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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灿 让他们知道我是高高兴兴走的 ——儿子曹红宇忆父亲

来源:北京青年报 | 颜菁  2020年01月16日09:10

1月8日下午,曹灿艺术团在社交平台上发布消息告知广大网友,著名的表演艺术家曹灿于当天在京离世,享年87岁。网友们唏嘘一片,纷纷留言:再见了童年,再见了永远的“曹灿叔叔”。

在那个没有电视、电脑和手机的年代,多少孩子的悠长假期就是伴随着一部收音机,每天期待着那一声“小朋友,小喇叭开始广播啦!”

从上个世纪50年代起,作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小喇叭》节目的播音员,“曹灿叔叔”为孩子们播讲了几百个故事,成为孩子们心中耀眼的明星。

有一个11岁的小女孩给他写信:“曹灿叔叔,我特别爱听您讲故事,您长得是什么样子呢?我想长大了和您一样,做个优秀的播音员……”一个三年级男孩给他写信:“敬爱的曹灿叔叔,您那‘油腔滑调’的声音、‘装腔作势’的表情深深地打动着我……”

1月10日下午,记者来到曹灿艺术学校,听曹灿的儿子曹红宇回忆父亲的往事。两天后,曹灿的告别仪式在八宝山殡仪馆举行,上千人前来送行。

尽人事听天命

赶上了就是你的

曹红宇说,对于父亲的离开,他们子女既做好了心理准备,又稍感突然。2004年父亲第一次确诊淋巴癌,经过手术和化疗之后康复。2013年又发现结肠癌,经抗癌治疗再次痊愈。2017年,他胃内的动脉血管大出血,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但依然顽强地挺了过来。

2019年4月,喜欢到处跑的曹灿随女儿去德国休假,在那里突然感觉眼睛的视野变窄,看不清东西,当地医院检查后,认为是脑子里的视神经受到压迫。父女匆忙回国,经医院确认,原来的淋巴瘤发生脑转移了。

耄耋之年的曹灿再一次投入抗癌斗争,2019年5月到11月,进行了几次化疗,病情一度好转,但是老人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药物的影响,只好停了下来。

“转院前,我妹把病历拿到中日,对方还问要不要用救护车把老爷子接过来,我妹说不用。人家奇怪,这么重的病这么大年纪不用救护车?我妹说,您看见他就知道了。没一会儿老爷子拄着拐杖溜溜达达就来了,大夫挺吃惊的:呦,这是病人吗?我爸87岁了没有白头发,感觉就是60多岁的样子。”

曹红宇说父亲对待疾病的心态一直很好,求生欲望很强,因此他们子女从来不向他隐瞒病情,他自己也不轻易悲观绝望。“不过这一回他也清楚,转移到脑子里就比较危险了。他的态度一向是尽人事听天命,赶上了就是你的,治好了当然好,治不好也是没办法的事。”

2019年12月27日是曹灿87岁的生日,他的学生、徒弟,还有北京好多业余团体的朗诵爱好者都跟他特别亲,张罗说:“曹爸,我们给您过生日!”“老爷子的阴历生日是腊月初一,今年正好赶上是26日,他还挺高兴,说跟毛主席一起过生日。但医生说他抵抗力弱,不能来太多人。过生日当天他的声音已经没有以前那么洪亮了,比较虚,但意识还很清楚,走路也没问题。”

12月30日,曹红宇给父亲做了晚饭,老人家胃口不错,都吃了。但是从第二天开始,他昏睡的时间就越来越多了。“医生说肿瘤的侵蚀速度很快,恐怕已时日无多,要我们做好准备……老人家是在睡梦中走的,没有痛苦。”

我不愿意一切从简

想告诉人们我走了

其实,早在两三年前经历了一次生死之后,曹灿就对家人表示自己这辈子要名有名,儿女双全,不是大富豪但也没愁过吃穿,还有喜欢的事做,一生无憾,随时走都可以。

那次是化疗期间,曹灿突发胃部出血,需要手术。医生觉得风险实在是太大了,老人家84岁高龄,心脑血管状况不佳,恐怕连麻醉这一关也难过。而且手术预后也不乐观,很可能进入植物人状态。

“我们都慌了,完全不知所措,商量之下,决定问问老爷子自己的意思。他说:要是抢救过来也不能治好肿瘤,就不受那罪了。要是能把肿瘤也切了,咱就治,我能挺过手术!”

一直到进手术室之前,曹灿都是完全清醒的。手术进行了四个多小时,医生连说是奇迹,如果不是他内心强大的求生欲望挺不过这么多关。由于手术将胃切除了2/3,曹灿几个月吃不了东西喝不了水,全靠输营养液。但他一觉得自己有精神了就要求站起来活动,还让儿子给他录视频发给朋友,证明他能推着输液杆在病房里走一圈儿了。

曹红宇记得那次父亲拉着他们兄妹说了不少话,嘱咐他把曹灿艺术学校办好了,“曹灿杯”也要坚持下去,这个品牌不能坑人害人……“我们再问他还有什么,他就说我觉得咱们国家以后一定会强大起来的,你们要为祖国做贡献。我当时哭笑不得,说您管得真够宽的,真不愧是老党员啊。”

也是在这次聊到身后事,曹灿告诉子女他不愿意一切从简,不是铺张、大操大办,而是要热闹。“他说他认识的人也多,让大伙儿都来。告别仪式不要弄得那么悲惨,遗像也找张彩色的好看的,让他们知道我是高高兴兴走的,希望他们以后想起我来的时候也都是微笑的。”

另辟蹊径,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在曹红宇眼中,父亲一生热爱舞台,喜欢朗诵和表演。旁人什么时候撺掇他说老爷子来一段,他就兴致盎然地来一段,而且不论舞台大小,跟自己艺术团的孩子们一起也好,被邀请到社区的小台子上也罢,都认认真真,全情投入。

“12月31日,他已经逐渐进入昏睡状态了,让我给陈铎先生打电话,说12月26日约好了要办个‘五老朗诵会’他恐怕去不了了。其实时间已经早过了,他的意识开始混乱了。”

最后一次正式登台是2019年9月参加市委宣传部的一台演出,曹灿带着艺术团的孩子一起朗诵了《少年中国说》。也是在那一次曹红宇发现父亲的反应慢了不少,走路也不像从前比自己还快。

“本来那个剧场他非常熟悉,但那天他跟我说他突然不知道应该往哪儿拐。从台上下来他又跟我说感觉声音上不去,体态也不行了。”

在很多70、80后童年记忆中的“曹灿叔叔”,其实是一名话剧演员,在电台给小朋友讲故事只是他的业余工作。由于曹灿个头不高,又长了一张圆脸,适合他的舞台角色不多,年轻时候也就演了雷锋这一个主角。既然做演员谁不想当主角呢?演不上自然就感到痛苦,所以他一直想另辟蹊径,找到适合自己的路。

上世纪50年代,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筹办新中国第一档少儿节目《小喇叭》,曹灿在一次表演中偶然被节目组看中,得以去电台讲故事。他非常珍惜这个机会,把自己在舞台表演上的经验都运用到播讲故事上,声情并茂、绘声绘色,深深吸引了收音机旁孩子们的耳朵。

曹灿在《小喇叭》一讲就是几十年,娱乐方式匮乏的年代,他确实陪伴了几代人的成长。曹红宇和妹妹小时候听父亲讲故事也是通过广播,因为父亲总是特别忙,到处跑,出差也多。

“我爸讲故事的确吸引人,我后来跟他去电台看他录音,那个状态不是我们想象的照着书念,完全是表演,眼神、动作都有,效果才能出来。播讲长篇小说,是非常辛苦的,除了平时大量的观察积累,还要做大量的案头工作:人物的设计,故事情节的梳理等等。那时候录音都是用纸质书稿,他怕有翻书的声音,都要拆散,几乎每一页上都做了密密麻麻的批改,要把书面语言变成人们容易听明白的口头语言。还要保留作者的意境和风格,是非常吃功夫的。”

虽然以给孩子讲故事起家,但曹灿不光给孩子讲故事,还早早涉足播讲长篇小说的领域,运用自身的嗓音特点和演员职业特长,将朗诵和传统评书相结合,形成自己亲切生动的演播风格。他在中央和地方广播电台播讲的长篇小说达三十多部,其中《艳阳天》《李自成》《地球的红飘带》《少年天子》《鸦片战争演义》等一系列作品深入人心。

曹红宇回忆,当时他们住在中国青年艺术剧院的宿舍大院,全院就数他们家信多。自己每次回家经过传达室,都会被招呼过去把信背走。

“那真是用麻袋装啊!而且隔一两天就是一麻袋。我爸一个人看不过来,我们就帮他拆,给他念。播《李自成》的时候听众来信最多,一些老先生会在信中指出他某个字的读音不对,他也会认真回信跟对方探讨到底该怎么读。还有人写信跟他讨论小说写作问题的,拿他当小说作者了。”

曹红宇说,父亲跟他说过,播讲长篇小说很辛苦,需要真功夫,但他很享受完成一部长篇作品的感觉。随着电视、网络等多媒体时代的到来,广播的影响力逐步减弱,父亲的体力精力不及从前了,很少再接录长篇小说了,但是他并没有强烈的失落感。

“大众熟悉的是曹灿播讲长篇小说,其实他更喜欢在舞台上朗诵,这是他另一大爱好和乐趣。1986年他就担任了北京市语言学会朗诵研究会的会长,亲自指导民间朗诵团体的排练和演出。除了舞台本身的吸引力,能跟陈铎一帮老哥们儿经常聚在一起见面聊天,对他来说也是一种享受。”

孩子应该朗诵什么作品

从中国国家话剧院退休以后,对朗诵怀有深厚感情的曹灿决定成立曹灿艺术学校,其中一个重要想法就是从孩子们当中选拔好的朗诵苗子。当时请来讲课的老师就都是专家和表演艺术家,培养了不少艺术人才。

有一个热爱表演、家喻户晓的父亲,但曹红宇却从小不爱说话,小时候虽经常被父亲带到排练厅,可对表演始终没有产生兴趣。

“他也就在这方面不再对我抱什么希望了。我大学学的是企业管理,跟艺术没关系。这方面我妹妹比我强多了,上海戏剧学院导演专业。他们父女会有艺术方面的共鸣。我完全是门外汉。”

但正是这个“门外汉”接过父亲的接力棒,从2013年至今担任曹灿艺术学校的校长。

“学校开办的时候,是借用小学的教室,晚上和周末上课。后来政策调整,不能再借用别的学校的场地办学了,需要租商用房产,面积和位置以及安全等等都有了更高的要求,办学成本也就理所当然地上涨了不少。父亲想过停办,我觉得停了可惜,就接过来了。”老爷子为人和善,很多朋友都愿意帮他,特别是几位艺术家对学校的发展大力支持,不计酬劳地来给孩子们讲课。

虽然不再插手艺校的经营管理,但曹灿在“孩子应该朗诵什么作品”的问题上从不动摇自己的理念,而且要求曹红宇贯彻执行。

“他认为朗诵是深入的阅读和理解,孩子必须要读懂他朗诵的作品,才能表现出作品的情感。太复杂的情感,比如死亡、情爱,对孩子可能并无益处,所以孩子一定要朗诵适合他年龄段的作品。”

在父亲的一再督促下,2019年,《“曹灿杯”指导用书》出版,曹灿担任主编。这是一本青少年儿童朗诵实用宝典,收集了适合不同年龄段孩子朗诵的作品,不少还是从这几年的“曹灿杯”获奖作品里甄选出来的。曹灿坚持不挑难的、怪的、朦胧的、难理解的。

没能等到实现“最好不赔”

说起举办了五届的“曹灿杯”青少年朗诵展示活动,曹红宇表示第一年启动相当困难。当时少年儿童语言类大赛泛滥,有些是通过比赛赚钱的,商业气氛太浓。早前已有人游说他办个“曹灿杯”好赚钱,但他一直不敢轻易应承。

“有些组织为了谋利,随便取个大赛的名字,办两年赚钱了,口碑不好就不办了。但‘曹灿杯’一旦办了绝不能这样,还要办出水准。顶着父亲的名字有相当大的压力,因为谁要是骂‘曹灿杯’不相当于骂我爸爸嘛,必须守住良心。”

“等我们下定了决心,老爷子又不同意了。他说搞什么‘曹灿杯’,有夏青、葛兰、齐越这些老一辈的大师,我怎么能跟人家比。只好反复跟他谈,说我们发现很多小孩不会朗诵,学的方向也是错误的,办这个展示活动不是给他扬名,而是借他的名字告诉孩子朗诵的方向是什么。到后来他终于同意了,还找了东城区文委来做主办单位,给了很大的支持。但也提了几个要求:第一公平公正,第二不能多收钱。最后又给我下了一个内部要求——最好不赔。”

秉承父亲的理念,自举办以来,每届“曹灿杯”总决赛的评委都是国内知名的表演艺术家和播音主持界的翘楚以及学者。例如瞿弦和、张筠英、陈铎、虹云、康辉、李明新等等。而曹灿艺校和曹灿艺术团的孩子也没有因为自己与“曹灿杯”的特殊关系获得特别的优待,就连曹灿的亲孙女也曾复赛被淘汰。去年年底,曹灿没能出席新一届“曹灿杯”的启动仪式,而他自己提出的“最好不赔”的内部要求,也没能等到实现。

结束采访离开曹灿艺校的时候,天色已黑,寒气逼人,但曹红宇最后讲给我听的一件小事回想起来令人莞尔。

“记得老爷子第一次得癌那年,他老惦记着买车开车,都多大岁数了。结果发现癌症要做化疗,化疗的药叫美罗华,一针就4万多,一共打了6针,全自费。我听他给人打电话说我买车了,人家问什么牌子的,他说美罗华。人家没听说过呀,他这才说别提了,我得癌了,攒着买车的钱全买药了。不知怎么,听着觉得挺逗的。”