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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0年第3期|於可训:小张先生列传 ——乡村教师列传之十

来源:《长江文艺》2020年第3期 | 於可训  2020年04月07日07:28

前回说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坝上小学被洪水冲垮,张先生不幸罹难,三十年后,有企业家捐资,在坝上小学旧址兴建希望小学事。其后不久,希望小学也渐次零落,盖因乡村外出务工者,日见其多,适龄儿童多被父母带往外地,在身边就近入学,留守者寥寥无几,希望小学的招生也因此难以为继。其后便实行撤点并校政策,坝上小学就是在这时候被并入镇上的中心小学,结束了近半个世纪的办学历史。

坝上小学撤销的时候,小张先生在坝上小学已经当了十几年的民办教师。小张先生是恢复高考以后,考上本地区的一所师范学校的。毕业后本来可以分到家乡的一个镇上的中心小学去工作,由此也可以改变身份,吃上商品粮,当上国家干部。但小张先生却不服从分配,执意要回到他父亲曾经战斗过并为之献出了宝贵生命的坝上小学去教书。

小张先生的这个举动,在当时引起了轩然大波,成了毕业季一个重大新闻。学校虽然也不能不应景式地表扬几句,但眼下公立小学师资奇缺,急待这些毕业生去补充,对这种不服从分配的行为,不敢刻意鼓励。同学们中则说咸的说淡的都有,好听点的说小张先生这是心系家乡不忘本,难听的则说,这是灾荒年吃糠糊糊糊了心。

最不理解的,是小张先生的女朋友冯贞贞。为这事,两人在那段时间,一约会就吵架,不吵到冯贞贞哭哭啼啼地跑回宿舍,决不罢休。冯贞贞是小张先生家乡的一个小镇上的姑娘,两人同过学,又一起考上了这所师范学校。冯贞贞跟小张先生谈恋爱,本来就不是出于什么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之类的般配不般配的考虑,而是觉得小张先生的温和性情,最适合做她心目中理想生活蓝图的男主角。这幅理想的生活蓝图其实很简单,就是毕业后两人一起回镇上的中心小学教书,一辈子厮守在一起,过平平静静的日子。现在,小张先生却要把这幅理想的生活蓝图,改画到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地方,这叫她如何不怒火中烧。不久,冯贞贞就宣告与小张先生决裂。就在小张先生毅然返乡的时候,冯贞贞也很快另择新枝,跟一个县委领导的儿子双双分回了本县的教育局。

小张先生回家乡教书,除了一点子承父业的意思,还有一个更现实的原因,是拯救坝上小学。张先生去世之后,坝上小学由那位先前顶替他的女先生管了几年,后来那位女先生的公公下台了,没了靠山,她也就老老实实地回去当她的儿媳妇去了。再后来虽然上面也派过几任管事的老师,但没干多久都走了。最后这几年,坝上小学只好由大队书记直接管着,今天请一个代课老师,明天请一个代课老师,硬着头皮强撑着。到小张先生回去的时候,正碰上联产承包,分田到户,在村里的民办读完三年级的半大孩子,大多留在家里干农活,不想再到坝上小学去读那个为升高小作准备的四年级。连学生也没剩下几个,还办个什么学。好端端的一所小学,眼看就要土崩瓦解了。坝上小学垮了,这一带的孩子从初小到高小的教育链条,也就从中折断了。

所以,小张先生回到坝上小学的第一要务,就是留住生员。为了动员那些滞留在家的孩子上学,小张先生没日没夜地在周边的村子里挨家挨户地走访,做说服动员工作。有那通情达理的会说,多谢先生的好意,乡下伢,读几天书,认得到钱,算得清账就够了,读多了也没有用,不如在家里干点农活实际,现在分田单干,干好了都是自己的。也有那不知好歹的会说,少了我家孩子,坝上小学也不会关门,你也不会少一分钱的补贴。我家孩子天生是挖猪屁股捋牛尾巴的料,上不了学。有更恶劣的,干脆把小张先生堵在门外,连堂屋都不让进,好像小张先生是麻胡子,要把他家的孩子抢走了蒸着吃似的。

在这些辍学的孩子中,有一对双胞胎。大一点的是个女孩,叫平平,小一点的是个男孩,叫安安。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们的父亲叫平安。平安是张先生教过的一个学生,就是那年山洪暴发张先生从河水里救出来的几个孩子之一,为此,张先生还瘸了一条腿。平安几年前得急病死了,留下媳妇凤英,拉扯着这一对小儿女,艰难度日。

小张先生小时候很喜欢平安,平安在坝上小学读书的那一年,他成天跟在他的屁股后头,形影不离,连上课也守在旁边,被张先生从课堂上赶出去过好几次。平安是个孤儿,读完了四年级就回到队上放牛,小张先生以后就很少见到他。后来听说他结婚成家,又听说他得病死了,留下了一对双胞胎,辍学在家,就想趁这个机会顺便到他家去看看。

正是双抢季节,小张先生到他家的时候,凤英还在田里干活,两个孩子,一个在灶上,一个在灶下,正在烟熏火燎地做午饭。还没进家门,小张先生老远就闻到一股焦糊味,等到走进灶屋一看,灶门口浓烟滚滚,烧火的快要把脑袋伸进灶膛里面,灶台上瓶翻碗倒,炒菜的把铁锅铲得吱吱吱吱地乱叫。就推开两个孩子,捅开了灶膛,理顺了锅台,很快就把一顿简易的午饭做好了,然后就带着两个孩子送到凤英干活的田边。小张先生认识凤英,以前也是凤英姐凤英姐地叫着,见这般情景,小张先生不知如何开口,就默默地下田帮忙干活。凤英和孩子坐在田埂上,一边往口里扒饭,一边笑着说,不怕你笑话,就这两个宝贝,你要就都带走。小张先生说,那你?还没等他把话说出口,凤英就说,你别管我,没他们帮我,我也有办法,学生到齐了,你才好开学。

有了凤英这个榜样,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做多了。不久,坝上小学就如期开学,很快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像张先生一样,小张先生也是个全科教师,语算体音画,样样都能教,学生和家长都说教得好。一年后,小张先生教的第一批学生,报考镇上的高小时,都考出了好成绩,这让那些起先不愿送孩子上学的家长,不得不对小张先生刮目相看,第二年,坝上小学的入学率就陡然上升。

与张先生不同,小张先生的教学,有许多新玩意儿,乡下人从来没见过。那时节,广东那边时兴录音机和计算器,小张先生都想法子买来用在课堂上。一块砖头样的小机器,小张先生先把要朗读的课文,自己朗读一遍,录在里面,然后拿到课堂上让同学们照着念,一遍又一遍,很快就记熟了。用计算器算算术,就更神奇了,扑克大小的一个小机器,放在手掌心里,点着上面的数字和符号,就能做四则运算,多大的数字也能算得出来。学起来也很快,只要一次就会了。

小张先生也用录音机上音乐课,想学什么歌,把一个香烟盒大小的盒子往机子里一夹,轻轻一按,就唱起来了。学不会不要紧,听一听也是一种享受。那时候,一些港台流行歌曲已传入大陆,小张先生的小盒子里都有,多年来听惯了硬邦邦的革命歌曲,乍一听这种软绵绵的港台歌曲,觉得格外受用。所以,放学的孩子回家,家里的大嫂细婶姑姑姐姐问得最多的事,是小张先生什么时候放歌,放歌了她们就去听。所以,每到上音乐课的时候,教室外的窗户边上,就围满了这些女人。就是一些男人从教室外经过,也禁不住要停下来听一阵子,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学着机器里的腔调摇头晃脑地哼哼着朝田间走去。

在今人眼里,小张先生的这些新玩意儿,也许根本不值得一提,但那时节,却是一件惊动了全县教育界的大事。多数人都说这是不务正业,不走正路,偷奸耍滑,雕虫小技,是用这些资本主义的新玩意儿来引诱腐蚀少年儿童,应该严加禁止。只有少数人认为是教育方法和教学手段的革新,是新生事物,应该给予支持和鼓励。说这话的少数人中,就有小张先生的前女友冯贞贞。

冯贞贞分回县教育局后,在局长办公室工作,常给领导提一些意见和建议,很得领导信任。因为小张先生的这件事已引起了上面的注意,领导就叫她下去作些调查,形成一个材料备用。为此,冯贞贞特意来到了小张先生的坝上小学。

自从学校分手以后,这一对昔日的恋人就再也没有见面。乍一见面,都觉得对方变了。在冯贞贞眼里,小张先生无论是穿着打扮,还是举止作派,都是一个地道的农村民办教师,连说话也不像在学校那样,直通通地看着对方,多少有点低眉顺眼的感觉。在小张先生眼里,冯贞贞也不像在学校那样毛焦火辣,高声大气,举止言行都像一个成熟的国家干部。他原以为冯贞贞此行要发一通怨气,要有一番指责,没想到冯贞贞自始至终都心平气和,不愠不怒,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在了解了相关情况之后,还说了许多支持鼓励的话,也提了一些有益的意见和建议。临走时还从挎包里拿出几盒英语磁带,建议他在坝上小学开设英语课,让学生从四年级就开始学英语。还开了一个玩笑说,你那宝贝录音机,可别让他闲着,闲着是要生锈的。那时节,内地的小学很多都不学英语,开英语课,这可是一件破天荒的大事。小张先生顿觉五内俱感,热血沸腾,觉得当年他爱着的那个冯贞贞又回来了。

冯贞贞此行除了公事,还夹带了一点私货。这点私货就是希望创造一个机会,让她和小张先生重归于好。冯贞贞后来交的那个男友,其实她并不满意,当时不过是为了跟小张先生赌气。分回县里以后,她的那个男友很快又结交了新的女友,而且仗着他爸爸的权势,欺上压下,坑蒙拐骗,做了许多坏事。在冯贞贞看来,小张先生像这样干下去,干出成绩来了,引起了领导的重视,还有转正的希望。如果小张先生能转为公办教师,不管安排到哪个学校,他们仍然可以旧梦重温,重新为实现那幅理想的生活蓝图共同奋斗。

正在冯贞贞打着这个如意算盘的时候,小张先生这边却发生了一件事,打乱了她的计划。起因是凤英的丈夫平安去世之后,平安的一个堂弟就惦记着这个寡居的堂嫂。兄终弟及式的叔嫂婚,在乡下原本有这样的成例,何况不是嫡亲。他的这个堂弟觉得,这应该不是问题,村人也觉得是天经地义,没有话说。不想他们却忽略了一个事实,这个事实就是,这些年,凤英在与小张先生的交往中,已经产生了感情。凤英起先只是作为一个家长,感谢小张先生教育她的一双儿女。后来小张先生见凤英一个人忙不过来,就把两个孩子接到家里跟母亲住在一起,早晚好有人照顾,放学后也有口饭吃,这让凤英顿时有了一个可以依赖的靠山的感觉。为了回报,凤英在小张先生忙不过来的时候,也常到小张先生的责任田里帮忙干点农活。这样一来二去的,两家人就过成了一家人。凤英在生活中遇到难处,常找小张先生商量,小张先生在学校有什么苦恼,也常在凤英面前吐露。两人都觉得无论是在生活上还是在精神上,都不可或缺,感情自然也与日俱增。虽然隔着年龄和孩子的障碍,但既然你有情我有意,迟早要捅破这层窗户纸。终于有一天,在一个狂风骤雨的夜晚,凤英和小张先生被平安的那个堂弟带了一帮人,双双堵在床上,抓了一个现行。

这件事放在别人身上,不算个事,但放在小张先生身上,却是一件大事。上面说他乱搞男女关系,道德败坏,要把他从民办教师队伍中,清除出去。学生的家长也觉得再让孩子在坝上小学读下去,怕小张先生带坏了自家的孩子,就纷纷退学,坝上小学最后走得只剩下凤英的一双儿女和其他几个学生。这让小张先生一筹莫展,凤英更想不出解救的办法,只能跟着小张先生叹气,两个人也不敢再有往来。

正在这时,有一天,冯贞贞突然来到坝上小学。名义上说是看看小张先生和坝上小学现在怎么样了,毕竟这是她一手促成的一个改革的典型,实际上则是给小张先生解困来了。冯贞贞的解困之法,是让小张先生赶快与凤英正式结婚,领了结婚证,有了合法的名义,自然就没人说闲话了,也免了上面的处分。冯贞贞临走时还塞了几百块钱给小张先生,叫他抓紧时间办事,还说她要是有空,一定来喝他俩的喜酒。

冯贞贞的解困之法果然有效,上下的舆论顿时云散烟消。有了凤英这个能干的内助在家里种着责任田,小张先生就能全心全意地扑在学校的工作上,学校工作也日见起色。只是这些流失的学生已难悉数收回,原因是这些年在外面打工的乡人,收入渐丰,有的也有相对固定的住所,就把孩子接出去,放在身边看管,丢在家里不放心。坝上小学于是就成了一个少数留守儿童的学校,最少的时候竟只有五六个学生。

学生少也就罢了,这些少数的留守学生,往往又是困难最多的学生。有老人在身边的,早早晚晚还吃得上一顿饱饭,没有老人在身边的,就只有靠自己有一餐没一餐地瞎对付。时间长了,这些孩子就免不了营养不良,不是身子瘦得像皮猴,就是面色黄得像腌菜。小张先生的娘心有不忍,但凡家里弄点好吃的,总要小张先生把这几个孩子也叫上,一来二去的,小张先生的家,也就成了这几个孩子的食堂。后来,小张先生的娘干脆让这几个孩子到他家搭伙,说是每个月也交一点口粮,实际上这点口粮还不够这些孩子塞一个肚子角。俗话说,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都是些半大孩子,吃起来不知个饱足,小张先生的娘又不忍心让孩子饿着,这就让这个本来还过得去的五口之家,不知不觉间竟成了村里的一个贫困户。

小张先生就想到他娘当年在河坝下面开荒种菜的事。现在虽然无荒可开,但村里外出务工的人家留下的责任田,大半都撂荒多年,长满了蓬蒿杂草。于是就去找村长商量,想把这些撂荒的责任田转包下来,解决这些孩子的吃喝问题。村长说,什么转包不转包的,反正都没人种,你想种没人拦着你。小张先生于是就在教书之余,帮着凤英种起了这些责任田。这样下来,一年的收成供这些孩子的吃喝,还有富余。好在撂荒的田地多,凤英可以在这些田地上轮耕轮作,今年种这一块,明年种那一块。不用施肥,也不伤地力。村长说,坝上小学就承包给你家得啦,反正民办小学越来越少,说不定哪天就取消了,你也快成留守先生了。小张先生说,我倒是愿意呀,只怕政策不允许,不过,你放心,但凡还有一个留守学生,我这个留守先生就得当下去。

不久,县教育局果然要求并校。说是现有的民办小学办学规模过小,又过于分散,不利于组织教学,像坝上小学这样只有一个年级的学校,自然首当其冲。小张先生去找冯贞贞讨主意,冯贞贞说,这是县里的意思,不是中央文件,我去帮你说说。正好这时候,上面在实施希望工程,有一个在坝上小学读过四年级的企业家,愿意在坝上小学的旧址上,捐建一所希望小学。县里也就顺水推舟地遂了这个企业家的心愿,把周边几个村的民办小学都合并到坝上小学,让新的坝上小学成为一所完全的初级小学。坝上小学这才得以保存下来,小张先生悬着的心也就放下来了。

坝上小学的学生多了,老师也多了,上面就给坝上小学派来了一个校长。这个校长不是别人,正是拯救过小张先生,也拯救过坝上小学的冯贞贞。虽然是兼职,却是冯贞贞主动要求的。这些年,在实际工作中,她深感教育的差异和不公平,不仅在资源的配置方面,更重要的是教育方式。城里的孩子正在通过现代传媒接受最新的知识,乡下的孩子还不知计算机为何物,你叫他们今后如何公平竞争。为此,她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要给坝上小学配置电脑。她要在坝上小学建一个电脑学习室,让坝上小学的学生从小就接受最新的科学知识。

这自然是一件振奋人心的大好事。可是,钱呢,上面没有拨款,又不能给学生摊派,摊派了也出不起,到哪儿去找买电脑的这笔巨款呢。小张先生就笑冯贞贞是个理想主义者,说她的理想主义比自己还不可救药。自己的理想不过是想守住坝上小学这点根基,她的理想却不着边际。但当冯贞贞说出她的主意,小张先生又不得不佩服她这个不着边际的理想主义者,着实不同寻常。冯贞贞说,她有一个朋友,开了一家公司,不久前淘汰了一批电脑,还没来得及处理,正好让他们捐出来。废物利用,还要花钱吗。

冯贞贞的这个朋友,其实就是那个县领导的儿子,她后来的男友,也是小张先生的同学。这位同学姓王,现在都叫他王总。第一次见面,王总十分客气,摆了一桌丰盛的宴席,宴请他的这两位老同学,还请了几个老板来作陪。在酒桌上,王总慷慨举杯,说,二位老同学看得起我,我很高兴,这些电脑闲着也是闲着,别说是旧的,买新的也是应该的。能为老同学尽一份力,为乡村教育事业作一点贡献,是我的荣幸,我先干为敬,说完,就一饮而尽,又让身边的几位老板轮番敬酒。小张先生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场面,架不住这些老板甜言蜜语觥筹交错地劝敬,酒过三巡,已有八分醉意。冯贞贞正要上前制止,王总却拉住她的手说,贞贞,我是你的前男友,他是你的前前男友,大家都是好朋友,又都是老同学,你可不能护着他,要一碗水端平呵,冯贞贞只好由着他们劝敬。不一会儿工夫,冯贞贞就见小张先生摇摇欲坠,站立不稳,说话也语无伦次,口齿不清。最后,王总又让他的一个漂亮的女秘书跟小张先生喝交杯酒,还没等两人的手臂交叉绕过,小张先生就在众人的哄笑声中,訇然倒地,一头栽到桌子底下去了。

小张先生这次醉酒在医院躺了一天一夜,医生说要不是送得及时,就有可能丢了性命。小张先生原来就有肝病,这一折腾,病情加重,住了一个多星期的医院,才回到学校。回到学校一看,冯贞贞果然建起了一个现代化的电脑室。看到孩子们在电脑前正襟危坐地点击着键盘,小张先生的眼泪都出来了。冯贞贞说,这是你拿性命换来的,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小张先生说,是呀,我高兴,我高兴,就是真的豁出命去,我也高兴。

正当坝上希望小学满怀希望地向前发展的时候,冯贞贞又带回了一个消息,说是上面有新的精神,要撤点并校。坝上小学虽然扩大了规模,但还只能算是一个教学点。但凡这样的教学点,都要撤销,合并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去。冯贞贞说,这次撤点并校,是为了合理调整规划农村学校布局,优化教育资源配置,上面发了文件,不比上次,不能讨价还价,也没法打折扣。坝上小学就这样陡然结束了近半个世纪的办学历史。

坝上小学没啦,人去楼空,树倒猢狲散,小张先生难过得好几天吃不下饭,晚上睡到床上还在唉声叹气。凤英怕他憋出病来,就让他早点到镇小去上班,说,这次撤点并校,你能有机会转正,当上公办教师,也是因祸得福,有什么想不开的。小张先生说,好端端的学校没啦,我没法想得开。坝上小学撤销后,还剩下几个学生,由于各种原因,没法到镇小上学。小张先生就守着这几个学生,照常上课下课,上学放学,说什么也不离开。冯贞贞劝了几次,不起作用,也就由他去了。

忽然有一天,他的老同学王总找到他家,还带来了大包小包的礼物,说是早就该来看望他。小张先生虽然不善交际,也知道他的这位老同学人品不好,但看在那批电脑的份上,只好客气地接待。说话间,小张先生听出了王总的意思,说是要在这儿开发乡村旅游,想征用坝上小学的地皮。王总说,坝上小学居高望远,视野开阔,又有小河环绕,风景秀丽,是乡村旅游的理想之地。他要在坝上小学的地址上,建一家有乡村风味的酒店,把这里的乡村旅游轰轰烈烈地搞起来。还说,搞成了,少不了你这位老同学的好处。最后,王总说,上面的领导和村长都已经同意,只求老同学成全。小张先生说,别的事都可以商量,这事我不能同意。坝上小学虽然是公家的,领导说了算,但只要那几个学生还在,你就不能拆了它,除非你连我也一起拆了。

话说到这份上,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王总只好怏怏退去。但过不了几天,冯贞贞就跑来告诉小张先生,要他小心,说他们已经找了城关的黑社会团伙,准备强行拆迁。小张先生的娘和凤英听到这个消息,都很担心,嘱咐小张先生最近不要出门,也不要到学校去。小张先生却像没事人似的,该干啥干啥,每天照样上课下课,上学放学。只是放学以后,他常常要坐到天黑才离开学校,有时半夜还要爬起来到学校转转,好像他爹当年在军管会参加护校斗争一样。

这一天终于来了。那天早晨上学,小张先生正往学校走着,老远就望见坝上小学门前围满了人,在闹闹嚷嚷的吼叫声中,隐隐还传出孩子的哭声。等他跑到近处一看,原来拆迁的队伍已把推土机开进了校门,几个孩子被拢在墙角,吓得瑟瑟发抖,围观的人群说的笑的都有。领头的一个壮汉见小张先生来了,就冲着他大声大气地说,快把这几个小崽子弄走,这房子我们就要推了。小张先生也不答话,却加快脚步走进教室的走廊,又从走廊咚咚咚咚地朝楼上爬去,眨眼工夫,就见小张先生出现在三楼的走廊边上,双手扶着栏杆,冲着下面的人群说,推吧,现在可以推了。领头的壮汉见状,就想带几个人冲上去把小张先生拽下来,还没等他们靠近一楼的走廊,小张先生就在上面大声喊道,你们要上来,我就从这儿跳下去,拆迁的和围观的顿时大乱。早就有人跑去告诉凤英和小张先生他娘,这时,只见他娘在凤英的搀扶下,急匆匆地朝这边赶来。一进校门,只喊了一声,儿哇,就扑倒在地,昏死过去。小张先生见状,也大叫了一声,娘,就从三楼纵身跳了下来。

这件事后来虽然作了严肃处理,惩办了相关的责任人,但坝上小学的土地仍免不了被征用。那些年乡镇企业发达,镇里在坝上小学的旧址上办起了一家饲料公司,小张先生当了这家饲料公司的看门人。他那次从楼上跳下来,正好掉进一个上体育课用的沙坑里,断了两根肋骨,折了一条腿。村长看他成了残疾,就求镇领导把他安排到饲料公司看门。小张先生的娘当时却没有抢救过来,死后就埋在她当年在坝下开垦的荒地里。娘儿俩就这样,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坝上,一个在坝下,永远地守护着张先生留下的这个只有一个年级的坝上民办小学。

临街楼主曰:《小张先生列传》,是“乡村教师列传”收官之作。余撰此列传,非为乡村教师歌功颂德树碑立传,实乃有感于世事多变,人生多艰。所谓乡村教师者,不过古之谓一介寒儒耳,用之则可开教化启童蒙,弃之则如烂衫如敝屣。然则,弃用之间,其可选乎,皆决乎世事之变,非人力之所能为,如小张先生然。然则坝上小学经此并之又并,并而又撤之变,所余者,唯小张先生的一点精诚而已。故余所传者,非乡村教育不朽之功业,乃乡村教师不灭之精魂也。

於可训,1947年3月生,湖北黄梅人。现任武汉大学人文社会科学资深教授,博士生导师,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湖北省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长江文艺评论》主编。曾任中国写作学会会长、湖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於可训文集》10 卷。近年来发表小说《地老天荒》《特务吴雄》《才女夏娲》《幻乡笔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