3期 | 冉正万  2020年04月10日09:43

内文摘录

慌乱、内疚、恐惧,像愤怒的黑翠鸟,在梁克实头上扇着翅膀乱啄乱叫。他给在大学当教授的儿子明建打电话,叫他安排车。明建说他的同学在县城,开车去寻羊坝太远,应该就近找车,马上把姑父送医院,以免流血过多。可寻羊坝哪里有车,有车的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不想给大宝二宝三宝打电话,怕他们怪罪,打完其他亲戚电话,都没办法,反倒啰里八嗦问他前因后果,没说完挂掉电话他们还会打进来,搞得他很烦。王善同不时哼一声,躺在地上不敢动,伤口用衣服包扎,还在流血。这时竹林下面的枯枝嚓嚓响,两只竹狸从地下拱出来,慌慌张张地滚进菜园。劫后余生,一点也不可笑。梁克实看见了,没去管它们,他担心的是姐夫伤口被感染……

这时一辆救护车开进寻羊坝,停下后,有人大声喊梁老师,问他们在哪里。是卖烧烤那个年轻人。梁克实忙取下手电,像扳道工一样画圈。

青㭎炭和竹狸

冉正万

王善同又高又瘦,一个人在屋后出炭。出炭口只有坐着的狗那么高,宽呢倒也有胖女人屁股那么宽,可它并不是一道门,而是从地面斜下去的地道。为了将就一米九身高,他蹲在地上,身体前倾,一只手着地,一只手拿青炭。从窑子里转移到出炭口,转移二十来根后停下来,又瘦又长的双脚横辗着将身体移到出炭口,反身跪趴在地道里把木炭拿出来。全部拿完后,像打洞的穿山甲一样倒退,一直退到外面,终于可以直起腰去码炭。大口吸着新鲜空气,连打几个喷嚏,带灰的痰像劣质的绿宝石一样飞到草上,如果那里恰好有只蚂蚁,这小神神的劫运就到了,它将像裹在浓痰里的琥珀,被裹住的不仅有性命,也许还有灵魂。码完再钻进去,把刚才的动作再重复一遍。炭窑一次出五百斤炭,他爬来爬去要十次才能完成。像他这么干活的人,寻羊坝只剩他一个。

梁克实在院子里喊了几声,转到屋后,双手分开雪莲果肥厚叶子,来到炭窑前,见姐夫屁股撅在窑门口,头朝炭窑,像无头刑天。喊了两声,王善同退出来,直起腰,笑了笑。为了不让汗水把脸上和头发上的炭灰冲进眼睛,他不时扯过胳肢窝衣服擦汗,虽然这一块又臭又湿,但没有炭灰,不会把灰擦到眼睛里去。梁克实咧嘴笑了一下,随即眼眶湿了。

“不是叫你不要烧吗?又不是过不下去。”

梁克实六十二岁,退休前在寻羊坝小学当校长,平时也干农活,但毕竟干得少,肤色和着装大不相同。他想起白居易的《卖炭翁》,卖炭翁是为了生活不得不烧炭卖炭,姐夫根本用不着,姐姐死后,当着所有亲戚,他要三个外甥每月按时转三百元给他,他提现后把现金给姐夫。姐夫不懂微信,但他让他们微信转账不仅是微信问题,更是监督他们。第三方监督。他们不给,他可在电话里骂他们,他不光是他们舅舅,还教过他们语文,是他们老师。九百块钱,在这偏远乡村足够一个人生活。他今天给姐夫送钱来。

王善同再次钻进炭窑,从里面递,梁克实在外面接,只用了一个小时就把炭出完。这活两个人干比一个人快得太多,一个人不能放在出炭口,两个人就没问题,即时拿开,不会把自己堵在里面。

炭出完,王善同说去屋里坐。梁克实坐在柴堆上,说歇会。柴垛全是青㭎柴,烧好的炭全是青㭎炭。梁克实问姐夫为什么不烧其他木料,树林里应该有杂木。王善同得意地说,青㭎树多,青㭎烧炭最好。梁克实问青㭎炭和杂木炭的价格,王善同说不晓得,他没卖过炭。他说青㭎炭好,是它比杂木炭熬火。他六十六岁,对于评价好与坏,是熬得熬不得,糯米饭熬饿,轮胎底球鞋熬磨。人活着,要熬得在。

其实青㭎炭进城后并不受欢迎,点燃后特别爱炸火星,锑锑嗒嗒锑锑嗒嗒,火星乱飞。杂木炭不熬火,火力远远不如青㭎炭,但着火点低,很容易点燃,不炸火星。

四十年前,王善同把名下山林平均分成三份,一个儿子一份,小儿子当时才两岁。其时山林已经被败光,没有烧过炭。最近十年,山林恢复到几十年前,王善同开始烧炭。三份山林分别烧,绝不混淆,烧好后分别放进三个儿子的木瓦房。他给三个儿子各立了一栋木瓦房,不是他能干与否,是别人也这么做。不同的是儿子多了点,如果其中一个是女儿,会轻松一些。儿子不讲个,讲砣,王善同三砣儿。既有分量也有重量,还透着艰辛。老大在福建打工,老二在重庆当厨师,老三在太原搞门窗加工。烧了十年,三砣儿子家里全是炭。他很满意,他们在外面混不下去,回来可以把青㭎炭卖掉。木炭价格比大米还高,何况大米不可能存放,木炭没问题,放一百年也不会坏。

梁克实把钱交给姐夫,叫他不要再烧炭,知道说了没用,还是得说,和叫学生勤奋学习时一样。

“木炭放在屋子里危险。我听说,从窑子里出来,摆放三四天还有可能复燃,空心木材里藏着火星。”

“不怕,我先放到这里,冷透了再背回去。”

“这青㭎除了烧炭就不能做别的吗?我喝过青㭎籽酒,一九七八年,十几岁,第一次喝烧酒,天啦,才喝半碗,脑壳里像有一面铜锣咣咣打,像要裂开一样痛。”

“嘿嘿。是难喝。”

“我现在只喝高粱酒,包谷酒都喝不下去。”

“嘿嘿。”

“明建给了我两瓶茅台,舍不得喝。”

“嘿嘿。”

“听说卖两千多块钱一瓶,不知道为什么那么贵。”

“嘿嘿。”

“哥,我走了,下个月再来。”

“屋里弄饭吃了再走。”

“不用。你一个人怎么个弄法,叫我吃饭,想起都骇人。”

“嘿嘿。”

这时有人喊王大叔,看不见人。两人同时伸长脖子寻找,感觉在院子里。梁克实大声问,是哪个哇?他们绕过到屋前,见院子里站着三个年轻人。

“大叔,三宝让我来拉炭。”其中一个说。说这话时看着梁克实和王善同,大概不知道谁才是“大叔”。梁克实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大叔”,主动说,“我是三宝舅舅。”这个年轻人忙喊他舅舅。“屋里坐,你们。”王善同说。阶沿上有小翻板椅。他进屋洗了把脸,换了件衣服,虽然新,但一看就没洗干净。

“三宝把炭卖给你了?”梁克实问。这不过是无话找话说,当然是卖掉,可年轻人的回答让他大吃一惊,“没有,他送给我的。”“送给你拿去引火?烧煤的人不多了,这年头要么烧电要么烧气。”他的优越感莫名其妙地冒出来。“舅舅,我不是拿去引火,我在敖溪街上河滨路搞烧烤,欢迎舅舅去品尝。”“这么说他全部送给你了?”“是呀。”“他爸爸烧了十年。”“是呀,他说叫他不要烧,可他停不下来,和我父母一样。”

梁克实好不容易才克制住难过,这么多炭,三宝说送人就送人,都没想到他这个舅舅。当然,送给他他也不要,他既不烧煤也不搞烧烤,但这么多,一点不心痛就送给外人,怎么也叫人想不通。

三宝家木瓦房在最下面,公路直接到他院子,比他大哥二哥交通方便。来了两辆卡车,一辆停在院子里,一辆停在路口。梁克实明白了,另外两个年轻人是卡车司机。他有意慢一步,拦住姐夫。告诉他炭不是卖是送,三宝把它们全部送人了。王善同出乎意料地平淡。姐夫一字不识,梁克实怕他不明白送和卖的区别,把同样的话又说了一遍。王善同说,青㭎炭是他的,他作主。梁克实说,你等等,我给三宝打个电话。

他往房子侧面走过去,中间隔着一块玉米地,既可以看到院子里三个年轻人,又不让他们听见自己的声音。梁克实粗暴语气让三宝没能转过弯来,第一句居然是普通话,“怎么了,舅舅?”

“三宝,你是不是把炭送人了?”

“舅舅你去我家了?是呀,我送朋友了,我拿来又没用。贵州离太原之么远,我不可能把它们运到太原来呀,哈哈。”

转换成不可能忘记的家乡话。

“这么多青㭎炭,你爸爸烧了十年呀,十年。”

“不止十年,有十二年了。我叫他不要烧,他不听我话,我有什么办法。”

“十年心血,你轻抛抛就送人?”

“不送人留着干什么?我怕哪天一个火星把青㭎炭引燃,把房子烧球,不如早点送人。实话告诉你,人家还不想要咯,怕有老鼠尿老鼠屎,烧起来臭哄哄,担心把吃烧烤的人熏跑。陈炭我烧过,确实臭。”

“你房子里一颗粮食都没有,哪来老鼠?”

“蜘蛛臭虫总是有的呀舅舅。房子不住人,全给虫虫蚂蚁霸占了。”

梁克实忍不住提高声音,心想那几个听到也无所谓:“你要送也应该送给你大哥二哥呀,老父亲十多年心血,送给一个外人。你妈虽然去世了,但你和大哥二哥可是同父同母,是亲兄弟。你现在日子好过,把炭给大哥二哥,他们拿去卖也行啊。”

三宝也忍不住提高嗓门:“舅舅,这炭既然是我的,处置权就应该属于我吧?你问问我大哥二哥,我向他们借钱时他们是怎么说的,如果不是我这个朋友帮忙,根本就不可能有我现在这个门窗加工店。再说,大哥二哥现在过得去,你放心,他们不缺这点钱。”

“你朋友借了多少钱给你?”

“舅舅,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没有任何犹豫,我刚说完,他就把钱打到我卡上。我一个贵州人,在太原人生地不熟,他不支持我一把,我现在在哪里都不知道。两车炭算得了什么,如果他需要我,我会第一时间从太原赶回去,要什么给什么。”

梁克实暗想,三宝向我开口我会不会借呢?他不得不承认,第一个念头肯定是问借多少,然后寻找借口不借或尽量少借。

“你借钱,和你明建哥说过没有呢?”

“没有,怕他不接我电话。他是大学教授,我一个粗人,莫说借钱,话我都不敢和他说。”

“他是你亲表哥,即便他当省长,也应该接你电话呀。”

“舅舅,没别的事我挂了,有人来订门窗。”

梁克实听出来,三宝不愿和他聊下去。回到院子里,看见姐夫一个人在背炭上车,年轻人不知去向,气不打一处来。他打电话时看见年轻人把炭往车上丢,像丢干柴棍子一样,姐夫及时制止,找来背篼往车上背,轻拿轻放,码得整整齐齐。

“哥,你欠他们的吗?管球他们那么多,让他们自己来。炭送给他们不出奇,还要帮他们上车,这也太出奇了吧。”

王善同像没听见一样。梁克实不想帮忙,又不愿姐夫白费力。“那几个呢?”他问,姐夫把背篼里的炭码完了才告诉他,他们找人去了。梁克实看出来了,姐夫不心疼力气,只心疼青炭。这时来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全都六十岁以上。和梁克实都认识,有的叫他梁老师,有的叫他哥,叫“他姨爹”“他表叔”。梁克实半开玩笑问,“你们来参加义务劳动?”他们笑着回答,“说好了要开钱的咯,义务劳动哪个来。”

三个年轻人这时回来,提了一箱饮料,见人发一瓶,包括看热闹的小孩。一袋方便面,也是见人一袋。梁克实不要饮料也不要方便面。

“舅舅,烟你抽的哈,刚刚才晓得你当过校长,难怪一看就大不相同。”

梁克实再不接显得小家子气,其实早就戒烟。姐夫不时招呼背青㭎炭的人慢点,不要把炭摔碎了,碎了尽是炭灰。“炭灰灰烧不燃嘛。”他说。他不光心疼青㭎炭,也为接收它们的年轻人着想。梁克实既佩服又不服气,这么多炭,少说可以卖三万块,相当于他大半年退休工资。总觉得三宝太不识贤,太草率,太不把父亲劳动当回事。他很想问年轻人,当初借了多少钱给三宝。十万?难道。他不相信年轻人这么大方,主要是不相信他有这么多钱。但他不得不佩服年轻人比他这一代人会来事,他叫他舅舅时那么自然,像他真是他舅舅似的。在这大山丛中,没有血缘关系的人,根据顺藤摸瓜原则,七弯八拐,称表叔称表公,称姨爹称姑爹,八辈子没关系的人,也能找到藐视血缘关系的称谓。这年轻人倒好,抛弃繁文缛节,完全不讲规矩,一上来就喊舅舅。想想也没什么不妥,听着也还顺耳,就是不服气。他抽着烟,心想算了,炭又不是我烧的,关我屁事。

很快装满一车,两车交换位置后继续装。

王善同不再帮忙上车,去收拾腾空的房间,把炭渣捡到背篼里。梁克实找来一个撮箕,和姐夫一起捡炭渣。帮姐夫干活,他觉得是应该的,想都不用想。可当他看到姐夫苍老面容和佝偻腰身,突然意识到,自己对姐夫的感情更多的不是基于亲情,而是源于同情,以前很少来。姐姐死后,姐夫一个人,实在有点可怜。他退休之前,来姐夫家次数更少,如果没什么事,想不起要来,反倒是和学校、村委会那些人,没事打打牌喝喝酒,经常在一起。

第二车也装好,三宝房子里青㭎炭全都背到车上。年轻人给干活的人发钱,感谢他们帮忙。领了钱的人来向王善同和梁克实告辞,邀梁克实去家里做客。年轻人给了王善同几百块钱:“大叔,不晓得你喜欢吃什么,什么也没给你买,这点钱你自己拿去买,想吃什么买什么。”王善同坚决不要,年轻人把钱丢到装炭渣的背篼里,“大叔,三宝那么远,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就行了,我和他是最好的兄弟,特别是要开点药买点肥料什么的,你给我打电话。”王善同抓起背篼里的钱还他,他急忙跳到屋子外面,“大叔,我走了,谢谢你,我一会告诉三宝,青㭎炭我全部拿走了。舅舅,上街来打我电话,我请你吃烧烤。”

梁克实帮姐夫捡完另外两间屋子炭渣,说,“哥,我今天不回去了,就在你这里吃饭,我们好好摆下龙门阵,我们还从没好好摆过龙门阵呢。”王善同为难地说,“嘿嘿,没什么吃的呢,我又不会做。”“有什么吃什么。对了,不是有炭么,把炭烧起,小铁锅坐上去,掺水,放油,菜园子有什么煮什么。”“嘿嘿,要得嘛。”

两人一起去菜园拔菜,路过慈竹林时,听见地下刷刷刨土声。寻羊坝第一根慈竹,是王善同祖上从江西来此垦荒时栽下。康熙年间“湖广填四川”,王善同祖上跋山涉水,不顾艰难险阻迁徙,从江西人变成四川人。雍正年间,黔北大片划归贵州,他们从四川人变成贵州人。慈竹由一根变成一片,居家必有一笼慈竹,由此移走分栽,几百年来与当地人荣辱与共,成了山区一景。附近人家编筐编篓、织晒席、夹灰壁、围栅栏、造火纸、起竹麻,对老竹林一向敬重。塑编和铝塑等替代品出现,加上年轻一代远走他乡,慈竹没人砍伐,竹子越长越密,越长越细。有些人嫌它遮挡视线,不能一眼看到对面高速公路,一把火烧掉。这片老竹林不碍谁眼才得以保留。

王善同听见声音后停下,示意梁克实不要出声。他蹲下去,把耳朵贴在地上,抬起头悄声说:竹狸。梁克实心领神会,脱掉鞋,光脚一步步后退。这时一群黑翠鸟飞来,落在竹林上吵闹。王善同掐了根草含在嘴里,等黑翠鸟安静下来,以免黑翠鸟惊飞引起竹狸警觉。

两人从家里拿来草把,干辣椒,还有一把双齿叉锄。竹林里有四个竹狸打通的隧道,两人用草把塞住其中三个出口,只留下最下面一个。趴在洞口听了听,听见“咯-咯”声,王善同说,这是在磨牙。竹狸牙能把老竹根咬断,和老鼠一样厉害。梁克实说,再厉害也没人厉害,它们不知道大难临头。王善同感叹:

“是什么时候搬来的呢,我竟然不晓得。”

梁克实说:“它用不着通知你嘛。”

“嘿嘿,倒也是。”

“还是八年前吃过竹狸,没想到今天能碰上。”梁克实喜滋滋地说。“一会用洋芋红烧,佐料只用干辣椒和生姜,其他都不用,吃得差不多了加水煮白菜。”

两人在最下面洞口点燃枯竹叶、笋箨,引燃干辣椒,轮换着用竹筒往里吹气。竹林四处冒烟。发现的两个刚才没看出的出口,两人急忙找草把去塞。这两个出口在密匝的竹子之间,得打掉夹在竹竿之间的笋箨,掰开竹子钻进去,辣椒烟熏得他们连连咳嗽。梁克实脖子被笋箨毛刺伤,这毛和蠚麻针一样,火辣辣又痛又痒。他在手机上查寻处理办法,最简单是用不干胶粘扯。王善同说家里没有不干胶,不过可以抹蜂蜜。他让梁克实小心看守,不忙吹烟,他回家拿蜂蜜。

“想吃野味都这么难,真没想到。”梁克实自嘲地感叹。但他相信努力一定有收获。激励学生刻苦学习事例近在眼前,意识到已退休,深感遗憾,同时担心年轻老师不懂这些,就像担心姐夫不会煮饭。不经意间转了一下脖子,衣领擦过笋箨毛刺伤处,又是一阵火辣。疼痛消下去后,想,当老师不容易,现在娃娃不好教。不过娃娃也难,大人不管,放任自流。到底哪里出了问题,当谁都这么难。

王善同拿来蜂蜜,还拿来手提式电筒。抹上蜂蜜,果然好许多。天已黑尽,两人再次狩猎。王善同用锄头把烧火口挖开,扩宽后再点火。两人都想起抗日老电影,都没说,日军收拾地道里村民和游击队员用的也是这一招。他们对日本人有种刻骨的朴素的民族仇恨,不愿把自己和他们当成一路人,也不愿把自己当成任人捉弄的竹狸。

“来了不止一点时间,里面全都被它抠空了。”王善同说。

“应该不止一个。”梁克实说。“若是有两个,我们把其中一个养起来。等他们春节回来再杀。我敢肯定,他们在外面见都没见过。宁愿吃竹狸一口,不愿吃鱼虾一筐。”

“养得活不呀?”

“我知道怎么养,刚才在手机上看了,在石水缸里铺一层土,给它吃甘蔗头和嫩竹子,不能喂水。”

“要得,我那个石水缸早就不用。要是一对,今晚一个也不杀,等它们下崽。”

梁克实心不甘情不愿,对姐夫处处为儿子着想本来就有意见。但养竹狸这个主意是他提出,不好反对,暗想自己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看着点,小心它跑掉。”王善同发现梁克实心不在焉,忍不住提醒。

“放心。”梁克实提了根棍子,只要竹狸跑出来,他将当头给它一棒。竹狸腿短,锋利爪子会打洞,但跑得不快。到时一棍子打死,就不用再养了嘛。自己从来就比姐夫聪明,梁克实笑了笑,心情又好起来。他把手电挂在竹子上,像探照灯。不光要注意看,还要注意听。为此狡猾地在竹林下面铺一圈枯叶,竹狸踩上去会嚓嚓响。听见响声我就给它一棍。他想。

“这几年,它们啃死好多竹林。”王善同说。

“这种竹子的用处越来越小,早晚要退出历史舞台。以前房前屋后一笼竹,三年过后换新屋。现在,当柴烧都嫌麻烦。”

“那也不能全都消灭呀。”

“当然。木瓦房要配竹林才好看。这是风水,年轻人不懂。”

王善同觉得渴,从菜地拔来两个大白萝卜,把镰刀和萝卜递给梁克实,让他自己削。他自己用篾片刮。

“它们从别的地方跑来时,怎么没被发现呢?”梁克实问。

“都是晚上呀,白天从不现身,晚上悄悄搬家。”王善同说。“为了活下去,各有各的办法,老天早就安排好了。”

“既然各有各的办法,那就用不着老天安排。”

“老天安排得再好,也得有自己的办法。”

一束煞亮的灯光打断两人对话。这是一辆小车,翻过山坳后,灯光穿透两山之间的坝子。声音很小,速度很快。他们眼巴巴地迎着它,直到它消失。换在以前,随之而起将有狗叫,猪哼、牛哞。现在不但什么声音也没有,仅有的一点声响都被它带走,万籁俱寂。

“熏了这半天,怎么没动静?”王善同不无埋怨地问。

“是呀,是不是辣椒少了?”

“不少,人在外面都遭不住呛,在洞子里,更遭不住。”

“你听一下看。”

两人屏住呼吸。王善同听了一阵,没听见任何响动。

“是不是我去拿蜂蜜时跑出来了?”

梁克实听着像是在责备他不忠于职守:“哪会呀,我围着竹林转来转去,它不可能逃过我眼睛。”

“这就怪了。”

“会不会熏死在里面?”

“哪里就熏得死。”

“现在怎么办?”

“只有挖开看咯。”

王善同拨开冒烟的渣子,一边咳嗽一边挖土将其掩灭。竹子根须像铁丝网,叉锄挖进去容易,拔出来很难。王善同笑着骂了句“这个舅子龟儿。”回家换了把板锄。板锄锄叶薄,不能用蛮力,只能一点点铲。两人轮换着挖了一阵,觉得太慢。

“它会不会一直往下打洞,这样一来,烟子熏不着它。”梁克实说。

“有这种可能。”王善同承认。

“那我们不要忙挖,应该先往里面灌水。”

“这要多少水才能灌满?还是挖吧,力气又不要钱。”

王善同一个月水费电费不超过三块钱,能不花钱的东西尽量不花钱。力气从自己肉里长出来,可任意支配,钱从别人指缝漏出来,用一点少一点。他执拗地向根竹纠缠的泥土发起进攻。看架势,不是为了挖竹狸,而是为了埋在下面的黄金。梁克实比王善同胖,力气反倒比王善同小,干了一阵居然晕头转向。因为饿,血糖越来越低,吃野味的兴趣越来越小,承认自己没有口福,劝姐夫放弃。王善同说,他早就想消拔这片竹林,黑翠鸟以竹林做堡垒,轰不走,啄他种的菜。梁克实不好意思说饿得发昏,提起叉锄挖另外一个洞,锄头还没落下,王善同的脚踩在洞口,锄头一下挖进他的小腿。

慌乱、内疚、恐惧,像愤怒的黑翠鸟,在梁克实头上扇着翅膀乱啄乱叫。他给在大学当教授的儿子明建打电话,叫他安排车。明建说他的同学在县城,开车去寻羊坝太远,应该就近找车,马上把姑父送医院,以免流血过多。可寻羊坝哪里有车,有车的早就离开这个鬼地方。他不想给大宝二宝三宝打电话,怕他们怪罪,打完其他亲戚电话,都没办法,反倒啰里八嗦问他前因后果,没说完挂掉电话他们还会打进来,搞得他很烦。王善同不时哼一声,躺在地上不敢动,伤口用衣服包扎,还在流血。这时竹林下面的枯枝嚓嚓响,两只竹狸从地下拱出来,慌慌张张地滚进菜园。劫后余生,一点也不可笑。梁克实看见了,没去管它们,他担心的是姐夫伤口被感染。手机电量快耗尽,还没找到一个能来帮忙的人。他砍了两根竹子,准备绑滑竿。决定不找别人,叫老婆来和他一起送姐夫去医院。老婆惊慌地问怎么了,他生气地说,来了再说嘛,哪得那么多话。

这时一辆救护车开进寻羊坝,停下后,有人大声喊梁老师,问他们在哪里。是卖烧烤那个年轻人。梁克实忙取下手电,像扳道工一样画圈。

年轻人和医生把王善同抬上救护车。年轻人开玩笑:

“舅舅,发现竹狸应该给我打电话嘛,我不用烟熏,也不用锄头挖,我有更好的办法把它‘请’出来。”

梁克实尴尬地笑着。他不知道镇医院有救护车,要知道直接打电话找他们,用不着这个年轻人。年轻人的电话响起,是三宝打来的。年轻人快活地说:

“你就放心吧,是你爸爸就是我爸爸,跟我客气个铲铲。”

三宝要梁克实接电话,梁克实以为他要问他为什么挖他爸爸。三宝说:

“舅舅,这是我最好的朋友,你就当他是我亲兄弟,有什么事尽管吩咐,我回来还情,辛苦你啦。”

半小时后,到敖溪镇医院,梁克实问三宝朋友,三宝怎么知道父亲受伤,年轻人说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三宝叫他马上找车去接他父亲,一刻也不能耽搁,医院这几个和他很熟,开起车就往寻羊坝赶。肯定是某个亲戚把我“出卖”了,梁克实想。

王善同出院后,梁克实来帮他烧炭,不再问为什么烧,烧来干什么。

冉正万,生于1967年,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银鱼来》《天眼》《洗骨记》《纸房》及中短篇小说四十余部(篇)。有作品入选《2009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选》《2010中国短篇小说年度佳作》。曾获首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二等奖、第六届贵州省政府文艺奖一等奖、第六届花城文学奖新锐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